胡德明

在我印象里，母親擁有一雙微藍(lán)的眼眸，顯得清澈、明亮，時常流露著柔和溫暖的光，襯得本來就白皙的面龐愈發(fā)透亮。她總是將一頭烏黑濃密的秀發(fā)綰于一方黑色的頭帕下，十分精神。她的性格看似溫柔，實則堅毅，骨子中就透出一股子不服輸?shù)臍赓|(zhì)。她樸實、善良，始終藏著一顆樂于助人的心。

母親心靈手巧，見什么學(xué)什么，學(xué)什么會什么。她在娘家時喜歡跟外婆學(xué)做紡羊毛、繡毛線、織褂子等各種針線活。她喂豬喂羊喂禽，各種家務(wù)活樣樣在行。尤其是做過年糖、磨制豆腐是她的絕活，遠(yuǎn)近聞名，常常被人稱道。與我父親成家后，母親把在娘家學(xué)會的這些本領(lǐng)全部運(yùn)用到新的家庭中，使得新家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紅紅火火。

一

過年糖是我們這個山寨莊戶人家必須要準(zhǔn)備的過年食品之一。過年期間親朋好友相互串門時，家里的女主人都會拿出自制的過年糖給大家品嘗。大家圍坐在火塘旁，喝著醇香的美酒，啃著脆香的坨坨肉，吃著甜甜的過年糖，暢談著熱鬧的過年景象，展望著未來美好的愿景……

制作過年糖需要近一個月的時間，母親從上個月初起，就著手準(zhǔn)備了。制作過年糖的主要原料是玉米，但玉米含糖量低，做出來的糖不夠甜，這就需要用麥子發(fā)酵成的麥芽糖汁來調(diào)和。但我們這個山寨海拔較高，氣候寒冷，不適合種植麥子。如果要吃麥子饃饃或者做過年糖，就需要用洋芋或者圓根等土特產(chǎn)到低海拔地區(qū)農(nóng)戶那里去調(diào)換。他們非常喜歡我們這里的洋芋、圓根，也就很樂意調(diào)換，這叫“互通有無”吧。

這天早上，母親把我從床上叫起，讓我吃過早飯后到陰山寨找一家農(nóng)戶，用家里的洋芋、圓根等土特產(chǎn)調(diào)換一點麥子回來做過年糖的“藥引子”。我有些為難，嘟嘟嚷嚷地對母親說道：“可我不認(rèn)識那些農(nóng)戶呀，我可能辦不好這件事！”因為我還小，基本上沒有出過遠(yuǎn)門辦事。母親想了想后說道：“那個寨子里的人確實不認(rèn)識你，加之你生性靦腆，可能也辦不好這件事?！备赣H對那個寨子里的人是很熟悉的，但他今天正與本寨幾個小伙子約好，要砍家里的過年柴，實在抽不開身。母親想了想后說道：“快要過年了，做過年糖的事不能再拖了，干脆我去辦這件事！”

母親做好一家人的飯菜后，從屋里拿出一些洋芋、圓根之類的土特產(chǎn)，裝了滿滿的一背篼，挎在背上向陰山寨走去。

這個寨子的人大多數(shù)認(rèn)識母親。他們看見母親來，都非常熱情，紛紛端茶遞水，問寒問暖。有的還端上熱氣騰騰的飯給母親，母親說已經(jīng)吃過了。當(dāng)母親說明來意后，他們都面有難色，有的說麥子除留的種子外，都已磨制成面粉了，有的說已制成掛面了。不少人家里沒有麥子可供調(diào)換，實在難為情，于是便從家里拿出掛面送母親，母親說這些家里都有，堅持不要。

母親想到要是調(diào)換不成麥子，過年糖就沒辦法做了。過年時，如果沒了過年糖，那年味會淡很多。家里幾個孩子也喜歡吃過年糖，在那里眼巴巴地等著自己換回麥子做糖呢。過年期間，鄰里鄰居相互串門，家里只有美酒、坨坨肉，而沒有過年糖招待，也是一件憾事。母親想到這些，心里十分焦急。她背著沉重的土特產(chǎn)，繼續(xù)走到這家看看，走到那家問問。她累得直喘粗氣，白凈的臉上汗流如注，背上的衣服直冒熱氣，濕漉漉的，沒有一處是干的。

母親仍咬著牙關(guān)，提了提褲裙，振作精神，翻越一座山坡又一壟田坎，蹚過一條又一條小溪，走村串戶，不厭其煩地打探著麥子情況。當(dāng)她坐在一個山梁上休息片刻時，只見寨子邊緣高高的山坡上一家房頂上冒著炊煙的農(nóng)戶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她踉踉蹌蹌地背著沉重的背篼向這家農(nóng)戶走去。她一邊走一邊想，看看這家農(nóng)戶有沒有麥子可供調(diào)換。要是沒有的話，今年確實是做不成過年糖了。

隨著狗的一陣陣狂吠，房門“吱”的一聲開了。里面走出一個戴青色頭帕，身著藍(lán)色衣服，外套一件厚實羊皮褂子的中年婦女。當(dāng)她看見滿臉汗珠氣喘吁吁地背著沉重背篼的母親時，禁不住迎聲走了過來，熱情地說道：“原來是尼木大姐呀，真是稀客，真是稀客！”原來這戶人家姓龔，男的叫龔永貴，女的叫龔劉氏。他們都與父母親很熟悉，特別是龔劉氏經(jīng)常來我家串門，帶一些豆兒、瓜瓜、嫩苞谷等矮山出產(chǎn)的農(nóng)產(chǎn)品給我家。母親也經(jīng)常到菜園里采一些矮處所沒有的土特產(chǎn)給她。

當(dāng)龔劉氏知道母親的來意時，十分爽快地將剩下的三十多斤麥子全部調(diào)換給了母親。母親喜出望外，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母親背著調(diào)換來的麥子，喜滋滋地邁著輕快的步子，很快回到家，開始忙起做過年糖的事來。

母親將調(diào)換來的麥子全部倒進(jìn)清水里洗凈后，放進(jìn)木盒里泡著。第二天，她將已經(jīng)泡漲的麥粒放進(jìn)簸箕里，蓋上一層薄薄的紗布，用舊棉絮將其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然后放到火塘旁邊腰著。

過了二十多天，母親將舊棉絮打開，將簸箕上的紗布輕輕掀開，只見那被泡漲的麥粒一個個都長出了綠茸茸的麥芽。母親見狀，十分高興地說：“這么好的麥芽，完全可以做好多過年糖的藥引子了！”這時，母親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苞谷面倒進(jìn)木盒里，加上適量溫開水泡著。過了兩個多小時，苞谷面已完全泡漲了，軟軟的、黃澄澄的。她將麥芽搗碎放進(jìn)苞谷面里攪勻，并加上適量水后拿到石磨旁，開始磨起過年糖的面漿來。

用了兩個多小時，母親把一大盆苞谷面全部磨成了金黃色的面漿。她將苞谷面漿裝進(jìn)木盆，端到堂屋的火塘邊小心地倒入放置在三鍋莊上的大鍋里，用旺火煮著。她叫我看著鍋里的苞谷面漿，不要讓它煮沸溢出鍋外。她將木桶洗凈后，放在火塘邊，在上面放上筲箕并在里面先鋪上一層棕樹皮和墊上一層薄薄的白紗布。

過了一會兒，鍋里的苞谷面漿開始咝咝地沸騰起來，伴隨著甜香的味道時不時地飄進(jìn)鼻里，感到甜潤和舒心。母親不斷地攪動著鍋里的面漿，防止它溢出鍋外。她一邊攪動著，一邊時不時地用木瓢將面漿舀出，拿到嘴邊輕輕嘗嘗，看看是否煮熟。

這時，母親對我說：“面漿已經(jīng)煮熟，可以過濾了！”我小心地扶著木桶，母親不斷地將面漿舀進(jìn)木桶上的筲箕里。被過濾出的面漿水唰唰地流進(jìn)桶里，很快將桶裝滿。

母親將濾好的面漿水又放進(jìn)鍋里繼續(xù)煮著，并把濾出的面渣放進(jìn)豬食桶里。還有十多天才到過年時間，圈里的兩頭過年豬還需要繼續(xù)喂精飼料。因此，這些面渣正好派上用場?；鹛晾锏幕鹫诋叜厔儎兊厝紵伬锏拿鏉{水也在熱烈地沸騰著。在這空隙時間里，母親給我們幾兄妹做了飯，讓我們吃得飽飽的。

夜幕已經(jīng)降臨，夜空中的星星閃爍著眼睛，俯視著茫茫的大地。吃飽了的兩頭肥豬已經(jīng)打著呼嚕沉沉入睡了，忙碌找食的雞群也已經(jīng)進(jìn)圈，悄無聲息地蹲在那里睡著了。偏僻的山寨已一片寂靜，火塘上方石臺上的松光在搖曳著柔和的光芒，火塘上鍋里的面漿嘩嘩地開著。不一會兒，鍋里冒出濃濃的蒸氣，向四周飄散開去。這意味著面漿已完全煮熟，搖動面漿做糖的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母親首先將火塘里正在燃燒著的兩個柴火拿出，使整個火勢減弱一些。鍋里的面漿漸漸停止了沸騰，蒸騰著的熱氣開始消散開去。母親開始用搖糖板在鍋里攪動起面漿來。開始時她攪得很慢，只見面漿水在鍋底微微泛起波浪，發(fā)出咝咝的脆響。母親慢慢地、慢慢地加快了搖漿的速度，而且越來越快，使得鍋里的面漿水蕩漾起來，蕩起了一層一層的圓圈。整個鍋里躁動不安了，面漿水你擁我擠洶涌著、嗚咽著?？裨甑拿鏉{水拍打著鍋邊，企圖尋找一個突圍的缺口，可是很陜就失望了。于是，憤怒的面漿水無奈地退回來了，喘息著重新編隊，準(zhǔn)備作最后一搏，但都無濟(jì)于事，因為一切都在母親嫻熟技巧的掌握之中。此時，已經(jīng)勞累了一天的母親用搖糖板在鍋里搖動著面漿，可眼睛已困倦得快要睜不開了。我和幾個妹妹央求著母親去睡一會兒，母親努力睜開疲倦的雙眼說道：“沒事，我再堅持一會兒?！碑?dāng)她看到幾個妹妹也有倦意時說：“你們快去睡吧！”我和妹妹們都一再堅持讓母親先去睡一會兒，母親只好拖著困倦的雙腿，進(jìn)屋休息去了。

我和妹妹們做了分工，她們負(fù)責(zé)從門外抱進(jìn)木柴，不斷燃燒著火塘。我負(fù)責(zé)用搖糖板不停地攪動著鍋里的面漿，不讓其煮沸煮煳。沒過一會兒，幾個妹妹也一個個地耷拉著眼皮，困倦得快要堅持不住了，我只好讓她們上床去休息了。不—會兒，她們均勻的鼾聲便此起彼伏起來。說實話，我也有了倦意，嘴里不停地打著哈欠。但我強(qiáng)打著精神，一邊往火塘里加著木柴，一邊不停地?fù)u動著面漿。此時，我感到更加疲倦了，眼皮上好像承受著千斤沉重的力，已經(jīng)快要支撐不住了。隨著“吱”的一聲響，母親已打開里屋門走到了火塘邊。她一邊往火塘里添加木柴，一邊從我手中接過搖糖板開始搖動起面漿來。

鍋里的面漿已經(jīng)下降到離鍋底不遠(yuǎn)，而且濃度越來越高。隨著搖糖板的不斷搖動，一股股濃烈的甜味已從鍋里飄出，彌漫在整個屋子里。母親笑著對我說：“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成面漿糊了！”母親從鍋里舀出一點放進(jìn)碗里，讓我嘗嘗。我用鼻子嗅了嗅碗里的面漿糊，只覺一股濃濃的甜味瞬間直鉆進(jìn)鼻孔里。面漿糊滾燙滾燙的，呈黃褐色。我用嘴輕輕地吹了吹，便喝進(jìn)嘴里，頓感滿滿的熱甜。當(dāng)它沿著我的喉舌緩緩地咽下去的時候，那種甜暖通過食管，一點一點暖到心底，不久，擴(kuò)散到四肢、指尖和腳尖。啊，這種甜味兒，聞起來沁人心脾，嘗起來讓人喜悅。母親不停地?fù)u動著面漿糊，鍋里的面漿糊也越來越醇厚，味道也越來越甜美。過一會兒，我又困得快睜不開眼了。母親催促我快去睡一會兒。我迷迷糊糊地向里屋走去，母親在后面叮囑道：“睡一會兒就起來幫幫忙哦！”我吸吮著沾在嘴角上淡淡的糖汁，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當(dāng)我睡得正酣時，忽然被一陣“咚咚咚”的搖糖聲驚醒。緊接著，我家那只紅公雞已經(jīng)奏響了黎明前的第一曲交響樂。我透過窗縫往外望去，只見東邊山頂上的那顆啟明星已高高懸掛在那里，不停地眨著眼睛，正在俯瞰著這片寂靜的山野。從窗縫里鉆進(jìn)來的冷風(fēng)，使人感到一陣陣寒意。

我趕快穿上衣服，走到火塘邊，只見母親不停地使勁搖動著搖糖板，臉上唰唰地滴落著豆大的汗珠。我從母親手里接過搖糖板，開始搖起糖來?；鹛晾锏幕鹨呀?jīng)基本熄滅，只有幾根沒有燒盡的木柴還殘留著一點點星火，在微微地閃爍著。母親不斷地往灶臺上添加松光，努力讓它燃燒得更大更亮一些。我不斷地?fù)u動著，使鍋里的面漿糊不斷地發(fā)出“咚咚”的沉悶而巨大的響聲。慢慢地、慢慢地，我感到搖糖板越來越沉重了，面漿水也變得越來越黏糊了。母親說：“這時是關(guān)鍵階段，不能停止搖糖板！”原來在這個時候如果停止搖動，形成的糖就會變硬，顏色不耐看，甜味也會變淡很多。

我使著渾身力氣搖著搖糖板，鍋里的面漿被搖得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面漿糊的顏色由黃色漸漸地變成了淡白色。我臉上的汗珠不斷地滴落著，身上的衣服已全濕透，嘴里不斷地喘著粗氣。母親接過我手中的搖糖板，吃力地?fù)u動著、搖動著。很快，母親臉上也徐徐浸出豆大的汗珠，順著紅潤的臉頰窸窸窣窣地滴落到衣襟上。她搖著搖著，嘴里不斷地喘著粗氣，搖糖板也慢慢地停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我很快從她手中接過搖糖板，鼓足力氣，狠命地?fù)u動起來。只聽得鍋里的面漿糊的聲音顯得更加沉悶、呆滯，仿佛是滾動的雷聲漸漸沉靜下來。這時，搖糖板似千斤重?fù)?dān)，越來越沉重，最后縱使我使盡全部力氣，再也搖不動了。這時，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掛著勝利的喜悅說：“差不多了，準(zhǔn)備出鍋吧！”鍋里黏糊糊的面漿已經(jīng)全部變白了，而且甜味也很濃很醇了。這一切都標(biāo)志著，由面漿完全變成甜甜的過年糖了。

“喔、喔、喔、喔”，一陣陣高亢有力的雞鳴聲又響起，這是我們家那只公雞進(jìn)行第二次報曉了。我從窗縫處往外眺望，只見天邊已泛起了魚肚色的曙光，啟明星已隱去了許多光芒。母親從樓上拿下早已洗凈的竹簸箕，在里面墊上一層香噴噴的苞谷燒面后，拿到火塘邊。她用木瓢把鍋里的糖全部舀進(jìn)簸箕里，并蓋上木板蓋子后，端到樓上放著。她又從樓上取下早已準(zhǔn)備好的炒苞谷花花放進(jìn)鍋里翻動攪勻，將附在鍋里的殘?zhí)侨课竭M(jìn)苞谷花花里，并用手捏成拳頭般大小的坨坨，一個挨著一個地鋪在簸箕里。母親拿起其中的一坨給我，笑著說：“這個叫坨坨苞谷花花糖。”我掰了一片放進(jìn)嘴里咀嚼，感到酥脆甜潤，味道特佳，非常好吃。

這時，太陽在東邊的山坳里露出了笑臉，大地開始朗潤起來。公雞第三次引吭高歌后，便率領(lǐng)著雞群，在房前屋后覓起食來。豬圈里的過年豬，拖著沉重的軀體在圈里蹣跚地踱著步，嘴里不停地哼著要食吃。

母親沒有來得及休息，就從木箱里舀出苞谷籽走出門，全部撒在院壩里，并呼喚著雞早已熟悉的口令。雞聽到口令后，從房前屋后撲楞楞地跑到院壩啄起食來。母親看到雞那悠然啄食的神態(tài)，露出了倦意的笑容。旋即，她又從背篼里拿出豬草，坐在房檐下用菜刀搗起來。我知道母親那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我已十分困倦，實在幫不上她什么忙，只好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了房間。我剛躺上床便呼嚕呼嚕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大概睡了兩個小時，我被幾個妹妹嘻嘻哈哈的笑聲驚醒。我穿好衣服走出寢室門時，只見幾個妹妹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過年糖和苞谷花花糖。簸箕里的過年糖呈黃白相間，而且已經(jīng)凝固了。母親用棒槌輕輕地叩擊，過年糖被粉碎成大小不一的塊狀。她拿起一個巴掌般大小的過年糖給我，說：“你昨晚辛苦了，要多吃一點。”我從她手中接過糖，只見上面敷著一層薄薄的苞谷炒面，軟軟的，呈淡黃色。我將過年糖放進(jìn)嘴里啃著，慢慢地咀嚼著，細(xì)細(xì)地品味著。過年糖在口中慢慢地融化了，于是感到五臟六腑都灌滿了糖，酥酥軟軟的，甜甜的。母親又給了我一坨苞谷花花糖，我用菜刀將它切開，拿了一片在嘴里咀嚼起來，只是與純糖比較起來，甜味稍淡了一些，但酥脆香甜，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幾個妹妹吃了一點后，說吃得悶到了，就蹦蹦跳跳地到外面玩去了。我一會兒吃著過年糖，一會兒啃著苞谷花花糖。吃了一個又一個，啃了一坨又一坨。到了最后，拇指和食指被糖粘住，分不了家，連整個手也被粘住了。肚兒漸漸地鼓脹起來，嘴里也不停地打著飽嗝。吃罷了過年糖，我慢慢地吮吸著拇指和食指，再去將手洗凈，繼續(xù)幫著母親做起了家務(wù)事。

今年這個寨子里我家是第一個做過年糖的人戶。這第一鍋過年糖，母親照例是要送給那些沒有糧食做過年糖，或者是沒有技能做過年糖的人戶。母親弄早飯給我們大家吃，并在喂完豬食后，就將第一鍋剩下的過年糖和苞谷花花糖裝進(jìn)竹制背篼挎在背上，走出門向著寨子邊緣的那戶人家走去。當(dāng)她走到這家人的門口時，只見門虛掩著，屋里嘰里咕嚕地說著話，聽不真切，好像正在做飯。母親知道這家人姓莫潘，沒有小孩，夫婦倆有些智障，家庭經(jīng)濟(jì)條件差，是全村最貧困的農(nóng)戶之一。父母親經(jīng)常關(guān)心他們，常常把家里節(jié)省下來的糧食接濟(jì)他們。

母親輕輕敲了一下門就徑自走進(jìn)屋去，只見一個約莫五十來歲的男子正站在火塘邊做飯，一滴滴汗珠順著他寬闊而褶皺的臉上流下?；鹛吝呑粋€衣杉檻樓、披頭散發(fā)的中年婦女，正在往火塘里添著柴火。兩人見到母親后都傻傻地笑著，但笑容親切，因為他們對母親很熟悉。男的讓母親坐到火塘邊，并遞上一碗開水讓母親喝。母親一邊喝著水，一邊從背篼里拿出一些過年糖和苞谷花花糖遞給他們，說道：“這是我家今年做的第一鍋過年糖，請你們在過年時嘗嘗?！蹦械倪种焐瞪档匦χf：“你們家年年都給我們兩個送這送那的，我們十分過意不去??！”女的在一旁也嘰哩哇啦地說著大概是感謝之類的話。臨走時，母親還跟他們說：“我家宰殺過年豬時，我再紿你們拿一些來。”兩個人望著母親遠(yuǎn)去的背影，眼眶里貯滿了感激的淚水。

母親走了幾家農(nóng)戶，把背篼里剩下的過年糖和苞谷花花糖全部送給了小孩和老人。他們都贊揚(yáng)母親過年糖做得好，也贊揚(yáng)母親心地十分善良。

在重新做過年糖之前，母親從柜里拿出僅有的一點燕麥，放進(jìn)盆里洗了洗，然后放進(jìn)鍋里，加上適量的水煮著。待水煮干后，繼續(xù)在鍋里炒著。一會兒，鍋里響起了燕麥籽畢畢剝剝跳躍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燕麥的醇香味。隨后她用鍋鏟將已炒熟了的燕麥籽鏟進(jìn)木缽里。接著她又用同樣的方法炒了蕁麻籽、天須籽和黃豆籽。她還從樓上竹簍里拿出一些干核桃，讓我們剝。這些核桃是住在矮山的一些朋友送來的，已在樓上放了很久。核桃不多，我們很快就剝完。母親舍不得讓我們吃，全部裝進(jìn)木缽里，說是在做過年糖時再做混合的花花糖。

過了幾天，母親又重新做起了過年糖。這次她做了兩鍋過年糖，而且出糖量很高。家里的兩個竹簸箕已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Ｌ貏e令我驚奇的是，她做起了許多花花糖。她特意留了一盆剛出鍋的原糖漿，黏糊糊的。首先她將炒燕麥籽放進(jìn)瓷盆里，放上適量的原糖漿，用手將其攪勻和揉搓，然后一把一把地抓出，使勁將它捏成拳頭般大小的花花糖，并輕輕放在簸箕上。母親高興地對我們說：“這個叫燕麥花花糖?！苯又?，她又以同樣的方法做起了天須籽花花糖、黃豆花花糖和蕁麻花花糖。最后，她將剩下的蕁麻籽、燕麥籽、天須籽和核桃米子全部倒進(jìn)盆里，并將剩下的原糖漿也全部倒進(jìn)去，用手?jǐn)噭尤嗑鶆?，搓成一個一個拳頭般大小的混合體花花糖。我細(xì)細(xì)品嘗后，感到這種花花糖綿柔、酥脆、清香，甜而不膩，膩而不油，甚是色香味美，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母親將花花糖放進(jìn)簸箕里，一個挨著一個地鋪放著，足足裝了五六個大簸箕。她將它們?nèi)糠诺轿輼巧?，待過年時再慢慢地食用。

我家畜圈里的那兩頭豬，是準(zhǔn)備在過年時宰殺的。它們皮肚光滑，毛色烏黑發(fā)亮，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憨態(tài)可掬。但家里糧食不充裕，用來喂肥豬的就十分有限，肥豬也就長得慢。后來母親把家里的糧食留足日?？诩Z外，其余均制作成了糖。她將糖渣子與洋芋、圓根、飼草混合，做成精致的混合體飼料。兩頭豬對母親制作的混合飼料十分喜歡，因而長得特別快，沒多久就長成碩壯的大肥豬了。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zhuǎn)眼間，我已到縣上讀高中了。那年的農(nóng)歷十月，一年一度的彝歷新年悄然來臨。學(xué)校沒有放假，我們只好在校繼續(xù)上課。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中午，我們在寢室里休息。突然班上要好的一位同學(xué)給我說，有人帶口信叫我到城里取包裹。我將信將疑地來到了嘎爾壩國營食堂旁。只見這里拴著很多馬匹，馬夫們正在給馬喂飼料。這時，—個正在上著馬鞍的馬夫抬起頭來，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原來是我所在生產(chǎn)隊的王馬夫，我親切地叫他“王叔叔”，因為他與我父親是老朋友。他從馬馱子里拿出一個包裹，遞到我手里說：“這是你父母親給你帶的過年吃的東西?！?/p>

我謝過馬夫王叔叔后，飛跑回寢室，迅速將包裹打開。剎時，一股濃濃的香味撲鼻而來。原來是母親給我?guī)У倪^年香腸、豬蹄、過年糖和各種花花糖。香腸和豬蹄已煮熟。我將豬蹄和香腸用小刀切開后分送給寢室里的所有同學(xué)品嘗，同時還分了一些過年糖和花花糖。

我慢慢吃著香噴噴的豬蹄、香腸，細(xì)細(xì)品味著甜甜的過年糖，啃著酥脆香甜的過年花花糖，眼里浮現(xiàn)出父母親，特別是母親那慈祥的目光，幾個妹妹活潑可愛的神態(tài)以及那濃濃的彝歷新年的年味，禁不住從眼眶里落下幾行思念的淚水……

二

再過幾天，一年一度的彝歷新年就要到了。整個山寨的莊戶人家為了使年過得豐盛一些，便熱熱鬧鬧地忙碌著，做著拾遺補(bǔ)缺的活路。我們家也不例外，盡管從年初開始為彝歷新年做了不少準(zhǔn)備工作，但確實還有許多補(bǔ)缺的活路要做。這其中重要的一項就是磨制過年豆腐。

年初，父親從中良隊姓牟的農(nóng)戶那里買來了一些優(yōu)良黃豆種子，在自家苞谷地里種起來。為了提高有限土地的利用率，父母親在苞谷地和洋芋地間種了大量黃豆。到七八月份，挖出洋芋并將其秸稈搗碎后作為有機(jī)肥料，深埋在黃豆根部。得到充足肥料的黃豆長得很快，結(jié)的豆果一個挨著—個，一顆接著一顆，密密麻麻地掛滿了枝干。種在苞谷地里的黃豆，也由于苞谷種植間距寬，加之施了很多羊糞、豬糞等有機(jī)肥料，長勢也非常喜人。這樣到了晚秋時節(jié)，我們家就收獲了不少黃豆。

這天早晨，母親從堂屋里跑到堂屋外，從堂屋里循著木梯爬到樓上，到處翻箱倒柜，好像在尋找什么重要的物件。父親見母親這樣忙里忙外地折騰著，有些詫異，問道：“你在找啥子貴重的東西嘛？”母親神色有些焦慮地說道：“我家的巖鹽已經(jīng)沒有了?！薄叭ツ晡也磐诹四敲炊?，咋就沒有啦？”父親感到有些奇怪。我們一家人平時都喜歡吃豆花豆腐，消耗的巖鹽自然就多一些，可也不至于這么快就用完了?！芭?，對了！”父親若有所思地說道，“前段時間下甘海子有兩家親戚來找?guī)r鹽，我就送了他們一些?！蹦赣H著急地說：“都快要過年了，我們家還沒有磨制豆腐，你看咋辦嘛！”

巖鹽是我們山寨人磨制豆腐豆花時用的鹵水。用巖鹽做出來的豆腐細(xì)嫩、有光澤、潤滑，吃起來口感好。這時，父親用火鉗夾著火炭將煙鍋里的煙點燃，吧嗒吧嗒地吸了幾口后，慢條斯理地笑著說：“孩子他媽不著急不著急嘛，我自然會想辦法呢！”

那時，父親是生產(chǎn)隊大隊長，工作本來就很忙。恰巧在我們家磨制豆腐的關(guān)鍵時候，鄉(xiāng)上來了通知，說鄉(xiāng)上要開會，會后要到大鋪子村參觀考察學(xué)習(xí)，前后要耽擱一個星期。鄉(xiāng)上的通知不可違抗，父親只好去開會了。離過年越來越近，磨制過年豆腐的時間不能拖。于是，母親決定自己去野外挖巖鹽。

這天雞叫頭遍，東邊的山頂上還掛著明亮的啟明星時，母親帶著苞谷饃饃，拿著繩索和麻布口袋，肩扛著挖鋤，踏著蜿蜒崎嶇的山路，向?qū)γ娴碾u公山走去。

雞公山高大巍峨，橫亙在我們山寨對面的東南方向，浩浩蕩蕩，綿延幾十里。山漸漸近了，光禿禿的。山腳下，嘎爾河奔騰而來，在這里轉(zhuǎn)了個彎，便蜿蜒向雅礱江邊奔流而去。母親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登著。那巖石峭壁，猶如天塹。前段時間，生產(chǎn)隊為了方便村民挖巖鹽，專門在峭壁縫中長著的一棵粗壯的松樹上系上了一根粗壯結(jié)實的鋼絲繩索，供挖鹽人攀緣。母親一手握繩，—手扶壁。手疼了，不肯放棄，也不能放棄，喘著粗氣繼續(xù)往上攀登。

通過艱苦努力，母親終于登上了挖巖鹽的地方。這里巖石嶙峋，地形凹凸不平，行人很難走。母親循著這條石徑小路慢慢往前挪動著腳步，漸漸地那懸崖峭壁下的山洞映人眼簾。山洞很深，幽暗陰森，不時從里面往外飄出一股股刺鼻的巖鹽粉末味。母親從衣兜里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手電筒，借著光亮慢慢地側(cè)著身鉆進(jìn)了山洞。

兩個鐘頭的光景，母親從山洞里拖著脹鼓鼓的裝滿巖鹽粉的麻布口袋，來到洞外。她從頭到腳沾滿了灰白色的巖鹽粉末，像冬天里渾身上下積滿了雪的松樹那樣。母親拍了拍身上的巖鹽粉末，就拿著細(xì)繩把麻布口袋扎緊，并用粗繩將裝滿巖鹽的麻袋捆綁結(jié)實，沉沉地背在身上，又一邊握著懸崖上的鋼繩，一邊扶著巖石頭也不回地往家里走著。

第二天，母親吃過早飯后，將巖鹽粉末倒在竹制的大簸箕里，用細(xì)篩將雜質(zhì)篩干凈。她把篩好的巖鹽粉末拿到大瓷盆里，加上適量的熱水?dāng)噭樱⒛媚蟪扇^般大小的巖鹽餅，放在樓上晾干。

這天吃過晚飯，母親點著松光在瓷盆里洗著過濾豆?jié){用的棕樹皮，這是已經(jīng)用了好多年的棕樹皮，中間細(xì)密的棕樹毛已經(jīng)脫落得差不多了。有幾次母親磨出的豆腐，由于過濾豆?jié){用的棕樹皮破洞多而在豆?jié){里漏進(jìn)了許多豆渣，使本來很好的一鍋豆腐變成了豆渣。為此母親經(jīng)常埋怨父親：“叫你找一點新的棕樹皮，你就是不找！”于是父親吩咐我說：“這點事你去辦吧！”第二天，我一早就蹦蹦跳跳地來到趙家灣子姓趙的家里。因這家的當(dāng)家人跟我父親關(guān)系好，經(jīng)常你來我往，互通有無。當(dāng)我說明來意后，趙叔叔二話沒說，拿起彎刀就爬到房背后的那棵高大棕樹上，噼里啪啦地割著棕樹皮。棕樹的樹干上總是有一層黑黃色的纖維，那就是棕樹的皮了。棕樹皮用途廣泛，在我們這個山旮旯里，主要是做濾豆腐和制作蓑衣用。父親經(jīng)常用別人送的或者用錢買來的棕樹皮，找人用篾塊或細(xì)麻繩把它們緊密連接制成蓑衣給爺爺，讓他在下雨天放羊時披在身上遮風(fēng)擋雨。不—會兒，十幾張上好的棕樹皮就裝在我的背篼里了。我謝過趙叔叔后，背著棕樹皮很快回到了家。父母親見我這么快就將棕樹皮拿回來，著實夸了我一陣，我感到心里喜滋滋的，滿臉樂開了花。

點豆腐的巖鹽粉有了，過濾豆渣用的棕樹皮有了。母親從這天上午起就張羅著磨制過年豆腐的事了。母親是我們這個山寨里做豆腐的能手，她做的豆腐白白凈凈、老嫩適中，綿軟而富有彈性，而且香味十足。

母親將鍋和磨制豆腐用的木盆及石磨槽清洗得千干凈凈，還特意將棕樹皮洗了又洗，直到?jīng)]有異味為止?？粗赣H為磨制過年豆腐而忙碌，我鼻子里似乎聞到了年夜飯里那縷縷的香氣，耳朵里似乎聽到了殺過年豬時豬的嗷嗷叫聲。

母親將磨過年豆腐用的黃豆從屋里搬了出來，輕輕放在籬笆筐里，開始進(jìn)一步篩選起來。母親說：“制作過年豆腐用的黃豆要顆粒飽滿，更不能被蟲蛀和老鼠啃過。不然，供奉給祖先，祖先會不高興，而且搞得不好，還會降禍給主人家?！?/p>

去黃豆皮可以采用兩種辦法，一種是浸泡去皮，一種是磨制去皮。母親在平時制作豆腐時，兩種方法都使用，而且都能達(dá)到同樣的效果。前一種要提前兩天用溫開水浸泡，直到把那些小小的黃豆泡得鼓鼓脹脹的，用手輕輕地把外皮搓落，把脫了皮的黃豆放進(jìn)石磨里推磨成豆渣，然后做成豆腐。

因為過年時間臨近了，母親直接采用磨制去皮法，這樣比較節(jié)省時間。母親將黃豆裝進(jìn)竹缽里，放到屋檐下的石磨旁，開始去豆皮。我家的磨子是奶奶去世后，爺爺從朵洛搬家時帶過來的，已經(jīng)用了好幾十年了，泛出一種文物般的光芒，上下兩片非常好用。母親叫我協(xié)助推磨，因我是我們家老大，弟弟妹妹們還小，只有我可以隨時幫父母一點忙。母親一只手緊握著磨柄，另一只手抓出竹缽里滾圓的黃豆，一把一把地往雞蛋大小的磨孔里放。我右手握著母親手上的磨柄，使勁地推起來。由于兩手合力使勁，上半片的磨盤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使得破碎的豆殼和豆粉從兩片石磨的契臺處飛速地流進(jìn)磨槽里。磨槽是凹形的，是爺爺從山寨旁的一片森林里，精心挑選的一棵粗壯的青杠樹做成的，質(zhì)地堅硬，經(jīng)久耐用。兩片磨盤放在上面，無論磨子怎么飛速轉(zhuǎn)動，磨槽始終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磨豆?jié){的程序跟破豆皮一模一樣。不過磨豆?jié){，感到磨桿很沉，推起來非常費勁。我協(xié)助母親推了一陣后，累得心兒怦怦直跳，汗珠子不斷地從臉上簌簌滾落下來，嘴里不停地喘著粗氣。這時，母親叫我停下來休息一陣，但她自己并沒有歇著，而是艱難地繼續(xù)磨著。因為做豆腐還有很多工序，母親還得趕時間。石磨飛速地推動著，豆?jié){從磨縫隙里汩汩地流了出來，沿著磨盤的邊沿急急地流進(jìn)磨槽里，冒著無數(shù)個小氣泡，散發(fā)著一陣陣的清香。豆?jié){呈白色，像冬天里掛在樹梢上的雪，玲瓏剔透，煞是好看。

母親將磨好的豆?jié){端到火塘邊，放進(jìn)鍋里煮沸。她從樓上取下巖鹽，放進(jìn)木碗里搗碎，加上適量水浸泡備用。她又將洗凈了的棕樹皮一層一層地小心翼翼地鋪在竹制筲箕上，準(zhǔn)備過濾豆?jié){。一會兒，放置在火塘上的豆?jié){煮沸了，母親用木瓢將其一瓢一瓢地舀進(jìn)筲箕里過濾。所謂濾漿，就是將漿水中的豆渣濾凈，以免影響豆?jié){的凝結(jié)。按我們這個山寨里的習(xí)俗，過年時的豆腐一定要凝結(jié)成形，不然會視為不祥，要重新做，直到凝結(jié)成形為止。

母親將過濾好的豆?jié){放進(jìn)架在灶膛鍋莊上的大鍋里，重新煮沸。待豆?jié){煮沸后，她將灶里的火滅掉，讓滾燙的豆?jié){慢慢冷卻下來。過一會兒，她將有一定濃度的巖鹽水，滴進(jìn)鍋里已經(jīng)冷卻下來但還有溫?zé)釟庀⒌亩節(jié){里，用木瓢輕輕而均勻地攪動著。豆?jié){在鍋里飛快地旋轉(zhuǎn)著，不時地冒出小小的氣泡。母親給我說，只要豆?jié){久久往—個方向旋轉(zhuǎn)，說明需要繼續(xù)點巖鹽。—會兒，沿著鍋邊轉(zhuǎn)動的豆?jié){減慢了速度，而且向相反方向慢慢轉(zhuǎn)動—會兒就停止了，這說明點進(jìn)豆?jié){的巖鹽已恰到好處。這時，母親將木制鍋蓋蓋在鍋上，等待豆?jié){凝固起來。

大約半個小時，母親揭開鍋蓋，映人眼簾的是豆?jié){已經(jīng)凝固成塊狀的豆腐雛形。同時迎面撲來一股股清香的豆腐味，使人垂涎欲滴。我忍不住用木瓢舀了一口嘗嘗，感到鮮美可口，令人回味無窮。當(dāng)我再要舀一瓢喝時，母親輕輕拍著我將要伸進(jìn)鍋里的手，嗔怪道：“饞鬼，不要再吃了，如現(xiàn)在吃完了，過年那天吃什么呢？”我只好停住了手。幾個妹妹向我做著鬼臉：“誰叫你嘴那么饞呢，活該！”于是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手縮了回來，感到心灼熱臉發(fā)燒。

母親將濾豆腐用的筲箕放進(jìn)鍋里，左手使勁摁在上面，讓墨綠色的豆窖水緩緩溢進(jìn)筲箕里。她用右手握著木瓢將豆窖水不斷舀進(jìn)放在火塘邊上的木桶里，直到一點豆窖水也沒有，只剩下干干的豆腐為止。

母親看見已經(jīng)好久不見油葷的我們幾姊妹，感到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她跟父親商量后，決定將這鍋豆腐先給娃娃們打牙祭，另外再做一鍋過年時用。聽到父母親的決定，我們幾姊妹高興得跳了起來，妹妹們都一個勁地親著母親的臉說：“爸爸媽媽真好！”為吃上這可口的豆腐，全家人都忙乎開了。我和幾個妹妹按照父親的吩咐，跑到菜園子里扯了一把蔥子，還摘了一把藿香葉片，回到家里洗凈后交給父親。父親將蔥和藿香切細(xì)放進(jìn)碗里，然后放進(jìn)一些花椒油和辣椒，做成濃濃麻辣味的蘸水。

母親將熱氣騰騰的豆腐端上了桌，還給每人舀上了一碗黃澄澄的苞谷飯。我迫不及待地將白凈的豆腐蘸上蘸水，和著苞谷飯狼吞虎咽起來。母親做的豆腐滑嫩細(xì)膩，與父親做的蘸水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其味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幾個妹妹也不甘示弱，都爭先恐后地吃著鮮嫩可口的豆腐，使得母親不斷地從鍋里舀豆腐進(jìn)桌上的木盆里。

我們幾姊妹一個個都吃得肚兒滾瓜溜圓，嘴里不停地打著飽嗝，可心里還想吃很多很多。

我們正吃得高興時，我家那只黃狗瘋狂地吠了起來。父親叫我出去看看，是啥東西讓這只狗那么撕心裂肺地狂吠。我放下碗筷，快步打開房門跑出去，只見院壩邊緣一角站著一個年輕的少婦。她手里拿著一根木棍，神情慌張地防備著狗的襲擊。我三步并作兩步奔到狗的面前，很快將其唬住了，并順勢將客人引進(jìn)了門。父母親熱情地將客人招呼到飯桌上，并舀了一碗飯，叫她吃一點豆腐。原來這是吉克家過門不久的新媳婦，名叫石布莫。她頭戴花包帕，上身穿著呈紅、黃、白三色的繡花衣服，下身穿著一條白里透藍(lán)的褶裙。她圓潤白凈的臉上沁出滴滴汗珠，胸脯一起一伏的，嘴里不停地喘著粗氣。她沒有動筷子，說是剮吃過飯。她神色慌張地說道：“我在家中連做了兩鍋豆腐，都是松松垮垮的，沒有形成像樣的豆腐，婆婆為此說我手藝不到位，連一鍋豆腐也做不好。她還說，過年豆腐做不好，是不祥之兆，弄不好有禍兇出現(xiàn)。”她說著說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母親急忙安慰道：“年輕人有時做不好豆腐也是常有的事。做得多了，就會巴巴適適的。”

石布莫站起身對母親央求道：“您是我們寨子有名的做豆腐能手，求求您到我家里看看，這兩鍋豆腐到底是什么原因做不成功的……”家中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需要收拾，圈里那兩頭過年肥豬還等著喂食，明天還要磨制過年豆腐……但母親毅然地說：“好吧，我跟著你去看看到底是啥原因?！彼o父親和我們幾姊妹吩咐了今晚必須要做的幾件家務(wù)事后，就跟著石布莫走出了門。

這時，正接近黃昏，太陽也漸漸隱沒在八安山背后，它的余暉還遠(yuǎn)遠(yuǎn)地掛在東邊雞公山的峰頂上，顯得異常絢麗多彩。一陣陣?yán)滹L(fēng)撲面而來，使得母親微微寒戰(zhàn)。石布奠家住在下甘海子寨，離我家有兩三公里遠(yuǎn)，且道路崎嶇，很多路段凹凸不平，碎石嶙峋，母親走起來有些吃力。石布莫畢竟年輕，走起路來像一陣風(fēng)似的，步伐特別輕快。母親也不甘示弱，緊緊地跟在她后面。這樣，他們約莫走了半個小時，就來到了吉克家。

見母親來，吉克全家人十分高興。吉克家當(dāng)家的老莫蘇（老母親）給母親遞了茶水，并倒上了一杯酒。母親不愛喝酒，只是不斷地抿著茶。她認(rèn)真聽了他們家制作豆腐的過程后，就明白了豆腐制作不成功的問題出在哪里了。母親放下茶杯，系上圍裙，并用裙裾擦了擦白凈的臉上滾落下來的汗珠，就示范做起豆腐來。

母親將石布莫早已磨制好的豆?jié){倒進(jìn)鍋里煮沸，用木瓢將其舀進(jìn)已鋪好棕樹皮和白紗布的木桶上的筲箕里，小心翼翼地將豆渣濾出。過一會兒，她又將濾凈的豆?jié){水放進(jìn)鍋里，用微火將其慢慢煮沸。待豆?jié){煮沸后，將火塘的柴火全部退出，讓豆?jié){水慢慢降下熱度。這時，母親從石布莫手中接過巖鹽，用紗布將其渣渣濾出，并裝進(jìn)木瓢一點一點地滴進(jìn)豆?jié){水中。同時，不斷地將豆?jié){水搖動著、搖動著。母親將巖鹽水滴到適中時，則停止了木瓢的搖動，讓豆?jié){水自由地旋轉(zhuǎn)著。豆?jié){水在鍋中急速飛快地向一個方向轉(zhuǎn)動著，轉(zhuǎn)動著。過兩分鐘后，豆?jié){水慢慢向相反方向轉(zhuǎn)了幾圈后，則停止了轉(zhuǎn)動。這時，母親果斷地用鍋蓋將鍋中的豆?jié){水緊緊地蓋住。大家屏聲靜氣，誰也不愿也不敢說一句話，生怕攪亂這寧靜的空氣，進(jìn)而影響鍋里豆腐的生成。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母親輕輕地將鍋蓋揭開，只見鍋里的豆?jié){已成塊地凝結(jié)成形。母親將筲箕放進(jìn)鍋里，一邊摁住筲箕，一邊將溢進(jìn)筲箕里的豆窖水舀出。沒有一會兒，一鍋白凈、細(xì)嫩的豆腐呈現(xiàn)在主人家的面前。主人家的老婆婆拉著母親的手激動地說道：“我原以為家里有什么神靈在作怪，原來是做豆腐的技巧出了問題。”她轉(zhuǎn)身對站在一旁面有愧色的媳婦說道：“看人家做豆腐的技巧是那么嫻熟，手藝是那么出色。要多學(xué)著一點?！毕眿D石布莫“哎”地答應(yīng)了一聲，低下頭，臉兒紅紅的，雙手不住地擺弄著裙裾。

母親脫下圍裙，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便坐在火塘邊的竹席上，慢慢地說道：“其實這也沒有什么不得了的技巧，只是做得多了，自然也就熟練了?！边@時，母親才將主人家前面兩次做豆腐不成功的原因做了解釋。原來石布莫第一次在濾豆?jié){時，漏進(jìn)了許多豆渣，使其無法凝結(jié)成塊狀，結(jié)果一鍋豆腐給做砸了。第二次是在點巖鹽水時，在豆?jié){里滴進(jìn)了過量的巖鹽水，使得豆腐變硬，無法凝結(jié)成形，呈灰色狀，味道很差，難以咽下肚。

母親為了讓石布莫學(xué)會做豆腐，特地當(dāng)場讓其演練一番，結(jié)果做成一鍋很好的豆腐。老婆婆著實夸獎?wù)f道：“看來你還是心靈手巧嘛，一看就會?！币么蠹宜实匦ζ饋怼Ｊ嫉炷槂杭t撲撲的，像熟透了的桃子，羞澀地說道：“以后還要經(jīng)常請教嬸娘呢?！蹦赣H高興地拉著她的手說：“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盡管說就是了?！?/p>

當(dāng)晚，母親又被寨子里的兩家新媳婦請去做了磨制豆腐的技術(shù)指導(dǎo)。她盡管很是疲倦，況且夜已很深了，但還是堅持著去做了技術(shù)指導(dǎo)，做到使其學(xué)會為止。

母親回到家中時，已是后半夜了。我家的那只公雞引吭高歌起來，使得寨子里的其他公雞也跟著嗚叫了起來。此時，母親也十分疲倦了，便踉踉蹌蹌地上了床，很快便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吃過早飯，母親又開始為磨制過年豆腐的事而忙乎開了。她一會兒去豆皮，一會兒磨豆?jié){，一會兒清洗棕樹皮，一會兒準(zhǔn)備巖鹽。這樣，她一直忙了大半天。

晚上，母親又做成了兩鍋過年用的豆腐。她把已做成的豆腐用鍋鏟切成方塊狀，一塊一塊地放進(jìn)簸箕里，然后放在樓上通風(fēng)處將其水分瀝出。

此后的幾天里，我們在堂屋里走動時，不時聞到一股股撲鼻的豆腐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