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童劍(《星星》詩刊雜志社編輯)
被訪談人:余退(青年詩人)
童劍:我知道你的童年是在溫州的一個海島上度過,對于童年生活你有什么特別的記憶?這些記憶對你的詩歌寫作有什么影響?
余退:我出生在溫州市洞頭區(qū)一百零三個島嶼中的洞頭島,雖然地處東海,但從地理位置而言也算是世界的某個邊緣。我的祖上遷自蒼南靈溪,講的是甌越方言。洞頭島作為一個閩南文化與甌越文化的交融之地,到了我這一代人講的卻是閩南話。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春季的島上經(jīng)常大霧彌漫,到了梅雨季整個房間都會長霉。在霧氣和潮濕的環(huán)境中,島上的人都信奉“萬物皆靈”。因此,信俗節(jié)日和祭日特別多,很多神秘的元素不僅較好地保留下來,而且還流傳著各種傳奇的故事。
我外公就是一位很擅長講自身傳奇故事的工匠。他十六歲時上山收集棺材板,打造了他的第一艘木船,和老邁的叔公第一次出海就捕到了旺發(fā)的烏賊群。他還告訴我,我大伯在兒時摔裂手臂忍受多日的疼痛后,遇到一位云游和尚給了他一副膏藥,大伯貼了幾天骨裂就恢復了。那時經(jīng)常有“采寶客”來村子里,到各家各戶收集遺落民間的寶物。
我的童年是玩著長大的。當時我家門口有一大片島上少有的稻田,我和村子里的小伙伴經(jīng)常去稻田里挖泥鰍、藏草垛,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變成一片住宅區(qū)了。因為海洋的危險,大人有阻止孩子下海的“禁令”,導致很多海島的孩子不會游泳,但是依舊阻擋不了海洋散發(fā)出的無窮魅力。有幾個暑假,我住在姑媽家就和表哥、表弟趁著中午大人休息時下海游泳,脖子都曬脫了一層皮。1990年代初期,我家搬到了島上的城鄉(xiāng)接合部,小學一年級的我開始見識到了電子游戲機、影碟機等各種新式的玩意,仿佛每天都是嶄新的。我的童年每一天,都比現(xiàn)在要長,但對于我的寫作仿佛是一種底色,給了我很強的原初之力,像是我詩歌的起源。
童劍: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童年的每一天都比成年后的每一天長,這是否說明詩意正從我們的現(xiàn)代生活中漸漸遠離?目前人們常常談?wù)摴旁娫~詩歌,似乎還在留戀傳統(tǒng)田園生活,這是否說明舊體詩的影響還是大于新詩?作為一位詩人,你是如何看待這些問題的?
余退:中國一直是詩歌的國度,詩歌是我們抵御高度物化世界的一種“寶器”,是不可或缺的。就算你不寫詩,但是總是要保有對生活的一些詩意,不然生活和精神肯定會退化為一片荒漠,那是很無趣而且悲哀的,這樣的人其實并不少。當然,詩人本身也未必幸福,那是因為他只是一個凡人,詩歌并不能解決很多具體的問題。寫作其實還是很私人化的事情,而且并不容易,一位寫作者能夠堅持下來,其實還是源自“選擇”。
舊體詩的影響力現(xiàn)在還很大,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們兒時都朗誦、背誦過很多古詩詞,這能傳承中國的詩歌精神。再來說說新詩的影響力,我感覺現(xiàn)代詩的影響力依舊是巨大的,海子、顧城的詩集銷售量在中國幾大網(wǎng)站上是非常驚人的;從世界范圍來看,有很多具有影響力的作家和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基本還是以獎勵小說和詩歌居多,很多電影大片或者有影響力的電視連續(xù)劇中也常出現(xiàn)各種詩句。詩歌絕對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而現(xiàn)代詩人絕對是這個世界最能代表人類心靈的一類藝術(shù)家。
童劍:你提到在兒時朗誦、背誦過很多古詩詞,那么你認為閱讀與寫作是什么關(guān)系?你是從何時開始寫詩的?為什么在眾多表達方式里選擇了詩歌?
余退:閱讀和寫作有著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閱讀和寫作又不能相互替代。在我讀小學時,我的一位表姑有一天到我家理發(fā)店吹頭發(fā),她看到我后對我媽說要替我辦一個縣圖書館的借書證。因為有了那個借書證,我?guī)缀踝x完了縣圖書館兒童區(qū)的所有童話和神話,并非常迷戀《一千零一夜》,希望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張“魔毯”,成為一名自由自在的作家。但那只是起因,真正要進入寫作那就是另外一段冒險之旅了。
我寫詩是從大學時期開始的。我讀的是寧波大學,在大一結(jié)束前,我做了一個對我的寫作深有影響的決定,從理綜轉(zhuǎn)科到中文系。從閱讀角度而言,大學期間我比較偏愛具有幻象特征的作品,比如蒲松齡的《聊齋》和卡爾維諾的《祖先三部曲》等。因為文學本身就是虛構(gòu)的,創(chuàng)作的想象力呈現(xiàn)出很強的重要性,體現(xiàn)的是人類心靈世界的深度和廣度。之所以選擇寫詩,我覺得可能是源于生命中某種注定的沖動,一直祈求我的大學生活必須是獨特的、浪漫的。那個時候海子的詩非常流行,他短暫的人生簡直就像是一則神話,可以讓你“以夢為馬”。而寫詩的確也讓我的大學生活多了一些彩色,仿佛擁有了一匹飛馬。
童劍:作為一名80后,你的生活經(jīng)歷對你的詩歌寫作有怎么樣的影響?人們常用70后、80后、90后、00后來區(qū)分詩人的創(chuàng)作,你怎么看待這個代際區(qū)分問題?不同代際的詩人的詩學構(gòu)建有區(qū)別嗎?
余退:大學之后,我在溫州市區(qū)有過短暫的工作經(jīng)歷,體會到生活帶來的挫敗后回到了家鄉(xiāng)再次成為“島民”。那時,我才慢慢懂得人的可憐和寫作的魔力。因為當你掌握了一定的寫作技藝之后,的確能夠通過寫作之手編織出一張屬于自己的“魔毯”,帶著笨重的你艱難飛向記憶的深處或者是想象的高空。
目前雖然存在著70后、80后等幾個代際對詩人的區(qū)分,其詩學建構(gòu)也有區(qū)別,但是從新詩百年的歷程,到指向未來更長的時間軸上來看,我覺得從70后開始的我們肯定是同一代人。因為新詩的發(fā)展之路尚未完成,70后至00后面臨的文化歷史背景是大同小異的,都處于時代迅猛發(fā)展期;詩歌的語言、處理的題材都更加豐富,受到的沖擊也更大。我相信漢語有著很強的活力和很深厚的根基,像是無數(shù)被破壞的廟宇都得到重建一樣,漢語也在重建的基礎(chǔ)上不斷演變。
童劍:當下關(guān)于詩歌寫作存在不同的觀點,或者說擁有不同的流派,能談?wù)勀銓υ姼鑴?chuàng)作持何觀點,或喜歡哪一類的流派嗎?
余退:我覺得詩歌寫作本來就沒有定法,存在不同的觀點是好事,最怕的是沒有觀念,或者說被觀點綁架了。從“第三代詩歌”的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中國詩壇出現(xiàn)了非常多的流派,但現(xiàn)在都很難成立;能留下來的詩人,我認為都是以個體創(chuàng)作存在的。其實流派的出現(xiàn)是有其歷史背景的,那是在詩潮西來的學習期和生長期。所謂的流派只是表象,背后是一名寫作者的立場、技藝、思考、體悟等等,對于在詩歌寫作上有所獨特發(fā)現(xiàn)的詩人,我都相當敬佩。在目前信息爆炸的時代,只要肯搜索,你就可以閱讀到各種各樣不同風格的詩歌文本。在當代漢語詩歌正在走向成熟的過程中,對于個體寫作者而言,更應該關(guān)心自己所寫的一首詩是否真正完成了。
童劍:我注意到你在詩歌中經(jīng)常寫“他者”,意義何在?同時詩歌里也出現(xiàn)了很多幻象,這方面你是怎么設(shè)想的?你對自己的詩歌寫作有什么要求?
余退:卡瓦菲斯,是我比較喜歡的詩人之一,他虛構(gòu)了很多“他者”的場景和故事,甚至很多是有神話故事背景的。在寫作中,我經(jīng)常也會寫“他者”。寫“他者”需要切換視角,需要改變寫作的慣性模式,有點兒像是換身體,其實就是有難度的寫作。作為寫作者,需要關(guān)注“他者”的命運并對其有深刻的認識,而不是“自我”或者是“小我”的觀照。從生物起源學來說,自然界就是“自他一體”。人類之間其實也沒有太多區(qū)別,只是天賦高低和生存的具體條件、文化背景不一樣,誕生出了無數(shù)個具有不同心靈的生命個體?!八摺币膊欢际翘刂溉耍椭腔垡膊⒉皇侨祟愃氂械?,所有生命不過是這個無窮世界的一個渺小個體。詩人常常是通靈者,他因為通靈,而擁有無數(shù)的身體。
特朗斯特羅姆說“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那個它醒著的夢”。我還記得我兒時最初的幾個記憶片段,有個片段是我站在我外婆家的石頭屋里,街上有一列火車開進屋子,然后通過木樓梯上了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個夢,但那是我兒時的最初記憶之一。從某方面講,幻象是我們生命的特征之一,或許也是智慧的“副產(chǎn)品”,但是絕對非常獨特。
我現(xiàn)在寫詩,首先要求自己的寫詩要真誠。真誠是寫詩最起碼的底色,要不就是寫偽詩。當然“真誠”不等于“真實”,因為文學本身就是虛構(gòu)的,實際上不存在絕對“真實”的文學作品,所有的文字都是符號,是經(jīng)過寫作者的“再構(gòu)”。但寫詩必須是“真誠”的,這決定作品“是”一首詩,還是“像”一首詩。除此之外,要完成一首詩歌不是簡單的拼湊,它是整體性的,還需要備齊很多要素,需要經(jīng)驗、體驗、立意和技巧,需要注意語言、結(jié)構(gòu)并調(diào)整自己的寫作狀態(tài)等。
童劍:你認為真誠是寫詩最起碼的底色,這是你一以貫之的,還是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變化之后的選擇?你現(xiàn)在怎么寫詩?快,還是慢?
余退: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過蠻大的變化,在大學時期我喜歡海子,所寫的詩歌基本是抒情類的。后來步入社會之后,有一段時間我學惠特曼,然后又寫古典;感覺到無可適應時常是“亂寫”,有時不知道應該怎么寫詩了,總之轉(zhuǎn)變的過程非常緩慢。直到我讀懂聶魯達的一句話:“最好的詩人就是每天為我們提供面包的人?!边@句話把我從早期青春期寫作的浪漫主義和抒情中給拉了出來??吹节w振江翻譯的《聶魯達集》中,有一篇“聶魯達自傳節(jié)選一”的標題《寫詩是一門手藝》后,我認識到自己不是“王在寫詩”,不是葉賽寧,不是凡·高。于是我開始要求自己真誠地寫作,就像我的工匠祖父真誠地對待修補船帆的工作一樣,我的詩歌寫作才算真正開始。
寫作需要耐心,需有個自我發(fā)酵的過程。我很喜歡吉爾伯特關(guān)于詩歌的一句話:“不要相信那些未經(jīng)懷孕就分娩的詩”。我現(xiàn)在的寫作非常慢,我常常會先記下一個在腦子一閃而過的意象,或者在電腦前敲下一個我很想寫的片段草稿,有空的時候經(jīng)常琢磨這個意象或片段真正想對我說什么,感覺自己是在等一首詩自己完成。還有些詩打完草稿后要放很久,像是在造一艘船模。
童劍:在你不同的人生階段,生命的角色、身份的角色、環(huán)境的角色都會影響你的創(chuàng)作,在你的日常生活中寫詩是一種愛好,還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對你而言又有何意義?
余退:人在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生命特征,對世界有著不同的理解和感悟,反應在寫作上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變化,但是也都是“我”在寫作。而“我”其實是很難被定義的。我覺得不同人生階段的寫作,就是在進行不同層次的自我探索。不管寫什么題材,“我”的影子一直都在。從主觀的角度而言,外部世界不過都是一些幻覺,當自我死亡之時,整個世界對于自我都同時湮滅了。當然這一切都是猜測,其實它是未知的。生死一直是寫作的母題之一,詩歌又是所有文體里最具有神秘性和未知性的,因此詩歌可以不斷處理類似的題材。
寫詩是我的生活方式之一,詩歌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寫作其實還是很私人化的事情,而且非常不容易。一位寫作者能夠堅持下來,其實還是源于自己的“選擇”。我相信寫作者都有那種體驗,在進入寫作的某一刻,仿佛已經(jīng)忘我,可以超越生死的,而自己會非常感動。
童劍:你對以往的寫作狀態(tài)滿意嗎?你對詩歌寫作有什么計劃,或者希望自己將來的詩歌寫作往什么方向發(fā)展?
余退:總體上說,我對自己這幾年的寫作狀態(tài)相對滿意。我每年都會給自己設(shè)定一個寫作目標,只要能夠完成就會覺得相對滿意了。在寫詩的過程中,我還是比較較真的,我現(xiàn)在最希望自己能夠有既松弛又緊張的寫作狀態(tài)。沒有一定的緊張感,就不容易敏感,就會得過且過不專注;但是不松弛的話,語言上就會緊繃繃的,寫作仿佛只有骨架而缺少肌肉和皮膚?,F(xiàn)在我需要解決自己詩歌里呈現(xiàn)的“緊張感”,讓句子更自由,以便能夠飛翔。
對于詩歌寫作沒有什么特別詳細的計劃,因為我知道很多計劃都是不可能完成的。我給自己設(shè)定了一年完成50至60首詩歌的目標,包括海洋題材、魔幻類,以及未定主題的詩歌我也會繼續(xù)嘗試。我希望自己依舊能夠保持對世界的好奇,有比較多的時間用來漫游、交流,是那種有效的交流,而不是淺表的、接近于無效的交流,畢竟人生的時間和精力是極度有限的。我覺得自己的寫作在這一兩年還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好像更加平實了,更加關(guān)注普通生活了。如果有可能,我會嘗試將自己身上各種斷裂進行融合,寫一些更加堅定、有指向的詩歌,而不是搖擺不定的、過于迷茫的,難度在于要有生活實踐和對世界的真正發(fā)現(xiàn),而不是架空的。
(選自《星星詩歌理論》2023年12期)
本欄責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