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與外婆家相距不遠，她在前街最南端住，我們在北。外婆和我奶奶是同一個鎮(zhèn)上的小姐妹，奶奶不止一次地說，你外公很像樣，一介書生，語氣里透出羨慕。外婆嫁給外公用現(xiàn)代話說是雙方自由戀愛，不像我奶奶是父母包辦的婚姻。而外公飽讀史書，風(fēng)度翩翩，還會作詩，寫小楷字也是當(dāng)?shù)匾唤^?？赏馄抛詮募藿o外公后，變得十分辛勞，家里人說，外婆很可憐，嫁個教書匠。外公日常要讀書，教書，什么活也不會干，家里家外的粗活重活都是外婆做。外婆的爸爸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可外婆自己喜歡外公，再苦再累，她也咬咬牙默默忍受，從不回娘家哭訴。

我小時候跟外婆去池塘學(xué)洗衣服。本來外婆家和阿姨家隔著一條小溪，水量中等，水每天是在流動的。溪邊是外婆家的一排香櫞，我們也叫香蘆，秤砣大小掛著，大部分送給親朋好友，只留下幾個到過年。池塘里埠頭多，紅的綠的青的都是大塊的厚石板，有的還刻著空心字。外婆教我怎么刷袋口、袖子，怎么拿木槌把浮萍撇開，怎么搗衣服。開始敲打的時候一只手是要停下來的，聽起來有好長的停頓。外婆示范給我看，這頭轉(zhuǎn)動就好，不用停，但要小心手。把水?dāng)Q干后，網(wǎng)一樣撒開在水面上。如果是褲子，要翻過來，外婆兩只褲腿塞一半，裝滿水，提起褲腰，褲腳就出來了，如變戲法。

在山腳下的一塊坡地，外婆有一小塊菜地。她種芥菜、高粱。小時候的我一點也不喜歡吃，外婆把葉子一張一張扚下來，讓我抱回家。我媽用來做玉米糊、玉米疙瘩，玉米餅，我聞到這股氣味就不想吃。外婆說你以后會喜歡的，我小時候也不愛吃。

坡地邊有一棵樹齡超過百年的大楓樹，一到秋天，遠看一片火紅，極其絢爛。風(fēng)一吹，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經(jīng)常有頑童去爬樹，他們拆鳥窩，掏鳥蛋，捉小鳥。外婆阻止不了，就問你們是誰家的孩子，回頭告訴你們老師。頑童們說：這是烏鴉。外婆不忍心地說烏鴉也是生命啊。

一個星期天，我們?nèi)ミh的地方拔豬草，拔得多就送到外婆家。每次外婆都會提前做好我們最喜歡吃的高粱窩窩頭，蕎麥面，蘿卜絲餅。偏偏我們貪玩不懂事，送完豬草便奪門而出，跑過大門堂，大祠堂，轉(zhuǎn)入前街。我們在前面跑，外婆在后面追。那時前街沒有澆水泥路，全是光溜溜的鵝卵石。我們停下來看，外婆很無奈地站著，叫著我們的名字，說回來，吃了再走。我們就說是爸爸不讓吃的。

到了晚上外婆來了，她用小竹籃裝著這些熱乎乎的面、餅，讓我們吃。小時候的我不懂事，長大后才明白，爸爸說不要在外婆家吃的意思是，外婆年紀大了，做飯不容易，孩子們要都去她家吃，外婆會很辛苦。外婆來我們家，我奶奶最高興了，她總要和外婆說話，還責(zé)怪我們不聽話，讓外婆多跑路。

媽媽和奶奶為了一些家庭瑣事，偶有矛盾拌嘴的時候。奶奶性格強勢，踮著小腳，去我外婆那里告狀。每次奶奶去說我媽怎么怎么樣，我外婆從來不問事情緣由，只說，她做的事情不對，你教育她好了。又對奶奶加以寬慰，哄得我奶奶心花怒放，回來對我說：你外婆是天底下最好的外婆。后來外婆生病不肯去醫(yī)院，我奶奶先是讓我爸去勸，又覺得不放心，親自去勸她的好姐妹，還在商店買水果罐頭和糕點給外婆送去。她不叫親家母，隨我們叫外婆，她說外婆你一定要看好身體，孩子們不能沒有外婆啊。我外婆去世那天，奶奶摟著我們，嗚嗚地哭。

我的兒子出生后，親戚們都說孩子長得漂亮，像外婆。我不好意思問是像我外婆，還是我媽。孩子沒見過自己的外婆，他媽媽的外婆更不用說了。小時候我覺得自己缺舅舅缺姑媽，雖然外婆奶奶兩邊家族龐大，那都是堂的表的，而我今生也沒有可能做外婆的份?，F(xiàn)在妹妹總說我的性格最像外婆，隱忍，與世無爭。她跟外婆接觸最多，晚上睡覺，外婆總把她抱到床上，說：日求三餐，夜求一宿到天亮。妹妹向來睡眠好，我不行，這是不是與外婆的灌耳風(fēng)有關(guān)。

最近總是夢見外婆，說實話，外婆在我夢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非常少。不是跟老人家不親，也不是不想念她，只是每次和家里人聊起外婆的時候，話題會變得沉重，而且許多事情一旦如日歷般翻過，再怎么做都于事無補。在休息日，我?guī)鹤尤咄馄诺哪?，由于長時間沒有掃過墓，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位置，那一刻，我心酸得無以復(fù)加，頓感虧欠外婆實在太多了。經(jīng)過苦苦尋找，終于確定位置，我們跪在地上，默默地悼念這位慈祥的老人。

作者簡介：李美丹，筆名清泠梨花、丹淡，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河南文學(xué)》《詩詞月刊》《人生與伴侶》《中國婦女報》《農(nóng)民日報》《新民晚報》等報刊。

（責(zé)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