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
藏域行記
體內(nèi)的坐標(biāo)分出山脈與骨節(jié)
積攢的定數(shù)像骰子做賭注
我們總能在瞑目間想起沿途的牦牛
碎片的群體在瑪尼堆上打盹
獨居的桑吉用干裂的掌紋為我們引路
高原的溝壑生在人的臉上
唐卡是硬化的乳制品,與味蕾
我們年輕的咽喉飲下白云
走向高原的內(nèi)部,坦誠的部分尚有結(jié)余
在流水的石頭上蹲著試探的人格
特制的木鎖拴著移動的羊群與牧場
我們窺視與眾生不同的厚度
而黑夜讓我們平等,頭頂?shù)男强?/p>
有一顆星屬于自己,不再猜測剩余的統(tǒng)合
當(dāng)我們醒來——天空朝這邊,牧群朝那邊
黃昏記
往西走。人如空氣越來越稀薄
迎接我的是祁連山
卸下我返本還原的修行
山脈隆起于藏傳的經(jīng)文
喇嘛在轉(zhuǎn)經(jīng)筒里悟到各自的前世
來自方向的困惑悔于頓悟
風(fēng)吹醒一支駝隊的搖鈴
河水總是與山勢背離
牧民驅(qū)趕容易走失的白云歸圈
我見過熾熱的落日在山峰上破碎
刀子一樣
我的影子從我體中被割得瘦長
切下。在群山的面前
它是我打開黑夜最好的鑰匙
藏牧辭
傍晚的時候,牧羊人驅(qū)羊
像駕馭一群移動的夕陽
從山頂下來,回到低洼的地方
與落日一樣,回到草原深處
入夜時,羊群烏亮的眼睛
像黑色的螢火,與星星同源
牧羊人開始做飯,白天撿來的牛糞
在灶爐里緩慢燃燒,燜著的火焰
帶著牛的脾氣,讓爐上的鐵鍋
“噗嗤噗嗤”作響。牧羊人揭鍋
草原的味蕾被打開,與牛、羊無關(guān)
他端來一只漆碗,盛滿酥油茶
在氈房外,對著牧野念出所有牛羊的名字
頌羊
像白色的精靈,羊
在草原上有規(guī)律地修剪原野
與高山的雪線一樣,有合適的力度
但,它們只有綿延的曲線
在它們身上難以找到盤旋的兀鷹
與湖水一樣,有放下身姿的寬容
但,它們僅取走湖水的清澈與滋養(yǎng)
草原上的羊,都有著同樣的宿命
它們除了吃草,還吞咽許多荒蕪的空間
我曾看見一群羊,把牧羊人甩在后面
獨自吃掉在草地的白云與泛濫的螞蚱
我還看見許許多多的羊,最后
會遠(yuǎn)離草原,乘坐卡車、飛機(jī)而去
它們,最終會與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一樣
在蹤跡可尋里,失去僅有的線索
等待一條溪流
水,是善感的哺乳動物
我的草場牧著溪流
不需要韁繩。我為它保守不斷逝去的秘密
水,依舊是清澈的事實
唐古拉山念出水的頌詞
湖泊被水圈養(yǎng)而肥胖
冰川已脆弱成水的漣漪
牧民皆在水里洗去古老的記憶
而溪水流淌地質(zhì)的顯學(xué)
水,已是高原非固態(tài)的遺傳
我觸摸水而得到守口如瓶的契約
我任它磨損山脈,還有我的溫度
像一頭牦牛披著疲倦走進(jìn)黑夜
誤入夜空辭
星星是發(fā)光的傷口
被唐古拉山的脊背刺傷
溪水從山頂上流下來,星光也灑了一路
外婆說星星是沒有鰭的魚
這里的竹籃能裝滿流水
遠(yuǎn)處的白云正在擴(kuò)大
黯然失色的星星已成故人
黑夜一直是走向虛幻的借口
數(shù)不清的欠條從水中撈出
鵝卵石如年老的星球
我捧起一捧水遺落群居的星星
跨過眼前的溪流
不知錯過多少液態(tài)的光年
實在走不動了
交出兩只眼睛換眨眼的酒杯
飲溪及其他
像銀色的哈達(dá)掛在高原的胸膛
河水低垂,如負(fù)重的白云
牧民會趕著健碩的祁連馬奔過
慢性子的牦牛跟在后面,重復(fù)反芻
像眼前的溪水,不斷錘煉過去的日子
水,對于云是危險的,河與云一樣
除去體內(nèi)的簡潔,不會有多余的憑證
顯示它們,可以完全裝下彼此
善于表達(dá)委婉,溪水淌如結(jié)痂
讓高原的萬物懂得善意,自己則帶著
從黑夜抽走的仇恨,在河道拐彎處淤積
那里的河水最緩,適合一條河靜養(yǎng)
牧民們會避開那些拐彎處過河
他們懂得,一條河在塑造迂回里
最容易形成自己透明的琥珀
邦達(dá)草原觀岸
與水對坐,像一堵壩
攔住水,縱向流淌
草原沒有河岸,涉水的人,前路無涯
當(dāng)初照過河水的鷹
始終沒有飛出扁平的定義
那些隆起的土丘,在草原上涌出海嘯
與河相比,靜緩的狀態(tài)更需要提防
草原不乏漁舟
在天邊,我看見過滴雨的鯨
水里,我聽過石頭的對泣
觀看河岸,我知道水流過時
有抽絲剝繭的痛在眼中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