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鳳高
因為父親長期在外經(jīng)商,回家一次,過一兩天就又出去了,所以我在進小學前的啟蒙教育,都是由讀過私塾的祖父承擔的。祖父拿來一本“描紅”字帖,讓我用毛筆蘸上墨水,將上面的紅字“上大人 孔乙己 化三千,可知禮 八九子 七十士”一一涂黑,祖父解釋說,這是先師孔夫子的偉大事跡。當然我是什么也聽不懂。這幾個字,筆畫都很簡單,涂了幾天,在我和祖父又猜過幾天如“小小一將軍,擺起八卦陣,如有飛來將,捉來當點心—— 蜘蛛”等物謎之后,祖父不再讓我描紅,而要我照著這紅字自己一個個寫。再后來,祖父則是通過猜字謎的形式,來教我?guī)讉€難一點的字:“蟲入鳳(鳳)中飛出鳥,七人頭上一把草,大雨落在橫山上,半個朋友不見了?!辈⒁灰唤忉專瑸槭裁催@個字謎的謎底是“風、花、雪、月”四個字。于是我對猜字謎開始產(chǎn)生興趣。
雖然我家的前廳掛有幾幅國畫,但我從不關(guān)注它們,因為不知上面畫了些什么。第一次細看這些畫,也是祖父在跟我做猜謎的游戲時教我的。謎面是:“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蔽易匀徊虏怀鰜怼S谑?,祖父就指著掛著的國畫,解釋畫中的山、水、花、鳥,為何如謎面所說的那樣。但是這對我來說仍然沒有吸引力,因為我看不懂國畫。
我接觸外國畫,主要指外國的油畫,已經(jīng)很晚了。
我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進入杭州六和塔旁的浙江師范學院時,正是中蘇關(guān)系的“蜜月期”,學俄語是當時的時髦。我在校期間和畢業(yè)分配進入杭州的由止戈、安徽、君毅三所私立中學合并成的聯(lián)合中學后,不但努力學習俄語,還每天堅持聽莫斯科電臺針對中國聽眾的漢語廣播,并經(jīng)常和電臺編輯通信。他們也總是每信必復,而且寄些明信片等小禮品。這些明信片的背面除了彩色的蘇聯(lián)風景照片,還有俄羅斯著名畫家的彩色油畫的復制品,如列賓的《伏爾加河纖夫》、薩夫拉索夫的《白嘴鴉飛來了》、蘇里科夫的《女貴族莫洛卓娃》等。這就是我最早看到的外國油畫,因為油畫是寫實的,所以表面上我是看懂了。
1956年,聯(lián)合中學改名為杭州第六中學。兩年后,學校的語文教研組里新分配進來一位剛從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女老師王劍芬。因為她出奇地漂亮,所以大家都在傳有關(guān)她的情況,我于是知道了她是上海人,在來我們學校工作前就經(jīng)杭州大學中文系的王嘉吾教授介紹,與同校外語系的俄語講師鄭儒箴結(jié)婚了。鄭儒箴原是香港一位銀行家的兒子,畢業(yè)于牛津大學,歸國后來杭州的浙江師范學院(后改名杭州大學)任教,后來調(diào)往北京師范大學,后又與錢鍾書等一起擔任《毛澤東選集》的英語翻譯。
當時第六中學的黨支部書記兼校長也很看重王劍芬,她一來就讓她擔任語文組的政治學習小組組長。她喜愛外國文學,當她聽說我1957年出版了俄語翻譯作品《阿遼沙鍛煉性格》,還看到我翻譯、發(fā)表在1958年5月號《譯文》雜志上的意大利作家羅大里的童話,就和我詳談外國文學,如談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爭論《羅密歐和朱麗葉》是不是屬于這四大悲劇,還交談十九世紀英國作家哈代的《苔絲》和狄更斯的《雙城記》等小說。這類話題,原來在我等人中間,是都不敢起口的。尤其是,她還告訴我她的舅舅、詩人木心的情況,甚至把木心在美國的華語刊物上發(fā)表的詩作的復印件送給我。我至今都不明白,那時我們從未聽說過什么“復印”,她怎么會有這些復印件呢?當然,她的這些話大多也是在每個星期三、星期六晚上,偶爾也有在星期天白天的政治學習結(jié)束后,在我送她去解放路百貨公司旁的公交車站乘車回杭州大學宿舍她家時跟我說的。有一次,她悄悄從袋子里取出五六張明信片送我。這可不是印有俄語的明信片,而是印著英語的明信片。我記得有一幅,她告訴我是叫《浪子回家》,并跟我講了《圣經(jīng)》里的這個故事,所以我一直記得。另外的幾幅風景畫和人物畫,其中的一幅,我是從她念出的畫家名的聲音記住的,是康斯太布爾的畫作。在微弱的路燈下,從直覺出發(fā),我立即就喜歡上了這些畫。
我現(xiàn)在回憶起來,深深覺得,王劍芬實在是我接受西方文化的啟蒙者。
幾年后,當我有一次去逛新華書店,看到有鄭易里先生編著的小三十二開本的《英華辭典》時,就立即買了下來。這部小巧的《英華辭典》,一直陪伴了我很多年,被我用得很舊,甚至發(fā)軟了。
熬過“文革”的十年,新時期開始了。我雖然進入社會科學學術(shù)研究的行列,也勉強寫了幾冊著作,但總感到寫這些書真是太累了,常常讀完一本書,寫論文時卻完全用不上。我性好懶,喜歡寫點輕松的東西,于是退休之后,就開始寫有關(guān)醫(yī)學史和世界名著故事背景的隨筆。但是每次去浙江圖書館查找資料的時候,我總是不忘抽一二十分鐘去隨意瀏覽公開陳列在架子上的外國畫報,有時一坐下來,被吸引住了,就看了半天;也借一二冊繪畫作品。如我用在《世紀名畫中的醫(yī)學史》中的幾幅《女巫審判》的油畫和另外一些畫作,就是我翻閱德國的Der Spiegel(《明鏡周刊》)時用索尼相機拍下來,再轉(zhuǎn)換成插圖的。同時我也借了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世界美術(shù)簡介》和介紹大衛(wèi)、康斯太布爾等畫家的書。因為西方的油畫既能賞心怡情,又無需像寫論文那樣動腦筋,所以是我閑來喜歡欣賞的讀物。
由于我原來的單位浙江省社會科學院鼓勵退休的研究人員繼續(xù)從事研究、呈報科研選題,我得以憑借課題經(jīng)費購置了幾冊我喜愛的但價格昂貴的外文繪畫作品,如《500年插畫史:從丟勒到洛克威爾·肯特》(500 Years of Illustration From Albrecht Dürer to Rockwell Kent)和價格高達一千五百元的《插圖書籍史》(The History of The Illustrated Book:The Western Tradition)。多年前,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的杜恩龍先生曾給我打電話,說讀過我寫的《插圖中的世界名著》和《插圖的文化史》,得知我參考過《插圖書籍史》,希望我將這部書翻譯出來。我考慮到此書內(nèi)容太多,不但開本特別大,而且厚達二百八十八頁,字號又小,覺得自己學識不達,沒有答應。另有一冊我喜歡的《女性美》(Feminine Beauty),好像是藝術(shù)史大家貢布里希的著作,書中共復印了兩百幅繪畫、雕塑和攝影作品。我從浙江圖書館借來讀了個大意,還譯了大約兩千字。但是我與購買過《插圖書籍史》的外文書店聯(lián)系,買不到此書,于是就將書中的彩圖和文字掃描了下來,準備有時間繼續(xù)翻譯。2010年后我又曾與經(jīng)常購書的北京外文書店聯(lián)系,仍然買不到此書?,F(xiàn)在查找電腦上的儲存,圖片均在,文字卻都找不到了。
我的《世界名著背后的故事》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后,雖然定價高達二百九十八元,第一版五千冊還是不久就售罄了,出版社告訴我,決定重印三千冊;一個月后又說決定再印三千冊。我想,在今日很多年輕人甚至成年人、老年人都喜歡玩互聯(lián)網(wǎng),看紙質(zhì)書的人數(shù)已經(jīng)遠不如以往的情況下,竟可能賣一萬多冊,也許是這個選題起的作用,因為窺探他人,特別是作家的生活,包括他的隱私,是人的天性。于是我想,既然讀者喜歡窺探作家,那么畫家也不是一樣嗎,而且因為繪畫的可視性和炫目的色彩,或許對讀者來說,創(chuàng)造這畫的作者更有吸引力,何不也像《世界名著背后的故事》那樣,寫一部《世界名畫背后的故事》?
主意定了之后,我立刻從網(wǎng)上買來錢乘旦翻譯的八卷本《劍橋藝術(shù)史》和《克拉克藝術(shù)史文集》中呂澎翻譯的《風景入畫》和劉健翻譯的《何為杰作》(共五冊,缺三冊)、晨朋著《俄羅斯油畫300年》、謝玥翻譯的《名畫中的莎士比亞》;又通過北京外文書店購得重達十斤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繪畫精品》(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Masterpiece Painting),《現(xiàn)代藝術(shù):一部從印象主義到今日的歷史》 (Modern Art:A History from Impressionism to Today),還有《名作家所述的名畫》(Famous Paintings-as Seen and Described by Famous Writers)、《大師畫作的再解讀》( Painting and Interpreting The Masters)和《德累斯頓的名畫》(Masterpieces from Dresden)。我曾經(jīng)多次上網(wǎng),搜求《美國醫(yī)學協(xié)會雜志》的藝術(shù)編輯特蕾莎·索思蓋特(Therese Southgate)發(fā)表在該刊每期一篇的“封面故事”、每年一冊的合訂本,但只覓得一本,非常可惜,因為她的文章言簡意賅,與我寫作《世界名畫背后的故事》十分契合。好在我的單位訂有數(shù)字資源“百鏈”,有助我在寫此書時,在對藝術(shù)家的一般介紹參考“維基百科”后,主要就通過“百鏈”找到所需要的內(nèi)容。
《世界名畫背后的故事》的寫作是我的一次學習,雖然已經(jīng)完成,但是繪畫藝術(shù)畢竟不是我所在行的,書中定有很多不妥和錯誤之處,希望能得到讀者和專家的批評指教。感謝中國文史出版社樂意幫助我這冊書的出版,感謝責編馬合省先生和薛未未女士的辛勤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