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吉達瓦
一
那是一個清晨,曦光微亮。
曲嘉上了樓梯,回頭可以看見牛棚昏暗的燭光,樓上燈光依次亮起,木質(zhì)樓梯的影子投向犏牛群,牛群隨即傳來局促不安的鈴鐺聲。這時,一個微胖的身影穿著舊式藏袍從光與影的交界處走來,彎著腰,左手抱著奶桶遮住了半邊臉,右手牽著個小娃,看向與光源幾乎融為—體的曲嘉點了點頭,似乎是在打招呼。
“阿依——”我聽見他稚嫩的聲音在大聲呼喚。
可聲音像是一顆顆彈珠落在棉花做的樓梯里,陷在梯口,銷了聲匿了跡。他腳步隨即奮力向前,一股墜落感把心臟一整個提了上去,光線沒來得及落在她的臉龐,我最終沒能看清屬于曲嘉的記憶。
沮喪的情緒模糊了木質(zhì)樓梯,模糊了牛棚,模糊了光和影的交界,使我從—個消失的輪廓里醒來。這是一個陪伴我二十余年的夢。如此模糊,可我清楚知道,夢里模糊的身影,是我最親愛的阿依。
無數(shù)個醒來的夜里,曲嘉在夢里總是扮演著我的角色,可曲嘉并不是我,他應(yīng)當(dāng)是記憶的一部分,是俄色樹的根,是一座彩虹做的橋。
所以二十年前,那是屬于曲嘉、巴登和洛真的故事。
二
秋所村這方土地,水藍(lán)得像天,雪白得像云,山綠得像阿依的松石耳環(huán)。阿依會在洗漱睡覺時將她的耳環(huán)放在那張擁有老舊氣息的柏木桌上,像是把她的小賣部放進了秋所村的山水間。隔一天山水醒過來,小賣部也被阿依掛在耳邊,貨架上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連著她的村子,連著很多人的青春和淚水,進貨和出貨的間隙,有生的故事,也有許多死的悲傷。
在曲嘉很小的時候,小賣部是用木頭架起的兩間崩科房,大的是銷售區(qū),小一點的房間用作日常生活區(qū)。銷售區(qū)開著一扇大窗,底下置了—排光溜溜的石頭。那幾排石頭原本粗糙無比,小曲嘉一直認(rèn)為,是那么幾個人,打著賒賬的借口,實際是想把那排石頭磨得滑滑的、亮亮的。
阿依有事沒事總是笑容滿面,每說完五句話一定得帶上句“根瓊?!保@句話意思是三寶,每次遇上不好的事情直搖頭說“三寶啊”,遇上急于解決的困難又雙手合十念著三寶護佑,這件事情一旦解決了就說是三寶顯靈啦。房間里架的鋼爐生著火,鋼架上煮了快餐面,阿依在曲嘉碗里捏了一團糌粑,說:“必須吃完哈,不吃完可不許出去玩!”
曲嘉看著阿依走近貨架,悄悄將糌耙丟到鋼爐底下,囫圇吞了幾口碗里的面,丟下一句:“出去玩略,吃完啦?!卑⒁涝倏催^去時小娃早已溜之大吉。
一個梳著中分的人走過來踩住石頭,兩肘擱在伸出的木板桌上彎著腰,臉蛋被酒熏得通紅,嘴里叼著根金五牛,“呼”一聲吐出一口子濃煙,八字胡下的厚唇諂媚一笑,說:“阿姐,可以再給我賒一瓶酒不?”男人叫春生,是個老光棍。原本是縣上一個小領(lǐng)導(dǎo),在臨近退休時違了黨紀(jì),受了處分,降至一般干部,如今在鄉(xiāng)下反省。
“三寶啊,發(fā)了工資不還錢我可找你們鄉(xiāng)長去啊?!卑⒁朗莻€大嗓門,說著將酒遞給男人。
他接過白酒,神秘地說:“阿姐你提到三寶我才想起來,今天隔壁村口那瘋老頭子,早上被車撞死了,死得那叫一個慘,腦漿都灑路邊上啦?!?/p>
“三寶護佑啊,因果,都是因果啊。”阿依正嘆著氣,就看見一雙臟兮兮的手遞出兩張卷得黑亮的20塊人民幣,那女人穿著縫縫補補的藏袍,破舊的鞋子一晃一晃地磨著石頭,袖口擺在桌上,抬頭是頗有姿色的女人,頭發(fā)夾著紅絲在頭上圍成兩圈。見到阿依弓了弓身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阿依看了看女人,拿出一本翻得很舊的賬簿,打開后用筆劃掉標(biāo)注為“玉洛賒賬200塊”的筆記,重新寫上“還差180”,看女人可憐巴巴的表情,她又劃掉前面的筆記,重新寫上“70”,說:“我家這幾天忙不過來,三寶護佑,你去幫忙放三天牛,給你算110塊的工錢?!?/p>
“謝謝,謝謝阿尼……”女人不停點頭,弓著腰往后退了幾步便轉(zhuǎn)身離去。
那人是玉洛,傳聞年輕時是個漂亮女人,后來不知為何,到了秋所村便挺著個大肚子,沒有再婚。關(guān)于她的流言,村里早已流傳了好幾個版本。
村東頭壯如牦牛的女人挽起袖子,對著同樣前來挑水的村民們繪聲繪色地說著自己版本的玉洛,而春生正事兒不干伸著耳朵聽?!八?,之前是個牛場娃,年輕時唱歌好聽,引來好幾個男人追求,最后還是看上了鄰縣初麥村的扎西。于是牽了兩頭牦牛嫁了過去,公公婆婆極其討厭她身上的牧場味道,生下兒子后,兩個老人張口就是孫子沒有繼承家族的聰明才智,牧場味道倒是把客廳塞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玉洛一氣之下跟公婆大吵了一架,憤然離開?!?/p>
這時,一旁的村西口瘦小女人又豎起食指挨著嘴比了個“噓”的手勢,壓低聲音開始擺起她聽說的版本。
“你們知道嗎?玉洛之前是個覺姆子?!?/p>
“現(xiàn)在是個優(yōu)撒瑪?!辈恢钦l大聲插了一嘴,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覺姆于是個啥?”春生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差不多就是你們漢族的尼姑?!币慌缘膲汛T女子不耐煩地回答后轉(zhuǎn)向瘦小女子,“快,你快接著說呀。”
“她呀,不好好念佛,反而被夏坡村一個男人勾搭上了,兩人情投意合,她就還俗了,之后就生下了兒子,可那男人不知昨了,怕是覺得罪孽深重,跑其他地方當(dāng)喇嘛去了,玉洛就成了寡婦,還是可憐了小娃,你們說這不是罪孽嗎?之后呀,就只剩下這母女二人咯。”
村里人東一句西一句,在她們口中,玉洛甚至勾搭了個外國男人生下了洛真。曲嘉后來才明白,玉洛不是本地人,不知從哪里來,所以辨不了流言真假??晒适略僭趺刺旎▉y墜,結(jié)局都指向了同一個人,那便是玉洛在秋所村生下的兒子,曲嘉的玩伴——洛真。
過一會兒又來個人晃著卷曲的頭發(fā),面容俊朗,羊毛做的“嚓熱”(藏飾上衣)隨風(fēng)搖擺,锃亮的皮鞋不停蹬著腳下一排石頭,用手指著貨架,張嘴便道:“阿尼,快給我拿包煙,老樣子,記賬!”聽到圖布的聲音,阿依嘴里的誦經(jīng)聲很快被一聲又一聲沉重的“三寶”所取代,她的朋友白瑪命苦呀,阿依曾不止一次這樣講。
圖布是白瑪辛辛苦苦培養(yǎng)大的兒子,好不容易考上小學(xué)老師這一工作,眼看享清福的日子就要到了,兒子卻整天在縣上賭博打牌,欠錢不還,還丟了工作。當(dāng)阿依白瑪覺得生活中希望的光亮將會一直暗淡到黑壓壓一片時,一個女人找上了門。
女人遞給白瑪一個用厚布裹著的團子,說:“這是你兒子圖布的娃?!?/p>
女人又說:“他叫巴登?!?/p>
女人哭著說:“小娃還沒上戶口,讓他自己想辦法?!?/p>
女人離去,滿眼是淚,最后回頭說:“阿尼,請您一定照顧好他。”
阿依白瑪從頭到尾沒問原因,抱著小娃,看著一個母親默默在風(fēng)雪中離去。圖布深夜回來跪在地上默不作聲,凌晨收拾了行李,給家里留下了一屁股爛債,跑了。
就這樣,大人們焦頭爛額,小娃們忙著長大。
在這之后,阿依白瑪成了第四個前來磨石頭的人,從此她要為不孝的兒子還債,還要養(yǎng)活來路不明的孫子。
三
這個春天,俄色樹的花從河邊一直開到山腰,漫山遍野的白色點綴著五月中旬冒出的嫩綠。
曲嘉深吸一口氣說:“阿依你聞聞,風(fēng)都是甜的。”身旁的巴登笑得咧開了嘴,忙著點頭。這時,春生領(lǐng)著阿依白瑪和玉洛母子,幾人手里提著麻布袋子走向小賣部。
阿依打開麻布口袋宣布:“這次鄉(xiāng)上給的這棵俄色樹苗就由你們?nèi)齻€小娃子來種!”
曲嘉忘不掉那個時刻。大人們在阿依白瑪?shù)脑鹤永锿诤每?,小孩兒們回填熟土,接著大人們扶正樹苗,小娃們邊填土邊繞著樹苗玩你追我趕的游戲,又在大人的幫助下澆水,覆土,用板子固定……
他后知后覺,不明白時間要從哪兒來,又到哪兒去。在他們搖頭擺尾地嬉耍時,沒有人發(fā)現(xiàn)光陰悄悄溜上了滑冰車,從山腰到谷底,速度越來越快。沿途濺起的冰霜,白了大人們的頭。途中被絆倒,紅色的血作為印記,又在小孩的記憶里刻下往事的點滴。
慢慢地,院子里的俄色樹高過曲嘉,越過了阿依,派去影子爬上巴登家橘貓?zhí)み^的高墻,它的軀干茁壯成長,枝葉春生秋死?!扒魄疲豢脴涠济靼壮砷L的代價?!毙睦镉袀€聲音對著長大后的曲嘉說話。曲嘉不明所以,但他知道記憶里的很多天發(fā)生了很多事情。
很多個夜晚,阿依白瑪擠奶走上樓梯總會看見這個稍顯木訥的小娃在臨近夜幕時靜靜看著暗藍(lán)色的天空。四歲多的巴登至今仍沒有說話的跡象,可巴登不傻——這是阿依白瑪從巴登眼里讀出來的。即便小孫子一輩子說不出話,也比她那個麻風(fēng)兒子強,可我還能陪他多久?阿依白瑪總是這樣想著,眼眶被一種叫作現(xiàn)實的東西打濕,眼淚隨之“吧嗒吧嗒”落了下來。她不再去縣郵政局寄信了,第一次收到信,開心得像個孩子,逆子在信里報了平安,說他在拉薩過得很好,信的背后附上了電話號碼,說等他發(fā)達了,他就來接他的母親和小娃。阿依白瑪連夜找了幾個小學(xué)生寫了七扭八拐的回信,第二天就坐上了去縣城的拖拉機。駕駛員冒著拖拉機隆隆的轟鳴聲回頭問她:“阿尼白瑪,您這是去縣醫(yī)院看病嗎?”
她把昨夜裝好的信封高高舉起,說:“看,我兒子給我寫信啦,我給他呀,回個信?!?/p>
到縣上寄了信,她又去公用電話亭撥通了那個號碼,聽筒里反復(fù)冒出“嘟—一嘟——嘟”的回響聲,連著打了幾次,沒人接聽。
她放心不下,35公里的路程連著走了好幾趟。一路的顛簸使得她身體勞損嚴(yán)重,整天乏力、困倦,很快病倒在床上。那時阿依關(guān)了小賣部,讓兒媳帶上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去為阿依白瑪掛點滴輸液,順便照顧她的飲食起居,阿依則在家做起家務(wù),順帶照顧曲嘉和巴登的日常。
很多個清晨,阿依小心起床偷摸著去牛圈擠奶,曲嘉和巴登總會醒過來,光著屁股跑去昕牛奶落在桶里的“沙沙”聲。輪到最后一頭母犏牛擠奶時,曲嘉總是跑上樓梯等著。此時會有一個微胖的身影穿著舊式藏袍從光與影的交界處走來,彎著腰,左手抱著奶桶遮住半邊臉,右手牽著巴登,朝曲嘉會心一笑。
后來在村里人的幫助下,阿依白瑪不再唉聲嘆氣,病情慢慢好轉(zhuǎn)。此時村里的男人們打工歸來,賺到些錢的他們紛紛在家裝上座機。身體康復(fù)后,阿依白瑪聽說阿依家也安了電話,馬不停蹄跑到她家里,撥出了那個倒背如流的號碼。
一陣忙音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
阿依白瑪拿著話筒的左手開始顫抖起來,趕忙用同樣顫抖的右手壓住左手,發(fā)現(xiàn)抖得更厲害后又用左臉頰抵住話筒。
此時電話那頭的聲音越來越大:“喂——喂——你誰?。俊?/p>
“是——是圖布家嗎?我是他阿媽?!卑⒁腊赚斅曇粲行╊澏?,說完將耳朵緊緊貼在聽筒上。
“圖布偷東西被抓了,我跟他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你不要再打這個電話了?!彪S即掛掉電話。
一通電話仿佛抽干了阿依白瑪所有力量,失魂落魄站起來看向巴登,又似乎從這個小娃身上獲得了莫名的力量,緩慢轉(zhuǎn)身對著阿依笑了笑,顫巍巍地走出了門。
很多個夏天,阿依和曲嘉在小賣部旁邊的草坡鋪上藏毯,西郊寺廟的白塔泛起銀光。此時曲嘉總是看向東山的緩坡,矮矮的云會飄過來輕輕托起初升的月亮,云兒搖晃,月亮傾斜,將一大片月的銀色倒入遠(yuǎn)處的森林、草甸和溪水。
阿依喜歡屈腿斜坐,左手捻著珠子閉眼念起嗡啊畔之類的經(jīng)文。他的孫子曲嘉喜歡托著下巴正躺在毯子上,小腿高高翹起,眼睛直勾勾盯著東山頂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依也看向那輪圓月,說:“再過一兩年,小曲嘉就去讀書哈?!?/p>
“到時候阿依要給我縫個最好看的書包?!?/p>
“要多好看呢?”
“我要個像月亮一樣又大又亮的書包。”
阿依年輕時候是村長,為這個村的生計忙活了大半輩子,丈夫是漢族。在曲嘉爸爸很小的時候,她便失去了丈夫,后來阿依靠一己之力拉扯大三個小娃,在那個年代供他們讀書,找工作。
阿依回過神,扭頭看見她的孫子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睡著了,便笑了笑,雙手用力抱著曲嘉回了屋。
很多個傍晚,玉洛習(xí)慣了洛真渾身臟兮兮,吊著綿羊一般的鼻涕大聲喊著阿媽快開門。玉洛知道這里的小娃們都很晚回家,高原上的孩子像極了牦牛犢子,在外面耍過癮了就不知輕重,不知道回家,幾乎每一個傍晚,媽媽們都在到處尋找吆喝著這些小屁孩,最后拿著鞭子趕他們回家。可她不會,每一次洛真回得晚,要么別想吃飯,要么就是一頓臭打。
洛真很喜歡游泳,糌粑磨坊的水渠溝里,他一個猛子從上游扎下去。巴登不會講話,就在岸邊張著嘴巴“嗷嗚嗚”地吼著,等他順著水流跑到尾端的水槽處時,洛真才會“砰”一聲從水里冒出來。巴登渾身濕漉漉,冷得發(fā)抖又不會說話,發(fā)出“略略略”的奇怪笑聲。曲嘉從來不敢下水,只好蹲在岸邊哈哈大笑。此時鄰村一個小娃趁曲嘉愣神的工夫,一把揪住他的頭發(fā)往水里按了下去。曲嘉嗆了水,掙扎著抬起頭,還沒大口呼吸,又被那個小娃按了下去,邊按邊喊:“不怕水啦,曲嘉現(xiàn)在不怕水啦?!?/p>
“不怕你個該暴死的麻風(fēng)!”曲嘉狠狠站起來,邊咳嗽邊拿起石頭追。到了半路,洛真和巴登就發(fā)現(xiàn)獵人已經(jīng)變成了獵物,曲嘉又狼狽逃了回來,身后是那個小娃和他的兩個哥哥。
“追呀,你個加巴,怎么不追啦?嗯?”見對面不停嘲諷。洛真對巴登說:“你抱住那個大的,我把小的打服了就來幫你?!?/p>
“嗯?!卑偷侵刂攸c頭。
接下來一番纏斗,結(jié)局是被對面一一撂倒,三個小娃被對方兩個哥哥按在地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衣服被那個小娃泡進水里打濕,最后囂張離去。三個小娃感覺十分恥辱,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也不敢回家。直到太陽落山,巴登和曲嘉被各自家長接了回去,阿依白瑪呼喚著讓洛真跟著回去,洛真不肯,搖頭直呼說等一會兒自己回去。
玉洛在家里拿著鞭子等了很久,看天色漸黑,再也坐不住了。先是敲開了阿依白瑪?shù)募议T,詢問巴登是否回來,得知只有洛真還在河邊時,她已經(jīng)焦急得不行了。立馬回去拿出手電,插上電池,一絲孤獨的光亮尋遍了水磨坊周邊,穿過狹小的村落,爬上矮山,聲音喊得嘶啞。一兩戶擁有明銳聽覺的村民意識到不對,放下碗筷,穿上鞋子在村子周邊一同尋找。慢慢地,尋找洛真的光束愈來愈多,小娃們隔著窗戶開始分不清星光在天上還是在地面。在確保尋遍了村里每一個角落后,人們開始搖頭嘆氣,說這孩子指定被山神帶走了,也許這會兒正牽著山神的馬兒到處跑呢。玉洛聽到這些話眼淚直流,接著準(zhǔn)備去深山尋找。阿依趕緊勸住,說現(xiàn)在首當(dāng)其沖要做的是到派出所報案,然后報告鄉(xiāng)政府,動員大家的力量去找,萬一玉洛一個人又碰到馬熊或者野狼,那還得了。
深夜,一行人到了鄉(xiāng)政府,見玉洛已是魂不守舍的狀態(tài),阿依趕緊跟值班人員解釋:“小同志,我們村掉了—個娃。”接著比畫著手勢,說:“大概有這么高,名字叫洛真。”
值班人員恍然大悟,說:“春生哥領(lǐng)了個孩子,就是您說的那么高,帶回來時那孩子都快凍死了喃,可我看春生哥喝得可不少,你們快去他屋里看看吧?!?/p>
一行人再次隔著窗看向春生的房子,并未關(guān)燈,鼾聲如雷,一大一小睡得正香。玉洛仔細(xì)一看,正是自己的兒子,一番苦尋遭受的心累立即轉(zhuǎn)變?yōu)閼嵟?,大力敲著門,嘴里罵了句:“死春生,開門!”
春生稀里糊涂被罵醒,起身揉了揉眼睛,說:“干什么呢?”
阿依道出事情原委,并質(zhì)問他把孩子拐到家里干什么。
春生見他們?nèi)硕鄤荼姡瑩狭藫虾竽X勺,說:“我去河邊,就碰到這個娃了,看他冷得發(fā)抖,又不說話,就帶他回去脫了濕衣服,讓他喝點小酒熱熱身嘛……”
四
隨著日落,春生呆呆的影子被越拉越長,一直從菜園延伸到墻角,院里蘋果樹的枝丫映在墻面,他覺得像極了阿依白瑪家一歲犏牛右側(cè)肚子上的花紋,他記得巴登經(jīng)常騎著它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
一陣電閃雷鳴,雨下得突然。
春生覺得這是針對他下的雨,轟隆隆的雷會擊死他,他會坦然面對,最后爛死在泥巴里。一把傘打斷了他的遐想,他蹲著抬頭,玉洛的身影恍惚可見。
曲嘉還很小,洛真也是,他們不明白家里怎么突然多了一群喇嘛,他們沒有像往常一樣跟著村里的小娃撿些破爛瓶子,沒有拿著彈弓去瞄準(zhǔn)嘰嘰喳喳的鳥兒,也沒有跟鄰村的小娃爭地盤打架。只是在遠(yuǎn)處盯著春生,想起昨天的他提著半瓶酒,偷拿著魚竿靠近幾個小娃,說:“叔叔去釣魚,你們?nèi)齻€來不來幫忙?來的話阿克給你們買辣條吃?!?/p>
三個小娃果斷點頭,“噌”的一聲都站了起來。
“但是先說好,不準(zhǔn)跟村里人說釣魚的事情,不然辣條吃不著還得挨頓揍?!?/p>
“嗯,嗯!”幾個小娃不停點頭。
一路上,山溝里朦朧的樹影隨著超載摩托車的咆哮聲不停倒退。到了地方,他無暇顧及山腰被秋霜染過的紅黃交接,匆忙說:“你們?nèi)齻€就在這樹底下玩,不許亂跑聽到?jīng)]有?!痹挍]說完,便一溜煙跑沒影了。
小娃們在哪兒都能找到玩耍的樂趣,此時三個小娃在河邊的泥沙里堆造出城堡、士兵、汽車和坦克,夏天潺潺的水流聲完全蓋住了說話聲,兩人比畫著讓曲嘉多撿些木頭來搭建小房子,他們則打算建一條蜿蜒曲折的泥沙公路。
曲嘉看向春生釣魚的水塘,只有一個竿子立在那里,人已不知去向,便跑向叢林,小手一根又一根地?fù)炱饛臉渖系袈涞目菽局ρ?。抬頭忽然看見前方半遮半掩的灌木后好多衣服被四散丟棄,依稀看見一旁松樹下,春生壓著另一個人在打架。
“不好啦,春生叔叔被打啦!”曲嘉立即大聲吼叫著向他的小伙伴跑去。
曲嘉剛出樹林,和洛真撞了個正著,兩人異口同聲:“出事啦!”
“你先說?!鼻慰绰逭驵秽淮罂?,趕緊說。
“巴登掉河里了,怎么辦?”
“??!”
“他正卡在石頭上,但我太小了,阿克春生呢,阿克春生呢?”洛真急得直跺腳。
曲嘉還沒來得及說話,春生和玉洛兩人衣衫不整地跑了出來,急忙問:“在哪兒,在哪兒?”
洛真頓了頓,趕忙引著幾人跑到河邊,哭著說:“巴登修路,修著修著,被河卷跑了。”
玉洛眼淚嘩啦啦流了下來,拿著根樹枝狠狠抽打在洛真身上:“讓你不聽話!怎么不知道看著點弟弟,讓你不聽話……”
“行啦?!贝荷话褗Z過樹枝,說,“洛真,你不是說巴登卡在兩塊石頭中間嗎?快告訴叔叔,哪里,在哪里?”他聲音越來越大,導(dǎo)致洛真哭得更大聲了,指著河中間兩塊石頭,說:“剛剛就夾在這兩塊中間,現(xiàn)在沒了。”
“沒了?”玉洛聽到這句回答,雙眼失神,“咚”一聲倒在了地上。
曲嘉覺得那時春生發(fā)出了像豬即將被宰殺時的慘叫聲,提腿朝下游踉蹌跑去。
“還有希望,還有希望的……”玉洛醒了過來,嘴里不停重復(fù)著同一句話,牽著兩個小娃向河流下游走去。
那天傍晚,消息傳到村里,夾雜著全村人的謾罵和哭聲,一輛輛摩托亮起了燈,駛進山谷。
春生在一處河灣發(fā)現(xiàn)了小巴登的遺體。整個人失魂落魄,“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阿依跑過來將曲嘉緊緊抱在身上,小曲嘉沒有哭,告訴阿依說巴登只是睡著了,然后木術(shù)地看著。
“這個該暴死的!”阿依白瑪撿起路邊的石頭“砰”的一聲砸在了春生頭上,他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倒在地上。
之后幾天,遠(yuǎn)處田野上總是升起陣陣炊煙,大人將好吃的糌粑酥油、餅干水果倒在祭壇上焚化。阿依說巴登將要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所以要帶上這些干糧。
村口的扎青木匠帶著卷尺從阿依白瑪家里出來后便有一群小娃圍著他打轉(zhuǎn)。他不理會這些小娃,自顧自拿出板材,左瞄右看,又鋸又刨。很快造出來—個開著小窗的長方形盒子,孩子們一擁而上,好奇地看著盒子問干嗎用的,在扎青木匠解釋了這東西是裝遺體的棺材后,小娃們作鳥獸散。他明白盒子并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棺材,所以質(zhì)量做得不好,它的作用只是將遺體運到天葬臺,之后就會被燒毀。當(dāng)他輕而易舉地抬起盒子時,曲嘉和洛真兩個小娃突然出現(xiàn)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曲嘉舉手發(fā)問:“扎青叔叔,明天巴登要坐在這個盒子里過彩虹橋嗎?”
“彩虹橋?”
“阿依說,彩虹是座橋,巴登現(xiàn)在就是要去那邊的世界?!?/p>
“噢!”扎青似乎明白了什么,笑著說,“對對對,巴登要過彩虹橋啦?!?/p>
兩個小弦得到滿意答案,各自高興地回了家。
送別在凌晨四點開始,村里男人們大聲念著“嗡瑪尼壩美畔”的六字真言,聲音在秋所村上空飄揚,叫醒了淚眼婆婆的女人們,在一個個未開燈的房間里,她們?yōu)榘偷瞧矶\著來世。男人們把巴登裝進盒子,抬上車。周邊陷入離別前奇怪的安靜,安靜到可以聽出駕駛員掛擋松手剎的細(xì)微“咔嚓”聲。當(dāng)汽車轟鳴著駛出院壩,所有人跟了出去,以一段高昂的聲音配上和諧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再次念誦出最后一段“嗡瑪尼壩美畔仕”!
人群目送著巴登漸行漸遠(yuǎn),當(dāng)汽車尾燈消失在轉(zhuǎn)角處,他們又一次明白,一個身邊的人永遠(yuǎn)離開了他所熟悉的村子。隨后轉(zhuǎn)過身來邁著緩慢的步伐走進屋內(nèi)。當(dāng)看到阿依白瑪被淚水反復(fù)洗過的臉上像是被兩條無形的線強行扯出來的笑容,以及不停招呼著眾人喝茶就座的忙碌樣子,一陣陣大小不一卻同樣沉重的嘆息聲很快充斥了整個屋子。
春生依然在門外遙遙地望著,冷風(fēng)呼嘯,表情木然。濕漉漉的衣服凍得他渾身發(fā)抖,不一會兒他跪在地上抬起頭,分不清是星群閃耀還是淚眼迷離,只是朝著巴登離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五
雨落進風(fēng)里,風(fēng)兒攜著雨滴呼在曲嘉伸出的舌頭上,曲嘉說:“是甜的,洛真?!?/p>
“不可能,阿媽說了雨滴像鹽的味道?!甭逭鎿u頭不信,試著伸出舌頭想嘗一下雨味。
不一會兒,雨愈下愈大,天空仿佛發(fā)脾氣般電閃雷鳴,電線桿上的布谷鳥撲騰著翅膀落荒而逃,路面本應(yīng)揚起的塵土被雨水裹挾著形成溪流匯入河道,兩個小娃此時養(yǎng)了兩只哈巴狗,整齊地排在門口等雨停,曲嘉拿出盆子放在地面接水,雨停時水已接到半滿,立即捧了幾口水喝下去面面相覷。
心里是同樣的想法:“怎么是泥巴味道?”
抬頭發(fā)現(xiàn),天空早已放晴,并掛著一彎絢麗的彩虹。
“阿依說彩虹是座橋,巴登就在橋的另一端。”曲嘉興致勃勃地說。
“真的嗎?”
“我發(fā)誓?!?/p>
“走,那我們今天就跨過這座橋?!?/p>
兩個小娃兩只狗穿過土路木橋,路過豌豆花兒翠盈盈的笑臉,到了青稞叢生的麥田。
兩個小娃兒暗道哦豁豁,兩只狗子暗叫汪汪汪。
在他們面前,是炫彩的虹、翠盈的綠和通透的風(fēng)。只是,彩虹近在眼前卻像月亮一般不可靠近。
那天他們追逐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不見。
兩人很是失望,走著走著,又到了阿依白瑪?shù)募依铩?/p>
曲嘉和洛真過來時,阿依白瑪也變得像個孩子一樣,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原始的狀態(tài),與小娃們嬉笑打鬧著。不一會兒兩個小娃便睡著了,她的精氣神瞬間又順著皺紋蔫了下去,是呀,她老得快要枯萎了,總是看著院里一人多高的俄色樹怔怔出神,樹的枝干還很稚嫩,為防止被犏牛吃掉,用一捆木板牢牢圍著,小樹的上半部分已經(jīng)長出嫩芽,似乎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在風(fēng)里搖擺出生長的形狀。
可阿依白瑪還未來得及給自己孫子捆上救命的木板,巴登作為生者的氣息就被一股激流連根拔走。代替他成長的,是這株他和小伙伴們曾經(jīng)種下的俄色樹。她不停嘆著氣,呆呆地看著院子里的俄色樹。
此時門外傳來阿依的聲音:“白瑪啊,你快來看看誰來了。”見白瑪沒有回應(yīng),兩人提著大包小包到了陽臺。
太陽半落西山,阿依白瑪雙手垂在破舊椅子上,似乎是睡著了,此時云層被染得通紅,最后一束光攜著緋紅的暮色照在了阿依白瑪滿是皺紋的臉上,僅有花白的頭發(fā)隨風(fēng)微微搖擺。
“阿媽看來是睡著了,這旁邊兩個小娃兒睡得香哦?!闭f話的人看著有些大大咧咧,穿著羊毛做的“嚓熱”,晃著卷曲的頭發(fā),面容有些憔悴。
兩個小娃醒來看著眼前有些陌生的臉,一雙眼瞪得滾圓,立即牽住了阿依的手。阿依抱住兩個娃,說:“這是阿依白瑪?shù)膬鹤訄D布呀,快,你們倆叫聲阿克。”兩個小娃似乎不太情愿,沒吭聲。
圖布輕輕搖了搖阿依白瑪?shù)募?,輕聲說:“阿媽,阿媽,我回來啦?!?/p>
“怎么這都喊不醒,”圖布心里想著再次提高了分貝大喊,“阿——媽,阿——媽?!?/p>
看阿媽沒什么反應(yīng),他聲音已經(jīng)帶了些哭腔:“阿媽,你快醒醒啊,你的兒子回來啦—一阿媽……”
喊著喊著,阿依早已淚流滿面。圖布跪在地上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左手食指顫抖著想測一測她的鼻息,可是因為抖動得太過厲害被他換成了同樣抖動的右手,最后發(fā)現(xiàn)他無法做到靠近,轉(zhuǎn)手為掌,狠狠朝著自己扇了一巴掌,痛哭起來。
六
時間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當(dāng)曲嘉學(xué)會思考這個問題時,阿依已經(jīng)抽空給他縫了一個月亮一樣又大又亮的書包了。她給曲嘉捏好飯團,讓他背上書包后又嘮叨著去學(xué)校要怎么怎么聽老師話啦,同學(xué)欺負(fù)他要及時跟她說啦諸如此類的話時,洛真已經(jīng)在門口大聲呼喊著曲嘉了。
兩人蹦蹦跳跳地去學(xué)校報名,學(xué)校在村子中間,所以大人們一般不會親自送小娃們讀書。曲嘉和洛真看著小伙伴們陸陸續(xù)續(xù)進去念書,出校時背著小書包大步流星的樣子神氣極了,常令他們羨慕不已,如今他們也背著書包,走向?qū)W校,感覺自己是個大人了,于是,兩個大頭揚得更高。
到了學(xué)校,老師看曲嘉個子矮矮的,說:“這么小的娃?老師要看看你戶口簿?!?/p>
曲嘉翻開書包,將阿依準(zhǔn)備好的戶口簿翻出來說:“喏,給你?!?/p>
老師翻開幾頁,說:“小朋友,你才五歲哎,明年再來吧!”
“可洛真都進去啦!”曲嘉指著正在門口做鬼臉的洛真氣憤不已,幾乎吼著說,“我要讀,我就是要讀,你們憑什么不讓我讀!”
“嘿,你這小鬼?!崩蠋煵嬷玖似饋?。
曲嘉立馬認(rèn)履,低頭偷瞄著那個戴眼鏡的女老師。
“算了,讓他讀兩天,自然知難而退?!币慌缘哪欣蠋焺窳藙?。
“那好吧?!迸蠋熆粗€在偷瞄的曲嘉笑了笑,“小娃兒,以后認(rèn)真讀書聽到?jīng)]有。”
“嗯!”曲嘉重重點了點頭。
那天老師只給他發(fā)了一本書,放學(xué)回家,伴著藍(lán)藍(lán)的天和金燦燦的青稞地,曲嘉在長滿野草的土路旁撒丫子奔跑,手里拿著書向著自家田里奔去,此時大人們正在田里揮灑汗水,看到阿依,曲嘉亂手亂腳地跑過去高高舉起那本書,說:“老師給我們發(fā)書啦。”
阿依放下拴好的青稞稈,接過書說了句“三寶護佑我的孫孫呀!”,然后一字一句讀出來書的封面:“小學(xué)一年級——自然?!?/p>
原來阿依也識字,曲嘉這樣想著時被阿依抱了起來,可這時她已經(jīng)不能將他舉過頭頂了,象征性舉了舉又把他放下來,說:“以后啊,你就做個自然科學(xué)家?!?/p>
曲嘉聽阿依說高深的話時,有一半是怎么都聽不懂的,但他總是笑著點點頭,回應(yīng)一句:“好嘞,阿依。”
這樣美妙的記憶一直被曲嘉收藏著,直到一次盛夏時節(jié)。阿依頂著顆大太陽倒在了人群中,旁邊的人立馬將她送到家里,她的三個兒子又急忙轉(zhuǎn)送到縣醫(yī)院。
阿依頭痛,伴有嘔吐。實習(xí)醫(yī)生說:“老太太這是中暑了,歇一會兒,打個點滴就好了。”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過了很久,阿依癥狀不見減輕,他們又去找了主治醫(yī)生,醫(yī)生點著頭開了很多檢查單,眾人忙上忙下,從一樓爬到四樓,又從四樓下到一樓。主治醫(yī)生拿著檢查完的單子搖了搖頭,說:“這是腦出血?!?/p>
見他們都垂下了頭,醫(yī)生又說:“你們別太擔(dān)心,癥狀相對較輕,還是有治好的概率。”
那天,曲嘉一下課就守在自家電話旁,阿爸十二點半準(zhǔn)時打來電話,說你阿依現(xiàn)在還不能說話,正在輸液,阿依讓他轉(zhuǎn)告曲嘉要好好聽阿媽話,好好吃飯,阿依才會回家,叫他們不要太擔(dān)心。
第二天曲嘉在課余時間跑到小賣部,在鋼爐底下翻找半天,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丟棄的糌粑已經(jīng)找不見了,中午時間又返回家,可電話那頭聲音很小,伴著些哭腔。
第三天傍晚,電話那頭的情緒很是高昂,說阿依好轉(zhuǎn)過來了,還吃了稀飯,也能說話了。等徹底好了,他們就回家。
聽到“回家”這兩個字,一家人終于放下了懸著的心,于是,上學(xué)的上學(xué),干活的干活。
那天深夜,人頭攢動。曲嘉睡眼惺忪,見他們把阿依抬了回來,趕緊跑過去看,身旁的人攔住了他。阿依不再說話,靜靜地躺在那里。曲嘉記得那天夜里整座房子里都是低沉的哭泣聲,春生和玉洛,還有很多村里人都在忙上忙下,喇嘛們陸續(xù)趕來,扎青木匠拿著他的尺子。
曲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伴著眼淚睡著了。
夢里,深藍(lán)天、璀璨星、卷層云,祖孫兩人大手牽著小手。這時微風(fēng)輕拂而過,曲嘉抬起頭,看見阿依灰白的發(fā)絲飄揚在月的朦朧上,顯得和藹可親。
曲嘉正看得癡呆,險些被松開的鞋帶絆了一跤。于是停住腳步彎腰系起鞋帶,忽然抬頭看向阿依,問:“阿依,你說所有人都會死嗎?”
阿依抽出藏袍袖口里的右手,在曲嘉腦門兒上輕輕敲了敲,說:“我們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p>
“那你們?nèi)ツ睦锪耍俊?/p>
“我們呀,在彩虹橋的另一頭?!?/p>
“那我也能去那里嗎?”見阿依沒說話,曲嘉繼續(xù)說,“我想來看看你們。”
阿依滿臉哀傷,卻又寵溺地笑了笑,說:“娃兒呀,你好好睡覺,好好長大?!?/p>
“你不是說睡太久就太懶了嗎?”
“是呀,大樹若是睡了根基會腐爛,修行者若是睡了會耽誤圓滿,可睡不夠,就沒有踏上彩虹的力氣咯?!?/p>
曲嘉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后記
時光荏苒,以一棵樹為中心,秋所村像是一個巨人張開了他的手掌,每—個崩科房都爭著從掌心搬到指尖和巴掌的邊緣,村民們給房子配上院子,迎接陽光,笑得燦爛。
雨后初晴,當(dāng)我再次經(jīng)過這棵比我小4歲的俄色樹時,它早已枝繁葉茂。從前,村子里幾乎所有的崩科房都緊挨在一起,那時院子很小,種菜種花都是奢侈,村里的俄色樹能在院子里扎根并存活的,唯有這棵。阿依白瑪尚在人世時,代替巴登成長似乎就成了這棵樹的使命,后來圖布賣掉院子,院墻被新的主人推倒又重修,那棵樹便“走”出院子繼續(xù)生長。
當(dāng)我再次仰頭凝視它,感覺它的軀干還在茁壯成長,枝葉春生秋死。仿佛看到他們正忙著種樹。曲嘉看向長大后的自己,雙手扶著樹苗,我也看著他,摘下幾粒果實。后來春生飲酒過度肝癌晚期,玉洛再次回歸了她的寡婦生活,洛真讀了初中就沒再繼續(xù)念書。
晃神之際,遠(yuǎn)處一彎絢麗無比的彩虹已然高高掛起,村里的娃子們?yōu)榇烁吲d得手舞足蹈,我笑著笑著,搖了搖頭。
他們當(dāng)初,可真會哄小娃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