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瑤
弒父,一個東西方文明史上均有涉及的古老情結(jié),如今越發(fā)被流行文化和商業(yè)市場看中。
近期,犯罪片類型大師曹保平導演的《涉過憤怒的海》上映,黃渤飾演的父親,在女兒死后暴走追兇,抽絲剝繭,最終,這位憤怒的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也沾染了女兒的血。是自己長期對女兒情感需求的漠視,和自以為是的扭曲父愛,一同制造了自殺少女心中的荒蕪。
這是一個并不明顯的弒父故事,因為即便在精神上報復了父親,死去的也終歸是女兒。片中的女兒是一個弒父未遂的、刀刃朝向自己的哪吒。哪吒,這個最典型的東方弒父形象,雖出自傳統(tǒng)神話,內(nèi)核其實也與西方故事存在某種一致性。代表人物哪吒,剔骨還肉,向父宣戰(zhàn),好不痛快,叛逆、自由,關鍵是還很強大。這是一個成年人才敢看的童話故事。
在西方文化里,弒父是一個普遍被認為起于“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概念,到了現(xiàn)代社會,在獨立自由與性解放的語境里,則體現(xiàn)為對大家長制的反抗和叛逆,對狹隘民族主義的批判等等。
弗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中解釋:在人類發(fā)展早期,父親擁有絕對權(quán)力,當兒子長大,一旦擁有了可與父親抗衡的力量,就會產(chǎn)生反抗父權(quán)的想法。
在東方,情況要復雜些?!案浮辈粌H代表家庭內(nèi)部的最高領導,也構(gòu)建著政治與社會支配的形象。而儒家文化根深蒂固幾千年的“孝”字,以及農(nóng)業(yè)社會的宗族文化,則讓“弒父”這一概念更多融化在隱秘的親緣倫理糾葛里。
后來五四運動對封建禮教的摒棄與批駁,進一步將弒父這一概念限制于家庭語境。對傳統(tǒng)禮教多有批評的魯迅寫《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提倡一切從“心以為然的道理”出發(fā),父母對孩子的愛應是出自生物本能的自然之愛,而非建立在威權(quán)等級之上的恩澤之情。禮教淡了,但基于感情和血緣的孝道還在。這也是現(xiàn)代社會面臨的問題。更貼合中國社會的情況,不是動不動就弒來弒去,而是一個孩子成長過程中一些失語沉重的片刻,一些彼此失望和希望的交替,病床前甚至是彌留之際不被察覺的一滴眼淚,和一些因難以啟齒而成終生憾的表達。 不論暴力還是冷漠,中國家庭的內(nèi)部矛盾,更多是不露聲色的,是向內(nèi)腐蝕而非向外爆發(fā)的。不過,給朱自清留下《背影》的那位父親,也并不被認為是國人普遍熟悉的傳統(tǒng)父親形象。
說回曹保平,這位生長于中國社會巨變年代的第六代導演,擅長用殘酷的手法刻畫原生家庭內(nèi)部的成長悲劇。五年前的《狗十三》里,女兒心愛的寵物狗不斷被家人棄擲、打壓,女孩的聲音和情感也始終被屏蔽,最終,狗被做成菜盛上飯桌,女孩麻木地端起了碗,咽下了自己被傷害和被打斷的童年。面對擁有絕對掌控權(quán),而又并不具備愛的能力與能量的父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只能自救。弒與不弒,都只是情感悲劇的附屬品。
“弒父”的前提是有“父”,不僅是生物上,也得身份上存在。父不像母,后者更多被認為僅由生物關系決定。母愛當然也有殘酷的一面,但解決方法很少是精神的弒殺,因為精神連著臍帶,剪不斷。
人們終其一生在學會成為“父”,也在學會擁有、反思及批判一個“父”。現(xiàn)實中大多數(shù)情況,要比哪吒、魯迅和朱自清都更復雜。當魯迅所說的“心以為然”的自然之愛淡去,系掛在責任與倫理之上的弒與被弒,才會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現(xiàn)實張力。
于是,對于電影《涉過憤怒的?!?,有一種評價頗得人心:電影不夠了解現(xiàn)實,因為像黃渤那種還能“涉過憤怒”去為女兒拼命復仇,還能反思自己所作所為的父親,在現(xiàn)實中的東亞家庭里,算得上是很好的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