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年
她被稱為“清朝第一女詞人”,她身在農(nóng)家,卻自學成才,留下了款款情深。有人說:“其情哀,其詞苦。用雙字至二十余疊,亦可謂廣大神通矣。易安見之,亦當避席?!?/p>
然而,這樣的才華,并沒有為她帶來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從生到死,短短二十多年,她因為那場錯誤的婚姻,搭上了本該盛放的生命。
“別人也這樣”,是生命深處的詛咒
1715年,在江蘇的一個鄉(xiāng)村里,賀家喜添了一個女兒,因為是第二個孩子,取名為雙卿。賀雙卿兩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初顯秀麗,一點也不像是農(nóng)家的孩子。長到七歲,除了出色的樣貌,賀雙卿對讀書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學會了作詩。
那時,賀雙卿的舅舅在鎮(zhèn)上的學館里做雜役,因為距離不遠,賀雙卿便常常偷偷跑去學館,先是找舅舅玩,后來,便站在學館的窗外,認真聽起了課。學館的先生看到賀雙卿聰明伶俐,便破例讓她走進了教室。
小小的賀雙卿是一個知恩圖報的孩子,先生讓她走進了課堂,她便在課下幫先生端茶遞水,冬日添炭,夏日打扇。三年過去了,賀雙卿不僅能夠識文斷句,也認識了詩詞的模樣。
就這樣,賀雙卿到了十八歲?!案褂性姇鴼庾匀A”在賀雙卿的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長相清秀的她,加上不同于鄉(xiāng)村其他姑娘的氣韻,本該有另一番命運。但沒有文化的父母對她這個“賀家第一個讀書人”的期望,和村里其他女子沒有差別:在那樣的時代,女子最大的義務,就是早點嫁人,早點生孩子,伺候好公婆和丈夫。那所謂的才華,還不如長相值錢。
賀雙卿反抗過,但是母親一句“別人也這樣”,就堵回了賀雙卿所有的言語。是呀,別的女孩,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照樣能做好人家的媳婦,你難道要和別人不一樣嗎?別的女孩都已經(jīng)會做針線女紅了,你難道要和別人不一樣嗎?
盡管賀雙卿心里是不認可的,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自己的母親,只能選擇做和別人一樣的女子。只是,賀雙卿的內(nèi)心還是忍不住會想著讀書,她偷偷請舅舅買來筆墨紙硯,做家務之余就會寫詩詞,還練就了一手漂亮的小楷。《金壇縣志》曾記載她“小楷亦端妍,能于一桂葉寫多心經(jīng)”。
見過藍天的鳥兒,怎么會真心愛上圍墻之內(nèi)的鳥籠呢?
婚姻最大的痛苦,是不相配
那年,賀雙卿的父親去世了,叔父便收了三石谷子的聘禮,做主把賀雙卿嫁給了大她十多歲的樵夫周大旺。周大旺的家境不富裕,除了租種的薄田,上山打柴是周家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
三石谷子,對于周家并不是一筆小的開銷,這讓早年就守寡的婆婆對手腳纖細的賀雙卿很不滿意,覺得這樣一個病懨懨的女人并不值這個價錢。再加上周大旺在新婚夜就迷上了賀雙卿的美貌,一回家就到處找媳婦,婆婆覺得這是兒子要忘了娘的節(jié)奏,對賀雙卿更加怨恨起來。她把賀雙卿當仆人一樣對待,不僅要賀雙卿伺候她衣食住行,還要把家里的所有農(nóng)活都承擔了。哪怕賀雙卿生病,也必須要站起來干活。她還時刻挑剔著賀雙卿:賀雙卿為婆婆用心做一碗紅糖湯圓,婆婆卻大罵她放這么多糖太敗家;賀雙卿干活太累,在煮粥的時候沒忍住打了個盹,婆婆便抓著她的耳環(huán)撕扯,直到鮮血流得滿肩都是;甚至賀雙卿撿來殘缺的書本偷看,也被婆婆撕個粉碎,再連帶一頓臭罵。那個一開始對自己稍有柔情的丈夫,在母親的影響下,對她的痛苦視而不見,也露出了殘暴的本性,對賀雙卿非打即罵。
在心理和身體的雙重打壓下,賀雙卿終是染上了瘧疾,但周家并不打算在她的身上浪費錢去治病,甚至依然不允許她休息。
暖雨無晴漏幾絲,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麥上場時。
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嗔遲。日長酸透軟腰肢。
這首用粉寫在芍藥葉片上的《浣溪沙》,便是賀雙卿婚后辛酸生活的寫照。在這樣一個美好的豐收季節(jié),她卻沒有半點喜悅,因為她忙完農(nóng)活就要趕緊回家做飯,即使已經(jīng)忙得腰酸背痛,也避免不了責罵。
賀雙卿和周大旺并不相配。文化見識上他們不相配。周大旺大字不識幾個,還好賭如命,這種粗鄙的莽夫,別指望他有什么文化修養(yǎng)。偶爾雙卿清洗硯臺,周大旺見后大怒:“閑下來洗這泥塊,有啥用?”生活情趣上他們不相配。有一次,雙卿下地打麥子,看見路邊野薔薇將要敗落,將其摘下攬入袖中,回家將花片堆砌成字,撒于枕席之上。然后雙卿和花而眠,又踩在花隙間漫步,忽然聯(lián)想到自己,不由得且笑且淚,感傷不已。周大旺無法理解雙卿詞人般的細膩感傷,見后又是一通大罵。連生活習慣他們都不相配。雙卿雖然窮但是愛干凈,哪怕布衣荊釵,照樣收拾得整潔漂亮;但周大旺邋遢不愛洗澡,一身酸臭,臉上和脖子上的泥垢,還可以揉搓成大泥丸。雙卿勸他去洗澡,又被周大旺怒罵:“臭娘們還要上天了?竟然嫌棄你老公不洗澡?”雙卿不敢再多言,只能向朋友討來一張觀音菩薩的畫像供著。沒想到周大旺看到后一聲冷笑:“你這輩子嫁到我家,已經(jīng)福分很深了,用不著再拜菩薩啦!”
要是一般沒文化的底層婦女,嫁到這樣的家庭,心里受了委屈,恐怕一哭二鬧三上吊,會鬧得家里雞犬不寧,要讓夫家成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笑柄。但雙卿讀過書,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女之四德,她都爛熟于心,她不敢半點有違先圣的教誨。何況,內(nèi)心那點讀書人的小驕傲,也不允許她有半點不體面。很多時候,讀書沒法改變命運,卻總能讓被書本馴化的讀書人,更安于自己的命運。于是,哪怕這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姻緣,她依然含垢忍辱。
她甚至還在詩里,表達出對周大旺的熱切關心:
今年膏雨斷秋云,為補新租又典裙。
留得護郎輕絮暖,妾心如蜜敢嫌君。
細紉麻鞋線幾重,采樵明日上西峰。
乍寒一夜風偏急,莫向郎吹盡向儂。
情真意切,字字心血。
她心存美好卻無法抵御生活的枷鎖,只得把自己無人可解的痛苦寫在詩詞中。清代陳廷焯撰《白雨齋詞話》評曰:“西青散記載綃山女子雙卿詞十二闋。雙卿負絕世才,秉絕代姿,為農(nóng)家婦。姑惡夫暴,勞瘁以死。生平所為詩詞,不愿留墨跡,每以粉筆書蘆葉上,以粉易脫,葉易敗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日用細故,信手拈來,都成異彩?!?/p>
賀雙卿留給后人的詩詞不多,內(nèi)容大多寫她嫁人后在夫家的生活,字里行間帶著揮不去的凄楚。
雖然不幸,但還有閨密和藍顏
賀雙卿雖然不幸,但至少她有一個好閨密,還有一位藍顏知己。閨密韓西,是周大旺鄰居的女兒。雖然是不大識字的農(nóng)村女孩,但心地善良,和雙卿頗為投緣。雙卿一個人打水、挑水,累得氣喘吁吁,韓西看見會毫不猶豫上前幫忙;韓西喜歡看雙卿寫字,央求她寫下《心經(jīng)》,還讓雙卿一字一句教自己念誦。雙卿瘧疾發(fā)作,數(shù)日不能下床,幾乎要死去,婆婆、丈夫均不管不顧。倒是韓西常來探視,拿著做好的糕餅、湯粥,分給雙卿同吃,還緊握雙卿的手,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可惜好日子不長久,韓西嫁人遠走,一次回娘家,順帶探望病中的雙卿后,此生再也未能相見。那一次最后的重逢,雙卿寫了一闋送別詞《鳳凰臺上憶吹簫》:
寸寸微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這一闕詞,情哀詞苦,堪稱雙卿的代表作。尤其連用二十余疊字,后世評價:“易安見之,亦當避席?!本褪钦f,要是李清照見了,也得自嘆不如。
雙卿的藍顏知己史震林,則是一名多年屢試不第的落魄文人,頗有點小才氣。有一次,史震林和幾個朋友一起外出游玩,見一名美貌女子,正手持畚箕傾倒垃圾。史震林發(fā)現(xiàn)垃圾中的樹葉、蘆葉上,竟然寫有詩詞,字體娟秀,文采斐然。眾人大為震驚:“窮鄉(xiāng)僻壤,怎么會有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多方打聽之下,才知道那名女子,正是賀雙卿。
史震林知雙卿身世不幸,同情不已。但限于男女大防,兩人的交往,大多只是書信往來、詩詞唱和。即便交往日久,兩人心中都萌生了別樣的情愫,但拘于禮教,他們不可能越雷池半步。史震林等才子憐惜才女,希望幫助雙卿脫困,然而雙卿卻被封建禮教深深束縛,不愿棄丈夫而去,錯失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如此才貌雙全的奇女子,卻有如此悲慘的命運,怎能不令人扼腕嘆息?
于是,史震林著意搜集、整理雙卿的詩詞,并把她的遭遇寫進了《西青散記》之中?!段髑嗌⒂洝芬噪p卿所作的詩詞為主線,串連了一個精彩動人的故事,從而使這位清代杰出女詞人的生平事跡和詩詞佳作長留人間。
這位清代才女凄苦的身世,也打動了后代的很多文人?,F(xiàn)代文學家郁達夫在閱讀《西青散記》后,曾寫下詩作:“逸老梧岡大有情,一枝斑管淚縱橫,西青散記閑來讀,獨替雙卿抱不平?!币幌蜿P注女性命運的周作人先生,亦非常推崇雙卿的作品。徐志摩和舒蕪先生,也寫過關于賀雙卿的文章。
賀雙卿的故事,有幸借著這本《西青散記》得以流傳。然而,在歷史長河中,又有多少才女湮滅無聞呢?
多年以后,當史震林考中進士,再次來到雙卿的故里,沒想到雙卿已然病逝。
大清乾隆元年,江蘇金壇綃山,一個沒人注意的偏僻小村子里,雙卿受盡丈夫和婆婆虐待,身患重病,又無錢醫(yī)治,遷延日久,終于香消玉殞。周家無錢操辦喪事,只用草席一卷,將雙卿一裹,潦草安葬。世間都在熱鬧,只有賀雙卿凄涼死去。
雙卿一生留下詩詞不多。她寫詩填詞,從來沒有功利的動機,不求名,不求利。沒有紙筆,多用彩粉寫在蘆葉、樹葉上,隨手寫完,隨手丟棄。而雙卿死后,余下的詩詞,多半也被婆婆付之一炬。但她的一些詩詞仍有幸流傳了下來,她的故事也流傳了下來。中國所有才女中,數(shù)她最貧賤悲慘;中國所有農(nóng)婦中,數(shù)她最才華橫溢。那個時代,女人即便有才如雙卿,依然身處命運的泥淖,不得翻身,悲,嘆,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