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我正在屋里讀書,小女從外邊跑回來,嗚嗚地哭。問之,說天太冷了,太陽都凍得脫斑了??!我拉開窗簾,原來外邊下雪了。這孩子,從南方接來后還未見過下雪,卻倒有了這般想象:她說先以為是飛花,接住聞,無蕊無香,倏忽又全沒有,便惶恐得叫起來。這雪片兒,今年偏來得這么早,雖然悄聲悄息的,卻浪浪的十分的輕狂,漫空都被攪得煩亂了。屋檐下無緣無故地就墜落了一層;有一些兒在窗前旋轉(zhuǎn),一時來,一時去,暗聲敲磕,有影卻總無形;一群兒竟從門縫偷偷地進(jìn)來了,潛蹤躡跡的樣子。巷子顯得更窄;巷子外的河岸上,老樹在無聲地立著,不見了往日悠然自得的釣魚船。鄰戶一家老農(nóng)正彎腰在那塊地上埋胡蘿卜種,蓑衣乍起來,像是個白色的刺猬。
“淺兒,這是天在下雪呢?!?/p>
“下雪?”她第一次有了雪的概念,“天冷就下雪嗎?”
“是的,下雪天能不冷嗎?”
“爸爸,”孩子又問了,“天為什么要這么冷?天是什么呢?”
“爸爸不知道?!?/p>
“爸爸不是讀書人嗎?爸爸還不知道?”
我苦笑了:讀書人只知道天在地的上邊,地在天的下邊;在上的有太陽,有月亮,有雷,有電;在下的有山川,有河流,魚,蟲,花,鳥,蕓蕓眾人。它們是宇宙的一體,它們又平行相對。地上的水升蒸起來可以是天上云彩,載太陽東西往來,浮星月升降明滅,以此有了天,地上又有了依附,看月陰晴圓缺而消息,觀日春夏秋冬而生死。但是,天一有不測風(fēng)云,地便有旦夕禍福,說雨就雨,說雷就雷,地上只有默默地承受,千年如此,萬年亦如此。但是,地上是苦難的,又是博大的,湖??梢允⑶ы暼f頃的暴雨,樹林可以納千鈞萬鈞的颶風(fēng),人的壽命是五十年,六十年,人卻一代一代繁衍不絕。正是這樣,仰天有象,俯地有法,天離不了地,地在天之下永存。也正是這樣,天熱了,地上樹木便生出綠蔭;天黑了,地上便有了蠟燭。冬日天冷,水可以結(jié)冰,冰下魚照樣活著。山可以駐雪,狐毛越發(fā)絨厚,花草樹木可以枯死枝葉,根依然活著,即使枯死的枝葉,臨死也不屈服,枝可以燃燒,發(fā)出火的熱光,葉可以變紅,紅也是火的象征。那鄰戶的農(nóng)人不是在地下埋上胡蘿卜種,胡蘿卜不也是紅的顏色嗎?做爸爸的讀書人不是還在吟“紅裝素裹,分外妖嬈”的詩文嗎?
孩子太小了,不能理解我的話,我勸她天冷是不可怕的,落雪也是不可怕的,天上愈是冷,地上愈是有熱;天上愈是發(fā)白,地上愈是有紅,何不去尋那些熱的、紅的東西呢?小女出去,果然又回來了,手里舉著一束梅花,開得妖妖的。
“爸爸,我尋著紅了!”
孩子是跑到河岸上去采的,虧她這么用功,跑得大口喘息,滿頭冒氣,臉蛋熱燙得通紅。我說:“喔,淺兒的臉也是一團(tuán)火啊!”
孩子樂了,直嚷道她不冷了,就在院子里捧了一堆雪回來,要叫我在爐子上燒死。我便裝在缸子里煨火烹茶,頓時便成了一堆清水。
賈平凹
寫于1983年1月5日夜靜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