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翎

本人進入海外利益保護行業(yè)逾10年，曾駐阿富汗喀布爾近5年。2019年時，由于阿富汗安全形勢快速惡化，我便返京供職于國內某海外安保公司，并擔任該公司某職能部門負責人至2023年8月。

由于工作原因，這些年來我難免出沒于一些高風險國家或地區(qū)。本文所記錄的事實，發(fā)生于今年 9月的阿巴邊境。這次經(jīng)歷雖然對我來說不是最危險的一次，卻是距本文發(fā)表時間最近的一次歷險。

計劃前往邊境部落區(qū)

自2019年回國之后，我已有連續(xù)4個年頭未再踏足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這片古老但又似乎永遠處于流血與沖突之中的土地。今年年初國際航班恢復后，因業(yè)務需要，本人于9月初終于放下了北京的工作，再次踏上了飛往伊斯蘭堡的航班。

飛機落地后，我發(fā)現(xiàn)明亮寬敞的機場大廳已頗為現(xiàn)代化。在機場換了盧比之后，我搭出租車到市區(qū)的酒店。伊斯蘭堡是一座“花園城市”，雖然安全預警中偶爾有“暴恐分子潛入首都”的警訊，但安全形勢總體可控。抵達伊斯蘭堡后的頭兩個星期，除了與當?shù)嘏笥丫鄄驼勈峦?，平日間我會在市場、古董街和藝術館等場所漫步。感覺除了盧比貶值、物價飛漲、貧富差距日益明顯之外，整個城市的面貌是安靜祥和。

一晃便到了9月底，由于巴基斯坦軍方與阿富汗塔利班圍繞“杜蘭德線”正在邊境激戰(zhàn)，我此行的正事遲遲沒有進展。各種催促我加快進度的電話，幾乎每個小時都會從中國打進來，可謂壓力與日俱增。幾番躊躇后，我終于下定決心：不再只依賴當?shù)厝说年P系辦事，而是親自前往位處阿巴邊境的普什圖族部落區(qū)，力圖以最快速度達成此行目的，緩解各方面的焦灼情緒。

阿巴邊境近似一片“飛地”?；亟M織及其前領導人本·拉丹便曾藏匿于此，并在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令美國及其北約盟友束手無策。從地圖上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之間雖然有一條明確的邊境線，但這條線只存在于地圖上。除了口岸城鎮(zhèn)外，阿巴之間實際邊境線模糊。兩國交界地區(qū)是一個又一個普什圖族和俾路支族村莊，在一望無際的山巒間綿延。

相鄰的村莊，往往隸屬于同一個大部落或大家族。這些村落民風彪悍，掌握著大量軍械，除AK-47等輕武器外，有的村落還有自己的高射炮和裝甲車。阿巴兩國的軍警在邊境地區(qū)都沒有完全的實控權，甚至都要依靠邊境一帶的部落武裝才能對當?shù)赜兴刂啤?/p>

千百年來，普什圖族憑借著自身部落的武裝力量，在部落“長老會”（Jirga）的領導下，以“村村自治、家家為王”的模式頑強地生存著。一些部落村鎮(zhèn)以走私、制毒和制槍等行當為生，甚至直到今日，“全村制毒”和“全村制槍”的情況仍然廣泛存在。

由于阿富汗一側長達數(shù)十年的戰(zhàn)爭造就了巨大的武器需求，阿巴邊境便誕生了整個南亞地區(qū)最大的“軍火黑市”。外界零星的報道顯示，該地區(qū)的軍火黑市以露天形式公開販賣各種槍支、炸彈背心、夜視儀和狙擊槍瞄準鏡等武器裝備，其中既有從阿富汗流入的軍火，也有當?shù)氐叵卤S生產(chǎn)的各國武器的仿品。

這些村落民風彪悍，掌握著大量軍械，除AK-47等輕武器外，有的村落還有自己的高射炮和裝甲車。

盤踞在市場周邊的基地組織、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巴基斯坦塔利班和俾路支解放軍等暴恐組織，可以仰仗普什圖族部落武裝的庇護，在這種黑市里自由活動，隨意采購各種武器。2014年，巴基斯坦軍方在該地區(qū)開展代號為“利劍”的大規(guī)模反恐行動后，軍火黑市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但此類黑市于光天化日之下售賣各型軍火的情況并未被完全掃除。

行前準備

部落區(qū)人員成分魚龍混雜，巴軍方線人、阿富汗塔利班、各路暴恐分子和當?shù)睾谏鐣F伙旁逸斜出。為避免在當?shù)亓粝抡婷麑嵭?，前往部落區(qū)前我在伊斯蘭堡臨時采購了一次性手機和無法追查真實身份的SIM卡，并以化名注冊了WhatsApp社交賬戶。通信設備準備好后，我緊接著又去了服裝市場采購了普什圖族民眾常穿的服飾—俗稱“阿袍”或“巴袍”。

由于阿富汗的哈扎拉族（傳說是蒙古人后代）也經(jīng)常在阿巴邊境出沒，且該民族的長相酷似中國人，故中國人身著當?shù)胤椀暮锰幘褪牵撼鞘艿浇嚯x觀察，否則會被一些當?shù)厝苏`認作是哈扎拉人，進而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被綁架的風險。

作為外國人，只身出入高風險地區(qū)，盡量融入周遭環(huán)境，最大限度做到“隱形”是降低安全隱患的黃金法則。因為當?shù)乇┛纸M織火力強大，一旦被“盯上”，不管隨身帶了多少保鏢或請了多少當?shù)剀娋S行，都難以在武裝到牙齒的暴恐組織面前全身而退。大張旗鼓地租用防彈車出行或雇傭大量保鏢等行為，反而會增加安全風險。

前述“行頭”準備妥當后，我又托朋友找到了一名長期混跡于邊境地區(qū)、會講英語的“Fixer”或曰“向導”，還邀請了一名老家在白沙瓦，從巴基斯坦陸軍退役的軍官，讓他在便服內藏手槍與我同行，充當司機兼保鏢。出發(fā)當天中午，朋友介紹的向導乘著一輛摩托車匆匆趕來，當面再次確認了傭金金額后，我們便驅車出發(fā)了。

一路上我試著和向導攀談。向導名叫法希姆，頭戴一頂小白帽，和很多巴基斯坦人一樣留著胡須。法希姆說，他會講阿拉伯語、波斯語、普什圖語、烏爾都語和英語，曾在迪拜工作，近年來一直在邊境做些小生意，因曾在國外工作、掌握多種語言并了解邊境各部落的情況，他也經(jīng)常替外國人做向導。

我通過攀談得知，法希姆最為自豪的一段經(jīng)歷便是，一次他帶英國廣播公司（BBC）的西方記者深入部落區(qū)腹地，當?shù)睾趲驮敢獬鲆还P錢讓他把西方記者交出來，但他堅決拒絕了黑幫的提議。他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和別的向導不同，我不只是為你們這些外國人做翻譯和帶路，我同時還會保障你們的安全。”

法希姆說出這段不知真假的經(jīng)歷后，我的心情難免有些復雜。如果他所述是真，那就意味著他在阿巴邊境是有黑幫關系的，怎么保證他不會把我賣給黑幫呢？但轉念一想，如果他在邊境地區(qū)連一點黑幫的關系都沒有，我又怎么敢用這種“小白”帶路呢？

一路向西

從巴基斯坦首都出發(fā)，一路西行，窗外的景色越發(fā)破敗。尤其是車子駛過邊境地區(qū)的最后一座重鎮(zhèn)白沙瓦后，周遭現(xiàn)代化的設施便越來越少。柏油公路逐漸蛻變?yōu)辄S土路，高層建筑無處尋覓，所見大多是不超過兩層的泥土房，且所有的房屋都破敗不堪，仿佛文明世界已經(jīng)被遠遠地拋在了腦后。醒目的只有被手繪成五顏六色的卡車，忙碌往返于阿巴之間。

法希姆最為自豪的一段經(jīng)歷便是，一次他帶英國廣播公司（BBC）的西方記者深入部落區(qū)腹地，當?shù)睾趲驮敢獬鲆还P錢讓他把西方記者交出來，但他堅決拒絕了黑幫的提議。

車輛逼近一座叫巴拉的小鎮(zhèn)時，向導法希姆說我們已經(jīng)基本進入了部落自治區(qū)。他繪聲繪色地講道：“這個小鎮(zhèn)在大約十年前，不僅是外國人無法進入，即使是來自巴基斯坦其他地區(qū)的本地人，也不敢踏足?！睋?jù)法希姆說，曾有黑幫在路上設置路障，逐車檢查，發(fā)現(xiàn)外地人便可能索取過路費或直接搶劫，如果發(fā)現(xiàn)外國人則大概率會扣押，并索取贖金。

我順便又問道：“這一帶的持槍率有多高？”法希姆說持槍率是100%，每人都有至少一把槍。當我詢問到人均收入時，法希姆卻說，人均月收入大概在30萬盧比，也就是人民幣近8000元。這一答案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實在沒想到，這些蓬頭垢面、住在簡陋泥土房里的普什圖族村民，收入可以達到這么高。

法希姆稱，這種邊境村鎮(zhèn)之所以破敗不堪，是因為常年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公共服務聊勝于無，導致道路無人修繕，路兩側的景色不堪入目。但由于當?shù)厝舜蠖鄰氖驴缇匙咚降缺├袠I(yè)，所以看似原始的村鎮(zhèn)，反而人均收入并不低。

車子駛入巴拉鎮(zhèn)中心地段的市場后，向導建議我們找地方先吃飯，順便和當?shù)厝舜蚵犚幌虑巴罱K目的地的路線。巴基斯坦陸軍的朋友建議我們在人少的餐廳吃飯，以免人多眼雜，徒增安全風險。常年在部落區(qū)活躍的法希姆埋怨道，人少的餐廳口味不好，但還是嘟嘟囔囔地帶著我們去了一家較為冷清的餐廳。

就餐時，法希姆還滔滔不絕地談起他對巴基斯坦政治的見解，抱怨著腐敗現(xiàn)象和普通百姓的無力感。法希姆說，如果你在這家餐廳里詢問就餐的食客，10個人里會有9個告訴你，被巴基斯坦軍方逮捕的前總理伊姆蘭·汗是無辜的，但民眾的呼聲一文不值，因為伊姆蘭·汗得罪了軍方和美國，所以等待他的只能是鐵窗生涯。

當我問他對美國的看法時，法希姆嘆氣道：“我們這些平頭百姓都很熱愛中國，但巴基斯坦這個國家是被‘三個A統(tǒng)治的?！蔽覇査裁词恰叭齻€A”，他說是“真主（Allah）、陸軍（Army）和美國（America）”。

邊塞飛地

在巴拉鎮(zhèn)吃完飯，并問清前往目的地的道路情況后，我們又在崎嶇的黃土路上顛簸了將近兩個小時，天快黑時終于抵達了最終目的地—達拉亞當凱爾。

借著黃昏的最后一縷陽光，可以看到，與其說這是一座巴基斯坦城鎮(zhèn)，倒不如說這里和鄰近的阿富汗更像。除了零星的邊境兵團人員，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太多巴基斯坦的痕跡。整座城鎮(zhèn)幾乎看不到女人，即使能零星找到一兩個，對方也都身著阿富汗式的“布爾卡”（罩袍）。

在法希姆的協(xié)調下，我們住進了鎮(zhèn)子邊緣地帶的一所當?shù)孛袼?。身心疲憊的我并沒有和他們一起去吃晚飯，約定了第二天一早的出行時間后，便一頭栽倒在了床上。

街邊除了售賣水果、干果和各種生活雜物的小店外，高掛“某某軍械公司”“某某槍支公司”的簡陋門頭，頗為醒目地映入眼簾。

轉眼到了第二天，根據(jù)此前掌握的信息，我們一行三人驅車趕到了名為達拉巴扎的當?shù)厥袌?。市場的街道兩側，是兩三層高的?lián)排土黃色磚房，街道上布滿了生活垃圾。身著巴袍的普什圖族青年為防沙塵卷入口鼻，用阿拉伯式頭巾包裹著半張臉，只露出眼睛和以上的部位。街邊除了售賣水果、干果和各種生活雜物的小店外，高掛“某某軍械公司”“某某槍支公司”的簡陋門頭，頗為醒目地映入眼簾?？吹竭@類門頭，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離傳聞中的“軍火黑市”非常接近了。

在巴基斯坦向導和陸軍友人的幫助下，我們循著這些槍店，挨家挨戶地詢問著我需要找的人的住所。其中一家店的年輕老板在與我們交談時說：“如果你們早幾年來，就能看到我們這座鎮(zhèn)的‘黃金時代，因為這個市場曾經(jīng)要比現(xiàn)在繁榮得多，甚至市場里還賣出過一整架美軍黑鷹直升機。”

我不知道他所述是真是假，但2021年阿富汗塔利班以雷霆萬鈞之勢奪取政權時，緊急撤離的美軍及其北約盟軍部隊，確實在阿富汗境內遺留了大量西方武器裝備。唯一讓我對這個故事心存質疑的是：除非有原阿富汗國防軍的飛行員及機組人員協(xié)助，否則以當?shù)剀娀鹭溩拥奈幕剑趺窗岩徽芎邡椫鄙龣C給搞到巴基斯坦一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