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埃德蒙·克里斯平
“說到底,這里也就只有我倆啊。”他們說。
我必須先來個自我介紹。
這篇文章絕不會給任何人讀,更別說出版。想都別想。
但是,我們搞寫作的都有個習(xí)慣,即讓文字以最簡明扼要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同時,我們也有很強的職業(yè)自豪感。這種自豪感和職業(yè)習(xí)慣讓我認(rèn)真記錄下后文中所發(fā)生的事情,仿佛這篇文章要供人閱覽。
但是,這絕不可能就是了。
我今年47歲,單身獨居,是個不入流的犯罪小說家,拿著一份微薄的薪水,年均不到1000英鎊。
我住在德文郡。
我住在一間小屋中,方圓400米之內(nèi)鮮有人踏足,頗有與世隔絕的味道。
但是,我也算不上孤苦伶仃。
因為我是有電話的。
我的疑病癥很重,可以說是病入膏肓。同時,我很害怕自己出意外,比如骨折什么的。所以電話是必需品。我只買得起一個電話,那么,把它放在哪里就是門學(xué)問,值得好好考慮。最終,我把它放在客廳,就在樓梯口(樓梯還挺陡的)。放電話的架子離地面只有半米多高,這樣的話,即使趴著去夠,也能夠到。
要是冠狀動脈血栓突然在樓上發(fā)作,那也太恐怖了。
我只在緊要關(guān)頭才會打電話,但其他人卻有不同的想法。
比如說,我的銀行經(jīng)理。
“你好,這里是托爾黑文153號?!蔽艺f。
“能聽得到嗎?布萊德利,請問是布萊德利先生嗎?”
“是我?!?/p>
“你好,我是溫波爾,叫我溫波爾就好。布萊德利先生,我們得聊一聊?!?/p>
“你說?!?/p>
“現(xiàn)在,是這么個情況,布萊德利先生。你何時才能再往賬戶里存點錢呢,布萊德利先生?讓我看看,你的支出情況……沒錯,你有很多筆支出,但是入賬……”
“我已經(jīng)盡力了,溫波爾先生?!?/p>
“盡力,沒錯,你一定是盡力的,但你的這個存款,下個月你打算存多少錢進來呢,布萊德利先生?”
“我希望我能多存點過去?!?/p>
“嗯嗯,你希望,布萊德利先生,你希望。但是,我要怎么向銀行分局交代,布萊德利先生?我要怎么跟我的領(lǐng)導(dǎo)說?這筆500英鎊的貸款,我要怎么和領(lǐng)導(dǎo)交代?”
“這筆貸款不是很久之前就有了嗎,溫波爾先生?”
“沒錯,布萊德利先生,這就是麻煩的點。你必須開始還款了,布萊德利先生,多少都得開始還了,你明白嗎?”這個瘋子沖我嚷嚷。
如果我能再拿出錢還款,母豬都能上樹了。
我對于勤奮的尺度拿捏得非常精準(zhǔn)。我每天的目標(biāo)是寫2000字,這樣的進度能足以糊口,但前提是每天都能按時完成。多數(shù)人都會認(rèn)為,獨居人士一定寧靜自得、不受打擾,但事實并非如此。
情況恰恰相反。
我曾嘗試在晚上工作,但是打一個哈欠打一個字。我也試過一大早開始。
H. L.門肯(美國作家和編輯?!g注)對此有過論述,他認(rèn)為寫作能力差歸根結(jié)底是消化系統(tǒng)的問題。
而我的胃就沒有好的時候,早上送奶工來的時候尤其差,早上的效率一貫不高。我承認(rèn),這是我的不足。但也只能順其自然。寫作對我來說,就像坐班一樣,是個朝九晚五的工作。
我早就跟所有人說過了,甚至可以說低聲下氣地懇求過他們,如果不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請在晚上聯(lián)系我。我強調(diào),我的工作時間和其他人是一樣的。一般人也不會沒事在律師的上班時間給他打電話,對吧?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打電話給我?
我正在打字:他骨折的手現(xiàn)在沒那么疼了,但依然給他一種……
我知道“一種”后面是什么:人體無比脆弱的驚愕感。
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我是知道,但不是上面寫的那樣。本可能是那樣(盡管可能性十分微弱),要不是門鈴響了的話。(我希望本可以寫出更好的東西。)
門鈴響了。今早普蘭斯女士應(yīng)該會來,但她還沒到,所以我趿拉著鞋從樓上辦公的地方下來,自己去開門了。來的人是抄表員。電表就在門外,我也不懂為什么我還要專門跑出來一趟好讓他抄。
“一種人體所不能承受的巨大痛苦?!蔽覍Τ韱T說道。
“現(xiàn)在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天氣了。”
“原諒我,我得回去了。有點忙?!?/p>
“你請便?!甭曇粲行阑稹?/p>
之后,普蘭斯女士來了。
普蘭斯女士每周來三次,都是早上過來。她行動遲緩,有點耳背,但除非我賭球中獎發(fā)筆橫財,她已經(jīng)是我能找到的最佳人選了。
普蘭斯女士負(fù)責(zé)應(yīng)門。她特別害怕電話,所以從來不接電話。雖然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想幫她克服這種恐懼,終于還是無功而返。
普蘭斯女士始終堅信,她在房間里做的每一件事都應(yīng)該讓我知道,還要獲得我的認(rèn)可與支持。
“布萊德利先生?”
“怎么了,普蘭斯女士?”
“這個燈。”
“這個燈怎么了,普蘭斯女士?”
“你在說啥?”
“我說,這個燈怎么了?”
“我們得換一個燈?!?/p>
“嗯,好的,我們換個燈,一定要換?!?/p>
“你說什么?”
“我說,好的?!?/p>
“這個跟木頭不搭?!?/p>
“我相信你的判斷,普蘭斯女士。”
“你說什么?”
“抱歉,普蘭斯女士,我還在工作。這件事情等會兒再說吧。”
“真是個勢利眼?!逼仗m斯女士說道。
給他一種——一種——一種丁零,丁零,丁零。
普蘭斯女士在樓下喊電話響了。
我連滾帶爬地到了樓下,拿起電話。
“親愛的?!?/p>
“噢,你好,克麗絲?!?/p>
“最近怎么樣,親愛的?”
“一種橫貫一切歷史的殘酷感?!?/p>
“什么,親愛的?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我只是想用頭頂一杯水?!?/p>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你真可愛。聽著,我有一個絕妙的主意。我們辦個派對吧,在我家,下周的今天。你會來的,對吧,愛德華?”
“嗯,當(dāng)然。我會去的,克麗絲。但我是不是要提醒你什么事情?”
“什么,親愛的?”
“你說過你肯定不會在工作時間打我電話的?!?/p>
短暫的沉默;之后:
“哎呀,就這一次嘛。派對一定會很棒的,親愛的。你肯定不會介意的,就這一次。”
“克麗絲,你是不是在休息?”
“沒錯,親愛的。老天爺,我難道不需要休息嗎?”
“但我并沒有在休息啊?!?/p>
沉默半晌之后,她開口了:
“你不愛我了?!?/p>
“我只是在趕緊寫完一個故事,這是有截稿時間的?!?/p>
“如果你不想來參加派對,你直接拒絕就行了。”
“我真的是想?yún)⒓优蓪Φ?,但我也需要掙錢養(yǎng)活自己。離派對開始不還有一周的時間嗎?真的不能等到晚上再給我打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啜泣。
“你真討厭。你就是一個非常非常討厭的人?!?/p>
“克麗絲?!?/p>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一種被背叛的感覺,我繼續(xù)碼字,文思如泉涌,他的手臂仍然被劇痛灼燒,但現(xiàn)在
門鈴響了。
——現(xiàn)在要少——要多——
“洗衣店來人了,布萊德利先生?!逼仗m斯女士在樓下喊我。
“來了,普蘭斯女士?!?/p>
我走到了樓梯轉(zhuǎn)角。普蘭斯女士抬起那張圓如滿月的大餅?zāi)槪瑥臉窍伦屑?xì)瞧著我。
“他們下周四來,”她沖我喊道,“因為下周五是耶穌受難日?!?/p>
“好的,普蘭斯女士,但是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周三來換被單嗎?”
“你說大聲點?”
“謝謝你通知我,普蘭斯女士?!?/p>
這么想來,這個周二上午簡直是登峰造極:一共七通電話,沒有一個哪怕重要一點的;一共有十一個人來敲門;普蘭斯女士唯恐她一星半點兒的動作沒得到我的首肯。我從早上九點半起就坐在了打字機前。到中午十二點,我就寫了這么點兒東西:
他骨折的手現(xiàn)在沒那么疼了,但依然給他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一種意識到人體無比脆弱的驚愕感。但現(xiàn)在,這種感覺逐漸淡去,那之后,他不再在乎,因為即使疼痛會消失,背叛卻是一種
我并不是什么高產(chǎn)的作家,但這個早晨的效率還是低得讓人發(fā)指。
下午剛開始進展不錯。我吃了些大蒜香腸和面包墊了墊肚子,之后無人打攪,一口氣往下寫了足足七段。
他掙扎著出去時,仇恨吞噬了他,我寫道,激情四射地開始了第八段,此前,他從未讓這種情感——
門鈴響了。
——從未讓這種情感打破自己平靜的生活。就好像——
門鈴又響了,持續(xù)的時間更長??隙ㄊ怯腥艘性诹松厦?。
——就好像一只野獸控制了他的心神,讓他變得求索無度、欲壑難填。
現(xiàn)在門鈴一次能響足足好幾秒。
這是他存活的契機,還是他終將理智全無?他不清楚。唯一一個擺明的事實,就是他不得不去開那該死的門。
他也的的確確這么做了。
門口站著一對剛剛步入中年的夫婦,只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剛從杜克酒吧出來。他們的車停在外面的車道里。
德文郡的杜克酒吧在我家附近。我剛搬來德文郡這處僻靜之地時,我對杜克酒吧沒什么意見:這只是一家鄉(xiāng)村小酒館,賣點鄉(xiāng)村小酒,偶爾靠賣豬肉餡餅或是香腸卷額外賺點錢。之后,一個熱衷于驛站式酒館的人接手了這家店?;鹜热狻⒁拔?、肉餅、鵪鶉蛋等各色稀奇古怪的食物出現(xiàn)在了菜單里,越來越多的老饕也驅(qū)車前來,從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農(nóng)家午餐到精心烹制的奶油焗龍蝦,無不讓他們垂涎三尺、大快朵頤。無論是1964年份的干紅葡萄酒還是讓人深惡痛絕的家釀啤酒,他們都大口猛灌、毫不介意。直到越喝口越干、越喝頭越昏,攪得附近所有人不得安寧。
尤其是我,我再也無法享受寧靜的生活了?!拔覀?nèi)タ纯蠢咸氐略趺礃恿恕!本瓢纱蜢群螅晦Z出來的人們無處可去,便商量著,“他就住在這附近。”
“查爾斯。”門口的男人朝我伸出了手。
他身旁的女人在竊笑。她頭發(fā)蓬松,唇色蒼白,對比她斑駁的膚色,她的雙唇就像傷疤一樣格外惹眼?!笆翘氐拢H愛的?!彼f。
“沒錯,就是特德。我們認(rèn)識好多年了。你最近怎么樣,小家伙查理?”
“他叫特德,我的小天使?!?/p>
我對他們倆都依稀有點印象,之前可能在某個派對上見過。他倆可能是一對,但在一起的時間應(yīng)該不長,要不然“我的小天使”這種稱呼怎么叫得出口。
“我們應(yīng)該沒有打擾你吧。”她說。
我被她陳述的語氣給氣笑了,想脫口而出“你他媽當(dāng)然打攪到我了”,但我又把這句話咽了回去。中產(chǎn)階級的教育讓我只能委婉地回復(fù),這種傷人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啊。
“進來吧?!蔽艺f。
他們就登堂入室了。
我把他們領(lǐng)到樓下的客廳,由于囊中羞澀,原本最應(yīng)該精心裝點、用以迎來送往的客廳也顯得格外簡陋。這里只有兩把扶手椅,一張長沙發(fā),一張咖啡桌,一個放飲料的壁角食櫥。除了那盞燈還稍微像點樣,其他的家具陳設(shè)都顯得破爛不堪、十分沉悶,就連地毯也格外單調(diào)。
我讓他們坐在長沙發(fā)上。
“喝咖啡嗎?”我問道。
但是他們似乎想要喝點別的。
“你沒有酒嗎,老兄?”男人問我。
“斯坦尼斯拉斯?!迸撕傲怂宦暋?/p>
“當(dāng)然,我有的。威士忌?杜松子酒?還是雪利酒?”
“哎呀,斯坦尼斯拉斯寶貝,你真壞?!迸肃凉值溃熬拖矚g提要求。”
我不記得他們倆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但斯坦尼斯拉斯絕對不是男人的名字?!八固鼓崴估梗俊蔽覇?。
“這是個昵稱?!彼f道。她拉上男人的一只手,緊緊握住。“你不介意吧?就像是一個私密的笑話,只有我和他明白?!?/p>
“行。那你們想喝點什么?”
男人要了威士忌,女人要了杜松子酒和意大利苦艾酒。
“不好意思,我得上樓幾分鐘?!卑差D好他們之后,我說。
唯一一個擺明的事實就是,喬治的地圖是錯的,結(jié)果——
“哎!”
我走到樓梯的轉(zhuǎn)角處。
“怎么啦?”
“我們沒人陪?!?/p>
“我馬上就下來?!?/p>
“你又在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p>
“沒有,我就查個東西。”
“我們聽到打字機的聲音了。快下來,查爾斯,愛德華,聽著,我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p>
“來了來了?!蔽夷X子里全在想喬治的地圖。
我給他們添上酒。
“你應(yīng)該是黛安娜?!蔽覍ε苏f。
“我叫達(dá)芙妮?!彼穆曇粢幌伦幼兊眉怃J。
“哦,沒錯,達(dá)芙妮。這酒還行吧?”
她喝了一大口酒,自然就閉上嘴不說話了。斯坦尼斯拉斯主動接過話茬兒。
“你的寫作搞得怎么樣了?”
“一切順利。”
“瘋狂的火星人,是吧?恕我直言,我自己可不會讀那種東西,我只讀那些自傳和歷史書。達(dá)芙妮告訴你了沒?”
“沒有。告訴我什么?”
“關(guān)于我們,老兄,我倆的事?!?/p>
這是我知道的第一個表明他倆未婚的線索。老天爺才知道膩歪的情話在戀愛期間得持續(xù)多久才會僵化成無意識的嘮叨,所以這并不能用來判斷他們眼下具體的關(guān)系。但是“我們”這個詞,字正腔圓地說出來,其中必有奧妙。
“啊哈?!蔽艺f。
斯坦尼斯拉斯用力坐起,往前傾了傾身子。“達(dá)芙妮的老公是個怪物?!彼蛔忠痪涞卣f。
“喬治的地圖,”我說,“是有問題的。”
“他就是個莽夫。因此她之后會跟我在一起?!?/p>
話畢,他滿足了,又躺回沙發(fā)里?!坝H愛的。”他說。
結(jié)果,我們實際是在原定地點的西南方向,離目標(biāo)還有兩英里遠(yuǎn)。“所以說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我問道。
“我們打算私奔?!边_(dá)芙妮回答。
“就今天。親愛的?!?/p>
“我的小天使?!?/p>
“沒錯,就是今天?!彼固鼓崴估拐f完,夸張地將杯底最后一滴酒舔干?!拔覀冊缇陀媱澓昧?,就在今天?!彼蛭彝侣?。
計劃出了婁子,爛得徹底。喬治一敗涂地。
“爛得徹底。”我說道,祈禱在這對瘋子走后我還能記得現(xiàn)在想好的只言片語。
“對,那個人渣真是爛得徹底?!彼固鼓崴估拐f道。轉(zhuǎn)瞬間,他的眼里就噙滿了過量飲酒催生的淚水?!皼]人知道達(dá)芙妮都遭了什么罪,”他哽咽道,“那瘋子竟然還……毆打她?!边_(dá)芙妮的眼神暗淡了片刻,看來此言不虛?!八晕覀儠黄鹱?,永不分離?!彼固鼓崴估拐f道,稍稍恢復(fù)了點精神,“一個全新的生活,到國外去,我們會重新開始生活?!?/p>
但這就以失敗告終了?事情難道毫無轉(zhuǎn)機?
“不好意思,”我說,“我得再去樓上一趟。”
但我還是終究沒能去到樓上。在我走的時候,達(dá)芙妮用力攥住了我的手腕,害得我差點直接摔倒。
“你會陪著我們,對吧?”她喘著粗氣問。
“噢,那當(dāng)然?!?/p>
“如果我丈夫知道這件事,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的?!?/p>
“好事就是目前他還不知道?!?/p>
“但他會猜到的。他會猜到是斯坦尼斯拉斯帶我走的?!?/p>
“可能吧?!?/p>
“你應(yīng)該不介意我們待在這里,對吧,查爾斯?我們得在這里等到天黑。”
“呃,其實我還需要再工作一會兒?!?/p>
“非常抱歉,特德。”她邊說邊整理了一下裙子,“是我們考慮不周。我們還是走吧?!彼榷秩[弄她的裙擺,但腿卻一點動作都沒有,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所以我又幫她滿上酒杯?!安挥茫銈儧]必要走。”我說道,心想我這英國中產(chǎn)階級所接受的教育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再跟我講講。”
“斯坦尼斯拉斯。”
“嗯……嗯……”
“快醒醒,寶貝。跟查爾斯說說這事兒。”
斯坦尼斯拉斯盡量坐直身子?!笆裁词聝??”
“關(guān)于我們的事兒,親愛的。”
但是最糟糕的點在于,如果喬治的地圖有誤,那就希望渺茫。
“希望渺茫?!蔽艺f,“非常渺茫?!?/p>
“一點兒都不渺茫,老兄。”斯坦尼斯拉斯說,“別怪我說話太難聽,我最聽不得‘希望渺茫這種話了。我們也許就是平平無奇的小人物,不像你,可是個作家,但我們,我和達(dá)芙妮,也絕不會‘希望渺茫。我們從來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受傷了就會流血。我不是什么有名的條子,但我向你保證,達(dá)芙妮——達(dá)芙妮——”
“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我接過話。
“沒錯,你現(xiàn)在是這么說了,但你五分鐘之前說什么了?嗯?嗯?”
“一模一樣,從沒變過。”
“你覺得你很有能耐,對吧?你覺得你自己已經(jīng)……懂得夠多了。我來告訴你,我的大作家:可能你覺得你比我們更聰明,你會寫那些美國西部牛仔的故事,或者是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但我能告訴你,世界上有比西部作品更加重要的東西。我認(rèn)為你不明白那是什么。那是‘愛。達(dá)芙妮和我,我們愛著彼此。你大可以嘲笑我們,你已經(jīng)笑話過了對不對?我想告訴你的是,你錯得實在離譜。達(dá)芙妮和我,我們會遠(yuǎn)走高飛,讓笑話我的這些人……干瞪眼?!?/p>
“再來點酒嗎?”
“噢,好的,何樂而不為呢?”
他們在這里待了整整四個小時。
中途有段時間,他們假裝要喝點茶。過了一會兒,他們表示可能在我家待太久了,話雖如此,卻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辛辛苦苦構(gòu)思出來的喬治,還有那幅地圖,又逐漸消失在了腦海之中。與此同時,我猜到他們的私奔計劃最重要的一環(huán)是等到天黑——這才是他們在等待的,而非我的陪伴。截稿日期一點點逼近,而我卻還在聽他們的人生感悟:斯坦尼斯拉斯莫名其妙就離了婚,達(dá)芙妮被束縛在一個粗魯?shù)幕斓吧磉?,而這個混蛋不僅在地方上頗有勢力,甚至對一些國家大事都能插得上手。除非提前做好準(zhǔn)備,否則他一定會追達(dá)芙妮到天涯海角。
他們說了很多具體的準(zhǔn)備措施,我?guī)缀鯚o意識地把這些都記了下來,當(dāng)時根本想不到這些話日后能派上多大用處。
“查爾斯,愛德華?!?/p>
“怎么了?”
“我們簡直太無理了?!?/p>
“當(dāng)然不會。”
“你都沒時間去做你的事情?!?/p>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
“現(xiàn)在還不算晚?!甭曇綦[隱有哽咽的趨勢,“你去寫東西吧,我們就坐在這里,絕對不打擾你。”
“別在意我之前說的話,而且我已經(jīng)忘了我想寫什么了?!?/p>
“噢,查爾斯呀查爾斯,你實在是太客氣了,我們真的特別不好意思。”
“你客氣了,沒有必要?!?/p>
“本來就是我們的不是。我們喝了你的酒,坐著你的……你的沙發(fā),我們打擾你工作。親愛的,我說得沒錯吧?我們難道沒有打擾他工作嗎?”
“你說得都對,親愛的。”
“我確實是這么想的。這讓我們蒙羞?!?/p>
“我們的確應(yīng)該感到慚愧,我的寶貝兒,而且應(yīng)該是深深的慚愧?!彼恼Z氣十分夸張,“但我們也沒有做得這么過火吧?我的意思是,他本來就是自由職業(yè)者,空閑時間應(yīng)該是最多的吧?不像你我。他肯定能完成工作的?!?/p>
“我的老天?!蔽亦洁斓?。
“呃,你這么說也沒錯?!彼固鼓崴估褂行殡y地接過話去,“生活也很寧靜?!?/p>
“這里也就剩寧靜這點優(yōu)勢了。”
“你也不用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一天就這么舒舒服服過去了。”
“他已經(jīng)在發(fā)呆了?!?/p>
“什么?老查爾斯在發(fā)呆?寶貝,你肯定搞錯了,你信不信?他肯定沒在發(fā)呆,對吧,查爾斯?”
“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很久了,親愛的。親愛的,你醒著嗎?我說,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很久了?!?/p>
“嗯呢?!?/p>
“但這次情況特殊,愛德華,情況特殊。你應(yīng)該能明白的,對吧?情況特殊。因為斯坦尼斯拉斯和我?!?/p>
我說:“我只知道我……”
“只此一次。”她說,“就這一次,你應(yīng)該會原諒我們的吧?畢竟,你是個自由職業(yè)者。說到底,這里也就只有我倆啊?!?/p>
我盯著他們。
我看了看斯坦尼斯拉斯,他基本上已經(jīng)睡著了;又看了看達(dá)芙妮,她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我想象他們私奔后將會面臨的生活。
但是“就只有我倆啊”這句話觸動了我的某根神經(jīng)。
我記得那一天,那很普通的一天。那一天中,我和很多人都有過接觸:普蘭斯女士、抄表員、克麗絲(兩次:她后來又在我的工作時間打了第二通電話,為第一次在我工作時間給我打電話道歉)、洗衣房的店員、百貨超市的人(告訴我豌豆罐頭售空了)、我的稅務(wù)師、一個為教堂籌款的女人,還有一個法國人過來問路,想知道這條路是不是去杜克酒吧的。
我記得,有個年輕女孩兒,是那個什么英國社保系統(tǒng)(還是叫其他什么名字的,我記不得了)派來的,詢問我對普蘭斯女士做了什么;如果沒做,是為什么。我記得BBC某個人的秘書給我打了一通又長又沒用的電話,而且,那家伙雖然聲稱非常迫切地想和我取得聯(lián)系,但后來也就沒有下文了。我記得埃塞克斯大學(xué)想請我給本科生做場講座,講座本身雖然沒有報酬,但來回的二等火車票錢他們還是愿意出的。
我記得我一整個早上就寫了一個結(jié)構(gòu)單一、語言空洞、沒頭沒尾的段落。而在下午的這場風(fēng)波之前,我也就寫了兩百字出頭一點兒。
我記得我錯過了郵班。
我記得我之前就干過這事兒,一模一樣的原因。而且,出版商特別不喜歡一直錯過截稿日期的作家。
我記得我很缺錢,而坐在這兒讓兩個幾乎不認(rèn)識的人喝四個小時的酒顯然不能解決我目前的困境。
我記起來了。
眼前一片赤紅。
紅色的薄霧在他眼前彌漫開來,卷曲著,忽上忽下。
我從壁爐中拿起撥火棍,走到他們背后。
他們之前——我有的時候問自己——有沒有想過我可能會做出什么事情來?比如說一邊拿著巨大的鐵塊,一邊沿著沙發(fā)靠背緩緩移動?
他們可能睡得太死了,來不及想這些。
無論怎么說,他們也沒有多少時間去想了。
十八個月過去了。
事發(fā)后的第一個周末,一名警探來找我。他叫埃利斯,身材消瘦,身著便衣,盡管十分年輕,看起來卻神色憂郁。
他告訴我他們一個叫達(dá)芙妮·費德勒,另一個叫克拉倫斯·奧茲。
“現(xiàn)在,先生,我們正調(diào)查此案件。我們了解到你與這二位并不相熟?!?/p>
“我只見過他們一兩次?!?/p>
“但是周二下午那天,他們卻到你這兒來了。”
“沒錯,但只是因為他們被趕出了酒吧。好多人給酒吧的人轟出來后都會來這里。”
埃利斯懶洋洋地躺在沙發(fā)上,絲毫不在意上面的污漬。他問道:“他們來這里弄酒喝,對吧?”
“對的,他們確實是來討酒喝的?!?/p>
“先生,我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工作?!?/p>
“事實上,警官,你的確是打擾到我工作了。他們也是?!?/p>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先生,你大可不用叫我‘警官。‘警官確實是我的職務(wù),不過歸根結(jié)底,也只是個毫無用處的頭銜而已?!?/p>
“抱歉?!?/p>
“先生,恐怕我得再耽誤你一會兒。我想問的是,這……這對有沒有跟你透露過他們的計劃?”
“他們跟其他人說過嗎?”
“是的,布萊德利先生,他們跟南德文郡快一半的人都說過?!?/p>
“呃,我可以告訴你他們說了什么。他們說,他們將搭乘一艘從托基駛往澤西的輪船,再從澤西坐飛機到根西,再坐氣墊船去法國。去法國的話,他們打算用日票,但他們會帶著護照,把現(xiàn)金縫在衣服內(nèi)側(cè)。之后,他們會離開法國,去一些不用居住證就能找到工作的國家?!?/p>
“一些國家,這范圍可不小啊,足夠一頭駱駝從中間穿過了?!卑@挂谩妒ソ?jīng)》的典故諷刺道。
我說:“他們會搞砸的,你應(yīng)該能料到。”
“女的端盤子,”埃利斯百無聊賴地說道,“男的開出租車。你最后一次看到他們的時候,這倆在做什么?”
“他們開車走了?!?/p>
“嗯,當(dāng)時幾點?”
“噢,他們是天黑之后走的,大約七點。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瀑布?!?/p>
“抱歉,什么意思?”
“在瀑布那里。我們在那里找到了他們?nèi)酉碌能?。?/p>
“噢。”
“里面沒有行李。”
“噢?!?/p>
“所以他們可能坐上了去托基的大巴?!?/p>
“你查不出來嗎?”
埃利斯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說道:“大巴司機就是個蠢蛋,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p>
“我那天晚上就在瀑布那里?!?/p>
“什么意思?”
“我說,當(dāng)時我就在瀑布那里。我徒步跟著他們——當(dāng)然,我當(dāng)時肯定不知道就是了?!?/p>
“你當(dāng)時看到他們的車了嗎?”埃利斯問道。
“我看到了好幾輛車,但它們現(xiàn)在看起來都一模一樣,而且當(dāng)時所有車燈都關(guān)著。你一般也不會去仔細(xì)看瀑布那里車燈不亮的車吧?!?/p>
“然后你做了什么呢,先生?”
“我就往回走了。我吃完飯之后,一般都會這么做,我的意思是,我經(jīng)常飯后散步?!?/p>
(事實上,我像往常一樣沿著小路走回來,抵制住了在田野上溜達(dá)的誘惑。真有我的,把車神不知鬼不覺地扔在了公交站附近,出發(fā)前甚至還順手處理了行李。)
“真有我的?!蔽艺f道。
“你說什么?”
“真有我的,還能去散步?!?/p>
埃利斯伸了個懶腰,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算我走運,他沒有隨身帶一個工具包來檢測沙發(fā)上的污漬?!斑@只是一次例行調(diào)查,布萊德利先生?!彼袣鉄o力地說道,“費德勒夫人的丈夫和奧茲先生的前妻認(rèn)為應(yīng)該調(diào)查一下。失蹤人口嘛,你懂的,走個過場就行了,”他補充道,聲音短暫地透出一種愉悅,“他們倆誰也不關(guān)心這件事。這件事兒不是明擺著的嘛,他倆一點兒也不關(guān)心。咱們閑話少說,布萊德利先生,趕緊把案子結(jié)了?!?/p>
他走了。
我應(yīng)該感到罪過。但事實上,我感覺整個人一身輕松。
我的情感已得到宣泄。
我內(nèi)心已經(jīng)毫無遺憾了嗎?我不希望如此。我為達(dá)芙妮和斯坦尼斯拉斯感到遺憾,同時也因他們的極度愚蠢感到憤怒。
內(nèi)心毫無懼怕?
呃,奇怪的是,沒錯。
但我的處境變得更加糟糕了。因為需要償還一半的欠款(250英鎊),所以我只能讓普蘭斯女士每周來兩天,而且,我只能依靠罐裝烤豆和法棍面包度日。
但我感覺心里舒坦多了。
打擾我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溫波爾、克麗絲以及我的稅務(wù)師依然像之前一樣,在我工作的時候打來電話。
但我對他們愈發(fā)縱容。我對每個人都放低了底線,包括普蘭斯女士。
不過,我種了很多東西。
花園里長出了不少花,不過這并非我的有意栽培,單純只是運氣不錯而已。我種的主要還是蔬菜。這個秋天,卷心菜的長勢相當(dāng)喜人。那些成熟的卷心菜直挺挺的,呈圓錘形,深綠色的外葉緊緊地包裹著,含著水汽,保護里面堅硬鮮脆的菜心。
在種植卷心菜上,什么也比不上分解了的精品有機肥。
我難道真的能去收割那些卷心菜,然后吃了它們?
目前來看,我是下不去嘴的。但我敢說最后我肯定還是會吃掉它們。
說到底,這里也就只有他倆啊。
(邱天燁:華東師范大學(xué)翻譯系)
選自Murder by the Book First published 2021 by The British Library 96 Euston Road London NW1 2DB‘We Know Youre Busy Writing … from Fen Country by Edmund Crispin reprinted by permission of Peters Fraser & Dunlop (www.petersfraserdunlop.com) on behalf of the Estate of Edmund Crispin.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 2024 by Yilin Press,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權(quán)合同登記號 圖字: 10-2022-79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