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小跑
我和您的生活都差不多。朝九晚五,每年目標確定,每季度每星期,每月每天,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能以百分之七十三的準確度預測到。該做什么?別人期望幾許?你要交付幾成?舍棄多少?好像都能被量化,行動綱領明確。
車爾尼雪夫斯基說:創(chuàng)作源于生活。如果我的生活是一架線路清晰、路徑工整的機器,那我擠出來的文字,正常情況下也該像一本說明書,至少得有點指導意義。
可是我從小就不太正常,這可能跟身體不好有關。
時不時咳出一口血,然后踏著雪,懨懨地偎在樹旁看梅花……。然而這不是我的形象,雖然我很想變成這樣——藝術工作者在我的想象中本來就該是這種形象。
而我卻有一百四十多斤,滿臉雀斑,年年鐵餅冠軍,跑起步來能震倒家里的花瓶。
帶著這副身板,從小學到大學,我一直像程序里的一個bug,一段跑調的電波,總是游離在不太協(xié)調的路徑里,頻率常錯。這一點在求學過程中,以及之后職業(yè)生涯的選擇上,都被詮釋得淋漓盡致。這里就不展開敘述了。
為了成為文藝工作者,而一直堅持不合群的策略,現(xiàn)在看來全白費了。如今變成金融這架大機器的一滴潤滑劑,不要問我為什么會如此選擇,我也不知道答案。
盡管人在機器里,帶著這種跑調的品性,也有可能發(fā)出奇特的聲音,但我畢竟不是卡夫卡。他能在現(xiàn)實世界中,把臭蟲寫成《變形記》,我寫的臭蟲可能真的只是臭蟲。而且大家時間都很緊迫,花兩分鐘看你描寫臭蟲,實在令人發(fā)指。
為了挽救自己,工作之余,我一直努力學習金融說明書寫作——寫群眾喜聞樂見,同時彰顯自己專業(yè)性的文章。畢竟曾用“干貨”騙人家叫過我老師,一日師徒百日恩,必須硬著頭皮一裝到底。
幾年后,我發(fā)現(xiàn)再這樣下去,并不會有什么出息。
原因如下:
我不是專家,修行不夠,難以把握大勢。
我沒有深刻的生活經(jīng)歷,除了曾在一些國家生活過。
我也沒有受過多少委屈,最多在青春期,總被人同鐵餅聯(lián)系起來。
鑒于我離舉世聞名還差幾步,暫時也聯(lián)系不到風云人物促膝而談,為我提供獨家爆料。
我唯一有的,就是想象力。
我只能用它,來約索羅斯喝茶,讓格林斯潘陪我嘮家常。
只能用它,把自己提拔為銀行行長,或是央行領導。指點江山,審時度勢,還可以自己批評自己。
也只能用它,跨界穿越,跟梵高等相見,看能碰撞出何種化學反應。
有了它,我才能把枯燥的現(xiàn)實講得像卡夫卡的小說一樣清奇。有了它,我才能在面對現(xiàn)實時,看到完全不同的可能性。
最終才有了這種連我自己都無法定義的文風。被大家批評不知所謂,我也欣然接受。
我知道它有副作用。
有時候,想象力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不和諧音符;沒有它,我反而能跟世界和諧相處。但如果過度放任它,會變得很危險。
這一點,是我在讀《指環(huán)王》時悟到的:
萬物之父伊露維塔,譜寫了天地人間的大樂章,由成千上萬的埃努(天使)和諧地演奏。
唯一發(fā)出不和諧音的是米爾寇。因為他想象力最豐富,總試圖把跟大樂章主題不協(xié)調的音符入曲。
這種行為在遭到伊露維塔屢次壓制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米爾寇索性肆意破壞,成為邪惡之源,一切黑暗由他而始。后來雖然他死了,其仆從索倫,隨即成為指環(huán)王三部曲中一切痛苦的源頭。
托爾金試圖告訴我,如果想象力太豐富,堅持跑調,容易走極端。
我當然不服,找他來辯。
在昏暗的燈光下,托爾金抿著小酒,聽我激情澎湃地自白,笑瞇瞇的。末了他拍拍我肩膀,說:姑娘,你真像我年輕時。再過些年頭,當你回想起這段時光,會明白世界運行如量子力學,本身毫無邏輯。任何你覺得必須要堅持的,都只是混亂中的短暫狀態(tài),隨時會戛然而止,毫無理由。
我對托爾金說,我理科沒學好,量子力學理解不了,只記得結晶。
記得在結晶實驗時,溶液中的分子聚集,再散開,反反復復,慢慢聚成一簇。一旦到達臨界體積,過程便不可逆,晶核就此形成。
我覺得要不要堅持想象這種事情,更像是結晶,臨界點之前,始終有選擇。到了臨界體積,就不可逆了。
你可以繼續(xù)跑調,一直跑到臨界點,從此就是奇葩一個。也可以繼續(xù)糾正發(fā)音,每天打磨自己的犄角,一直打磨到臨界點,從此就是一個普通人。
如果非要給這個臨界點加一個期限,大概是入社會十年之后。
十年之后,大部分人都會朝向“普通人”的臨界點無限接近,包括我自己。
然而世界上仍有很多頑固分子,帶著無處安放的想象力,朝著相反方向越陷越深。
我身邊就有好幾個。
比如王。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西裝革履、香車寶馬的中環(huán)。他套一件布滿蟲眼的秋衣現(xiàn)身,背上印著“萬家超市十年慶,折上加折”,整個人像一只喪家之犬。我鼻子一酸,忍了很久才沒裝作不認識他。
作為投行里的量化交易工程師,他一直是天體物理學家中的不和諧音。十幾年后他落得有上頓沒下頓,全因為他堅持想象交易的另一種可能。
又比如小偉同學。
一個咨詢業(yè)界中的不和諧音,一直在想象賺錢的另一種可能——不占別人便宜。
突然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柴灣工廠里的一間“地下媒體”中,帶領一隊信息科學家,試圖用區(qū)塊鏈來改變中國奶粉的名聲,順便幫老板賺到十年來的第一筆收入。
還有S。
無論身在何處,都背著相當于一頭種豬重量的備份硬盤。幾乎免費為請不起交易員的小經(jīng)紀商開發(fā)自動交易系統(tǒng)來對抗貪得無厭的PrimeBroker(主經(jīng)紀商)。因為他堅持想象用機器來創(chuàng)造公平的另一種可能。
從各種角度分析,他們都很失敗。
他們的生活本來是一道送分題,卻被他們生生做成復雜的線性方程組。可能有無窮解、唯一解,也可能無解。
他們就像是自由變量,可取任意值。就像老師曾教過我們的:存在自由變量的線性方程組有無窮解,而沒有自由變量的方程組只有唯一解。
唯一的不變量,就是想象力。
他們讓我看到了金融這架老舊的巨大機器還有其他的運轉可能。
如果您愿意,我就把他們的故事講給您聽。
第一個故事:
用創(chuàng)造力同機器賽跑
上午11點25分,我下樓去見王。
早到五分鐘的主要目的是去搶占咖啡店西北角一隅。那里有根大柱子,正好能把他藏起來。王的著裝舉止太過另類,容易引人注目。
每見他一回,他眼窩就深下半寸。
他很忙。忙著跟非洲做貿易,給小微對沖基金寫量化交易模型,研究放貸人牌照法律漏洞,以及起訴香港警方。其中邏輯正常,能賺到錢的部分,全部拿去打官司和供養(yǎng)實驗室。
上月房屋租金漲了。王沒了根據(jù)地,又不愿意當流寇,只好搬回家里。
從計算天體物理學家,到投行量化交易工程師,再到開量化實驗室,王的路越走越清奇。
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才搞明白他的研究項目:孵化出一個虛擬交易品種,制造一個奇異市場,在價格發(fā)現(xiàn)機制生成之前,借市場無效性賺一筆,收山。再孵化下一個品種。
萬事俱備,還缺一只孵蛋的雞:他需要一個能用比特幣結算的放債人牌照。
香港警方考慮,從歷史角度看,這件事極不尋常,沒準是個難得一見的奇案。不過多問了幾句,王就把人家告上法庭,還把自己跟警方斗智斗勇的經(jīng)歷編成教材,四處宣講,招搖過市。
今天我只想問他三個問題:
您是誰?
從哪兒來?
要到哪兒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王套著一件湛藍的秋衣現(xiàn)身,后背印著“萬家超市周年慶,折上加折”的鮮紅大字。
我趕緊把他放在柱子后面安頓好。
他是誰大家已經(jīng)知道了,我直接進入第二個問題:您是如何落到這種田地的?
隨著鼓點,王唱起了第一幕:
2014年,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初夏。我在摩根大通的交易室里扎營數(shù)日,開發(fā)上證50ETF期權的量化交易分析模型。
不過2014年的那個初夏,世界上并不存在上證50ETF期權。
這不是障礙,任何交易都可以模擬。只有一個小問題:我不是交易員,從沒碰過任何交易。要開發(fā)無人駕駛程序,總得先知道車該怎么開。我需要先練習做交易員。
在哪個市場練習?外匯、股票、大宗商品市場都有可能被生吞。
我想要的是一個沒有門檻,沒有條件,無人監(jiān)管,無人歧視,每個角落,每位選手,每筆交易,誰賺誰虧,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空氣一樣透明的市場。
沒錯,我也覺得王腦子有問題。
可這個世界上,偏偏存在一個符合他各項要求的市場。
比特幣市場。
王決定出去看看。跨出了交易室大門,就再也沒回來。
他就這樣進入了比特幣的世界。
我問王:為什么一定是比特幣?
王問我:你知道嗎?
你知道貨幣是怎么造出來的?
你知道美元、歐元、港幣、人民幣是怎么造出來的?
不是印鈔廠里印出來的。美聯(lián)儲的領導們手牽著手,來到FOMC會議室,討論一番,吹口仙氣,新信用就出現(xiàn)在電腦系統(tǒng)中了。然后順著銀行這根下水道,流向經(jīng)濟的每個角落。全世界法定貨幣皆同理。
接下來,需要銀行、會計、律師、數(shù)據(jù)庫和系統(tǒng)來管賬,保證大家遵守“一分錢只花一次”的行為守則。
從貝殼,到黃金,再到鑄幣、銅錢、紙幣,只不過是從一種信任規(guī)則,換到另一種而已。都是社會規(guī)則下的人類活動。
而比特幣,不過是把社會規(guī)則變成了數(shù)學規(guī)則。規(guī)定好各項機制,剩下的交給數(shù)學運算。
所以,社會魔法不好嗎?數(shù)字魔法一定好嗎?法定貨幣有什么不好?
讓我們來開個腦洞。如果有一個外星人,不遠萬里來到地球,想賣個飛碟給你,你怎么跟他結賬?
美元?那你先要和他解釋什么是國家,什么是央行,什么是貨幣政策,什么是FOMC會議室里人類的博弈。
你可以用任我行的“只要有人,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來給他解釋地球人的游戲規(guī)則,他聽得懂嗎?
而比特幣,只要你把背后算法和運行機制解釋清楚,他大概會欣然接受。因為這是101010的邏輯,在任何星球都通用。
所以外星人和我,在這種規(guī)則下生活,會更安心。
當你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規(guī)則,很多問題便撲面而來:
為什么我發(fā)個郵件只要2秒鐘,而轉賬需要2天?
為什么我能365天上網(wǎng),卻不能24小時買賣股票?
為什么不能用股票去便利店里換面包?
買了股票之后,為什么要等幾天才能結算?
為什么會有股票經(jīng)紀的存在?為什么不能看他們的order book?
為什么市場數(shù)據(jù)要付錢?
為什么IPO一定要在交易所里進行?
我打斷他:您問的問題超出巴拿馬文件范圍,我回答不了。
他也沒想讓我回答,繼續(xù)自言自語。
因為游戲規(guī)則設置如此。
時光倒回30年,如果讓你用當時所知的一切技術,去解釋什么是Google,幾無可能。所以在1985年,它是魔法;到了2017年,它就變成了生存必需品。
同樣的道理,現(xiàn)在所有你覺得不可理喻、只能用魔法來解釋的事物,例如比特幣,技術原因除外,更多是因為現(xiàn)有規(guī)則尚無此設定。
既然看透了游戲規(guī)則,那您準備到哪里去?
王說:跟機器戰(zhàn)斗。
兩三年前,我曾經(jīng)沉迷于比特幣套利。
我把地球上所有交易所分成四層:“俄羅斯層”“西方層”“中國內地層”和“香港層”。其中俄中兩層間的交易量為天量,其他可忽略不計。因為這里有剛需。
中俄兩國貨幣的共同特點是:功能或先天不足,或功能不全。強大的科技基礎搭配弱市場機制,其結果就是可以用比特幣來填補空白。
我恍然大悟,原來資本外流,您是始作俑者。
他說,這只是試驗性質,比特幣套利沒有未來。
不只是比特幣,想在世界上任何已知市場上賺錢,都沒有未來。
我們的對手不在市場上,市場會變得越來越有效,交易賺錢的可能性越來越小。這并不是因為人的心性成熟了,也不是沒了貪念,不再追漲殺跌。
而是因為機器。
如今,一半的交易都是由機器和算法完成的。有市有價的,交易算法已能輕松拿下;無市有價的,機器也能以盡可能模仿人類交易員的行為來設計。你會看到越來越多“交易員的末日”“高盛稱一名程序員能頂四名交易員”這種標題出現(xiàn)。
這是一個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來抹平市場無效性的過程。
如果你還想賺錢,就不要跟機器正面沖突。記住人類唯一的優(yōu)勢:創(chuàng)造力。
這就是我開量化實驗室的終極目的:利用數(shù)學規(guī)則孵化出新物種,先自己坐莊操盤,增加交易量,在市場上制造投機預期,在技術抹平一切、價值偏離之前結束戰(zhàn)斗。
用創(chuàng)造力跟機器賽跑。
如果您成功了,錢準備怎么花?
“接著打官司?!蓖跽f,“我想孵蛋,可是還沒有雞呢?!?/p>
第二個故事:滴滴養(yǎng)豬
小偉做了十年咨詢。
有一天,他突然不干了,跑去我國閩南農村一帶,并常在村里擾民。
兩年后再見,我問他:感覺怎么樣?
他說,中國農民的褲襠沒那么長,跟電影里演的不一樣。
我說,農民的褲子也是兩條褲腿,只不過款式比較寬松。褲管寬了褲襠就闊,干活時就折起來系到褲腰上。
他說,這種設計十分怪異。棉褲看起來也不結實,下地干活不會被絆倒嗎?
我說,那要看是去種地,還是去喂牲口。大部分農活還是靠上半身。
他還想接著問,我打斷他,褲襠的事情先放一放。除了褲襠之外,你探索農業(yè)世界有什么結果?
他聽了,眼睛開始發(fā)光。
65歲的村民劉大爺患有嚴重的關節(jié)炎,椎間盤也有點突出。
這天晌午,小偉進了他家院門,四下打量,邊張望邊問:
您身體還好?屋里有點冷吧?家里種幾畝地?養(yǎng)幾頭豬?豬肉價格還可以吧?難不難賣?
大爺說:你是村委會的小偉?半年沒見,臉怎么腫了。
我還是老樣子。每年年頭借錢,信用社借1萬,親戚朋友湊1萬,剩下的找小貸公司,利息比較高。湊齊了錢開始養(yǎng)豬。我養(yǎng)的土豬抗病,肉香,就是長得慢,十個月才出膘。年尾割肉賣錢,還掉年頭欠的賬,手上只剩一點點。
就算一年順順利利,沒病沒災,掙的錢也攢不下來,過完年還得繼續(xù)借錢。
一直養(yǎng)豬,一直借錢,借錢還錢,還了再借。
小偉問:您知道“借錢還錢”,有沒有聽說過“借豬還豬”?
年頭,我借50多斤的小豬給您。到了秋天,您養(yǎng)到400多斤,再把大豬賣回給我。您喂出來的200斤的肉,按每斤20元,刨除飼料錢,能掙3000元。
大爺?shù)芍劬?,聽得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歪起嘴角,點了點頭,從小偉手里借了兩頭豬崽。白白胖胖,活蹦亂跳。
這天,大爺打了個盹,豬崽跑了。
大爺捂著椎間盤突出的腰追出去,跑了幾步就不行了。想起小偉留給他一個箱子,轉身回屋,不一會兒,放出一只大疆無人機。
無人機在草場上嗡嗡轉了幾轉,瞄準豬耳朵放噪聲波,嚇得小豬掉頭往回竄。就這么一路竄一路截,直到撞進大爺懷里。
小偉還給大爺家安了攝像頭、傳感器,在豬蹄上套了智能手環(huán),全程監(jiān)控豬崽的吃喝拉撒睡,收集豬的體征數(shù)據(jù)。
小偉對大爺說,這叫作物聯(lián)網(wǎng)養(yǎng)豬。
時間倒回半年前。
張叔經(jīng)營村里唯一的養(yǎng)殖加工廠。
這天晌午,小偉進了工廠大門,四下打量,邊張望邊問:
您生意還好?廠房夠用嗎?有幾個養(yǎng)殖場?雇了多少人?火腿腸難不難賣?
張叔說:你是村委會的小偉?半年沒見,臉怎么腫了。
我還是老樣子。每年年頭開始借錢,信用社借5萬,親戚朋友湊5萬,剩下的找小貸公司,利息高又高。湊齊了錢添豬圈,雇人工,排污處理要錢,豬販子收購還要壓價。辛苦一年,明年還要繼續(xù)借錢。
小偉說:我給叔出個主意。
叔把豬借給張大爺,承諾保底回購,從此再不用借錢擴豬圈,不用借錢雇人工,也不用借錢買飼料。省了錢,也上了規(guī)模。
豬肉收上來加工成火腿腸,直供超市,叔賺的是深加工的錢。
將來還可以“借兔還兔”“借羊還羊”。叔顛覆養(yǎng)殖業(yè),還能幫劉大爺們增收脫貧。一舉兩得,功德無量。
小偉對叔說,這叫作“滴滴養(yǎng)豬”。
時間再倒回一年半,也就是小偉從咨詢公司辭職那一年。
他是華僑,在澳大利亞長大,三十歲前從未踏進中國一步。
隨著年齡增長,他了解中國的愿望愈加強烈。除了褲襠跟電影里演的不一樣,他還發(fā)現(xiàn),原來中國農民可以種出鮮鮮嫩嫩的菜,養(yǎng)出品質非常好的豬。
這跟在國外聽說的也不一樣,不是所有的中國奶粉都叫三鹿。
可當他從食物鏈的源頭開始,順著供應鏈往下捋,越捋越心塞。
要么原料語焉不詳,要么佐料語焉不詳,加工商的鏈條就像飛機上的黑匣子,出了事才有人打開仔細看。張叔和劉大爺背了黑鍋卻渾然不覺。
小偉問加工商,你們?yōu)槭裁雌圬撧r民?
他們說,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蟲米,大家都有吃,就別抱怨被吃。
小偉不再追問,他腦袋里有了個計劃。
他想用一條鏈子,給每頭豬一個身份證,從種豬、飼料、防疫、屠宰分割、冷鏈運輸,再到餐桌,每個位置都鎖在鏈上,誰都不能作假,誰也別想占農民便宜。
這條鏈子,透明得像劉大爺小孫女的眼睛。
這叫作區(qū)塊鏈。
我認為,小偉做的事情意義重大,標桿極高。
只不過兩年前,他會這樣講故事:
“Blockchain changes the world。我的任務是以區(qū)塊鏈技術為基點,整合云計算、大數(shù)據(jù)、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等一系列新技術,推動智能制造、物聯(lián)網(wǎng)、供應鏈管理、數(shù)字資產(chǎn)交易等領域融合發(fā)展。大力發(fā)展綠色金融創(chuàng)新、智慧能源發(fā)展、文化旅游、健康養(yǎng)老、醫(yī)療教育等區(qū)塊鏈產(chǎn)業(yè)。將該村打造成區(qū)塊鏈科技的風口,成為科技脫貧的標桿村……”
他很不好意思地打斷我:我早就不這么講故事了。
你知道這個世界哪里出了錯?
做咨詢的人太多,袁隆平太少。
離開真正需要幫助的人,那些沒有任何意義。
第三個故事:機器創(chuàng)造公平?
我倒數(shù)第二次見到叔,是2009年冬天。
那天,他趴在交易臺上,臉壓著對講機咆哮,口水噴得屏幕上到處都是。助理委屈地說,她每天都要花大半天清理屏幕上的口水痕跡。
他應該沒有注意到站在門口驚恐地看著他的我。
若干年前,泰國期貨市場曾是一片套利沃土。從SET50股指期貨、股指期權,到黃金期貨,再到政府公債利率期貨,每開閘一個新品種,價格波動便如布朗運動,套利機會鋪天蓋地。
在叔主攻的黃金領域,2009年2月,50銖黃金期貨上市;六個月后,10銖黃金期貨開閘。期現(xiàn)貨價格就像隔著一條湄南河,叔知道一個在上游,一個在下游,他只要坐在河中央等兩邊碰頭便可。
他帶著兩名交易員,一個做市,一個套利,遇神殺神,見佛殺佛。彼時天地混沌,價格修正時間長達一周,無須預測走勢,不必追求低延遲,甚至連對沖都不用。
叔就像進了蟠桃園的大師兄,園子里滿樹薄皮大餡的桃兒,還有飛來飄去的七仙女。叔喊一聲“定”,想吃桃就吃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生在兩年內屢攀高峰。
然后便一路下滑。
黃金期貨之后,期交所馬不停蹄,又開閘了五年政府公債期貨、90天和180天利率期貨、白銀期貨、燃油期貨、股指期權等,一路開到2018年的橡膠期貨。但市場卻不再是瑤池邊上的蟠桃園,錯誤越來越少,套利空間幾乎消失殆盡,荒蕪如蝗蟲洗劫過的麥田。
叔三年沒進賬一分。
離開泰國前,我去跟他道別。
他正在交易室里對著一個人罵罵咧咧,頸上青筋暴露,恨不得吞了對方。被罵的人,安靜,極瘦,從側面看,扁平得好像快消失了一樣。
“你們的交易系統(tǒng)就是垃圾,害我三年顆粒無收。今天無論如何你得給個說法?!笔蹇谒畤娙缛?。
扁平人抹了把臉上的口水,半晌才開口:
客戶,根據(jù)我多年觀察,您的交易系統(tǒng)就是個碩大的橡皮筋球,幾十萬條代碼層層疊疊,原碼早無跡可查。再增加交易品種,只能繼續(xù)勒皮筋,打補丁。
您帶著這巨無霸,跟那些疾如燕、餓如狼的高頻們搶套利機會,勝算基本為零。
比速度,永遠沒有終點。
就算全換最輕的,能快得過直連市場和暗電纜嗎?光纜傳輸快得過空氣傳輸嗎?快得過地面微波站嗎?快得過能打穿地球的中微子嗎?只要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資本會義無反顧地砸向最新的技術。
可是您有錢嗎?有人嗎?拼得過他們嗎?
您沒有參賽資格。
后來我才知道,扁平人就是S。
除了那場絕望的演講,還有兩件事,讓我對他佩服不已:
首先,這副小身板,居然每天背著相當于一頭種豬重量的備份硬盤,居家旅行,出差約會,吃飯如廁,形影不離。
其次,他放棄一家如雷貫耳的科技巨頭的高薪肥職,去給一些沒有前途的小基金做顧問,建系統(tǒng),還不收錢。
很多年前,那家如雷貫耳的科技巨頭,把巨無霸系統(tǒng)賣給了叔。從那以后,除了呼叫中心,叔沒聽到過該公司一個活人的聲音。像叔這樣的微型客戶,還夠不上真人服務那一檔。
叔托關系找到了系統(tǒng)工程師S,只為罵一頓解氣。沒想到從此被S黏住,三番五次找上門來,指手畫腳,越俎代庖。
他問叔:當您處于極端弱勢時,該怎么辦?
紫龍自廢雙目,美杜莎之盾失效,一個升龍霸解決了英仙座。東方不敗自宮,避免欲火焚身,終練成神功。
叔:你的意思是要我自殘?
他:我的意思是棄短補長。
沒有像樣的交易員,就想辦法讓自己不依賴交易員,用機器替代人。拼不過高頻交易,就自斷左右臂,把超短線和日間交易交給算法。集中精力,苦練內功,創(chuàng)造有想象力的交易策略。
無論是量化還是高頻,交易的背后是策略。只要世界還是由人說了算,市場依然由人構成,策略的背后永遠是人,機器就只是工具。只要會用工具,您就有平等的求生機會。
雖然從長期來看,您還是沒有什么勝算。
就像用假肢賽跑的殘疾人,至少機器給了他一個平等的機會。
這是公平嗎?
什么是公平?
機器能使世界變得更公平嗎?
小時候,面對我姐、一個肉包子和一個素包子,公平就是把肉包子讓給她。因為我身上比她多出來的肉,能包十幾斤包子。
金庸小說里,公平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以傷還傷、以打還打。人類發(fā)展的公平,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免于失業(yè),免于貧乏,免于痛苦,免于恐懼。
而在科技顛覆時代,用黃牛軟件搶票,不是公平;阿里搶月餅,不是公平;高頻交易,快魚吃慢魚,大魚吃小魚,好像也不怎么公平。
再看叔,因為科技的發(fā)展,他的飯碗被砸了;又因為科技的發(fā)展,他有了拿起另一只飯碗的機會。
公平是大同嗎?
如果科技抹平了差距,不也抹平了發(fā)展動力嗎?如果不抹平差距,任由裂縫成鴻溝,難道不會引爆不安,使一切靜止甚至倒退嗎?
也許世界會越來越像樂高積木,必須豐富多彩,有凸有凹,才能組合出無限可能。S所做的,只是用科技給每塊小積木一個凸起的機會。有了凸起,才有機會插進未來的樂高世界。
而能不能凸起,還是由您的想象力決定。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