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林

以前，我們從來沒有想到書房的北窗有多么重要。自從家齊上高中，北窗就像個巨大的磁場，強烈地吸引著我們，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悄悄釋放一種無形的力，占據(jù)我們的心，成為我們生活里難以割舍的一部分。

我們家的書房在北屋，書桌正對北窗。妻說，這個視角好，讀書寫作累了，向窗外望望，可以放松放松眼睛?？墒?，這個好主意多么不現(xiàn)實，每當我沉浸在北窗外那片開闊的視野里時，原本安靜的思緒常常會被車輛駛過路面和鳴笛的聲音攪擾了。即使是冬天，那討厭的噪音也會從關(guān)得嚴嚴實實的北窗硬生生擠進來。唉，誰讓我們家居住的那棟樓那個單元緊臨南北走向的泰山路呢？這是個客觀存在的問題，無法回避。我們足足忍耐了十多年，直到家齊上高中，從此便不再被提起。其實原因很簡單，盤錦市高級中學位于那條向北延伸的泰山路盡頭，離我們家居住的金穗小區(qū)只有五里地。這么近的距離，開車也就十分鐘，那點噪音還能算問題？

高中開學兩個星期后，家齊不再讓妻開車送他，他騎賽車上學。我們要送到樓下，他把我們攔在家門口，笑嘻嘻地擺擺手，然后小跑著下了樓。正當我無奈地搖頭時，妻卻關(guān)上門，拉著我急匆匆來到北窗前。我一下子醒悟過來，眼珠不錯地盯著我們那棟樓旁邊的人行道。家齊很快就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他明顯放慢了賽車的速度，緩緩騎到離我們那棟樓后面不遠處的岔道口，然后停下來，身體稍稍傾斜，左腿支在路面上，右腳踩著車蹬。當岔道口再也沒有車輛駛過時，他身體稍稍一挺，蹬起賽車，慢慢過了人行橫道線，然后又向泰山路右邊的人行道掃視一下，當他確信百分之百安全時，才加快車速，撒歡似的向?qū)W校騎去。

妻說，你看，咱家的位置多好，這扇北窗也好。我當然贊同她的意見，從北窗看家齊，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們的眼睛。家齊的身影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們依舊站在北窗前意猶未盡。當家齊決定騎賽車上學時，遭到我們的一致反對。從家到學校再從學校到家，一天早中晚往返兩趟，路上車多，太不安全。家齊面對我們堅決的態(tài)度，絲毫沒動搖，列出一連串理由：“我都十六歲了，想法應(yīng)該受到重視。暑假期間，我專門對泰山路和兩側(cè)的人行道考察了很多次，地形完完全全、徹徹底底都熟悉了，有兩個岔道口，一個交通崗。我還計算過騎車時間，也就七八分鐘。確切地說，這個時間還包括我走出教室和騎車出校園的時間。如果我坐車回家，需要步行出校園，再走到咱家停車的位置，怎么也得五六分鐘吧？一趟就節(jié)省五六分鐘，一天四趟，這高中三年得節(jié)省多少時間呢？至于安全問題，請父母大人絕對放心，我從小就愛騎車，技術(shù)都經(jīng)過事實驗證，只要稍稍放慢賽車速度就行了?！?/p>

家齊的論證非常充分，無法反駁，我們當然得尊重他的決定。

家齊上高中后，中午回家吃飯。十二點的時候，我準時站在北窗前，不一會兒，就看到他騎著賽車出現(xiàn)在回家的路上。那個時候，我每天都會興奮地喊著同一句話：“兒子回來了?！边@是我和妻的約定。早已準備好午餐的妻每天都會小跑著來到書房，我們一起站在北窗前看著家齊騎賽車回家。他的身影由遠及近，漸漸清晰。他穿著那身校服，夏天是白色的短袖和深藍色的褲子，其他季節(jié)里是天藍色白色相間的長袖和深藍色的褲子。他的眼睛目視前方，兩條長長的腿有力地蹬著賽車，在我們的目光里回家。

于是，我們站在北窗前看家齊，就成為每一天里最重要的內(nèi)容。兒子上學，我們默默看著他的身影；兒子放學，我們默默看著他的身影。時間一長，我的那點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的想象力就再次插上了翅膀，總覺得北窗為我們觀察兒子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仿佛是電影院里的屏幕，每天都在放映著同一部電影。那部電影沒有對白，沒有音樂，可是作為只有兩個人的觀眾，我們每天都帶著喜悅激動的心情，津津有味地欣賞這部百看不厭的電影，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品評這部電影的主角——我們的兒子。

有一天中午，我們依舊站在北窗前看著家齊回家。妻遞過一個望遠鏡，那是家齊的寶貝。上高中前，確切地說是從小學、初中開始，他經(jīng)常拿著望遠鏡觀察泰山路上駛過的一輛輛汽車，準確無誤地說出車名，甚至還和我們一起討論汽車方面的知識。他癡迷汽車，將來的理想是當一名汽車設(shè)計師。

妻說：“每天晚上，我都是用它看你們爺倆兒一前一后騎車回家的。你在后面騎得很賣力，就是追不上。”

我說：“他騎的是賽車，我騎的是普通自行車，如果我騎賽車他也追不上。”

高中三年，除了雨雪天氣，妻開車去接家齊，其余時間都是他自己騎車上學。每天家齊上完晚自習已經(jīng)十點多了，我們不放心他一個人騎車回家，后來我就陪家齊一起騎車回家。他起初不同意，我說這樣也可以鍛煉鍛煉身體。他才無可奈何地說：“那好吧。”

我用望遠鏡看家齊，這個辦法實在太好了，兒子仿佛就在我的眼前。他騎車真帶勁兒，兩條長長的腿輕松地蹬著賽車，兩只手緊緊握著車把，靈巧地掌握著方向。我把望遠鏡慢慢移到他的臉上，他的臉有時表情十分嚴肅，有時露出燦爛的笑容。這個孩子，他正在想什么呢？當天的課程還沒理解消化嗎？月考考得不錯吧？這些問題我們也只能是站在窗前聊一聊，兒子回家后，他不說我們就不能問，高中的時間寶貴得珍惜到每一分每一秒，我們告誡自己，必須管住啰唆和嘮叨，堅決不能影響他的情緒，干擾他的心情。那個時候，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起家齊小時候，當他午睡醒來，懶懶地躺在小床上，亮亮的眼睛看著我們，忽然之間臉上就綻放了甜甜的笑。兒子的笑讓我們的心變得軟軟的，柔柔的，暖暖的，看著他就看到了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高中三年，我們就這樣站在北窗前凝望兒子三年。當他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我們的心有時安靜，有時興奮，有時激動，情緒的波動完全取決于那個個子高高、精神帥氣的兒子。兒子是我們的結(jié)晶，是我們的寶，閃著光，披著霞，眉眼間、舉手投足間都有我們青春的樣子。他是我們生命的延續(xù)，還有我們曾經(jīng)實現(xiàn)的和未實現(xiàn)的理想和夢想的延續(xù)。站在北窗前，那當然更是我們對生活的凝望，因為兒子，我們的生活才有了更多的色彩、更多的歡笑、更多的希望，才有了在這個幸福年代里，編織更加幸福生活的勇氣和力量。

家齊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班級的同學相約去母校和老師辭行。家齊興奮地說：“這是最后一次穿高中校服，我要在校門口照張相，留個紀念?！蹦翘熘形?，我們依舊如往常一樣站在北窗前，站了一會兒，都笑了，兒子的高中時代不是結(jié)束了嗎？我們的習慣怎么還沒改過來呢？也難怪，從2018 年到2021 年，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從北窗看著兒子。這個獨特的視角，溢滿了父母對孩子的愛。這個獨特的視角，也讓我們看到了成長中的不一樣的兒子，每天來回騎行在泰山路兩邊的人行道上，兩條長長的腿有節(jié)奏地蹬著賽車，風吹起他的頭發(fā)、他的衣襟，渾身散發(fā)青春的力量。三年的時間，騎賽車上學如同他的學習一樣，一直默默堅持著、堅持著，其實那是一個孩子對夢想的堅持。北窗，我從這個獨特的視角里，看到了一個孩子倔強的追求和對理想的執(zhí)著。這樣想著的時候，家齊就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里，我趕緊用望遠鏡緊緊跟著他?？?，他仿佛是只出籠的鳥兒，多么快樂和逍遙，臉上漾滿笑容。后來他竟然干脆兩手松開車把，得意地張開雙臂，仿佛要飛起來的樣子，可是那輛賽車卻依舊向前。他的這個車技不止一次展示過，我們只要看見都會及時制止他。現(xiàn)在他又開始偷偷展示車技了，這個動作讓我們心里一陣發(fā)慌。我們趕緊推開北窗，制止他的話還沒喊出，他卻收回雙臂，兩只手緊握車把，忽然之間停下了賽車。家齊仰著頭向我們這里望了一會兒，還調(diào)皮地招招手。這三年，我們站在北窗前看他，應(yīng)該沒有被他發(fā)現(xiàn)過。我趕緊關(guān)上北窗，還特意把那個望遠鏡放回他的玩具箱。

家齊回到家，徑直走進了書房。我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進去，他正站在北窗前向外望著。好長時間，他回過頭說：“高中三年，父母大人就站在這兒看著我嗎？”

我們點點頭。

他“哦”了一聲，又向北窗外望去。他感慨地說：“從遼寧盤錦到云南昆明，我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讀書了?！?/p>

對于兒子來說，從北窗看外面的世界，會更廣闊，會更精彩。

美術(shù)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