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蔚青

那時候他很猶豫。死亡這件事情占據(jù)了全部內(nèi)心。他對生活厭倦到極點。他每天清晨不想起床，也不想睡覺，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蟲子，在一堆軟塌塌的東西里臥著。他甚至能聞到床單中自己蛻下的皮膚的氣味，他對這種氣味討厭至極。他討厭自己。他不想觸摸到自己。有時他無意中碰到自己的身體，就會戰(zhàn)栗一下，內(nèi)心緊縮。最好是不碰到任何東西。他張開雙腿和雙臂，讓身體的各個部位處于分離狀態(tài)。有時他又禁不住自戀，他就縮成一團(tuán)，緊緊地，把全部身體抱在一起。他聽到皮與皮之間，骨骼與骨骼之間相互摩擦的聲音，心與肝與膽與肺相互拒絕又相互安慰，相互排斥又相互同情。他蜷縮著，縮成一團(tuán)。有時他想就這樣最好，好像回到子宮里。他又并不明白為什么他要從子宮中生出來。他寧肯沒有出生過。

這世界多么黑暗。他想。自從搬到這間公寓，他從沒有拉開過窗簾，也很少打掃房間。隔幾天，他會到樓下的雜貨店里買一點吃的。雜貨店的老板娘也是華人，很喜慶的一張圓臉，每次見到他都會說幾句中文。

“嗨，提香。”她說。

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叫自己提香。她說他長得很像提香，那個意大利畫家。他見過那畫家的畫像，金發(fā)，彎鉤鼻子，高顴骨，眼神犀利，帶著粘滿羽毛的帽子，側(cè)身，披著黑披風(fēng)。他曾反復(fù)對比過，除了他留有一頭長發(fā)，沒有什么地方像這個白人。

但老板娘堅持叫他提香。

“你的精神狀態(tài)像，”她說，“你知道，像與不像都在靈魂深處，你長著和提香一樣的靈魂。這是一種心相。就像畢加索的畫，他認(rèn)為一件衣服的形狀像鋼琴，他就把它畫成鋼琴。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老板娘這樣說時，他就想她說的是藝術(shù)家的話還是瘋話。不過藝術(shù)家大多是瘋子，而他是人。

他覺得自己挺喜歡這個老板娘。至少她從不問他那些事情——在哪兒工作，賺多少錢，有沒有成家，要不要給他介紹個女人，或者從國內(nèi)運一個女人來?？杉词惯@樣，他也很少與老板娘說話。

“給我一盒煙。”他說。

“要哪樣？”老板娘問。

“有哪樣？”

“有杜尚的小便池，還有蒙娜麗莎的微笑?！?/p>

“拿來看看?！彼f。

老板娘拿出兩盒煙：一盒上畫著一個小便池，里面有渾黃的尿液和血水；另一盒上畫著一個喉嚨被切開的女人。他知道這是加拿大政府要求印在煙盒上的照片，旁邊寫著“吸煙有害健康”。

“要一個杜尚?！彼f。

“還是蒙娜麗莎吧，”老板娘說，“你是男人，最好拿這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老板娘拿走了杜尚，把它復(fù)歸原位。

他不想說什么。他沉默地拿著面包牛奶，還有幾塊巧克力，他想說什么，卻不發(fā)一言。蒙娜麗莎咧著一口焦黃的牙齒，笑。她的臉從中間分開，好像一塊活動木板，眼睛向左，牙齒向右。

后面來了推銷員，拎著大皮箱，老板娘急忙迎上去。

“Hallo，你好。”她咯咯笑著說。

他于是默默離開。

他回到公寓，將牛奶和面包放在桌上。他一直在想老板娘為什么快樂。他見過她和她丈夫的生活，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但他還是能感到她的幽默和樂觀。有時他很想和她多說幾句話，但卻說不出口。不知道為什么，說不出口。他們有個傻兒子，經(jīng)常坐在小店的后面，兩道眉毛分得像八字，中間有兩寸寬。他知道這種病征叫“唐氏”。

有一個唐氏綜合征的兒子，還能將煙分成蒙娜麗莎和杜尚，他不能。他坐下。他有些心慌，或者應(yīng)該打開窗子。他羨慕那個兒子。他看到老板娘給他擦臉，先擦兩眉，然后擦鼻子，然后是嘴角，左一下，右一下，好像照顧三歲的孩子。她的笑容和手指都是溫柔的。

他想到離開，想到離開以后，他會哭泣。也許他們會來看自己。想到離開后，也許父母會重新生活在一起，他突然之間有了一種快樂。如果離開了，所有雜亂無章的事情就得以解決，而她如花的笑臉上，因為哭泣而梨花帶露。他突然感到一陣快樂。

莉莉安，你會為我哭泣嗎？他自語，聲音低得自己也聽不清。

也許他應(yīng)該打開窗簾，他喘不過氣來。室內(nèi)的溫度在升高，窗外的樹葉已經(jīng)開始濃密起來。這個夏天，2020年夏天，空氣中有一種看不見的病毒，引起人類的恐慌。據(jù)說這種病毒全球收集起來還裝不滿一個可樂瓶子，就是這么點兒病毒，人們每天洗手，消毒，消毒，洗手，好像麥克白夫人。

人類在與看不見的敵人作戰(zhàn)。他嘟囔著，用手在空氣中畫一個圓圈。我也是。他走了兩步，回想著空氣中的圓圈，感到某種缺憾。好像不太遠(yuǎn)，像多半個月亮，他想。他又畫了一下，好像要彌補某些不足。

他不戴口罩，也不消毒。莉莉安沒有來。莉莉安與他分手了。莉莉安永遠(yuǎn)都不回他的微信，也不回他的電話。最后一次，他說我們再見一次吧，莉莉安說不要說了。然后她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

他記得莉莉安的頭像，那個站在玫瑰花邊的少女。那張照片是他照的。他拉著莉莉安的手，不說什么，心中無限溫暖。他不知道那溫暖是從哪里來，他只感到全身被陽光擁抱著，暖洋洋的。他握著一個姑娘的手。

這種溫暖他好像從來沒有擁有過，好像從他從子宮里出來之后就沒有過。有一次他對母親說，他記得在子宮中的感覺。他說：“很廣闊，好像海水一樣?！彼察o地棲息著，靠著一棵樹，或者岸——他自己的那棵樹或者岸。海水是金色的。

“不可能，”母親說，“沒有人會記得在子宮時的情景。人都是四歲以后才開始有記憶的?！?/p>

他沒有再說話。他站起身，離開餐桌，留下母親一個人。母親并沒有因為他的離去而難過。相反，母親如釋重負(fù)。母親一直覺得他是個奇怪的孩子，每次同他交談都會瞪大眼睛，努力不放過每一個字，努力去理解他語言中的含義。那是母親不能理解的內(nèi)容。尤其是他長大之后。他覺得母親和他生活在兩個世界。

母親有她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是具象的。母親是一個成功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第一代移民，三十歲來到這里，她獲得了成功。她賣房子，賺中介費。她說她趕上了好時候，這幾年國內(nèi)來買房子的人特別多，都是有錢人，動輒就是幾百萬?！八麄冋嬗绣X。”母親瞪大眼睛說。母親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出國，她只帶了五百加元，還是借的。她來到蒙特利爾時正好趕上圣誕節(jié)，沒有地方住，她只好找了一間旅店，住到第三天，她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旅店老板讓她趕快找地方搬家，不然只好去避難所。母親每次說到這里，眼睛里就會泛起淚花。她是個不服輸?shù)娜?，她天生具有與人溝通的能力，她開玩笑，常常哈哈大笑，但只有他知道，在家里，在沒有外人的地方，母親一言不發(fā)。母親像一個石雕，在黑暗的夜晚，她是一團(tuán)黑影，一個生硬的存在。如果不是一個燃燒的細(xì)小的煙頭，你不知道她是一個活的人。

母親愛他嗎？他不知道?；蛘咚皇且粋€累贅，一個包袱。尤其是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工作，他住在家里。在母親嚴(yán)厲的眼神中，他感到無地自容。

“你真不像我。”母親說。她嘆一口氣。

他不像母親，一點都不像，從相貌到性格。母親有一張圓臉，就像老板娘一樣，但老板娘是圓潤的，母親是有棱角的，母親說她是蒙古人種，除了臉形寬，下巴方，鏟形牙齒，還有一個特征，就是第五個腳指甲是由兩片組成的。有一次母親對著鏡子，說她的眉毛結(jié)束的地方還有臉龐，然后看看他的臉，說他沒有，他在眉毛結(jié)束的地方，就沒有臉龐了。這樣說的時候，母親嘆一口氣，這一口氣，既有放松又有遺憾，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母親說：“你不像我?！蹦赣H說起她剛來到蒙特利爾時的艱難，她一個人，從學(xué)校到家里，每星期到江泰路菜場去背菜，因為那里的菜便宜，她要轉(zhuǎn)好幾次車，肩上經(jīng)常勒出紅印。

這并不是最苦的。母親說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不再說下去。他不知道母親不說下去的緣故。他也不問。母親睜大的眼睛讓他害怕。

他一直有疑問，可是卻得不到答案。

他是誰？他從哪里來的？誰是他的父親？這才是他的困惑。

他沒有父親。

他沒有父親。他從小就知道自己與其他小孩不同。他長得一點也不像母親。母親是亞洲人，黑直發(fā)，寬臉，小麥膚色。他是一個白人，或者說他介于白人和亞裔中間。他是個混血兒。他的臉型很窄，母親的眉毛在眉梢處結(jié)束的地方，還有臉龐，他沒有，他眉梢結(jié)束的地方就是側(cè)面。他有一只眼睛是深棕色的，有一只眼睛卻微微發(fā)藍(lán)。他想他父親應(yīng)該是藍(lán)眼睛。他問過母親。

“他是誰？”他問。他叫不出“父親”這兩個字。

母親沒有回答?！澳阌形揖蛪蛄??！蹦赣H說。

這讓他感到難過。

“你告訴我?！彼f。他這樣說時，藍(lán)眼睛閃著鋼鐵一樣的光，一種絕望而瘋狂的光。

母親打了一個寒戰(zhàn)。母親說他是個流浪漢，“我和他在大學(xué)畢業(yè)的派對上相遇，那時我還年輕，我從中國來，什么都不懂。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我喝醉了，我們睡在地板上，然后就有了你?！?/p>

“他是大學(xué)生，怎么會是流浪漢？”

“他沒有家，有時候一個小帳篷，就在校園里過夜?！?/p>

“后來你們沒有在一起？”他說。

“沒有。”

他看了母親一眼。

但是，母親說：“你是我想要的。如果我不想要你，你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p>

但是我究竟是誰呢？他想。他想起那個管他叫提香的女人。提香。他在心中默默地念著，或者他是另一個提香。為什么不能？

他不喜歡母親給他的名字：威爾士。這名字好像一個封號。他覺得人最大的不自然是名字，一生下來就被別人命名了，而不能自己命名自己。人之所以不能成為自己，有時是因為名字所困。他想給自己改個名字，卻遲遲沒有行動。改名字太難了，要申請，在魁北克申請，再到聯(lián)邦申請。他所有的身份證明——醫(yī)療卡、紅卡、白卡，都要重新申請。他覺得比自己再出生一次還麻煩。何況他也不想活得太長。在死亡證上寫上一個他不喜歡的名字，這讓他感到安慰。死去的不是真正的他，死去的只是他所不喜歡的他。真正的他是永存的。

這世界變得封閉而謹(jǐn)慎。所有的人都被視為病毒，每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他人即地獄。他想。就像莉莉安突然離開了他。他試圖懇求她，希望同她重歸于好。他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捶质?，但莉莉安拒絕說任何原因。

“如果有原因就好了，”她說，“有原因說不定我們還可以改善。但是沒有原因，我只是不想觸摸你?！彼欢@是為什么。他想起他們之間的觸摸，那些愛撫，那些激情的擁抱。她說過她愛他，喜歡他那樣對待她。他的手一寸一寸地?fù)崦?，她像被灼燒一樣。他看見她雪白的皮膚開始變紅，變得熱烈，好像能看到血管中的熱血奔流。他的血管是藍(lán)色的。

他還記得她的喘息，溫暖而熱烈，然后歸于平靜。他記得母親說過的一句話：吐氣如蘭。那時他還很小，他睡著，看見母親伏在他臉上看。

“多好看，”她說，“他吐氣如蘭。”

那時他生下不久，他記得他的手腳還會奇怪地動，如果動就一起動。有一段時間，他的眼睛看人是倒立的。他先看到母親的雙腿，她的頭在地上走。這段時間并不長。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母親的頭突然朝上了，他感到驚訝。這段記憶如此強烈。有一天他對母親說過，但母親一如既往地否認(rèn)他。

“怎么可能？”她說，拍拍他的頭，“你一定是產(chǎn)生幻覺了。”

“你太虛弱了，你應(yīng)該好好吃飯?！蹦赣H說。他從小就不喜歡吃飯，任何飯菜都不能激發(fā)他的食欲。他一直長得很瘦小，青春期他長大長高了，好像喝空氣也能長個子一樣。但他纖細(xì)苗條，腰部凹陷，有一種不知道來自何方的優(yōu)雅。他的手和腳都很小，與此同時，他愛上了寫詩。

他在網(wǎng)上找到一個B&B的小旅店，一個小白房子，每天只要二十五塊錢。與他聯(lián)系的人叫墨菲。想到“墨菲定律”，他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有時他會為某些事情發(fā)笑。在發(fā)笑時他會忘記他思考的問題。他畢竟還年輕，有時在笑之后，他會觀察自己的情緒，有時他認(rèn)為自己不應(yīng)該笑，尤其是想到莉莉安的時候，但有時他會突然興奮起來。他會找一個好餐館，弄一點好吃的。這樣出去時，他將頭發(fā)用啫喱水修飾一番。前段時間他理了一個時髦的發(fā)型，左右后腦的頭發(fā)都剪得極短，只有頭頂是一個橢圓形，留有長發(fā)，大概有一寸半長。

母親說這是三面青。他不懂三面青是什么，但直覺不是什么好詞。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母親笑笑，說就是她下鄉(xiāng)時農(nóng)民蓋的房子，因為窮，他們住的是土坯房，但還要面上好看，所以就把三面蓋成土坯，一面用青瓦砌好，叫“一面青”。

“你的頭發(fā)是三面青皮，所以叫三面青?！蹦赣H說。

母親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習(xí)慣和語言，以及思想。他常覺得母親和他生活在兩個世界，雖然那時他們還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直到母親有了情人。

母親的情人是一個禿頭男。她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這出乎他的意料，本來他以為母親不會再找男人。禿頭是一個矮胖男人，脖子后面堆著一堆贅肉。他油光滿面。他說他是一個前皇家騎警。他想象不出他穿軍裝的樣子——那么大的啤酒肚?；始因T警對啤酒很有研究，他鼓勵他喝酒。這讓母親生氣。但他鼓勵他喝好啤酒，比如德國黑啤，價格很貴。

“要養(yǎng)成喝好啤酒的習(xí)慣，那樣你就不會墮落成酒鬼。”他說，“因為你的錢是有限的?！?/p>

他怎么知道他會墮落成酒鬼？他有些不滿地想。當(dāng)然，讓他搬出來的主要理由，還是軍官身上濃烈的荷爾蒙氣息，濃烈到有一股子腥臊味。每次只要他和母親在一起，皇家騎警就會對母親做出無比親密的舉動，他會不斷地?fù)П?、親吻她，好像他在給他上一堂愛的課。

有一次他聽到母親對皇家騎警說：“你在孩子面前應(yīng)該節(jié)制?！被始因T警哈哈大笑?；始因T警說：“你應(yīng)該改變你的態(tài)度，讓他習(xí)慣，這就是正常的家庭生活。他現(xiàn)在這個禁欲的樣子是不正常的?！彼D(zhuǎn)身離開他們，對這種所謂“正常家庭生活”感到惡心。尤其是夜里。有一次他玩游戲到深夜，當(dāng)他從房間走出來，他看到母親臥房的門開著，軍官正向衛(wèi)生間走，見到他，就響亮地“Hello”一聲。軍官赤身裸體，一身肥肉，他的眼角瞥向母親的房間，母親也同樣赤裸著，他第一次看到母親的身體。他從未有過父親，他也不想有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做父親。

第二天清晨，他見到母親在廚房里，他沒有說話，他背著背包走出家門。

“威爾士！”母親在她身后絕望地喊。他沒有回頭。

他住在地下室里，有一個兩尺長一尺寬的窗子，可以看見地面。他仰頭望的時候，偶爾會看到墨菲的腳。墨菲有一雙很大的腳，與他的身材不太相配。墨菲是個矮胖的小老頭，除了腦袋，渾身都包裹得很嚴(yán)實。他有一臺剪草機，他不僅給自己的院子剪草，還幫周圍鄰居剪草?！翱梢再嶅X?！彼f著，將拇指和食指放在一起摩擦一下。

他的小旅館不管飯。

“不管飯為什么叫B&B？”威爾士問。B&B的意思是床和早餐的意思。

“你只能住一個月，本來我有一個老太婆，但現(xiàn)在她搬到那邊去睡了?！蹦茡P起下巴，指了指高速對面的大荒地，“所以沒有早餐了?！?/p>

他望著遠(yuǎn)方，若有所思地說：“很快我也要去她那邊住了?！?/p>

“你不老?！蓖柺空f。

“我快八十了，”墨菲說，“干不動了?！?/p>

威爾士不說話，遞給墨菲一支煙。墨菲吸了一口。

“記住，孩子。生命短暫，生活就像煙一樣，只是一團(tuán)霧氣?！?/p>

黃昏時他在路邊散步，隔著一條公路，旅店的那邊是一片蘆葦。

八月，蘆葦長出長長的黃穗子，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威爾士沿著公路邊，一直沿著蘆葦?shù)刈?，走出了很遠(yuǎn)的一段路。在這一段路上他思考了很久，試圖在一些復(fù)雜的關(guān)系中找到一條路徑：他與莉莉安的關(guān)系，他自己的身世；他是否應(yīng)該忘記莉莉安，是否應(yīng)該再見到母親；而自己的父親到底是誰……但這種思考沒有堅持太久，他被黃昏時的落日吸引了。在落日中，蘆葦一片金黃，彩云在西方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好像昭示。他站在那里，很久沒有動。

他回到旅店，沒有吃飯就睡下了。睡夢中還聽到某種呼喚：來吧，來吧。一個低沉的男聲夾雜著女聲，好像從一個黑洞里發(fā)出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一個骷髏頭靠在他的臉上，骷髏的嘴張開了，露出一排殘缺的牙齒。他的嘴一歪一歪的，歪到里面，有窟窿形成了錯位。這時老板娘出現(xiàn)了，老板娘手中拿著一盒煙。她一邊笑，一邊說：“杜尚的小便池，蒙娜麗莎的微笑?！彼蚜?。驚出一身大汗。

他將手伸到枕頭下，摸到一個冰冷的東西。那是一把手槍。他將它拿出來。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時高時低，時而溫柔，時而嚴(yán)厲，時而嘆氣。他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聽到女人咬牙切齒咒罵的聲音。但是沒有人回應(yīng)。她只是在打電話，或者是自言自語。威爾士松了一口氣。他將槍重新放在枕頭下，溫柔地?fù)崦孟袼且粋€寵物。

沿著這條蘆葦公路一直向前走，每天走的路越來越遠(yuǎn)。威爾士慢慢喜歡上這種遠(yuǎn)足。他低著頭想心事，莉莉安的影像一直占據(jù)他的腦海。他想起他們第一次親吻，莉莉安第一次偎在他懷里……

那時，前皇家騎警還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家里，他還沒有看到母親的癡迷。那時他以為母親是他一個人的母親，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小的時候母親給他剝葡萄皮，吃西瓜時永遠(yuǎn)切成小方塊，小方塊上插上牙簽。在沒有皇家騎警的日子里，母親曾是最好的母親。威爾士很多次都想到年輕時的母親，年輕的母親抱著他，有一次他們在大風(fēng)里走，母親把他裹在風(fēng)衣里。他喜歡母親身上散發(fā)著的檸檬香味。

那時母親雖然忙，但下班之后卻會同他待在家里。有時他讀書或者玩游戲，走到客廳里，總能看見母親在讀書。在移民的二十多年，母親學(xué)習(xí)英語、法語和理財，現(xiàn)在她成為公司業(yè)績最好的一個。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他有些沮喪地想。他對母親懷著一種復(fù)雜而模糊的情感，現(xiàn)在他更多的是一種困惑和憎惡。他不明白母親為什么不告訴他父親是誰。

“無論他是誰，是怎樣拋棄我們，我都可以接受?！彼f，“我甚至可以去找他，見他一面。但無論原諒和憎恨，都是我的事情。我想了解我是誰，我姓什么?！?/p>

“你姓吳，”母親說，“你是我的孩子?！?/p>

他一直到上小學(xué)還不會說話，或者說他不肯說話。他記得那時候外婆來照顧他，外婆說粵語，但母親說普通話，那時候他們住在紐曼街上，公寓號碼是201。他記得很清楚，203的孩子說法語。母親讓他說話，他不說，203是一個藍(lán)眼睛的小孩，說話很快，特別快，手也快，她還沒說完話，就去抓他的衣服，他揮手拒絕了，但他將203推了一個趔趄，203大哭起來，從此母親就不再逼他說話了。還有302的一個孩子，有時候他們一起玩，他們玩得很好，因為302也不愛說話，下雪的時候他們站在雪堆上玩雪，玩得開心時他們相互笑，但是不說話。有人說多語種把他的腦袋搞糊涂了，母親不肯承認(rèn)，母親說她咨詢過語言專家，并沒有研究表明在多語種環(huán)境中長大的孩子將來有問題。

他只是還沒有適應(yīng)，他需要時間整合這些詞匯。母親說。多種語言對大腦的發(fā)展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但是母親對外婆說她希望外婆說普通話，外婆答應(yīng)了。但母親不在的時候，外婆還說會說粵語。說普通話好累，外婆說，舌頭都沒有感覺了，吃飯都不香了。

他在學(xué)校遇到各種不順，很多人開始嘲笑他。當(dāng)他剛上學(xué)前班的時候，他不說話。他分不清中文，英語和法語。它們在他腦子里形成一團(tuán)模糊。他不知道哪個詞應(yīng)該和哪個詞相對。他也不知道他們的發(fā)音是什么。有一次他讀《三只小狼》，惹得小朋友們發(fā)笑。幼兒園阿姨糾正了他的發(fā)音。那是第一次，他聽說了Chinglish的說法。

他就是這么長大的。他想。他一直格格不入。

他從來沒有如此陶醉。第一次他與莉莉安約會。全班的男生都嫉妒地望著他。他看到丹尼仰著頭，斜歪在椅子上，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莫名其妙的表情。丹尼是莉莉安狂熱的追求者，但莉莉安對他情有所衷。這讓所有人感到驚訝，莉莉安走路昂著頭，甩著一頭金發(fā)，莉莉安是班上最漂亮最受歡迎的女生。

圣誕節(jié)是他去了莉莉安家，她父母度假去了。莉莉安在家里開了派對，open house。每個人都可以帶自己的朋友來。那些陌生人擠滿了莉莉安家。他們唱歌，跳舞，打游戲，喝酒，有人帶來了大麻。他帶了一種奇特的禮物給莉莉安。他答應(yīng)她，一定是奇特的，別人不能駕馭的。

他帶了雷管和小焰火。他會做各種小焰火。他還會做爆炸物。他天生有一雙巧手。他將雷管點燃，煙火刺刺叫著，放出火花?；鸹ㄌ惶湓谘┑厣?，畫出一道黑色的痕跡。他放焰火時，圍攏來很多人，他們圍著他，哇哇大叫，問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能做一個更大的嗎？在天空綻放的？有人問他。

那有什么難的。他說。只是重量的不同而已。

他帶了一大包小焰火來，那些人繼續(xù)放焰火，他回頭看，莉莉安不見了。

他是為她而做的焰火，她怎么能不在呢。他想。轉(zhuǎn)身去找莉莉安。

他找遍了房子，最終他在一棵樹后面找到了丹尼和莉莉安。他們好像在擁抱著，又好像搏斗著。

他差一點沖上去。這時他聽到丹尼在說話。

那放焰火的雜種好玩嗎？丹尼說。

別傻了，你這個傻瓜。莉莉安的聲音。

那么你當(dāng)真了？

你才當(dāng)真。不過他真的很好玩兒。

威爾士親王。丹尼怪聲怪氣地說。女王，他只是你的玩偶。

丹尼一把抓住莉莉安。你是我的。他大叫著說。

威爾士逃走了。威爾士在這個焰火之夜逃走了。他帶著羞愧和屈辱。他跑得正是時候，因為很快警察就找上門來，他們看到了一群玩得很嗨的青少年。焰火已經(jīng)放空，沒引起火災(zāi)。但大麻刺鼻的氣味讓鄰居報了警。

他走得越來越遠(yuǎn)。從旅店出來，沿著公路，從早晨一直走到黃昏。有時天下起雨，他也不停止。在這樣的散步中，他好像遺忘了自己。有一天他濕漉漉地回來，發(fā)著燒，昏睡了一天。墨菲老爹給他燒了一杯酒，是用薄荷酒加上當(dāng)?shù)夭菟師频模f這是治感冒的良方。他問及威爾士的家庭，問他要不要通知家里的人，但威爾士拒絕了。

母親找過他很多次。他沒有接她的電話。母親有了騎警，應(yīng)該不再需要他了。

他燒了一天一夜。病好后他決定離開。他在網(wǎng)上找到了另一個小鎮(zhèn)，預(yù)訂了另一家旅館，他準(zhǔn)備繼續(xù)向東出發(fā)。他向墨菲老爹告別。

墨菲老爹說小伙子，你不知道生命有多好?？匆娺@只蟬嗎？它在地下的黑暗中生活十七年，才能成為陽光下的一只蟬。然后它就歌唱，它唱得多么好聽。它歌唱，是為了遇到愛情，生下后代。它與它的情人一見鐘情，交配，之后很快就死了。你看，老爹指一指那只黑色的蟬，它的生命只有幾天。多么珍貴的生命。

威爾士望著那只死蟬，他蹲下身，一陣風(fēng)吹過來，透明的蟬翼瑟瑟抖動。他用手指輕輕撥動了一下，他想說不定那翅膀會突然張開，然后蟬就會張開眼睛，飛回到樹上去。

但是沒有。死亡就是死亡。死神來了，披著金斗篷，駕著黑馬車。死亡就是躺在墳?zāi)估铮瑳]有明天，沒有勞作。

我知道你帶著一個秘密。墨菲老爹說。他溫和地看了威爾士一眼。我不知道你經(jīng)歷了什么，但你是如此年輕，你有無限的未來。記住，除了上帝，沒有人有權(quán)利把自己的生命拿走。

威爾士看了墨菲老爹一眼。謝謝。他在喉嚨里嘟囔了一句。

這一天他來到圣蘇旺小鎮(zhèn)。這是個美麗的小鎮(zhèn)，房頂都是鐵皮做的，45度角傾斜著，涂成紅色和灰藍(lán)色，小小的房子排在馬路兩邊，就像童話里一樣。但他無意瀏覽美景。他想找點吃的。他先是找到了一家熱狗店，但刷卡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有錢了。以前母親一直定期給他充值，但在多次找他沒有回音之后，母親不再給他經(jīng)濟支持。他明白母親的意思。經(jīng)濟支持是母親的殺手锏。母親以為斷了他的經(jīng)濟來源，他就會乖乖回家。母親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會走到哪一步。在母親心中，他還是那個懦弱聽話的孩子，臉色蒼白，腰身細(xì)瘦，兩只顏色略有不同的眼睛。沒有了錢，他就會回到她身邊，最起碼會與她聯(lián)系，向她屈服。以前他都是這樣，但這一次，他不知道會不會這樣做，但至少現(xiàn)在他不想這樣做。母親一直認(rèn)為他沒有自我生存的能力。以前江森搬出家門的時候，江阿姨來哭訴，母親就說哭什么，不給他錢，過幾天他就回來了。經(jīng)濟制裁一直都是強者對弱者施壓的方式。江森沒有回家，他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這讓他母親難過。本來他應(yīng)該三年讀完大學(xué)，他已經(jīng)讀了四年，還有一半沒有讀完。江森說他不著急。人生很長，有什么可著急呢，他說。他計劃用七年時間讀完。他學(xué)了理財?shù)闹R，正在銀行理財，全日制。他將讀大學(xué)改成了讀夜校。江森不僅養(yǎng)活了自己，而且生活得很快樂。他現(xiàn)在與朱莉在一起。威爾士認(rèn)為江森是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

只是現(xiàn)在，他什么也不想做。他很餓，但過了一會兒，他就不再餓了。或者明天他就離開這個世界。他想。這樣想的時候他摸了一下槍。光滑的槍把，他摸了很多遍了，原本冰冷的鋼鐵，如今他摸出了溫度。他越來越感到親近。在孤獨的生活里，槍成為了他的伙伴。

他站在街上，第一次伸出手，給他錢的是一個老婦人。

我很餓。他說。老婦人將一張五塊錢放在他手里。

找到一家麥當(dāng)勞，吃了特價漢堡，花光了兜里剩下的錢，然后到鎮(zhèn)子中心去，那里有一個教堂，銀色尖頂，閃閃發(fā)光。他在教堂下徘徊良久。他坐在椅子上，這時的他，胡須已經(jīng)長出來了，稀疏的，毛茸茸的胡須。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有這樣的胡須。它們均勻而整齊的出現(xiàn)在上唇和下唇的中央，而且出乎意料的，他的兩腮邊上也長出了胡須。它們從鬢角到腮邊，形成長長的直線，在他原來青白的臉上，形成暗黑的陰影。

他站在一輛車的后視鏡邊，盯著自己看。他站得如此之久，以至于有人停下來，嚴(yán)肅認(rèn)真地觀察他。

他只不過是不認(rèn)識自己罷了。他自嘲地想。

從旅店出來時，他形容枯槁，發(fā)高燒的幾天，他瘦了很多。他本來就長得瘦小。這幾天的跋涉，他曬黑了，如今他又黑又瘦，好像一個流浪漢。

在幾個月之前，他曾經(jīng)想當(dāng)一個流浪漢。那時他想跟著斯蒂文走。

斯蒂文是一個流浪漢。他的工作是在地鐵站的門邊給行人開門。他一手扶著門，一手拿著帽子，有人施舍，他就鞠一躬。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以養(yǎng)活自己。斯蒂文說。我今年四十歲。壽命超過我的祖父和父親，他們都是三十五歲就死了，他們酒喝得太多了。

斯蒂文這樣說時嘻嘻笑。他還有個女朋友，在地鐵旁邊乞討。她畫畫，她喜歡用筆畫各種小動物。她低著頭，每畫一筆，嘴就歪一下，很用力的樣子。她穿著灰色帽衫，盤腿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我們相親相愛，過得自由自在。斯蒂文說。晚上我們一起喝一杯。

沿著圣勞侖斯街向上走，是蒙特利爾最著名的圣母大教堂。向右拐，有一個酒店，是以這城里兩百多年來出現(xiàn)的最著名的詩人命名的，他叫艾米力·艾利根。他從十六歲開始寫詩，寫了幾十首，然后就離家出走了。他在這個城的大街上游蕩，夜晚來臨，他就睡在教堂的臺階上。他后來得了精神分裂。從二十歲就住在精神病院里。他活到六十歲。但從二十歲之后，他就沒有寫詩了。作為詩人，艾米力的生命在二十歲就結(jié)束了。

但他的身體還在。

斯蒂文說他年輕時也寫過詩。他這樣說時，他們盤著腿，坐在公路一側(cè)的草地上，另一側(cè)是唐人街。他們談?wù)摪琢r，斯蒂文的表情肅然起敬。斯蒂文說他本來也是年輕詩人，后來精神有了問題，他曾住在艾米力住的精神病院。

那么你認(rèn)識他嗎？威爾士饒有興趣地問。

那時他已經(jīng)死了。但我聽一個年輕的住院醫(yī)生說起過他。艾米力住院期間，記者曾去采訪他，但他一言不發(fā)。后來記者問他還記得自己寫的詩嗎？他站起來，雙手垂下，站得筆直，頭高高昂起，眼睛望著天花板。他背了一首詩，一字一頓，一字不錯。當(dāng)時那記者就驚呆了。這段故事曾經(jīng)被寫在《大公報》上。

然后呢？威爾士問。

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對了，那個年輕的住院醫(yī)也是個華人，和你一樣。

威爾士遲疑了一下。

你是華人，對不對？斯蒂文問。

一半華人。威爾士說。我母親是華人。

無論如何，斯蒂文說，華人很聰明。那個住院醫(yī)生也很聰明，他給我開了出門證，讓我可以在精神病院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天黑之前回去就行了。

那么你為什么得了精神分裂？

我怎么知道。斯蒂文攤開雙手，一臉無辜的樣子。不過據(jù)說是遺傳。你知道我們的城有三百八十年歷史，但我們的祖先是近親結(jié)婚，因為那時來的人很少。不過近親結(jié)婚也不算什么，人類歷史就是這么寫的，很多民族都是近親結(jié)婚，我們的夏娃是亞當(dāng)?shù)囊粭l肋骨，那就是雌雄同體版。斯蒂文喝了一口酒，興沖沖地說。

威爾士喜歡斯蒂文，他喜歡他胡說八道。他有許多莫名其妙的知識，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也不知道是否準(zhǔn)確。但他饒有興趣。他胡說八道的時候，認(rèn)真又嚴(yán)肅，這讓威爾士肅然起敬。

也許我和艾娃也是兄妹。他說。他的女朋友叫艾娃。

我不是你妹妹，我是你姐姐。艾娃嘟囔說。她已經(jīng)喝醉了。她哭起來，她說我的小女孩，我的小女孩真可憐。她多么漂亮，她就像一個娃娃。

她的小女孩怎么了？威爾士問。

死了。斯蒂文說。只有十四歲，癌癥。

好可憐。威爾士說。

這就是生活。死亡。我們都會死亡。他撫摸著艾娃的頭發(fā)。但是死亡奪不去艾娃心中的愛。

這一夜，斯蒂文給威爾士朗誦了一首他的詩：

昏黃的夜色中烏鴉的聲音

在大教堂上空飛過

突然間有光閃爍

你不知道那是雷電還是風(fēng)暴

在你懷里她綻放花蕾

威爾士從未想過有一天他長成了流浪漢的樣子。他沒有追隨斯蒂文，他只是憑著自我就長成了這個樣子。

威爾士打算在這個小鎮(zhèn)生活一段時間，夜晚他睡在教堂的臺階上，就像當(dāng)年的艾米力一樣。現(xiàn)在是夏季，即使在夜里，風(fēng)也是溫暖的。他躺在臺階上數(shù)星星，星星如此明亮又如此繁密，讓他忘記了一切。

他還是能聽到某些雜亂的聲音，能聽到一些召喚，好像來自遙遠(yuǎn)的天際。那聲音蒼老而模糊不清。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原來每次聽到他都會害怕，現(xiàn)在他不再害怕，他屏住呼吸，他甚至想聽得清楚一些。奇怪的是，當(dāng)他試圖聽清時，那聲音反而消失了。大地如此安靜，他的內(nèi)心也安靜下來。他望著天空，合上眼睛，臉上含著沒來由的笑，槍壓在他的頭下，他依然帶著它。

這里沒有人。他拿出槍來看。他只有兩顆子彈。輪盤賭。

他是被鳥鳴叫醒的。清晨的鳥鳴，婉轉(zhuǎn)動聽。他揚起頭，看到兩只紅胸鳥在對歌。它們各自站在一棵樹上。威爾士能聽到它們歌唱的方向是沖著對方的，這讓他又一次想起莉莉安，想起她對他的親昵、假意和殘忍。有時他忍不住會回想他與她的親吻，這對莉莉安來說，也許不算什么，但是對他來說，卻是第一次。他記得她嘴唇的溫度和厚度，記得他貼到她嘴唇上感到的奇異，觸電一樣的奇異，這讓他戰(zhàn)栗，他忍不住哆嗦起來。他甚至觸到了莉莉安的舌尖。她沒有回應(yīng)，他睜開眼睛，看到莉莉安揚起的臉，她探詢地注視著他。

你沒有吻過別的姑娘嗎？莉莉安問。他點點頭。

莉莉安大笑起來。她跳起來笑，促狹的笑，這讓他感到手足無措。

你在十八歲才真正親吻一個姑娘？莉莉安問。

這沒什么奇怪的。他漲紅臉說。但無論如何，他為自己的晚熟感到難過。這個世界上，小狗的愛太多了。

我十歲就有了初吻。莉莉安說。那時我們坐在馬路邊上，丹尼吻了我。我高興了一夜。我是女王。

莉莉安的確具有女王特質(zhì)。威爾士想。如果不是她的灑脫，奇異和浪漫，威爾士還不能愛上她。他真的愛上了她。他喜歡她的藍(lán)指甲，她染藍(lán)色的頭發(fā)，好像從漫畫走出來的小精靈。他看她的眼睛像膠水一樣。如果不是他渴望的眼睛泄露了他的秘密，他大概也不會受到這樣的屈辱。

他反復(fù)回想open house那一夜，丹尼和莉莉安在大樹后的對話。

你真的愛上那雜種了？

你這個傻瓜。

你說過，你只是戲弄他一下。

他不錯，真的可以一試。他是初吻。你知道嗎？

丹尼忍不住狂笑起來。

威爾士將這一段對話在自己耳邊回放無數(shù)次。開始時他要讓這毒箭將自己的身心射穿，但是后來，他的心麻木之后，心里居然升起希望。你看，他想，莉莉安并沒有說他的壞話。即使一開始她并沒有真心，只是想調(diào)戲他，但她還是認(rèn)為他是不錯的。他記得她的嘴唇，他甚至吮吸了她的唇，就像吸奶一樣。但下一瞬間，他會感到無地自容。很長時間他都是這樣度過的，麻痹自己，或者痛恨自己。

該起床了。一個聲音對他說。在他陷入回憶和思考的時候。教堂門前熱鬧起來，一個黑人小伙子站在他面前。

我叫強尼，小伙子說。是個除草工人。他說他在這個公園做了一個星期了，他從蒙特利爾來，他在想在這里做一個暑假。

你知道，我不僅是一個工人，我還參加了這里的鼓隊。他們跳非洲舞，強尼興沖沖地說。他是個自來熟。

威爾士不知道他們是誰。

就是小鎮(zhèn)上的人們嘛。強尼說。

你從哪里來？中國嗎？

威爾士對強尼的眼光很吃驚。

你怎么看出來的？他問。

我也不知道。我奶奶是巫師。強尼笑嘻嘻地說。這么說你真是中國人嗎？那可是很遠(yuǎn)呢。

我從蒙特利爾來。我母親是華人。威爾士說。

那么你父親呢？

我沒有父親。威爾士突然變得粗暴起來。誰知道他是什么人。

你應(yīng)該去問你母親，強尼說，她一定知道。

她不說。威爾士說。

我覺得我認(rèn)識你，強尼說，我也從蒙特利爾來。我家住在威靈頓街。

真的？威爾士說。我小時候在那里上過學(xué)。

七只鳥小學(xué)？

是的。我說我怎么覺得認(rèn)識你。

你是認(rèn)識我。強尼說，我一見你就覺得認(rèn)識你。

他們哈哈大笑，擁抱在一起。

我們是同學(xué)。強尼說。我想起來了。

我也記得你。十多年過去了。強尼說，沒想到你長這么高了。

威爾士記得那個地方，那條街。最早的記憶就在那里。他在那條街住的時候，母親還在半工半讀，還沒有找到工作，他在七只鳥小學(xué)，中午在教堂吃免費午餐，早晨吃低收入家庭孩子的特供：一個奶酪條，一個蘋果。他記得那時強尼還是一個矮個子男孩，黑眼睛。他來自敘利亞，他們一家是敘利亞難民。

那時他們還在一起玩過。他們興沖沖回憶說。在大操場。操場用鐵絲網(wǎng)圍起來，他們沿著鐵絲網(wǎng)跑?；钊?，木頭人。他記得強尼跑得飛快。他天生有兩條細(xì)瘦的腿。

你怎么到這里了？強尼問他。

你呢？他反問道。

我想?yún)④姡ツ隂]參成。那教官讓我今年再去。強尼說。我不想上學(xué)。我不喜歡讀書，我喜歡運動，你看我的肌肉，強尼抬起胳膊給他看。

看我的肌肉，多硬，多健壯。

你能做一個好士兵。威爾士說。

所以我想先四處走走。我在城里待不住。到處都是公共場所，戴口罩，打疫苗，我不想打針，我不認(rèn)為我會染病。我多健康。強尼說著哈哈大笑起來?，F(xiàn)在我來到這個小鎮(zhèn)上，打工掙錢，今年征兵時我就去當(dāng)兵，實現(xiàn)我的夢想。強尼說完，看看威爾士。

那么你呢？

跟你一樣，不想在城里待了，實在乏味。他說。

真沒想到，你開始流浪了。強尼感嘆說。你夠酷。我記得你讀書很好。你沒上大學(xué)？

上了，可我改了主意。威爾士說。他摸摸下巴，他沒想到他能摸到一把胡子。

我想到處走走?？晌覜]有錢。我就這樣流浪。天當(dāng)被，地當(dāng)床，自由自在。

夠自由。強尼跟他一拍手說。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住。

威爾士本來想拒絕，但卻沒說出口。他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身體開始散發(fā)臭味。

你住哪里？他說?；蛘呶铱梢韵认磦€澡。

就在馬路對面的小街里。強尼說。來吧。

威爾士在小鎮(zhèn)度過了剩余的半個夏天。他和強尼住在一起，日與夜，白天與黑夜。他們一起除，草清理樹干，清洗街道。強尼什么都做，只要賺錢。當(dāng)然他做的有些事情，威爾士覺得毫無意義。比如有一天他偷了房東女兒的蠟筆和紙片，在紙上畫了一顆紅心去賣。他站在圣蘇旺的大街上，那條街上有很多行人散步，大多是游客。強尼撐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咧開嘴，像一顆黑石榴。他站在街上裝啞巴，比畫著手語。他看見一個人，就走上去遞上去那張紙卡，然后比畫著要兩塊錢。威爾士被他的神操作逗笑。街上的行人大多給了他兩塊錢，也有人把那張硬紙片還給強尼。但強尼堅持不收回。他用真誠的眼光看著對方，用手比畫一個大大的心。他的意思很清楚，我愛你，如果你不想要，我就送給你，不要錢。

于是有人笑著掏口袋，掏出50分就給他50分，掏出1塊錢就給他1塊錢。

那天他賺了很多錢。

威爾士說想不到你會手語。強尼說這有什么難？你比畫就是了，沒人真正懂得手語。

有了錢他們就去吃飯，吃牛排和漢堡。小鎮(zhèn)有很好的酒吧。他們換了衣服，到酒吧喝一杯。出門前強尼要威爾士剃胡須。他將威爾士的胡須剪短，長發(fā)梳成一個小辮子，堆在頭頂。

你看起來像一個日本和尚。強尼端詳著威爾士說。

他們總是有許多可說的。他們常常會一起回憶威靈頓街上的事情。那時威爾士還不會說法語。他們課間會比賽誰跑得快。強尼說那是比賽，但威爾士不這樣認(rèn)為。在他的記憶中，強尼就是一個海盜，他喜歡欺負(fù)別人，比如上樓梯時把別人的鞋后跟踩掉。有一次他把一個小女孩嚇哭了，因為他說他會在萬圣節(jié)那天，將那小孩變成骷髏。他們也會回憶起蓋特老師。有一天萬圣節(jié)，他們?nèi)ヒ?。那是威爾士第一年去要糖。他見到一個房子亮著燈，里面?zhèn)鞒鲈幃惖囊魳?。他敲響了門，他沒有想到開門的是蓋特老師。蓋特老師很和善，他見了威爾士，在桶里抓出一把糖。

萬圣節(jié)快樂，威爾士。蓋特說。

他們聊了很久。那一夜，威爾士覺得自己又回到童年，回到無憂無慮的時光。強尼說他從不認(rèn)為威爾士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從未想到你會成為一個流浪漢，伙計。強尼說。我一直認(rèn)為你會上大學(xué)，然后西裝革履，拎著公文包，每天一本正經(jīng)出入于大公司，或者趴在桌上，計算那些我不認(rèn)識的數(shù)字?；镉?，你知道嗎？那是我不了解的世界。我從來都不了解那些，他們好像在天上。

強尼嘆一口氣。你為什么成為流浪漢？

不知道。威爾士說。他想了想?；蛘咭驗槲夷赣H。她的男朋友搬進(jìn)了我們的家?；蛘呤且驗槔蚶虬?。他想起莉莉安和丹尼。

聽我說，伙計。強尼說。你知道我有七個兄弟姐妹，我們不是同父所生或者也不是同母。我母親說，我大哥是她姐姐的孩子。我母親同時會跟好幾個男人約會，那有什么呢？那是她的自由。她想愛誰就愛誰。但是我愛她，她給了我們一個家，一個大家庭。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住在一起，為搶一口果醬半碗豆子幾根薯條又吵又鬧。但是我們依然相愛。我們相愛，因為我們不僅是地上的兄弟，我們還是天上的兄弟。我相信，我們相愛，上帝看得見。

也許吧。威爾士說。

當(dāng)然。強尼說。你也是我天上的兄弟。

威爾士決定繼續(xù)向前走，盡管強尼說他應(yīng)該留在圣蘇旺，但威爾士認(rèn)為圣蘇旺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他心中還有一個愿望，雖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望著鏡中的自己，有一種不適。這個干干凈凈的人，就像從前的自己一樣，只有一點不同，他腦后的長發(fā)，表現(xiàn)出桀驁不馴。現(xiàn)在他穿強尼的衣服，強尼比他高大，所以他的衣服并不適合自己。而強尼更喜歡寬大的衣服。強尼的褲腳永遠(yuǎn)堆成一堆，他的衣服永遠(yuǎn)在褲襠之下。

然而自己究竟是什么呢？威爾士不知道。

他離開了強尼，繼續(xù)向前走。

在一個清晨，他終于站到了一片原野之上，或者具體地說，這不是原野，而是一片玉米地。

他在玉米地里遇見了一個女孩。當(dāng)時他口渴了，他很饑餓，他鉆進(jìn)了玉米地。那時他已經(jīng)走了很多路，強尼給他買的鞋已經(jīng)裂開了口子，他一點也不知道玉米的對面就是農(nóng)舍。她家就住在這里。

到我家來，我煮玉米給你吃。她說。她有一種金黃的頭發(fā)，就好像剛掰開的玉米胡須。她手上沾著那些胡須，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走吧。她說，一路跑過馬路，跑進(jìn)那個沒有門的院子。

他吃了很多玉米。他真是餓了。

你要到哪兒去？她問，一邊撥弄著火。她用一個鐵鍋煮玉米，鐵鍋里燒著木塊。

不知道。他說。

你在流浪嗎？她問。她的臉頰像玫瑰一樣泛著紅暈。

大概是吧。他說。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從哪里來呢？

他笑一笑。他從蒙特利爾出來已經(jīng)走了兩個多月了，不過走走停停。

這是什么地方？

玉米城。她說。

他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那么距離蒙特利爾有多遠(yuǎn)？

不算遠(yuǎn)，大概一小時的車程就到了。

一小時。他很驚訝。那么他是將一小時的路走了兩個月？

你是繞著圈子走的。她說。我有一次迷路就是這樣

她伸出手。我是羅絲，很高興認(rèn)識你。

他猶豫了一下。威爾士。他說。他們握手。羅絲的手又小又結(jié)實。

他看著這個小院子，有一個小池塘，還種著一些果蔬，西紅柿長得很好，還有一些他不認(rèn)識的蔬果。羅絲說他可以在這里洗澡、住宿和吃飯。

我沒有錢。他說。

或者你可以做工。羅絲說。

他就留下來，像留在強尼那里一樣自然。晚上他們坐在院子里，隔壁鄰居家的孩子們來唱歌。他們拿著吉他歌唱。他們說玉米城的生活實在是太乏味，只能拿著吉他挨家挨戶地走，到后院子去，架一堆篝火，然后彈吉他唱歌。他們準(zhǔn)備到城里去。他們對蒙特利爾充滿向往。那一夜他們唱歌唱到很晚，看著天上的月亮升起來，那樣清晰的月亮，掛在暗藍(lán)色的天上的月亮，如此悠閑，如此明亮。

你看它像什么？羅絲問他。

他想了想。

像一把金鐮刀。他說。

你像一個詩人。羅絲說。

他躺在床上，然后頭腦中浮現(xiàn)出螺絲的模樣。與莉莉安相比，羅絲就像一個小野人，她頭發(fā)蓬松，清晨起來，光著腳走路。但她的所有舉止是如此自然，她的呼吸是如此溫暖，她的驚訝與快樂毫不掩飾。這讓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美，自然純粹的美。他陷入了一種深沉的思戀，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好像從未有過，又好像與生俱來。

她就像一朵玫瑰。他想。一朵金玫瑰。

清晨起來，天已經(jīng)很亮了，陽光是如此溫暖，樹上的鳥叫一聲一聲，讓房里顯得格外平靜。一對鴨子在散步，它們走過房門，探頭探腦，灰鴨子頭上長著一撮毛。他從來沒有看過這種鴨子，他讓他感到驚喜。他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將手舉過頭頂，在枕頭邊的背包里戳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這東西讓他機靈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他離家出走的目的，他的腦子突然明亮起來，好像一束光照進(jìn)了心靈。

院子里傳來羅絲的叫聲，威爾士，威爾士，她說。我們要吃玉米了。

羅絲就像她的名字，長著玫瑰花一樣的紅暈。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如此茁壯的女孩。她金色的頭發(fā)就像童話中的公主。她羞澀靦腆，不善言辭，所以當(dāng)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們相對而坐，微微笑著，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羅絲來自一個大家庭，她是家里的幼女，基于對姐姐們的經(jīng)驗，她父母對小女兒的愛情采取了既寬容又保守的態(tài)度。

羅絲住在一棟白房子里，她有一條黃狗，她的姐姐們已經(jīng)出嫁，如今只有她和小哥哥住在家里。兩個男孩兒一見如故，他們喜歡打相同的游戲。

羅絲的父母對他自然友好，這讓威爾士感到放松。羅絲的母親做了她拿手的千層面，還自制了一些檸檬蘋果汁，那些蘋果是從她家后院采下來的。別看它們長得奇形怪狀，歪歪扭扭，味道卻一級棒。羅絲說。我最愛這些長得奇怪的蘋果。

為什么？威爾士問。

想想看，它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人品嘗它們，那不是很可惜？羅絲說。她清洗著這些蘋果，在她的手中，那清洗好像是一種愛撫。

羅絲就是這樣，就是野花她也喜歡有缺陷的。羅絲媽媽說。

那不是缺陷，媽媽。羅絲說。那只是獨特。

是的，獨特。我的女兒。你也是一種獨特的存在。母親微笑著說。

威爾士也開始洗蘋果，他們很快將蘋果洗好。

多好吃。羅絲將咬了一口的蘋果遞給威爾士。它們連味道都是獨特的。

這幾個給你們留著吃，剩下的我會做成蘋果醬。羅絲的母親說。她有著和女兒一樣的金發(fā)和玫瑰色臉龐，唯一的不同是歲月在她臉上的印痕，她的額頭，臉頰和嘴角，那些細(xì)碎的線條。吃飯之后他們上了樓，在羅絲房里待了兩個小時。羅絲的房間清潔整齊，充滿情趣，玻璃柜上擺滿各種植物和葉子標(biāo)本。

這些都是我的生日禮物。每年秋天我都會采集不同的樹葉將它們夾在書中壓平，然后壓成書簽和畫。

真是太漂亮了。威爾士說。

你喜歡嗎？

喜歡。

那么今年我們可以一起作畫了。我還有很多壓平的干樹葉。羅絲說。

他們看了一會兒電影，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他觸摸到了羅絲的身體。他們都紅了臉，他們擁抱在一起，就好像不知道胳膊怎樣放在對方身上。他們表現(xiàn)得很笨拙。他們笑了一會兒，重新嘗試，他們分別把一只胳膊放在對方腰間。

羅絲是完美的，她完美得像一首詩，一朵美麗的花。威爾士望著羅絲，他的眼睛突然含滿淚水。

玉米地像一塊耀眼的金子，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威爾士坐在農(nóng)舍里，能看見白云在玉米地上飄來飄去。更多的時候，藍(lán)天與白云靜止不動。威爾士望著它們時，心如止水。他感到寧靜。他有時會想到在城里的日子，但現(xiàn)在，那些生活離他越來越遙遠(yuǎn)了，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的事情，好像是一本小說里的故事，又好像是別人的故事，他真的認(rèn)識一個叫莉莉安的姑娘嗎？他真的曾因為她而想到死亡嗎？他突然感到羞愧。

羅絲跑過來。夕陽在她身上鍍上一層金色。她叫著威爾士威爾士，然后來到他身邊。她給他照相，給云彩照相，給玉米照相。她躺在玉米上，將手機舉得高高的，迎向太陽，為了照出玉米胡須的金色。她的頭發(fā)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光芒。她讓威爾士感到生命的力量。他忍不住緊緊盯著她，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羅絲照完，把一張照片發(fā)給他，他看到自己坐在玉米地里，帶著笑意，目光閃閃發(fā)亮。

發(fā)給你媽媽。她說。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與母親聯(lián)系了。還是在圣蘇旺，母親掐斷了與他的經(jīng)濟來源，他就不再回答母親的問題。母親后來恢復(fù)了對他的經(jīng)濟支持，但他沒有用這個錢。母親如今改變了態(tài)度，常常會問他目前還好嗎，在哪里，做什么。他有時回答一個好字，有時不回答。他不想母親看到自己流浪漢的樣子。

他將照片發(fā)給母親，很快收到母親回信。母親說看到他很高興。

你長高了。她說。

他不認(rèn)為自己長高了，只有一個月，有什么變化呢？但母親說他們可以談一談，談一談他的父母。母親這樣說讓他感到驚訝。他想母親為什么會說談她自己呢？但他很想知道有關(guān)父親的情況，他打開屏幕，與母親見面，這是他離開家后第一次看見母親，她顯得憔悴。

他們相互問候了一下。母親很快回到話題。她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很多年前，我還在中國的時候，我在一個大學(xué)教書。我認(rèn)識的一個女同事，她叫楚威威，我們相處的很好。不久，她去了美國，她嫁給了一個美國人。但后來她生了病，癌癥，她于是寫信給我，問我能不能收養(yǎng)你。你知道我還沒有結(jié)婚，我對小孩子完全不了解。但我不能拒絕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我于是買了一張飛機票，來到奧蘭多。我看到你的母親躺在一張小床上，瘦得像一個小女孩。我們一見面就哭了。她把你給了我，我沒有拒絕。第二天她就去世了。醫(yī)生說，她一直堅持著，等著我來。

母親嗚咽起來，她低下頭。

他呆呆望著母親。這是真的嗎？

我把你帶回來，沒有給你改名字。威爾士是你媽媽給你起的。但是我讓你跟了我的姓，我不想你知道你是一個孤兒。

我也不知道你父親是誰，這是真的。我沒有告訴你真相，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如果你不是離家出走，我大概會一直隱瞞下去。母親垂下眼睛，強忍著眼中的淚。

我還記得你剛來的時候，你不會站著撒尿，像一個女孩一樣坐在馬桶上。我不知道怎么把你帶大，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抱你。你來到蒙特利爾的當(dāng)天晚上就開始發(fā)燒。你把臉埋在我懷里那一刻，我緊緊抱住你。從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孩子，就像我親生的一樣。

視頻中的母親哭起來，眼淚在她臉上縱橫交錯。

謝謝你，媽媽。威爾士說。他感到窒息，說不出話，他聽到嗚咽。謝謝你將我養(yǎng)大。

他平靜地躺著，在玉米地里，他看著羅絲玫瑰一樣的面龐，他想母親也曾有過這樣的面龐，她說過，年輕時代的自己就像玫瑰一樣。

然后就凋零了。歲月讓她凋零。母親說。

母親的青春究竟是怎樣的？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當(dāng)威爾士枕著自己的胳膊躺在玉米地里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對母親一無所知。他突然對母親產(chǎn)生了好奇。他也對自己的生母產(chǎn)生了好奇。他問過母親，母親說她很美，很漂亮。

就是埋在皇家山的那個。母親說。我每年都帶你去掃墓。

他記得。那是個小小的墓地，在一排墓碑中，一個黑白照片，上面寫著，“楚威威，1963年至2000年”。第一次去，他的心臟都微微發(fā)抖。現(xiàn)在他明白了為什么。

你愛我嗎？羅絲咬住一根草棍，抬起眼睛問他，她枕著他的另一只胳膊。她的臉龐是金色的，她的頭發(fā)是金色的，她沐浴在落日的余光里。

他俯身看這個圓臉姑娘，她純潔的笑容，他突然覺得生命是如此可貴?；钪侨绱嗣篮?，他活著，感到陽光照耀在身體上，暖洋洋的，而他活著，懷里的姑娘溫柔的呼吸，讓他陶醉。

我愛你。他說。

他終于明白了他來玉米城的意義。

一個月后，威爾士回到了他在蒙特利爾的公寓。他決定整理好自己，就去看母親。他覺得有很多話要跟母親說。他想問問母親的生活，還想去看看生母的墓地。他想他已經(jīng)接受了他的生命和命運的安排。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陽光照在滿是灰塵的桌面上。他沒有看桌面，而是凝視著陽光，看塵埃在陽光中跳舞。他站了一會兒，打開冰箱，里面空空如也。于是他下樓，到對面的雜貨店去買牛奶面包。他看見了老板娘，老板娘看見他很高興。

嗨，提香。她說。你去度假了嗎？你看上去好極了。

他點點頭。

你的皮膚是金色的。想必你有過許多陽光。

是的。威爾士說。他的語氣平和而寧靜，那么輕柔，好像一朵夏天的玫瑰。

你好嗎？他問候老板娘，弟弟還好嗎？

我很好。弟弟也好。昨天他突然不見了，把我嚇壞了，我只好叫了警察。原來他迷路了，他不知道怎么跑上了高速公路，還好警察找到了他。謝天謝地。

那很危險呢。

可不是，不過他安全回來了。老板娘吁了一口氣。

看到你真高興，我常想起你，以為你搬家了。

沒有。他說。我在魁北克做了一個小旅行。我去了一些地方，見到了不同的人。

想必是些有趣的人吧。老板娘說。然后回到生意。你是要蒙娜麗莎還是拉康？

還有拉康？他說。有新品了？

那倒沒有。老板娘說。我現(xiàn)在管這個叫拉康。她拿出一盒煙，煙上那個穿白背心的人型歪歪扭扭的，好像站不直一樣。這個垂死的人有些變形，你看他像不像鏡子中的折疊人？

你真聰明。他說。他這樣說話時，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顯得多么善解人意。

我很驚訝。你就像變了一個人。老板娘唱歌一樣說。你熠熠生輝，容光煥發(fā)，就像一個小太陽。告訴我，你有什么奇遇。

我遇見一個姑娘，她叫金玫瑰。威爾士說。

你帶她來了嗎？

還沒有。下一次。他說。

那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老板娘問。

他哈哈笑起來。我不知道，但我想和她結(jié)婚，生十個孩子。

我會在農(nóng)場生活。種玉米。他說。金黃的玉米，在黃昏時看起來就像凡·高的麥田。如果你躺在麥田里看天空，月亮亮晶晶的，就像金鐮刀一樣。

是嗎？老板娘說。她看著他，好像看自己的兒子一樣親切。我就說嘛，你是一個詩人，是一個畫家，一個藝術(shù)品。每次我看見你，就會想起提香。

謝謝你。威爾士說。我會記住你的話。歡迎來農(nóng)場，歡迎你和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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