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翁
《紅樓夢》不比別的書,因此非細(xì)嚼慢咽不可。但即使用指頭點(diǎn)著一字一字地念,也還是不行。因作者慣用伏筆、前后扣合,必得反復(fù)細(xì)讀,方能得其真味。
第六十二、六十三回寫寶玉生日,是這部書的一個大高潮。因?qū)m里一個老太妃死了,賈母、王夫人等去參加祭葬。長輩們都不在家,小輩全然沒了拘束,寶玉被群芳環(huán)繞,恰似眾星捧月,那興頭之高是可想而知了。
據(jù)第六十二回所寫,生日之禮大概是這樣的:首先,早上起來,梳洗已畢,冠帶出來,先祭拜天地,再至宗祠祖先堂祭拜祖宗,再拜祖父母、父母。因賈母等不在家,寶玉便“朝上遙拜過賈母、賈政、王夫人”,這種“拜”自然是要跪下磕頭的。其次,到家族中長輩及年長于己的平輩房中去行禮,大概也要跪拜,因?qū)氂竦礁鳌八L的房中”時,有“小丫頭夾著氈子”,想是磕頭時鋪墊用。最后,回到自己住處,幼者(弟、妹、侄兒女等)、卑者(家中奴仆、丫鬟等)便來登門拜壽。寶玉剛回房,賈環(huán)、賈蘭就來了,還有八九個丫鬟“都抱著紅氈笑著走來”,說“拜壽的擠破了門了”,隨后探春等也來了。寶玉到薛姨媽處,薛姨媽便“再三拉著”,賈環(huán)、賈蘭等來了,襲人又“連忙拉住”,“拉著”“拉住”正是阻止磕頭之意。丫鬟們也因王夫人“不令年輕人受禮,恐折了福壽,故皆不磕頭”。
《蔡義江新評紅樓夢》注、評雙精,許是秉承“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原則,說“‘小丫頭夾著氈子’一句,不知何用。此又說‘都抱著紅氈笑著走來’,想是當(dāng)時拜壽的一種習(xí)俗。應(yīng)有說頭,待查”,這是蔡先生嚴(yán)謹(jǐn)處。氈子是鋪下磕頭用的,雖是瞎猜,應(yīng)該錯不到哪里去。另外,此頁只對平兒說“我正打發(fā)你姐姐梳頭”的“打發(fā)”一詞注曰“服侍”,其實(shí)這頁最該作注的字眼兒是一個“讓”字:寶玉到薛姨媽處行禮,遇見薛蝌,“讓一回”;后至四個奶媽家,“讓了一回”;對平兒說“我又打發(fā)人進(jìn)去讓姐姐的”,平兒則說“后來聽見又說讓我,我那里禁當(dāng)?shù)钠?,所以特趕來磕頭”;那天也是寶琴、岫煙和平兒的生日,寶琴生日府里已有安排,岫煙生日由湘云口快說出,她便“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讓讓”。這屢屢出現(xiàn)的“讓”字,只怕真是“應(yīng)有說頭”的。如今想來,“讓”也不過“辭讓”而已:對于某些人,“壽星”或出于客氣,或基于尊重,要主動去“讓”,即主動辭謝對方前來拜壽,“讓”奶媽、平兒,皆是此意。至于薛蝌,是寶玉去給薛姨媽行禮,正巧遇見了順便“讓”的,而薛蝌隨后即送來了壽禮。
此兩回大段錦繡文字,白天有“憨湘云醉眠芍藥裀”,晚上則有“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特別是寶玉與眾姐妹行的酒令,蔡先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都有精妙的解讀,這里且不去說它,只揀幾個細(xì)微處說說。
兩場生日宴涉及的人物眾多,“主子”有薛家姨媽,尤、李二氏,賈府三艷,寶釵、黛玉、湘云、寶琴、岫煙等,“奴才”則有鴛鴦、香菱等一大群,七七八八差不多有三十人,卻唯獨(dú)不見鳳姐。不錯,鳳姐此刻還病著,但人未來而聲已至:平兒說禁當(dāng)不起寶玉之“讓”而進(jìn)來拜壽,探春聽說今天也是平兒的生日,便派個小丫頭去告知鳳姐,說大家也要湊份子給平兒過生日——曾記賈母湊份子給鳳姐過生日、賈璉偷情、鳳姐潑醋、平兒挨打之事否?一會兒小丫頭回話:“二奶奶說了,多謝姑娘們給他臉,不知過生日給他些什么吃,只別忘了二奶奶,便不來絮聒他了?!毖┣酃P下,阿鳳總是阿鳳,縱在病中,亦不改平日詼諧聲口。
白天宴罷,香菱與荳官等四五個丫頭采了些花草,坐在一起斗草:你有觀音柳,我有羅漢松;你有君子竹,我有美人蕉。荳官說“我有姐妹花”,香菱說“我有夫妻蕙”,荳官說“從沒聽見有個夫妻蕙”,香菱說“凡蕙有兩枝,上下結(jié)花者為兄弟蕙,并頭結(jié)花者為夫妻蕙”。荳官便起身笑道:“依你說,若是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若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香菱紅了臉,就要起身擰她,荳官忙連身將她壓倒——大家本都坐著的,荳官知道她的話說了,香菱必來抓她,故先“起身”才說;香菱仍是坐著的,自當(dāng)“忙要起身擰她”;荳官已站起來,方能“連身將她壓倒”。雪芹敘事,豈容一絲之亂。
晚上“群芳開夜宴”,大家喝酒行令,擲骰子按點(diǎn)數(shù)抽令簽。輪到湘云了,“湘云笑著,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若不“揎拳擄袖”,便不是“憨湘云”了。那根簽上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還有一句詩“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贝蠹抑浪谴蛉ぐ滋煜嬖坪茸砹嗽谑噬纤氖?,都笑了——顰卿敏捷,“夜深”改“石涼”,別人來不得她這樣快。湘云聽了,笑指那自行船對黛玉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北娙擞侄夹α恕谖迨呋貙氂衤犠嚣N逗他說黛玉要回蘇州家去,一時呆根發(fā)作,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兩眼發(fā)直、口角流津,拍床打滾大鬧起來:先說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又一眼看見格子上的一只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亂叫“那不是接他們的船來了,灣在那里呢”,襲人拿下來,寶玉一把掖在被里,說“可去不成了”。事后湘云見寶玉好了,將他病中狂態(tài)形容與他,引得寶玉伏枕而笑。第五十八回大家看見池子里的船,湘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逗得寶玉尷尬。夜宴時湘云聽黛玉打趣自己,便也拿這事來調(diào)侃她。雪芹書中,千絲萬縷、榫卯交錯,又豈有一處不合?
白天喝醉的是湘云,晚上則丫頭們都醉了,尤以芳官為甚。白天的宴會沒有芳官參加的分兒,寶玉回房看她悶悶地睡在床上,推她出去玩,她說:“你們吃酒不理我,教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說晚上喝酒讓她上桌,芳官說:“若是晚上吃酒,不許教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xué)了這勞什子(指學(xué)戲),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乘今兒我是要開齋了?!卑滋煜嬖坪茸淼倪^程寫得很細(xì),又是猜拳行令,又是作弊被罰,被眾人一通灌得醉了。至于芳官喝醉,過程只寫一句“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yáng)脖”,最后便只見“芳官吃得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說:‘好姐姐,心跳的很’”。襲人見她醉了,怕挪動她吐酒,只得就便扶她睡下。大家黑甜一覺,襲人醒來看見芳官睡在寶玉床上,推她起來,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
此處蔡評:“想得好!扶她睡下的人,故意笑她不揀地方亂睡。真有這種事。”此評不當(dāng)。襲人并非“故意笑她”,而是早忘了原是自己扶她睡在那里的。因之后襲人說:“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彼膬盒Φ溃骸敖憬阃??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贝朔N情形,用今天的話說,叫作“喝斷片兒了”是也。
芳官喝酒“一揚(yáng)脖”,透著多少豪邁。有了這“一揚(yáng)脖”三個字,之前的鋪墊和之后的情節(jié),便顯得一氣貫注、渾然無縫,又與詳寫湘云喝醉形成對照。極力鋪陳而不繁,一語帶過而不漏,雪芹先生思理之密、筆力之雄,于此可見一斑。
這幾處若不反復(fù)細(xì)讀,只怕難得其妙。這兩回寫盡了大觀園兒女的歡樂,但好夢也終將醒來。第六十三回之末,大家正玩笑不絕,“忽見東府中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賈敬服食丹砂死了。此后尤小妹自刎、尤二姐吞金、抄檢大觀園、異兆發(fā)悲音、悔娶河?xùn)|獅、誤嫁中山狼,壞事接二連三地來了。據(jù)脂評線索和蔡先生研究,八十回后賈府事敗,“忽喇喇似大廈傾”,很快就將急轉(zhuǎn)直下,已容不得俗手所續(xù)“四美釣游魚”這等悠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