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太平寺在一個山中盆地。太平寺既是寺,又是一家荒廢的書院。盆地很小,宛若一個木勺,三座矮山岡把書院包在山坳里。書院前有一口蓮花塘,數(shù)尾紅鯉隱居。塘邊有數(shù)畝山田,被管理書院的人種了菜蔬、紅薯。山岡披著針葉林,林邊有數(shù)十棵楓香樹、樟樹和桃樹、梨樹。垂柳臨塘而依,一叢翠竹在石階路口蒼蒼翠翠。
石階有半華里長,從山谷底繞山壟而上,如一條蟒蛇,正在蛻皮。山谷幽深,被小葉冬青、木姜子、野山茶、杜鵑、楓香樹、杜仲、柃木、苦櫧、野枇杷、中華木繡球、野山櫻等樹木覆蓋。一條清淺的溪澗從隘口沖下來,沖出一個深潭。瀑聲飛濺。
我常去山谷徒步,到了潭口,在石亭坐一會兒,返身回來。石階有些陡峭,便不走了。只有口渴了,才會登石階而上,入書院討碗茶喝。書院有一個管理員,是河南開封人,約莫五十多歲,高大壯實,有時穿袍服,有時穿長褂。他說話有濃重的開封口音,我聽得很吃力,便很少和他交談。他在三十多歲時患上慢性重病,就醫(yī)的過程中備受煎熬,他便干脆放棄治療了,來到了太平寺靜養(yǎng),身體竟然奇妙地康復了。每次去,他都跟我談生命和宇宙問題。這些終極問題,誰也談不了。談這樣的問題,很累人。我就很少去書院討茶喝了。
盆地是很幽靜的,除了鳥叫聲,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在蓮花塘邊坐坐,是很養(yǎng)心的。數(shù)年前,并無蓮花塘。鄉(xiāng)人覺得這樣一個常有外地客人來訪問的地方,無處飲水,真是怠慢了客人,于是眾人捐資,掘土挖塘,引來高山水源,煮泉烹茶。我也參與了。塘修建完工,已是嚴冬。我去山中,天飄著碎碎的雪。山頭白了,淺淺的一層白,針葉林露出毛毛糙糙的青靛色。
“你怎么會來這里?”一個挑紅薯的男人跟我打招呼。我沒認出他,想必他認識我。他穿著黑色單衣,布片綁著褲腳,穿一雙舊解放鞋。他挑著一擔滿籮筐紅薯,微笑了一下。
來走走,活動一下身子。我說。
你認不出我了?挑紅薯的男人說。他站在塘邊,但并沒放下肩上的挑擔。他戴著眼鏡,嘴唇有些厚,鬢發(fā)微白。
我眼拙了,我記憶力衰退得厲害。我說。
我照相的,你記起來了吧。他說。
哦,知道了,阿文。有二十多年沒見了。我說。
他挑著紅薯往寺廟走,我跟在后面,說,你什么時候來這里種紅薯了?看不出來,你還會種地。
來這里兩年了,就種地。阿文說。
霜降就挖紅薯了,嚴冬了,還有紅薯沒挖啊。我說。
紅薯種得太多了,有三千多斤。你帶些回去吃。我的紅薯都藏在地窖,非常甜??炯t薯、煮紅薯粥,都很好吃。我不吃飯,吃紅薯。你看看,這是紅皮紅薯,又粉又甜。阿文說。
你來了兩年,我都沒見到你。我每個季節(jié)都會來這里,這里景色不錯,也適合徒步。我說。
他挑著紅薯,走到屋側,卸下?lián)?。地窖是橫進黃土山,往里開鑿出來的。一檔木門閂著,拉開木閂,露出黑乎乎的地窖。他往地窖搬紅薯。我站在院子里,看著碎雪飛旋。遠山渺渺,迷蒙且渾濁。
和阿文喝了一會兒茶,我就頂著雪下山了。阿文在山里生活了兩年多,我感到意外。有些話,我沒法問。比如,他為什么來到山里?他靠什么為生?他的家庭怎樣?想知道的,似乎成了禁忌。
1994 年,我入上饒市工作,他便以照相為業(yè)。他的黑白照在當時頗有些口碑。我很多照片都出自他之手。他能說會道,很受女孩子喜歡。照了幾年相,他轉行做了畫冊廣告。他比我早結婚,他愛人是鉛山人,在機關上班,有些胖,衣著樸素。我婚禮現(xiàn)場的照片還是阿文拍攝的。女兒出生后,我便過著居家生活,很少和玩樂的朋友聯(lián)系了。阿文就是其中之一。我再也沒見過他。有些人,在我的視野中,會不明不白地失聯(lián),甚至消失。反之亦然。彼此都成了下落不明的人。記憶中,那么生動、確切,但站在眼前,面目又模糊難辨。我們經(jīng)受生活的淘洗,也經(jīng)受時間的淘洗。
山中桃花開得遲,梨花也開得遲。遲開的花,更旺盛,一朵朵地發(fā)育出來,讓野山充滿了春天的欲望。書院側邊有一個很小很陡的山塢,在桃花凋謝后,幾株湖北海棠雜在灌木叢開出了花?;ㄒ蠹t,綴滿了枝頭。每年的這個時候,我會來看海棠花。五華里長的山谷,只有這個小山塢長了湖北海棠。杜鵑已初開,山岡上,紅燦燦的一片。日常鮮有人來的山谷,有了訪春的人。姑娘折杜鵑,插在花瓶里。姑娘與花,彼此映照。少年也來,在盆地上跑,啊啊啊地呼叫。山谷蕩起回聲。豌豆繞起了藤蔓?;倚刂耠u在樹林啼鳴:噓呱呱,噓呱呱,噓呱呱。啼鳴凝著深重的春露。
到了山中,自然要去找阿文。他在房間里寫毛筆字。房間陳設很簡陋,只有一張二層的木床、一張四方桌。草紙一刀刀,堆在下層床上,床底擺放著兩雙解放鞋、一雙套鞋、一雙球鞋。他站著寫毛筆字,寫了一張,揉皺草紙,扔進廢紙簍。墻壁上布滿了滾圓的水珠。我說,這里太潮了,濕氣傷身。
早上一碗姜茶,白天干活出一身熱汗,哪來什么濕氣。阿文說。
他把毛筆遞給我,說,你也寫寫,寫字靜氣。
我說我字寫得太差,鬼畫符一樣,閻王見了都會發(fā)笑。但我還是接過筆,寫了兩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阿文拿起紙,垂著紙看,說,寫毛筆字不在于好差,在于寫,我也寫很差。寫得差又有什么關系呢?好比種菜,在于種,而不在于菜。
我在山中吃了飯。飯餐很簡單,就一碗豆腐、一碗空心菜。吃飯的時候,我才知道,有五個人(一女四男)在山中生活,自種自吃。那個女人,有些齙牙,顴骨高,喜歡說話。也可能是因為日常生活中很少說話。喜歡說話的人,忍著不說話,是難受的。不喜歡說話的人,不得不說話,也是難受的。
阿文一直送我到了翠竹林,說,你都掉光頭發(fā)了,你得從從容容生活,多種種菜,不要去求那么多了。他說話不疾不徐,面容如夜幕下的海面一樣平靜。他看著我走下石階,彎過山塆,下了山谷。
暑期,天溽熱。我又去山中,夜宿書院。這次我第一次住在太平寺。和阿文在院子里喝茶。溪水潺潺,油蛉兮兮,竹葉沙沙。半盞月升了上來,山顯得孤憐,起伏不定。阿文說,四十三歲那年,他離開家,到好幾個書院講國學。講了三年,他去敬老院做了兩年志愿者。他又去了普陀山、峨眉山、九華山、武當山、終南山等名山游歷、客居。最后到了這里種菜。
為什么離開家,他始終沒說。我也不會問。喝了茶,他又去寫毛筆字了。他說,雷打不動,每天寫四小時毛筆字。
夜很涼。月色也很涼。我推開窗,望著山月,想起了蘇東坡的《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竹影多姿。我信步而下,至蓮花塘。塘心月涌,夏蟬吱吱,柳扶清風。我靜靜地看著水中月,月照中天。夜鷹咕咕咕叫。我沿著菜地邊的山道,慢慢走了一圈。月色如晦,也如雪。山岡沉默。定惠院是東坡先生常去的地方,與友飲酒、賦詩。他還寫過《記游定惠院》。他記:時參寥獨不飲,以棗湯代之。我也是“獨不飲”的那一個。他記: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我就想,待來年,也要在塘邊栽一棵海棠,以記自己曾來過。
到了來年春,我上山,書院管理員說,阿文已離開了,有半年之久。阿文去了哪里,管理員也不知道。
菜地里有許多白菜,爛在地里。木姜子花開了,米黃色,一蕊一蕊地爆出來。我喜歡木姜子。每年入秋,我就進山摘木姜子,小小圓圓的麻白色顆粒,曬幾天,用布袋藏在干燥陰涼的角落,做醬或做湯料或泡茶。木姜子消寒、消飽脹。
在石階山道兩邊,長了許多楓香樹和木姜子。楓香樹長到七八米高,被人砍了做柴火燒。樹根又發(fā)新枝,長個三五年,又有七八米,又被砍。數(shù)年前,我找了鄉(xiāng)人,合立村規(guī)民約,封禁了山。楓香樹已經(jīng)長到十七八米高了。山是養(yǎng)人的,樹是養(yǎng)山的。樹是水之源,也是人之源。
前兩年,書院管理員不種菜了。種不了。山谷有人養(yǎng)羊,羊跑了上來,啃光了菜。那幾個客居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他們?yōu)槭裁磥磉@里客居,我也從沒問過。
山中盆地的西邊,有一條機耕道,往山下去另一個山塢。山塢有十來棟瓦房,一直空著。屋主移民下山了。有兩個養(yǎng)蜂人借住了其中的兩棟瓦房,養(yǎng)了百余箱蜂。蜂箱放在油茶樹下,或掛在屋檐下,初夏、初冬,各刮一次蜜。蜜棕黃色,乳膠一樣黏稠。我認識那兩個人,一個寬額頭,一個左撇子。寬額頭常年戴著藍布帽,左撇子是一個啞巴。他們是一對親兄弟。他們種了很多菜蔬、甘蔗。
入秋,山中甚美。楓香樹紅了,山烏桕黃了。霜后的樹葉可見經(jīng)絡,毛細血管網(wǎng)一樣密布。從一片樹葉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大地的形態(tài)。華山松高高聳立在山梁上,與天際線相通,山得以壯闊。
有人來了又走,有人走了又來。來過的人,皆為過客。
去山谷的人,也和我一樣,大多步行到石亭,坐一會兒就返身回來了。石亭建在一片開闊地上,緊挨著石階。亭前種了香樟和野枇杷樹。山谷從這里敞開,也在這里收攏。石階是明代的鄉(xiāng)人鑿出來的,已被行人磨光了石面,下雨,石階滑溜。有一次,我上了石階,突降暴雨。我躲在石壁下,看著雨濺打在石面。雨珠激烈地打下去,散碎,又濺起。樹葉噼里啪啦地翻濺起雨珠。
三個在石亭避雨的人,喊我,快下來啊,石亭好避雨??!
我一直貼緊石壁,縮著身子。雨歇,石階涌起了小水浪。我快速跑上去,蓮花塘已被水淹沒了。柳枝依依垂著。那個河南開封人赤著腳,在挖水溝。我也去挖水溝。赤腹松鼠在松樹上竄來竄去。
山邊的楓香樹林,積攢了新葉。葉淡青,幼嫩,散發(fā)出一股油脂的芳香。我去搖楓香樹,抱著搖,雨珠嘩嘩落下來,滴滴答答的聲音很清脆。風一直在吹,樹葉上的雨珠一直在落。雨珠對風有著天然的呼應,那么默契。蒲兒根在地頭黃著花。
養(yǎng)蜂人在裝車,運走蜂箱、雜物。他們即將去往別處。養(yǎng)蜂人是生活在別處的人,追隨著節(jié)律,穿越地平線,去往大地盡頭。其實,大地是沒有盡頭的。所謂盡頭,就是安頓。大貨車在機耕道上搖搖晃晃,顛簸著,一會兒就不見了。山遮蔽了山。
遠山比近山更高。遠山到底有多高,誰也不知道。煙雨迷蒙,遠山不見,近山半隱半現(xiàn)。翠竹一直在沙沙作響,落下很多竹葉。
我推開阿文曾住過的房間,四方桌上還留著石硯、毛筆。草紙是沒有了。我洗了毛筆,擱在石硯上。這是阿文唯一留下的東西。
暴雨又來了。雨水沖刷著院子里的地錦。我站在屋檐下,雨從高處落下來,雨線密密,雨珠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