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海塵
在照顧半身癱瘓的妻子藤原照子40年后,81歲的藤原宏選擇將妻子推入海中。今年7月,藤原宏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在庭審現(xiàn)場,這位曾堅信“一個人也可以好好照顧照子”的老人數(shù)度掩面哭泣。
在日本,這樣的殺人事件被稱作“看護殺人”,選擇親手結束親人生命的人,往往是那些承擔起多年照料責任的普通人。在某種程度上講,他們是加害者,但同時也是受害者。
在外人看來,他們多半盡職盡責,只有當繁重的壓力再也無法積蓄時,背后的苦楚才會以一種極其慘烈的方式充分暴露出來。
“體面而有尊嚴地老去”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要加很多前提條件。對于老年人來說,他需要擁有相對健康的體魄,以及一定的生活自理能力。然而,“老去”二字本身就意味著逐漸喪失對自己生活的掌控能力。
面對衰老,面對毫無征兆發(fā)作的疾病,不光是老去的老人感到心力憔悴,就連承擔起看護責任的家屬,也難以在日復一日的消耗中保全體面與尊嚴。
一定程度上講,如何面對老去是一個與如何面對死亡同等重要的話題。與后者相比,前者更具有公共性,需要的是整個社會的托舉。不光要兜住養(yǎng)老的底,也要為看護者提供穩(wěn)定的支持。
然而,即便在日本,在這個已經(jīng)在處理老齡化日益加劇的問題上走在了東亞前列的國家,做得也不夠。
不是只有藤原宏,曾被迫面對殘忍的抉擇。
“雖然我殺死了媽媽,但如果還有來世,我還想做媽媽的孩子。”這是龍一在接受審判時,由檢方陳述的供述。在此之前,他親手殺死了自己患有癡呆癥的母親君枝。
長期以來,龍一都獨自承擔著照護母親君枝的責任,直到自己難以在工作與看護之間實現(xiàn)平衡,并向派遣公司提出了停職申請。
在龍一喪失收入來源后,君枝每月5萬日元的退休金成為了兩人唯一穩(wěn)定的收入。只是,這難以支撐起護理服務的自付部分。當龍一決定與看護援助專員聯(lián)絡以獲取幫助時,對方只承諾會向有關部門了解情況,卻未對為何無法給予援助作出說明。
為了節(jié)省開支,君枝接受日間護理服務的頻率大幅降低,直到龍一無法領取失業(yè)保險金后徹底中斷。在那時,龍一便生出了想要帶著母親一起離開這個世界的想法。
在最開始,這一念頭還只是在腦中不停打轉,因為龍一知道母親還想繼續(xù)活下去。但當龍一發(fā)現(xiàn)連房租都無法支付時,他便放棄了掙扎。在那時候,為了節(jié)省開支,龍一2天才吃1頓飯,而君枝每天吃2頓面包和果汁。
2006年2月1日凌晨6時,龍一推著在輪椅上休息的君枝來的京都市桂川河灘上的大樹下。在二人做好告別后,龍一用毛巾勒住了母親的脖子,在嘗試無果后,他將菜刀刺入了母親脖子的左側。
在君枝沒有氣息后,龍一試著用刀刺入自己的脖子和腹部,并決定用繩子在樹上自縊。然而,繩子并沒有系緊,龍一最后只是失去了意識。在被路人發(fā)現(xiàn)后,他被送去了醫(yī)院,并因此獲救。
關于龍一與君枝的悲劇因為日本每日新聞的報道而被更多人知曉。在2015年,日本每日新聞成立專項報道組,將鏡頭對準了“看護殺人”這一社會現(xiàn)象,并推出了系列報道專輯《看護殺人: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
在報道中,疲憊、自責、無助、猶豫、無措、悔恨、憤懣,是最?;\罩在看護殺人者身上的情緒。這種由各種負面情緒交織的感受,使這些長期看護者無處遁形。在關于他們的故事中,死亡變成了唯一的出口。
在日本,國家警察廳每年都會公布按動機分類的家庭犯罪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自2007年起,“看護疲勞”被列為犯罪的直接動機或原因。
多謀殺親屬的人(多為配偶或子女)并沒有前科或個人犯罪歷史,但因為“照顧疲勞”或“對未來悲觀”而成為初犯。
在國家警察廳2008年發(fā)布的犯罪問題白皮書中,有一個關于針對老年人犯罪的專題。在“看護疲勞”問題上,國家警察廳根據(jù)調查結果對加害者的基本畫像進行了描?。涸S多謀殺親屬的人(多為配偶或子女)并沒有前科或個人犯罪歷史,但因為“照顧疲勞”或“對未來悲觀”而成為初犯。
根據(jù)國家警察局關于“看護疲勞”犯罪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2007年至2014年間,共有356人因謀殺被捕,15人因誘導或教唆自殺被捕,21人因身體傷害導致死亡被捕。此外,內閣府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從2007年到2015年,有2515起自殺與看護疲勞有關,其中約60%,即1506起案件,是60歲以上的老人選擇自行結束自己的生命。
然而,根據(jù)日本學者的相關研究,這些數(shù)據(jù)可能還未完全覆蓋所有相關案件,尤其是未被公開的共同自殺案件。
“看護殺人”之所以在日本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背景。
一方面,“老齡化”已經(jīng)成為打在日本身上的一個典型標簽。
根據(jù)聯(lián)合國《人口老齡化及其社會經(jīng)濟后果》的劃分標準,當一個國家或地區(qū)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數(shù)量占總人口比例超過7%時,這個國家或地區(qū)便已進入老齡化。
然而,對于日本來說,擺在它面前的是更加嚴峻的問題,即老齡化社會的“進階版本”—高齡化社會。
日本政府將65歲以上人口視為高齡人口。在幾年前,日本各界便認為日本已經(jīng)從老齡化社會演進為高齡化社會。
根據(jù)日本政府發(fā)布的最新數(shù)據(jù),日本80歲及以上的人現(xiàn)在占總人口的10%,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23年9月15日,日本約有3623萬人年齡在65歲或以上。這相當于總人口的29.1%,比前一年增加了0.1個百分點。
在這一背景下,日本政府背負的財政壓力越來越大。與此同時,由于日本老齡化速度已遠遠超過了護理服務供給的增長速度。
據(jù)日媒報道,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醫(yī)療和護理成本已經(jīng)飆升,如何控制這一增長成為令日本政府頭疼的問題,與此同時,日本政府還必須應對滾雪球般的公共債務。
日本政府數(shù)據(jù)顯示,去年,包括保險福利和自付費用在內的護理總成本高達13.3萬億日元,比2000年的3.6萬億日元增加了4倍。到2050年,人均護理費用預計將比2019年增長75%,升至23.5萬日元。
在這一壓力下,即便日本的介護體系經(jīng)過幾十年的成熟發(fā)展,也難以發(fā)揮出應有的作用。
日本的介護體系,大致經(jīng)歷了從家庭照護為主到政府主導的介護保險制度的轉變。在2000年,日本政府推出了劃時代的長期護理保險制度(LTCI),標志著日本介護體系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該制度旨在通過保險機制,為需要護理的老年人提供更廣泛、更專業(yè)的服務。
然而,由于老齡化速度過快,日本介護體系已經(jīng)無法兜住人們的需求,日本政府開始思考如何讓日本人學會“靠自己”。
2015年,安倍晉三參與第二次競選時提出“安倍經(jīng)濟學”,其中第三支箭便是實現(xiàn)安心的社會保障。根據(jù)安倍提出的“護理人員零離職”方針,入職一年以上的公司固定員工,可以申請“看護休假”,甚至是“看護停職”,力圖使大家在工作與照看老人之間實現(xiàn)一種平衡。
當日本政府在明確地傳遞一種信號時,社會文化也在看護問題上施壓。
在日本文化,乃至更大范圍的東亞文化中,照顧年長家庭成員也被視為家庭責任和義務。在專業(yè)護理供給不足的情況下,這種文化觀念使得許多人即使感到身心俱疲,也往往選擇繼續(xù)承擔照顧者的角色。這樣的局面,最終使得諸多悲劇成為可能。
按照慣常的思考方式,由關系親近的家人來承擔照護工作是一件好事。在面對一系列問題時,有情感與血緣關系作為鏈接,應該會比陌生的更加寬容。與此同時,還能有效地減輕財政壓力。
但在實際操作中,“被迫上崗”的這些看護者,很可能因為缺乏專業(yè)的護理知識以及相應的資源而備受折磨。
一方面,親緣關系的存在很可能使看護者無法理性應對親人的改變。相關研究表明,專業(yè)的護理工作者,即便看到成年人在尿布中排泄,并表現(xiàn)出癡呆癥的癥狀,也不會存在太強的排斥心理。然而,女兒和兒子經(jīng)常不能忍受他們自己的父母像嬰兒一樣在尿布里排泄,并抗拒接受他們的父母已經(jīng)衰老到如此程度的事實。
女兒和兒子經(jīng)常不能忍受他們自己的父母像嬰兒一樣在尿布里排泄,并抗拒接受他們的父母已經(jīng)衰老到如此程度的事實。
在這種情況下,選擇擔起照護責任的普通人需要有專業(yè)性的支持,不光是如何進行看護的專業(yè)指導,也包括紓解心理郁結,調試心理狀態(tài)的專業(yè)咨詢。
如果不存在專業(yè)性介入,在絕望的情緒下,看護者很可能陷入一種極其負面的思考漩渦之中,不僅認為被照料者在飽受折磨,同時也會生出“自己同樣難逃這一宿命”的悲觀情緒,進而認為只有死亡才能使彼此解脫。
在犯罪學領域,有一種理論叫社會紐帶理論,它主張犯罪和違法行為之所以會發(fā)生,不是因為人們實施這些行為的意愿在增強,而是因為社會規(guī)范阻止犯罪行為的力量在減弱。感到與社會“斷聯(lián)”,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很可能會形成一種危險的情境,不管是對看護者來說,還是被照顧的人。
在諸多情況下,實施謀殺的看護者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問題,甚至是飽受抑郁癥的困擾。有相關學者指出,通常實施謀殺或自殺的護理者會提前幾個月,甚至幾年計劃好一切,這種行為的動機并非源于愛或利他主義。相反,它是絕望或沮喪的結果。
根據(jù)非營利組織家庭看護者聯(lián)盟(Family Caregiver Alliance)的估計,20%的家庭護理人員患有抑郁癥,是普通人群的兩倍。至少一半的施暴者不知道他們患有抑郁癥,因此從未接受過藥物治療。由于各種壓力造成的孤獨感或無助感,可能是護理者決定采取行動的誘因。
考慮到看護病重的家屬,特別是老年人是一項繁重的任務,看護者很少有機會,以及有精力出去交際。當他們因為照看家屬而身心俱疲時,與朋友或是家人見面機會的減少,更會使他們感到孤立無援。
日本福祉大學的副教授湯原悅子,曾進行過一項關于看護殺人現(xiàn)象的研究,她強調社會需要更好地理解和支持這些看護者,特別是在心理健康方面。
在日本,社區(qū)支持資源不足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一些發(fā)達國家,如瑞典、德國、加拿大等國,之所以在這方面做得更好,在于它們建立了一個多層次的支持體系,既包括政府層面的政策和資金支持,也包括社區(qū)層面的具體實踐和服務。
對于日本來說,如何看到往往不被看到的看護者,兜住“不小心”從介護體系中滑落的個人,是接下來必須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