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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落不明的家族

2024-01-11 08:02邢秀琴
山西文學(xu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曾志偉天佑

邢秀琴

曾志偉站在街頭一根電線桿下,他穿一身藍色的軍干服。冬季,明晃晃的陽光讓蘇鎮(zhèn)看上去像一個晃蕩在清澈池塘中的透明玻璃瓶。他像玻璃瓶子中豎立著的一個沒有生命的標(biāo)本。那幾年,蘇鎮(zhèn)街頭隨處可以看到穿軍干服的人,似乎大家都是退役軍人。都說是部隊要換裝,這些淘汰的軍服就通過各種渠道流失在民間。

曾志偉雙手插在褲兜里,仰望著天。街上出奇地安靜,沒有一個人。靜靜發(fā)呆的矮房,散步的女人,脫光了葉子的樹木,都成為他的背景。事實上那時他已經(jīng)成為一個孤兒。都說他母親跟著那個河南木匠走時,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想來小鎮(zhèn)對曾志偉來說,就是一座飄蕩著荒涼氣息的孤島。

曾志偉有一張圓嘟嘟的肉臉,一副圓滾滾的小身板,似乎隨時準(zhǔn)備卷起身子在地上滾幾圈。他厚厚的嘴唇總是噘著,下巴微抬,俯視著課桌后的同學(xué),像看一群小傻子。說來奇怪,那時同學(xué)們都瘦得像猴子,臉色青黃。他卻是一個例外。下了課,大家迫不及待地奔向操場,像無數(shù)起起落落的小鳥。他則獨自站在操場邊沿,望著遠處起伏的群山,或者蹲下來觀察腳邊那些匆匆奔走的螞蟻。遠處的群山和腳下的螞蟻才是他的朋友。

曾志偉有一個哥哥,沉默寡言,看人時,眼睛總是小獸一般逃竄,似乎隨時準(zhǔn)備在人前消失。兄弟兩個雖然同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卻從沒有相跟著走在一起。這讓大家很是不解。

曾志偉是曾家最后一個在蘇鎮(zhèn)失蹤的?;蛟S這里對于他,不過是風(fēng)箏拖著的那根線而已。他的父親曾天佑死了,那個和他同樣有著圓滾滾身軀的女人,很快也跟著一個河南的木匠走了。

曾志偉是在一個秋天的晚上離開蘇鎮(zhèn)的。

那晚夜風(fēng)很大,蘇鎮(zhèn)通往縣城那條窄窄的水泥路兩旁,粗壯的白楊樹黃綠參半的樹葉子發(fā)出嘩嘩的響聲,像在鼓掌歡送他的離開。至此,這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幾十年的外來戶,終于銷聲匿跡。曾經(jīng)傳說藏有金元寶的三間破房子,在被許多來路不明的人在某個黎明或者傍晚偷偷摸摸光顧之后,換來嘴里嘟噥的兩個字“騙子”。曾家在村上徹底消失了。

按說,曾志偉的父親和我父親關(guān)系還算不錯。曾天佑瘦高的身子,青白面色,臉上刮不下二兩肉,兩只眼睛明晃晃的,像一對小燈泡,頭發(fā)蒿草一般挓挲著,喜歡穿一條淺色褲子。他總是恰巧趕在飯點,不經(jīng)意地走進我家,吃驚地說,哦,你們吃飯呀!

母親愣一下,隨后會默默在飯桌上加一副碗筷。父親看曾天佑有些萎靡,眼睛里小燈泡的光暗淡了許多,嘆口氣,問:

又進城了?這樣對身體不好!

曾天佑不吭聲,只是低頭呼哧呼哧喝粥,蓬亂的頭發(fā)像一棵奇怪的植物,隨著喝粥的動作,肆意地盛開。喉結(jié)隨著呼哧聲,小老鼠一般上躥下跳。

母親嘆口氣,說家里沒有個女人張羅真不行。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曾天佑家里經(jīng)常亂得像經(jīng)過一場激烈的戰(zhàn)役。他的妻子有輕微的精神病,整天頭不梳,臉不洗,也不給他們父子做飯,只是雙手插在袖筒里看太陽。要不就是站在十字街頭,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用右手掐自己的左手,看著左手背上一排清晰的掐印,臉上散發(fā)出詭異的笑容。

曾志偉則常常趴在供銷社玻璃柜臺前,看進出的人買鹽打油扯洋布。有著一雙葡萄眼的女售貨員拿個算盤,專心致志地扒拉來扒拉去,嘴里念念有詞,吐出一串珠算口訣。曾志偉見顧客等得心焦,脫口就說出顧客的結(jié)賬金額。這個數(shù)字在售貨員算了三遍以后,居然是正確的。女售貨員的葡萄眼里不免透出吃驚的表情。

曾志偉的父親曾天佑在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他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他自己放出風(fēng)聲,說祖上留下一壇金元寶,到了晚上會發(fā)出嗞嗞的響聲,照得屋子里一片光明。很快一些游蕩在民間收古董的文物販子猶如獵狗一般聞風(fēng)而動。那陣子,他家三間小破屋里經(jīng)常有古董販子來來往往。有知情的說,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能相信天佑那張破嘴!

不過,也有一些好事的人猜測,他老家在江浙一帶,誰知道祖上是做甚營生的?有人仍然記得他老子帶著他落腳到蘇鎮(zhèn)時候的情景。那是個瘦小的老頭,戴一副黑框眼鏡,皮膚白凈,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已經(jīng)陳舊,袖口邊磨得都卷毛了,可一眼就能看出是細(xì)密的高檔料子。這樣想來,他家也許是個有說道的家族呢! 至此,老頭帶著獨子在鎮(zhèn)上落腳。他是個不錯的裁縫,在街面上臨時租了一間小房子,開了間裁縫鋪子。老頭脖子上經(jīng)常掛一根為客人量身的皮尺,鎮(zhèn)上的人路過鋪子門口,總能聽到縫紉機噠噠的響聲??上偨o兒子娶了媳婦不久,一天下午,有人去鋪子取衣服,發(fā)現(xiàn)老頭趴在縫紉機上,過世了。

曾天佑受不了在毒日頭下莊稼地里勞作的苦楚,他覺得要想讓土地吐出真金白銀,費勁!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騎車到縣城醫(yī)院賣血。臨去的前一天,他會大量喝鹽水。回來時,兜里就會揣著幾十上百元鈔票。鎮(zhèn)上人見他騎車從街上一溜風(fēng)駛過,就知道他身體里的血又像水一樣的留在縣城醫(yī)院。

蘇鎮(zhèn)是個特殊的地方,在太行山上這樣一個針眼大的地方,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流行著愈來愈盛的賭風(fēng)。鎮(zhèn)上的男人如果誰沒有賭博的經(jīng)歷,那無異于一個異類。一些女人都能很豪氣的坐在賭桌上和男人叫板。一個幾歲的小孩子都能清楚識得麻將桌上的紅中,白板,東南西北風(fēng)。有段時間,聽說曾志偉賭錢贏了一百萬!老天,一百萬,這幾乎是一個農(nóng)民幾輩子的收入。他一下成了鎮(zhèn)上年輕一代的榜樣,大家都熱情地叫他“曾哥”。

母親說,曾志偉和過去可是兩副模樣。他身材清瘦,個子比以前高出許多??偸谴┮簧砗谏猩椒?,梳著寸頭,腳上的皮鞋亮得能映出路邊的石頭。臉上有了棱角,眉毛濃得像畫上去的,牙齒很白。他經(jīng)常歪著頭,目光看天,嘴角上翹,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這模樣讓他看起來總像是在嘲諷誰。

記得上小學(xué)時,老師經(jīng)常組織班上的同學(xué)開展心算測試,同學(xué)們在操場上自動分布開,間隔一米。每張卷子十道算術(shù)題,半小時交卷。偌大的操場上,三十多個孩子像撒在地上的一粒粒黃豆。小小的人兒蹲在那里,弓著身子,抿著嘴唇,手握半截鉛筆對著紙上的算題,眉頭緊鎖得像一個一個小老頭。老師宛若將軍一般,在黃豆陣?yán)镛D(zhuǎn)來轉(zhuǎn)去。

這樣莊嚴(yán)的時刻,曾志偉總是第一個站起來交卷子。最關(guān)鍵的是每次宣布心算測試分?jǐn)?shù),他總是第一。這不免讓同學(xué)們滿腔羨慕,同樣的腦袋瓜子,并不見曾志偉用功學(xué)習(xí),偏偏每次都能拔得頭籌。他難道是“化學(xué)腦袋”?為此,老師在班上不知夸獎了他多少次,說曾志偉腦筋好,以后一定是個有出息的孩子,他肯定會考一所好大學(xué),改變自己的命運。

然而,讓人沒想到的是曾志偉的哥哥——曾志向,那個從小就蒼白著一張臉的孩子,卻毫無征兆的考取了省城一所??茖W(xué)校。就像過春節(jié)時買的鞭炮,你認(rèn)為那是一個啞炮,卻冷不丁爆響了。這讓鎮(zhèn)上的人大吃一驚,說曾天佑這老小子不著調(diào),倒是生了個有出息的兒。曾天佑很是自豪,到了飯點,沒事也要挺著胸脯子到人前走一遭,等著大家問曾志向的開學(xué)時間,問學(xué)校畢業(yè)以后,能分配一份什么樣的工作之類的話題。然后在大家嫉妒和憤憤不平糾纏在一起的復(fù)雜目光中,腳下像踩著彈簧一樣驕傲地離開。

曾志向離開村子那天,從頭到腳一身新,頭發(fā)都是剛理過的。曾天佑和大兒子并肩走著,不時伸出手幫兒子拍打一下沒有一絲灰塵的新衣服。曾志向的個子隨了曾天佑,瘦高,單薄,蒼白,脊背有些弓,像一棵沒有扶直的小樹,似乎一陣風(fēng)刮過,馬上就會倒下去。他身子瘦弱,卻意外地有一頭濃密烏黑的發(fā),像戴了一頂帽子。在村人的圍觀中,他顯得更加蒼白和瘦弱。他小心翼翼的目光,使得他更像一株搖搖晃晃的,散發(fā)著潮濕氣息的植物。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步,走向蘇鎮(zhèn)鎮(zhèn)口的公交車站牌下,等待通往縣城火車站的班車,然后坐著慢悠悠的綠皮火車到省城,開啟他生命的新航程。許多年以后,大家對他的印象就是一株植物的印象。這一走,他幾十年再也沒有回來蘇鎮(zhèn)。

那時候,蘇鎮(zhèn)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過不了多久,曾志偉這個被老師夸贊為有前途的孩子,居然不讀書了。

他經(jīng)常跟著賣血的父親到縣城逛游??h城幾條街,幾條路,他摸得透透的。電影院門口那個留著爆炸頭的瘋子慷慨激昂地演講,小偷們躲在暗巷里,因為分贓不均而爆發(fā)的斗毆,都引起了曾志偉濃濃的興趣。他的父親曾天佑走遍大街小巷捉住他,押上自行車,才算放下一顆七上八下的心。不得不說,賣血帶給曾天佑最直接的改變就是那輛二八橫梁自行車,盡管是二手貨,在鎮(zhèn)上也是值得炫耀的。

曾志偉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曾天佑弓身蹬著自行車。曾天佑長長的身子弓得像一只大蝦。他一路奮力蹬車,一路叨叨。一定要去上學(xué),好好讀書,給你爸再爭一口氣,像你哥哥一樣改變咱們家的門風(fēng)。這樣有朝一日回到老家,才會堵了那些人的嘴。你爺爺是被冤枉的呀!要不是你奶奶當(dāng)初拼了一死,我和你爺爺哪能逃得出來。在咱們老家出門就是河,隔著一條河,就可以和對面的人聊天,哪像這太行山上荒山禿嶺!

夏季的風(fēng)像穿著溜冰鞋,滴溜溜穿過父子倆的前胸后背,豪爽的吹干了曾志偉額頭的汗水。上了坡,就是一溜下坡。曾天佑白襯衣的兩片前襟鼓起來,遠遠看上去,像一只白色的大鳥。他呼嘯著沖到鎮(zhèn)上長街的路口,回頭看,自行車后座上哪還有曾志偉的影子。這樣幾次過后,曾志偉就真的不念書了。有人說曾志偉在縣城跟著混混學(xué)小偷,天天用食指和中指練習(xí)在油鍋里夾肥皂。

事實上,曾志偉最終走上了賭博這條路。他賭博還生怕人家不知道。贏了錢似乎更怕人家不知道。母親說,曾志偉給蘇鎮(zhèn)年過七十歲的老人,每人發(fā)了一百塊錢。現(xiàn)在比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還受歡迎。大家都說他有本事,比他那個賣血的父親有出息。也有人說,這算什么出息?賭博那就不是正經(jīng)人干的事情,一個外來戶的家庭出不了什么有本事的人。賭博也算是不義之財,一百塊算什么?怎么還不得發(fā)個三五百塊?他在賭場上手指動一動,就頂我們幾年的收入。

曾志偉沒有結(jié)婚,一直是一個人單過。他也沒有去找過他的母親,聽說他母親后來嫁給那個河南木匠,瘋病居然不治而愈。河南木匠混得很是不錯,開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家具廠。曾志偉的母親像變了一個人,有人見過,說以前沒發(fā)現(xiàn)曾天佑的瘋老婆居然是一個美人。女人一直沒有來找過這個兒子,就像曾志偉一直沒有去找過那個女人,這很是出乎大家的意料。

曾天佑是在他大兒子上學(xué)的第二年失蹤的。有人說肯定已經(jīng)死了。

那段時間縣城公安局在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貼了告示,說從護城河里打撈起一具尸首,上面描述的身高長相很像曾天佑的樣子。不過那段時間,曾志偉正好不在村上,傳說正在城里學(xué)小偷。村人嘰嘰喳喳了半天,沒有人做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曾志偉雖然沒有結(jié)婚,身邊并不缺女人。其中一個比他大十歲,是他賭友的老婆。說起來這個女人和我家還沾了點親,是我一個遠房表姐。在我童年的認(rèn)知里,她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皮膚白得像在面缸里打過滾,眉毛彎彎,像畫上去的。有一次上茅房,她從隔墻的茅房提著褲子站起來,我只看到一抹晃眼的白,眼睛瞬間像看過冬季大雪覆蓋的田野,再也看不清楚其他。

以前農(nóng)村的茅房都是用各種大大小小的沙石、青石壘就。各家在自家房子背后或是拐角,用一片石頭壘個茅房,茅墻不高,經(jīng)常是蹲在茅坑上,還要和隔墻的人聊天。茅墻外通常長著幾棵榆樹、白楊樹,或者洋槐樹。我家的茅墻外就長著一棵老榆樹,夏天經(jīng)常會從樹枝上落下一種紅色的榆蟲子。榆蟲子圓鼓鼓的肉身,小拇指粗細(xì),顏色很像鎮(zhèn)上辦喜事人家喝的山楂酒。當(dāng)時覺得這蟲子長得真是漂亮。哪曾想落在身上,冰冰的,像一條細(xì)小的紅蛇貼上來,令人毛骨悚然。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遠房表姐身子的白,震驚到的。一剎那晃得眼花,瞬間忘記了榆蟲子帶來的恐懼。

誰都沒想到,曾志偉就和她攪在一起了。這在鎮(zhèn)上已經(jīng)成了公開的秘密。他一日三餐在女人家里吃飯,每次都會將贏來的錢很大方地分給女人一些,女人的男人覺得這樣很合算,反正他手氣不好,從來沒有痛痛快快像曾志偉那樣,將桌上的鈔票毫無顧忌地?fù)г诿媲啊?/p>

這樣的時候,曾志偉手里夾著香煙,眼前煙霧繚繞,面色寡白,眼眶下映出淡淡的青,眼光似乎儀器發(fā)射出來的一條光線,直直地射在桌上。對面三個人是從縣城來的。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弄不好這些人就是來圍獵的。那時,曾志偉已經(jīng)很有一些名氣,經(jīng)常有賭徒從外地來找他。這些人來時都帶著充足的賭資,和鎮(zhèn)上那些坐在牌桌上,只敢小耍的人是天上地下。

屋子里有些昏暗。四個男人同時抽煙,屋子里就變成仙境,他們成了對弈的仙人。女人端茶倒水,偶爾過去轉(zhuǎn)一圈,會刻意在曾志偉身后多停留一會,撩起圍裙擦一下根本沒有水跡的雙手。曾志偉專注地注視牌桌,對女人的動作毫無察覺。女人的男人,兩條短短的眉毛怕冷似的擠在一起,眼睛朝女人一瞪,射出幾許嫌惡。女人嘴角上翹,還過去一抹不屑的冷笑,不情不愿地扭著腰臀到廚房去了。女人一走,男人便將眼睛貼在牌桌上,他是釣魚的,曾志偉手氣的好壞,直接關(guān)系到他口袋鼓脹或者空癟。

這樣的時刻經(jīng)常是通宵達旦,上帝好像經(jīng)常偏向曾志偉。鎮(zhèn)上人說南方人腦袋瓜子就是好使喚,你看賭博,那是一半靠運氣一半靠腦瓜呢!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更多的人慕名而來。這些人穿戴不凡,一來就直奔表姐家的小院。

小院有一棵棗樹,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左右,樹上結(jié)滿翠綠中泛著紅色的棗子。東面好像有一間小屋,養(yǎng)著一頭牛。我小時候曾經(jīng)去那間小屋玩耍。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草料混合著牛糞的味道。我經(jīng)常抬起小手小心翼翼地摸著牛的身子,毛皮沒有想象中的順溜,有些發(fā)澀,牛身子還不停地打著哆嗦。老牛靜靜地站在槽后,兩只大眼睛莫名地看著對面的墻壁。我很想讓它看我一眼,它不為所動,嘴里只是緩慢地咀嚼著草料。

小院中間有一堵花墻,上面擺著一溜小桃花。不過,現(xiàn)在的小院可不是這樣小家子氣。遠房表姐沒有像村上許多人那樣去申請宅基地,她將老房子拆掉重修,又將鄰居三間舊房子買下來一塊拆掉。拔地而起一溜五間紅磚二層樓,外墻水泥抹面,黃色防水涂料涂過外墻,在村上很是顯眼。院子大得像個籃球場,靠墻擺著大大小小的花盆,一片姹紫嫣紅,熱鬧非凡。

那些外地來的客人,熟門熟路,徑直走進屋里。曾志偉也可能還沒有起床,那些人便在客廳坐下來,女人熱情地倒上茶水,讓大家稍等。曾志偉出現(xiàn)在客廳時,頭發(fā)像一片被風(fēng)吹倒的莊稼,統(tǒng)一向后梳,發(fā)絲油光水滑,連一只蒼蠅也站不住。青白的臉色像一件穿了數(shù)年的白襯衣,白得有些粗糙,多了經(jīng)年的風(fēng)霜。他嘴角微微上翹,伸手示意大家喝茶。隨即在沙發(fā)上坐下。眼睛像看不見底的一潭深水,眼白上有隱隱的血絲。

他低頭喝一口茶。女人說過是碧螺春,或者龍井,在鎮(zhèn)上的小賣鋪買的。想來女人是舍不得買好茶的。不過,他不在乎這些。雖然以前父親不止一次說過在老家,人們慣會品茶,喝茶時還要就著茶點,擺龍門陣。他不會品茶。不過一口茶下肚,嗓子滋潤了許多。他笑著用目光和大家打招呼,目光中有一種東西在緩緩流動,已經(jīng)沒有少年時的茫然和膽怯,歲月給目光注入了故事和膽氣。

女人拿來一雙白色運動鞋,換下他腳上的拖鞋,那架勢活像要去進行一場長跑比賽。此刻,窗外的陽光正好,客廳變成一個明晃晃的水晶球,屋子里的人都映在其中。曾志偉沒有吃早飯,他沒有吃早飯的習(xí)慣,就像從來沒有早睡的習(xí)慣一樣。幾個外地男人,客氣地介紹自己,都是一條道上的人,很快就稱兄道弟。曾志偉是一個話很少的人。大多數(shù)時間靜靜聽他們說,并不插嘴,眼睛像車窗上的雨刮器在幾個人身上掃來掃去。他低頭看了看腳上的運動鞋,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就要開始。

他并沒有去招惹這些人,這些人卻像蝗蟲一樣圍著他。賭博對他來說,只不過是為了糊口,他并沒有想去掃蕩他們。每次都是人家找上門來,他不想死在家門前。

屋外的太陽鉆進云層時,幾個人在牌桌上坐下來。這一次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一天一夜,一大堆錢像個婊子,在幾個男人面前游來蕩去。每次還沒等捂熱就換了主家。曾志偉知道這是遇到硬茬口了。他隱隱感覺走進了一條悠長悠長的隧道,有些走不出來,又退不回去。周圍的空氣愈來愈稀薄,呼吸都有些困難。

女人已經(jīng)不知道添了幾次茶水。其實,第一次倒的茶水紋絲不動,水面上已結(jié)了一層褐色的薄釉。她看著曾志偉近似死人的臉色,看著那雙常年抽煙,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已經(jīng)變成焦黃色的右手,在不聽使喚地抖動。她第一次有了恐懼,第一次有些討厭錢。似乎這些錢會帶來想不到的禍?zhǔn)拢坪踹@個夜里會上演一場決定現(xiàn)場每個人命運的大戲。這個念頭閃過,女人急忙在心里一連幾個呸呸呸,罵自己總是胡思亂想,不著調(diào)。

到了夜里十二點,女人仍然待在客廳,她的眼皮猶如磨盤一般沉重,可只有坐到曾志偉身邊,心里才會有一絲安心。鎮(zhèn)上的人都說她貪圖曾志偉的錢,罵她是個賣貨,沒有人知道她是真的喜歡他,就連曾志偉也不知道,這讓她有些傷心。她知道曾志偉的家境,她有些心疼這個小南蠻子,她愿意好好待他,讓他有個家??伤仓浪豢赡芙o他家。鎮(zhèn)上人不理解她,就如不理解曾志偉一樣。這個比她小十歲的男人在私下里其實很會關(guān)心人,在每個月她肚子疼的時候,他會給她沖一大杯濃濃的姜糖水,他還送她一個暖水袋,小小的,平時沒事手拿著就能暖在肚子上,很舒服。如果可能,她愿意一輩子保持這種關(guān)系,她不在乎鎮(zhèn)上的人怎么說。

屋外夜色正濃。不知什么地方傳來貓叫聲,像小孩子在哭。女人似乎看到一只貓輕盈地站在墻頭,警惕地四下觀望。貓冷冷地瞥向這邊,一副未卜先知的樣子。她腦子瞬間水洗般清醒,揉揉眼睛,搓搓手,準(zhǔn)備去廚房給他們做點吃的。就在她剛站起身,曾志偉猶如一個木頭做的假人,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外面的貓叫聲更甚,一聲接著一聲,在深夜顯得異常恐怖。桌上其他三個男人將一大堆錢盡數(shù)耬過去,端起身邊的茶水一飲而盡。他們手腳利索地將那些粉色的票子盡數(shù)裝進一個黑色雙肩包。桌上瞬間空曠起來。他們甚至沒有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曾志偉。臨出門前,一個長著鷹鉤鼻的男人看了一眼蹲在曾志偉身邊的女人,從隨身的包里抽出一疊錢,返身放在桌上,三個人魚貫而出。

屋子里很靜,靜得像一座墳?zāi)?。燈光晃晃悠悠,有些不真實,女人恍然覺得自己身處荒涼的曠野,周圍一片荒蕪??蛷d的門大開著,夜風(fēng)大搖大擺地闖進來,涼涼的,屋里的人被冷風(fēng)吹醒了。先是女人的男人醒過來,他狠狠地罵了一句,不知是罵誰。他原本在椅子上坐著,看到女人半抱著曾志偉,猛地站起來。由于長時間坐著,再站起來,腿一軟,竟然一下子摔倒地上,這讓他的火氣更大。他狼狽地爬起來,捶了捶腿,幾步跨過去,朝著女人一個巴掌就掄了上去。巴掌聲在寂靜的夜里分外響亮,屋外又傳來一陣貓叫聲。女人嘴角流著血,一言不發(fā),只是冷冷地看著面目猙獰的男人。

曾志偉猶如一只蘇醒的動物,緩緩站起來。他原本油光水滑的頭發(fā)經(jīng)過一天一夜,已經(jīng)有些干枯,像地塄上的野草,門外肆意闖進來的夜風(fēng),撥弄得頭發(fā)更加凌亂。他端起桌上一杯結(jié)了茶釉的茶水,仰頭一通猛灌。褐色的茶水順著嘴角流下來,猶如一條扭曲的蚯蚓。他扭頭看了女人一眼,緩緩向屋外走去,步履像一個耄耋老人。緊接著,身后又傳來一聲響亮的巴掌聲,隨著就是身體重重倒在地上的沉悶響聲。

他停下腳步,下垂的雙手握成拳,指關(guān)節(jié)頂?shù)钠つw泛出白色,像一個個白色的杏核。屋子里再次恢復(fù)寂靜。最終,他緩緩走出去。院子里,那棵棗樹還在,已是深秋,棗子自然是沒有了。一根根瘦蕭的枝條在夜風(fēng)中搖曳。曾志偉想起,去年他還吃過這棵樹上的棗子。女人拿一根竹竿打下來,不由分說就塞進他嘴里。棗子白中泛紅,吃起來脆脆的,很甜。當(dāng)時,女人的臉色就像漂亮的棗色。他記得自己反手喂了女人一顆,女人笑得像吃了一嘴蜜。

曾志偉拖著腳步走出大院,像一個戴著腳鐐的人,身后的鐵大門咣當(dāng)一聲閉上,在深夜,聲音串得很遠。曾志偉走上寂靜的街頭,聽到大院那邊傳來女人殺豬一樣的嚎叫聲。他停住腳步,頓了片刻,終于還是走上鎮(zhèn)子南面那條有著兩排白楊樹的大路。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跟著父親從這條路走向縣城。

當(dāng)然,曾志偉后來這些故事,我都是聽母親講的。母親總是說,南蠻子和我們北方人不一樣,到處都可以落腳,說走拔腳就走。而我一直在想,那個晚上,曾志偉獨自走進沉沉夜色中,到底去了哪里?在那個夜里,他一定想起他的爺爺,他的父親,還有他那個瘦高的哥哥,他們都幻化成一株株南方的植物,散發(fā)著潮濕的氣息,在沉沉夜色中包裹著他。至此,曾家留在鎮(zhèn)上的印記徹底消失,留在我印象中的除了一團潮濕的氣息,似乎也找不到別的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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