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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平原

2024-01-03 21:49:22張羊羊
貢嘎山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搖籃曲

張羊羊

霜快起時,青菜最初就知道了。青菜怕冷,它為了取暖越冬,將身體內(nèi)的淀粉類物質(zhì)轉(zhuǎn)化成糖分,它的細(xì)胞液就不容易被霜凍壞了。被霜打過后的青菜,味道就變得甜甜的,尤其受人喜愛,這個也叫“霜打菜”。

我小時候住的屋子前,有一畦畦這樣的霜打菜,夠吃上一個冬天。

霜與瓦,像人與狗,是一種古老的溫情結(jié)構(gòu)。瓦不是指現(xiàn)在斑斕的琉璃瓦,而是那時黛青色的瓦,它有著迷人的舊。秋末冬初之際,一層薄霜鋪在瓦上,毛茸茸的,常年被風(fēng)吹日曬的瓦終于可以有了休憩的片刻,仿佛蓋了床被子可以睡會了。溝瓦凹,瓦頭向上瓦尾朝下;蓋瓦凸,瓦尾向上瓦頭朝下。凹凸相扣,鱗次櫛比,這情景被詩人看見了,會用上四個字“霜瓦鱗鱗”。于是,“瓦上霜”似乎成了一個固定的詞。

我可能像陸游,尤其喜歡瓦上霜這一道風(fēng)景。陸游在《初冬》里的表述極為直接:“絕愛初冬萬瓦霜。”他也是吃過不少苦的人,在《咸齏十韻》就袒露過自己的儲備憂患意識:“九月十月屋瓦霜,家人共畏畦蔬黃;小甓大甕盛滌濯,青菘綠韭謹(jǐn)蓄藏?!标懹螌λ南矏垡膊皇请S便說說的,在《聞笛》里有“雪飛數(shù)片又成晴,透瓦清霜伴月明”句,他甚至還有句子只改一字,《落葉》里便是“萬瓦清霜伴月明,臥聽殘漏若為情”??赡軐ν吲c霜的結(jié)構(gòu)愛得過了,轉(zhuǎn)身在《梅花絕句》里再有“萬瓦清霜夜漏殘,小舟斜月過蘭干”,到最后在《讀》詩中感嘆人生易逝也用了句“人生忽如瓦上霜”。

雖然學(xué)過多年物理,卻一直存有霜與雨雪一樣的錯覺,從天空洋洋灑灑而下,落在柳枝、蘆葦以及矮草之上,就像多年來把霜降等同于降霜一樣,實(shí)則這個時節(jié)的天氣還不夠寒冷到水汽凝結(jié)成這種白色晶體。古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為務(wù)農(nóng)歲序,秋日霜降,萬物收縮,而農(nóng)事已然收成。段玉裁在《說文》以霜為喻,既是萬物喪失,也是成就萬物之征。

自古以來,很多人喜歡雨、喜歡雪,即便哆嗦著也能看到幾分暖意來,五字一句、七字一句,冒也冒不完。唯獨(dú)霜,總帶了幾分冷色調(diào)。好好的美女偶有不開心的時候,得說她冷若冰霜;好好的小伙子恰好連續(xù)遇到兩件糟心的事,得說他是雪上加霜。這霜似乎變成了一種陰影。

“霜”這個字唯一給我?guī)砼庵?,是小時候因?yàn)樘炖涓稍?,長了一副“蘿卜絲臉”,媽媽會用熱水為我捂會兒面孔,用食指從扁圓形鐵盒中一層薄薄的錫紙下面掠出一種叫“百雀羚”的霜,細(xì)細(xì)地涂抹在我臉上,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盒子上是四只鳥的圖案,什么鳥我記不起來了,其中有一只應(yīng)當(dāng)是燕子吧。這種霜產(chǎn)自上海,那時連城里都沒去過,別說是上海了。這可能是我兒時僅有的護(hù)膚品,甚至有家里買不起“百雀羚”的同學(xué)會羨慕地聞著這香味。多年以后,我好像少有被凜冽寒風(fēng)吹割的日子,久安溫室,長不出“蘿卜絲臉”了,雖然皮膚易干燥,天一冷臉上會起白屑,卻不用任何潤膚之物。只是常想,那些如“百雀羚”之類的物品為什么要叫霜呢?面霜、眼霜、防曬霜……玻尿酸、甘油、氨基酸、膠原蛋白、維他命原B5、AHA,原本物理的霜落于萬物,現(xiàn)在變?yōu)榛瘜W(xué)的霜涂滿肌膚。“百雀羚”已少見,我的愛人也不用這個牌子了,它曾在民國時期十里洋場陪伴過阮玲玉、周璇、胡蝶等佳人的芳華。以致幾年前看到一張“百雀羚”的宣傳海報,—個老上海名嬡托著一只經(jīng)典的“小藍(lán)罐”,下面的兩排字讓我有點(diǎn)百感交集:愿你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女。我也想著買回一罐來,找個機(jī)會再吹出一張“蘿卜絲臉”,用這霜涂抹涂抹我這差不多也飽經(jīng)了點(diǎn)風(fēng)霜的臉。

有一種菊科植物叫五月霜,有一種茜草科小灌木叫六月雪。五月霜只是在北方見過幾次,并不起眼。六月雪我養(yǎng)過兩回,沒侍弄好后來就枯了。

五月降霜、六月落雪,看起來都緣于大冤之事。實(shí)則極端天氣越來越多,沒什么可奇怪的。張岱的《夜航船》有詞條“五月降雪”——《白帖》:“鄒衍事燕惠王,盡忠。左右譖之,王系入獄。衍仰天而哭,五月為之降霜?!边@個事《論衡》《后漢書》《淮南子》《昭明文選》等均有記載。許多詩句也用了這個典故,包括李白《古風(fēng)三十七首》里的“燕臣昔慟哭,五月飛秋霜”。李白有時挺沒意思的,在另一首《上崔相百憂章》又提“鄒衍慟哭,燕霜颯來,微誠不感”。賜金放還出長安時,你不是寫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嗎?好好喝酒便是,想那么多干嗎。

漸漸地,“燕霜”一詞成了蒙冤之典。

天還未亮,河岸邊的蘆葦一片蒼黑,深秋的白露,已經(jīng)凝結(jié)成寒霜了;天已微亮,河岸邊的蘆葦一片凄清,未干的白露,還在葦葉之上;天已大亮,河岸邊的蘆葦泛出白光,深秋的白露,所剩無幾了?!对娊?jīng)-蒹葭》說的是北方—個清晨露水在葦葉上變化的故事,這幅景象,我在南方一個村莊旁的小河邊也能常見,只不過是氣候的緣故,季節(jié)略微比北方要推遲些。

二十四節(jié)氣的表意是很美的,但有些較為約莫,比方說霜降時,霜未必就已來臨,小雪時,雪未必就落了下來。

關(guān)于霜,我最愛的還是庾子山那句“霜隨柳白,月逐墳圓”里古老中國的清寂氣息,這氣息在一千多年后,我依然能夠嗅見。雖然霜附在光禿禿的柳枝上,而不是外婆采摘用來裹粽子的蘆葦葉上,我還是寫下來“外婆的粥碗空了,墳頭一篩霜降”,而且篩得那么均勻,仿佛外婆從泥土里跑出來親自篩的那般。北宋晏幾道有詩“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這一句有了庾子山之句的妙。霜與云都有可托付之物,那是柳與雁。

可無論從李白“疑是地上霜”“我無燕霜感”,還是蘇軾“鬢微霜”到“鬢如霜”,無論從張繼看到“月落烏啼霜滿天”還是杜牧看到“霜葉紅于二月花”,霜已是漢語長河里涌動不歇的流水,我們該擁有“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活法。

霜降過后一周,因有事去鄉(xiāng)間幾日,見那些蔥郁的紅蘿卜纓子、白蘿卜纓子、山芋藤時,心里很是盈實(shí)。尤其看到壟間一茬茬的青蒜葉和憨厚的大頭青,我只想著三個字“等霜來”,等霜抹過你們的身體,那滋味就更是妙極了。

草木灰

老絲瓜孤零零地從天空垂了下來,像一個半蜷半松的拳頭。

奶奶略顯多余地踮了幾下腳尖,遠(yuǎn)遠(yuǎn)夠不著,這可不能笑話一米五幾的奶奶。我時常明明知道夠不著的東西,也會多余地踮踮腳尖,因?yàn)檫@些多余,人括著的部分才顯得不那么多余。隨后通過一根竹竿,再綁上鐮刀后,它終于割落在地?!皳渫ā币宦?,滾了幾下。她彎腰時,皴裂的手指上,似乎住得下平原上所有的河流。

河水擔(dān)回灶間,柴火的余燼還溫?zé)嶂F鍋,奶奶扔掉搓縮了的絲瓜筋。新摘的老絲瓜曬干去掉外層表皮后,她用網(wǎng)狀瓤一遍又一遍刷洗碗筷上不多的油漬。若沒有這些親眼所見的部分,我斷然想象不到,那么入口嫩滑的絲瓜瓤會老成這個樣子。

郵差騎單車時急促的按鈴聲慢慢消失在鄉(xiāng)間的小路……這是出生地留給我的最后印象。

如果仔細(xì)點(diǎn),旋轉(zhuǎn)的地球儀上,我還能看見瓦片間的一株檐頭草,草旁躺著我掉落的第一顆門牙。耳邊是奶奶的聲音:下面的牙齒掉了,要扔上屋頂;上面的牙齒掉了,要扔到床底?!缎⊥导易濉防锏男∨⒂衫锵逻叺拈T牙掉了,祥太幫她扔到了屋頂,日本也有這樣的習(xí)俗,這個做法似乎源于祖訓(xùn),可以長出—顆堅(jiān)固的牙齒。我的牙齒落第二遍了,第二遍的時候再不要這么干。

我繼續(xù)看旋轉(zhuǎn)的地球儀,少不了我出生的那片小小的平原。它離大海有點(diǎn)距離,卻就在遼闊的大海邊,“我總能看見收獲滿滿的黃昏,那個田野邊手握茅針的少年/平原上是他汲鼻涕的聲響/和媽媽撲打痱子粉的氣味”(《饋贈》)。是的,我能看見金黃麥芒與稻穗交替的田野,白茫茫的不是雪是棉花,以及屋前屋后掛滿了比范成大的詩更水靈的四季瓜果蔬菜。

那里,都是熟悉的味道,長滿了一眼就可以認(rèn)出來的事物。那里,少年“噗噗”地吹口琴,在一縷炊煙下,和“吱吱”的稻草聲、“噼啪”的麥秸聲交織在一起。

灶火映紅了母親們的臉,老灶柴火燒的草木灰多么潔凈。媽媽用簸箕裝滿它,撒在收割過的韭菜畦上,又一茬蔥綠使勁地冒了出來;一些加上鹽、泥攪拌后裹好鴨蛋,過陣子剝開就成了晶瑩的皮蛋;奶奶用它加以泥土搗成糊狀,和起香瓜的種子,篤在正對灶膛口的墻壁上,儲藏好下一個甜甜的夏日;閹小豬的師傅手腳麻利,像汪曾祺在《獸醫(yī)》里描述的那般從容,用笤帚將事先準(zhǔn)備好的稻草灰往小豬的傷口上拍打一遍,小豬一下子又能站了起來;我呢,也會隔三岔五惦記著裝些草木灰,鋪好潮濕的羊圈,白羊毛通常會變成灰羊毛,那小小的地方是南方田野肥沃的原動力。

艾克瑟·林登有本薄薄的《我的牧羊日記》:“羊兒不只是吃青草、干草和青貯飼料,它們簡直就是和草融為一體。羊毛里夾雜著稻草,膝蓋上有草漬。不知道的,還以為它們的耳朵、眼睛甚至皮膚都能吃草呢!”羊兒與草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讓我再次想起散文家葦岸所言:“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進(jìn)羊的腹里。”世間的每一個角落,都誕生著哲學(xué)。

這些物事,年復(fù)一年地在平原上發(fā)生著,看起來沒什么可以大書特書的。

年少時,去梅村小學(xué)的上學(xué)路上,每天會途經(jīng)兩次孔廟,那時候不曉得孔廟與孔子有關(guān)。印象中,孔廟因一個特殊的年代而十分破敗,只剩下大致的框架,里面堆滿了鄉(xiāng)鄰們捆好的柴草。我的外婆不能人家譜,她的兄弟們好像是孔子的75世孫。每個少年的身后都有一雙外婆的眼睛,不識字的外婆卻有菩薩般的好心腸,她在我年幼時就遞給我一種品質(zhì):善良。外婆一直活在灶膛前,從未停下燒柴火的溫暖樣子。

爺爺生前是一個好木匠,他用屋前屋后的樹們,打制過許許多多精致的家什。刨下的木花在灶膛里燒得特別旺,鋸下的木屑打掃好裝進(jìn)蛇皮袋,冬天能派上用場。掛滿冰凌的教室里,一個孩子搓著凍紅的小手,將雙腳架在腳爐上。腳爐里底下鋪了一層木屑,中間鋪了一層淬滿火星的稻草灰,上面再鋪一層木屑,可以暖腳,課間休息還能烤點(diǎn)零食吃。當(dāng)我寫下“腳爐里那塊餅干/夾了通紅的心/幾顆在蹦的老蠶豆/如綴在上面的芝麻”這樣幾句,日子又被拉回。我拎了腳爐回家,把里面冷卻了的草木灰倒人羊圈。遺憾的是,我一點(diǎn)未能繼承他的手藝,可以透過一棵樹看到它內(nèi)里的木紋。

小雪與大雪間,雪一粒未落,兩位親人再也見不到今年的雪了。

一米五幾的奶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只剩下四五斤的樣子,裝進(jìn)了那只小巧的檀木盒子。爸爸是長子,患了阿爾茲海默癥,那盒子只能由我這個長孫幫他捧了。一米八幾的岳父,飽讀詩書與報紙的頭版新聞,只剩下六七斤的樣子,裝進(jìn)了那只小巧的楠木盒子。他也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生有二女,那盒子還是只能由我這個長婿捧了。

我一直覺得他們雖說活得茍延殘喘,大概還能陪我一段時光。最后,岳父留給了我好些沒有喝完的老酒,奶奶留給我好些認(rèn)識卻喊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我永遠(yuǎn)忘不了奶奶最后張大嘴巴的樣子,彌留之際,隔壁房間的姑姑在酣睡中,沒有人和她道別,三個兒子和—個女兒她想喊誰的名字呢?腦海中有沒有閃過我這唯一的孫子?《星際穿越》里有句臺詞:“知道人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畫面是什么嗎?是孩子,孩子的臉,在死亡的瞬間,你會完全下意識地掙扎求生,放不下它?!蔽覀儧]有死過,死過的人無法告訴我們,所以這臺詞不是答案,只是猜想。

那是曾經(jīng)不用去遠(yuǎn)方看油菜花的日子,大雁守時地從頭頂飛過,梅村小學(xué)門口那座老戲樓上一出不知名的戲里—條水袖像是拂到了臉上。每年收割完莊稼,鄉(xiāng)親們會把剩下的裸露在地面的作物根茬燒為灰燼,它們經(jīng)過雨水滲入泥里。我把這看作一種反哺,因?yàn)檫@種好的循環(huán),平原上的溫情生生不息。這里生長我一直在寫的東西,我寫了很多年了,還沒寫完,這片小小的故土,足以讓我用漢語敘述的方式為它匍匐一生。

搖籃曲

搖籃曲不光是那些哄寶寶入睡的歌謠吧?五六歲、七八歲的童謠也是。

1945年,在南半球安第斯山脈西麓的智利,五十七歲的女詩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1889-1957)給詩集《柔情》寫后記時說道,“搖籃曲其實(shí)是第二種母奶”,她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一些搖籃曲,是想成為能哄自己入睡的母親。她說,最早的夏娃們先是把孩子抱在懷里或放在搖籃里搖晃,后來發(fā)現(xiàn)來回?fù)u晃的動作中有了柔和的聲音伴隨,更能使孩子入睡,不過那時的聲音只限于閉住嘴唇的哼哼。

1908年左右,在北半球太平洋西岸中國宣統(tǒng)年間的浙江嵊縣,兩三歲時的胡蘭成(1906-1981)開始學(xué)語,母親抱他看星,教他念:“一顆星,葛倫登,兩顆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醬,辣醬辣,嫁水獺,水獺尾巴烏,嫁鵓鴣,鵓鴣耳朵聾,嫁裁縫,裁縫手腳慢,嫁只雁,雁會飛,嫁蜉蟻,蜉蟻會爬墻……”接下來,因?yàn)槟赣H要罵四哥一句“還不樓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湯湯了”而中斷了。

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說她尊重兒童們的記憶,遠(yuǎn)超過一切,超過她的荷馬、莎士比亞、卡爾德隆或者魯文·達(dá)里奧。她的記憶或許來自哄孩子睡覺的“啊哦”聲最終使自己也睡著了……

而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對兒歌的經(jīng)驗(yàn)是,“我的母親不會唱歌,而童謠本來就是念念的,單是念亦可以這樣好聽,就靠漢文章獨(dú)有的字字音韻俱足?!蔽蚁嘈?,他母親哄他睡覺時就這樣念著念著自己也睡著了……

這搖籃曲隔了七十多年的時光,從浙東新嵊盆地裊裊飄來,飄到蘇南平原上的武進(jìn),我兩三歲,媽媽也抱著我看星,教我念:“天上星,地下釘,叮叮當(dāng)當(dāng)掛油瓶,油瓶漏,種赤豆,赤豆勿開花,外甥繡球花……”是嗎不是我記錯吧,不會的。胡蘭成聽到的是“油瓶漏,好炒豆”,我聽到的則是“油瓶漏,種赤豆”,一樣的是兩位相隔七十年的母親都用著方言。好炒豆也好,種赤豆也罷,接下來扯的邏輯大概會笑疼肚子了。

再往東南,又一個粵地孩子的嗓音:“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摘檳榔,檳榔香,摘子姜……”大年夜的月亮啊,只有孩子敢唱,我也在用吳方言回應(yīng)他“亮月月,桫欏樹,知了看家啼又啼……”。

我聽見了一種對話,這些有時聽起來不知所云的搖籃曲或童謠中,夾雜著鄉(xiāng)間動植物溫和的影子,以至幾十年后我懷想那些歌謠,總有一種聲音在其間絲絲人扣,那就是布谷始終樂此不疲地叫著,事無巨細(xì)地看護(hù)著東部中國的農(nóng)業(yè)。古老的風(fēng)在吹拂大地,懷抱我們的雙手是媽媽們用蛤蜊油涂過皴裂的指頭、再用橡皮膏綁好的雙手,哄我們?nèi)胨瘯r,她們念著念著也睡著了……因?yàn)槲矣浀?,清楚記得,好多次從松垮的懷里醒來時,媽媽疲憊地睡著了,而我張望幾下又繼續(xù)睡去。有人說搖籃曲是媽媽們勞碌一天后輕輕哼唱可以哄寶寶早點(diǎn)入睡后自己也能早點(diǎn)睡,有錢人家的奶媽、保姆是哼不出民間搖籃曲的韻味的。

“螢火蟲蟲夜夜紅,阿公擔(dān)水賣胡蔥……”又一首搖籃曲念起了起句,昆蟲和谷物們依然住在童謠中。加夫列拉·米斯特拉爾繼續(xù)說,搖籃曲可說是母親白天黑夜對自己的心靈,對孩子,以及對白天看得到、晚上聽得見的大地的對話。我生活的鄉(xiāng)間還有搖籃曲嗎昔日的魚米之鄉(xiāng)已看不見麥芒與稻穗,人們吃著東北運(yùn)來的大米。像我這樣遠(yuǎn)離出生地的孩子已經(jīng)到了中年,那里幾乎只剩下沒有孩子可哄的老人了。

想起多年前的一幕,五十幾歲的叔叔要去動手術(shù),他含著淚對七十多歲的奶奶哽咽:媽媽,我怕。奶奶說:你個小佬,怕什么呢,媽媽陪你的。奶奶伸出細(xì)瘦的胳膊,摟著叔叔,輕拍他的背,哼起了熟悉的調(diào)子,具體哪一首童謠,我確實(shí)忘記了。輕輕拍著,輕輕哼著,稍一會兒,叔叔就安靜睡著了。我想,這是一種神奇的力量,叔叔沒有生病的話,可能再也不會有機(jī)會躺在奶奶懷里睡著,沒事的話,一個五十幾歲的人也想不出來去撒這樣的嬌了,他不怕我們笑話嗎?可那次,誰都沒笑。我的眉頭從緊皺到舒展開來,嘴角微微一抿。

快有三十幾年了吧,沒有媽媽摟著,聽她哼搖籃曲了。伴隨我的,有時是弗朗茨·舒伯特(1797-1828)的,有時是弗里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1810-1849)的,有時是約翰奈斯·勃拉姆斯(1833-1897)的,他們不是母親,卻都有搖籃曲,哄睡了無數(shù)不同國度、不同年月的大人與孩子。

我試圖尋找媽媽給我哼過的第一首搖籃曲,或許她也忘記了,我肯定已記不得了。但似乎有一種不確定的聲音就是那個旋律,我一直找不到又仿佛在身邊。我隔著肚皮,媽媽的羊水是我未出世前的大海。去大海邊吧,也許那里有聲音可以讓我們安然入睡。

長河

我三五歲時,奶奶就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可以做壞事,做壞事的人會被雷劈到的。有時挺感激老人們那些唬人的謊話,自幼就約束了孩子的舉止。她口中的雷說的是閃電,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閃電是雷。所以我從小就害怕閃電,誰沒干過一兩件諸如摘瓜偷棗之類的出格事呢?到四十歲了依然害怕,雖然長大了沒干過什么壞事,但我怕閃電認(rèn)識我小時候的那張臉。若是夜里打雷,我會擰開燈,拉上窗簾,這樣就只聞其聲看不見它的怒樣了。

長大了除了閃電,我又怕上了一樣?xùn)|西——X光片?;业咨贤赴撞糠志拖耖W電,就像暗中伸出的野獸的白色獠牙。我奶奶不干壞事,因此她不怕閃電,她怕的是X光片。我起碼陪她住過四次醫(yī)院,都是年紀(jì)大了一不留神摔斷了胳膊大腿,每次我去取片子時,也假裝捏起來對著日光瞧幾下,看看肉體中的輪廓有了什么明顯變化。

從閃電到X光片,兩種害怕幾近三十多年了。這些年月就裝在一只手表里,那手表我們這一代人共同擁有過,而且是同一個牌子。

于是看見了在手腕上畫表的那個男孩。時間真在“嘀嗒”撒腿跑呢。

這聲音分明一直在響,從每一個昨夜響到每一個今晨。

我去學(xué)校門口接孩子,每一聲“爸爸”聽起來都那么像。我注意到孩子也在手腕上畫了只表。樣子和我小時候畫的差不多,時間和我的表一樣精確。我等孩子的手慢慢塞進(jìn)我的手里。

就這樣,我從一個有人愿意吃我剩飯剩菜的人,變成了不嫌棄他用過的筷子和吃剩的面湯的人。

我在作文里寫爸爸,我也在他的作文里當(dāng)爸爸了。

時光荏苒,我越來越喜歡多年前寫的一首詩《三代人》:“有一年,爸爸左手/扶著生病的爺爺/右手拉著我/而立之年的爸爸/多像堅(jiān)實(shí)的扁擔(dān)/我們?nèi)湹嘏钥赐嫦龋卩l(xiāng)間的小路上/我有野花和菜粉蝶的好心情/終有一年/我走在了中間/像那支扁擔(dān)一樣/在那條鄉(xiāng)間小路上/走了若干年/直到我也站在了左邊//陽光那么光榮地跟隨一個家族/簡單地走著/走啊,走啊,一直走下去/只是簡單去看看爸爸和爺爺”。

走啊走啊,我的爸爸已做了爺爺,走到了另一首詩面前:“秋分深處/有三雙眼睛:/一個老花鏡/一個近視鏡/一個望遠(yuǎn)鏡”。

一段時日以來,我寫著寫著句子,就會用到“牙口”這個詞語。原來是下意識里的事。我以為牙口等同于牙齒的意思,實(shí)際上它一指牲口的年齡,二指老年齡牙齒的咀嚼能力,看到第二種精準(zhǔn)的釋義,內(nèi)心競有點(diǎn)悲涼起來。

差不多在孩子第一顆乳牙脫落的時候,我掉了第一顆恒牙。我倆像做功課似的,非常認(rèn)真地把牙齒收集在同一個儲蓄盒里。我記得當(dāng)時,孩子很不情愿我那濁跡斑斑的老黃牙與他晶瑩的小乳牙擺在同一個屋子。

聽說在國外,拔顆牙也是一次重要的手術(shù),我終于到了人生第一次動手術(shù)的年齡,且一次拔了六顆牙,相當(dāng)于動了六次手術(shù)。我有保留脫落的牙齒的習(xí)慣,覺得把媽媽給我的東西收藏齊全。當(dāng)我看著那些血淋淋的不忍目睹的牙齒、露出不舍的神情時,醫(yī)生朋友問我,要不洗一洗給你帶回去?我果斷地?fù)u了搖頭。

我弄丟了它們,身體的一些部分再也回不來。

咀嚼是動物們十分美好的事,食草的、食肉的,它們都靠咀嚼成長、衰老,其中的一種動物高大起來,學(xué)會了咬文嚼字,雖說讀書用不了牙齒,卻也會令我多少有點(diǎn)兒失落。門牙沒了,平舌音與卷舌音的清脆也離我遠(yuǎn)去,而我那孩子正在口齒伶俐地背誦唐詩。

2017年,我給《鐘山》寫稿子寫了篇《牙齒》,因?yàn)檠例X一下子糟糕起來,寫得很是糾結(jié)。那時,我已掉了兩顆磨牙,還有好幾顆也已松動。時隔三年,寫這篇《長河》時,我看完牙醫(yī)捂了腮幫回來,約好下周繼續(xù)拔牙。等三個月后牙齦生長恢復(fù),再拍X光片視牙槽骨的條件允許,要么種植牙齒,要么裝活動假牙。反正都不是真的,我的假牙歲月提前來了。

看著那些嬰兒笑起來,露出光溜溜的牙床,然后淌著口水把自己的舌頭吮吸得津津有味,我就想著體驗(yàn)?zāi)欠N舔牙床的感覺,可惜有牙齒的時候怎么也舔不到牙床。而今可以舔到牙床了,那感覺卻不是多美妙,想想半生有點(diǎn)滑稽,甚至百感交集。舔的時候,一不留神口水溢了出來,我本能地伸出舌頭卷刮了回去,我比嬰兒多了一個本領(lǐng)是,會舔回自己的口水了。從口水到口水,也是一條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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