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
圖/受訪者提供
2023年3月15日下午4時左右,沉悶無風。
我掛在一個網(wǎng)絡工作會議,手指隨意滑動了一下手機微信,一則令人愕然的“臨終遺言”躍入眼簾——是兩個月前相識的青年學者李碩。他說因自己朋友圈沒有分組,故此發(fā)消息告知友人們:如有欠債,請聯(lián)系他,至于其他留言,概不回復了。
一個期待數(shù)月、馬上將要相見的人,忽然很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了。之后一周,我一直處于精神恍惚狀態(tài),體味著日本茶道那句平淡至極的話——“一期一會,世當珍惜?!?/p>
李碩的“生死遺言”被好事者截屏轉發(fā),加上媒體跟進,公眾的關注洶涌而至。這也使得他的新作《翦商》意外“破圈”,幾天內銷售一空。一時間,各大圖書網(wǎng)站上,《翦商》和李碩過去的幾本著作都標注著“預售”兩字。
自2023年初,李碩就被我們列入重點關注的學者。
即使后來沒有發(fā)生引起公眾關注的遺言事件,《翦商》一書足以讓李碩成為2023年表現(xiàn)最亮眼的學界新秀。自2022年底出版以來,該書在考古學界、史學界及文史愛好者圈掀起一陣陣波瀾。據(jù)出版方提供的數(shù)據(jù),到2月底印數(shù)已達10萬冊。
前二里頭考古隊隊長、考古學家許宏用“震撼”來描述自己讀完書稿后的感受。
這是一部帶著血腥氣息的奇書,李碩借此揭開了華夏文明早期的一段黑暗過往。在考察新石器時代末期至商周易代時期的考古挖掘結果后,他發(fā)現(xiàn):殷商時期存在著全民性、大規(guī)模、常態(tài)化的人牲血祭現(xiàn)象,各種虐殺、獻祭的方式非常成熟;但從周代開始,這一現(xiàn)象突然近乎完全消失。
在分析這一時期的甲骨文、金文并重新釋讀《周易》后,李碩認為人祭的消失與周滅商直接有關。武王滅商繼而病故后,輔政的周公旦取締了商人的人祭風俗,幾乎完全抹去了有關血祭的記錄和歷史記憶,代之以禮、樂為核心的“德性”和“天命觀”,由此再造了以和平、寬容為特征的新華夏文明,并延續(xù)至今。從此,關于人祭的歷史在中原大地有長達三千多年的記憶空白。
對“商周之變”的洞察和認識,始于清末民初的王國維。他在《殷周制度論》中提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 , 莫劇于殷周之際”的觀點,并從嫡長子(以及產(chǎn)生的宗法、喪服、分封等)、廟數(shù)、同姓不婚三方面論述殷周之間的差異,拉開了“商周之變”研究的序幕。
《翦商》則是對靜安先生之見的進一步發(fā)展。李碩緊緊圍繞著“血祭人牲”,以此闡述在商周易代中,商人的神權政治何以如此激烈地變革為周朝以“德”為中心的世俗道德-政治體系。
素有著述之才的李碩也展現(xiàn)了他出色的寫作才華。
除了對考古發(fā)掘中的人祭現(xiàn)場大型殺戮進行冷靜、不動聲色的還原,他還雕刻出商周易代中富有戲劇性的故事線——譬如周人曾為商王捕獵人牲的“黑歷史”,文王長子伯邑考和姜太公之女邑姜之間的戀愛與婚姻,血祭給文王家族帶來的黑暗記憶和傷痛,以及文王在昏暗地窖里用龜骨小心推演、謀畫滅商大業(yè)。
此外,《翦商》重新理解和塑造了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等人。尤其是儒家經(jīng)典里那個看起來迂闊的“道德化身”周公旦,呈現(xiàn)出豐富復雜的面相。
李碩早年寫過《孔子大歷史》,他把兩位相隔五百年的儒家圣人勾連起來,并推測:孔子很可能發(fā)現(xiàn)了周公刻意抹去的那段血腥歷史以及背后的用心。由此,頗具說服力地解釋了一位春秋時代的學者何以會對周公頂禮膜拜,以及人至暮年那份“吾不復夢見周公”的傷感和沉重。
第一次得知李碩這個名字,是在10年前。
2012年起,在文史愛好者網(wǎng)絡社群流傳著一篇數(shù)萬字的文章《周滅商和華夏文明的再生》,作者是李碩。其觀點之新穎獨特、想象之奇詭、敘事之生動給許多人留下了難忘印象,該文也成為文史圈持久熱議的名帖。也因為過于奇、詭,我當時更多把它當作一篇腦洞大開的“歷史可能性小說”,類似暢銷書作家馬伯庸早年創(chuàng)作的《殷商艦隊瑪雅征服史》。
此后十余年間,李碩繼續(xù)探求,徹底鉆進新石器時代與夏商考古的專業(yè)領域,探訪考古遺址現(xiàn)場,并重新釋讀《周易》,最終將這篇充滿靈感和創(chuàng)見的“奇文”發(fā)展為近50萬字的著作。
《翦商》既得到了學界權威如許宏的激賞和力薦,也在經(jīng)史領域引發(fā)了不小爭議——主要是質疑李碩在構建整部書的邏輯和論據(jù)中,運用推理和想象的成分過大,即所謂“腦洞太大”。一些偏保守的學界人士甚至認為:《翦商》不宜歸類為嚴肅的學術著作,更像是一部精彩的小說。
這令人不由想起一位秦漢史名家說過的話:歷史記載能有不到10%留存下來,已是幸事。而文明本身還在孕育、初生期的上古時代,歷史重建幾乎完全依賴于零星的考古發(fā)掘結果,由此留下茫茫一片的巨大空白。
李碩在巴基斯坦拉合爾市巴德夏希清真寺。圖/受訪者提供
作為萬靈之長的我們,如此渴望了解我們的祖先和過去。當面對年代久遠、記載缺乏、文物有限而難以構成完整而令人信服的敘事的現(xiàn)實,該如何尋找、還原我們的過去呢?
李碩給出了一種富有個人色彩的全新研究和書寫方式。
在《翦商》里,他就像一位擺弄拼圖游戲的超級玩家:以極具天賦的想象力、強有力的分析和推理,依據(jù)碎片化的考古信息、零星的上古文獻,推理、想象、勾連,為我們描繪出華夏文明誕生初期一種可能的全貌。
不夸張地說,對于早期華夏文明的成型和變革,李碩拿出了一個完整而邏輯自洽、也是目前最具說服力的解釋模型。正如考古學家許宏指出的:李碩的研究和書寫當然不是“完美的”;但相較而言,當下很多對上古時期的研究則是無甚價值和意義的庸作。
采訪中,多位青年學者都認同一點:在上古史研究和書寫中,《翦商》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里程碑之作。未來如有更多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研究,他的諸多推論和想象將會得到檢驗。
“無論是證實、補充,或是部分證偽,都是很有價值的?!?h3>向死而生
我和李碩相識于2023年1月,當時是為了《翦商》一書約訪他。
那年冬天,李碩在巴基斯坦采風、調研,路上信號時好時壞。我提議等他回國后我們見面聊:除了通訊問題,最主要是因為我在《翦商》之外有很多想和他交流的東西。
對李碩和他的文字了解得越多,就越發(fā)地好奇:一位原本出身主流精英、懷抱天賦的青年學者,完全可以擁有一種更舒適從容、更易功成名就的人生,為何選擇一條如此邊緣、艱辛、危險的歧路——他也自嘲是個“不著家的無賴漢”,常年游蕩在外,年屆四十,沒房沒車沒票子,時有生計之累。
李碩生于1977年,本科就讀于北大文科實驗班,做過數(shù)年記者,后入清華大學歷史系碩博連讀。博士畢業(yè)時,他完全有機會在內地大城市高校擁有教職,卻跑到邊疆地區(qū)謀職。工作之余,他常年游走于外喜馬拉雅和南亞,那里是地緣政治的敏感地帶,民族、宗教、軍事沖突頻繁發(fā)生。在旅途中,他被當?shù)剀娋斂梢煞肿颖P問、“貼靠”,但也由此結識了一些有趣的新朋友。
2023年春節(jié),巴基斯坦國內爆發(fā)危機、局勢驟然緊張。朋友們都為他路上的安危擔心,他每天記錄跟沿途軍警打交道的“囧途”遭遇,談笑中頗不以為意,直至他突然失聯(lián)、消失了十多天。
“我當時有很不好的預感,覺得他有生命危險?!彼囊晃慌笥鸦貞浾f——后來得知李碩在路上突然病倒、昏迷,在當?shù)負尵戎蟊痪o急送回國內。
與他相交頗深的青年學者張詩坪說:李碩并非單純的冒險家,他之所以常年在那些看上去不安定的地域游歷,是出于對史上絲綢之路以及對多元文化、種族交匯地帶的興趣和熱情。
“事實上,他的研究和寫作路徑,正是繼承了東西方自古以來的歷史書寫傳統(tǒng)。無論是西方的'歷史之父'希羅多德,還是中國的司馬遷,在交通不便捷、旅行充滿危險的古代,他們都是四處游歷、實地勘察的?!薄霸诮煌?、通訊這么便捷的今天,很多歷史研究和寫作者倒丟棄了這一傳統(tǒng)?!?/p>
李碩的心很野,他的情懷很大。
十多年來,他一直用生命行走、思考和寫作。在寫作《翦商》的幾年里,因為長時間面對那段極為血腥暴力的黑暗歷史,李碩一度陷入抑郁狀態(tài)。他的朋友、游記作家隨水認為:這很可能是導致他患上兇險之疾的主要因素。
2023年對李碩而言,是極不平凡的一年。在這場個人劫難中,他面對生死的坦然和淡泊,讓很多認識他或不認識他的人心生敬意。
與死神擦肩而過,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在手術后有明顯好轉,目前一邊接受治療,一邊開始動筆寫他準備已久的一本新書。
《翦商》一書在考古學界、史學界及文史愛好者圈掀起了一陣陣波瀾,讓作者李碩成為2023年表現(xiàn)最亮眼的學界新秀。李碩以極具天賦的想象力、強有力的分析和推理,依據(jù)碎片化的考古信息、零星的上古文獻,推理、想象、勾連,為我們描繪出華夏文明誕生初期一種可能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