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讀了陳文宗這些詩,我在想他的詩歌的意義,他的詩學(xué)傾向,以后可能的發(fā)展。大致來說,居住于城市的詩人,因其城市生活的影響而難免不受影響。即便是后來離開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詩人,他的作品依然會有很濃重的鄉(xiāng)村背影。陳文宗的詩,因其地處的隴南,對于甘肅詩歌地圖來說,是稍稍偏南的一種詩的存在。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隴南一些詩人的作品,因為地域的影響,偏于溫濕的水性,但又因其氣息經(jīng)由西北古老文化和強悍地理擴散的濡染,又必然蘊含著一些西北的氣息。南北氣息的混溶,造成了陳文宗的獨特詩性。
陳文宗的年齡,按古人的說法,是在“三十而立”到“四十不惑”之間,已經(jīng)度過了初步的詩藝學(xué)習(xí)期,呈現(xiàn)出相對的自己的詩歌傾向和風(fēng)貌。就其詩意的選擇,這組詩里有一首《稻田之歌》可以作為分析的文本。且看看這首詩的三、四兩節(jié):
三
清晨的露水,磨快一把鐮刀
割稻人提著它,經(jīng)過田埂時
鋒芒逼退了一株稗草,郁蔥的野心
對于稻田而言,刀刃越鋒利
痛苦越輕淡。越會
讓稻農(nóng)的幸福充滿快意
四
它們多么認真
晨起便仔細閱讀那些霧靄
當陽光終于剝開阻礙,來到面前
它們伸出手臂,接住了所有
顆粒狀的詞語。以致
葉片的屬性無限接近于簡牘
于是,它們把思想的頭顱
一點點靠近泥土。像是
對大地,一次虔誠的膜拜
讀讀這樣的詩我們知道,似乎從表象上看,這里的“稻子”可以轉(zhuǎn)換為“麥子”,也并不明顯影響到這首詩本身的含義。但是細究起來,里面的一些詞,“清晨”“露水”“霧靄”,似乎并不適合這種轉(zhuǎn)換。而這樣氣息之后,詩人似乎無意間的再次選擇,則是“簡牘”,是葉片“一點點靠近泥土。像是/對大地,一次虔誠的膜拜”,則是水性到土性的渾融情緒表現(xiàn)。而這樣的詞性的悄然轉(zhuǎn)換,增強了詩意本身的厚重。
他的詩《云上》也是,看似有著偏南的水性,但是其氣息,尤其是結(jié)尾的歸結(jié),以其冷意完成了內(nèi)心的造境。
云上長草,長水蕨
對于小池而言,它們是嫩綠的修辭
使石隙間的粗糙變得精致
云上長荷,于寂靜處燃起火焰
讓蜻蜓的翅膀蕩起清香
讓漣漪能開始,能結(jié)束
云上長亭,如孤燈
在幽暗處自賞。那是
茫茫塵世中,一盞冷冽的守望
這首詩的詞語選擇很巧,一些局部甚至顯得有些稍顯精巧。這首詩有從古典詩歌意境里的吸收化用,小小水池,水池之映像,為詩人發(fā)現(xiàn),進而浮想聯(lián)翩。池水的映照,云影、云影與水池里的水草、水蕨等意象,詩人有妙悟,轉(zhuǎn)而為語言,“它們是嫩綠的修辭/使石隙間的粗糙變得精致”?!澳劬G的修辭”,匪夷所思,卻恰如其分,說其過分精巧,也許不如說是精巧有度?!笆故堕g的粗糙變得精致”,順理成章寫下去,與前面的“嫩綠的修辭”一脈下來,語言講究而意味溫婉。第二段有變化,于語言的精巧間陡然挑起,“云上長荷,于寂靜處燃起火焰”。古人有“看山喜不平”的話,此即是。還有結(jié)尾,水影里的長亭“如孤燈”,是“茫茫塵世中,一盞冷冽的守望”,作為結(jié)尾,收煞得好,也收煞得冷。
隴南多山,亦更多植物。這也是詩人陳宗文與其他地理上偏于西北的甘肅詩人的不同關(guān)注。
一陣緊過一陣的風(fēng),吹得楓樹都站不穩(wěn)
它們甚至,因此失去了一些葉子
我把自己交給椅子,終于
在曠野里變成一株草
與所有的草一起
讓整座山頭開始涌動
——《秋山獨坐》
這首詩的前面,地域的氣息部分上不明顯,但是結(jié)尾一段的氣息,依舊是南方氣質(zhì)的詩人所缺乏的。即便是凜冽的秋氣,南方詩人的傷感也會與此不同。一個“涌動”,秋意陡然而起。
這一組詩里最為“南方”的,也似乎只有《落日頌》里的這一段——“水面上,漁民用一張網(wǎng)收緊了/一條河的鱗片,把它拴在船尾/然后,丟給晚風(fēng)。烏鴉/站在高高的樹梢,翅膀上泛著金光?!?/p>
比起甘肅的一些年輕詩人,陳文宗的詩歌語言是講究的。這種語言能力不是驅(qū)遣,而是詩人的內(nèi)心感悟,語言的自然而然。當下有很多的年輕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口語”的寫法,他是否有意識避開了“口語”,而試圖在語言的雅致和沉厚之間尋找自己的語言專擅,不得而知,但至少他有這樣的傾向。看看詩人的《落日頌》——
山梁波濤起伏,落日如一枚石子
被擲向浪尖,濺起一群歸去的鳥
樹林用手指掐滅了它們的鳴聲
讓那滴,染著暮色的身體
在遼闊的天邊略顯沉重
它們的聲線充斥著悲傷
那是對落日最后的歌頌
詩人面對自然,在語言的詞與質(zhì)之間揀選組織,較好地完成了詩歌的內(nèi)蘊。但詩人也有近于寫實的詩,這種樸實,不是作者審美上的語言選擇,而是內(nèi)容所決定的。比如《洗躺椅》,讀讀就知道了。
在細節(jié)的選擇上,詩人亦有其表現(xiàn)。詩歌是以一個個句子組織起來的,沒有好句子,一詩難成??纯丛娙恕杜f故里》里的句子:“夜色藤蔓般悄然生長”,“一只螞蟻在我的腳背上散步,它的心跳/是來自大地深處某次厚重的呼吸”;《一縷炊煙》里的“清晨,炊煙出走,房舍陷入深思”;《花橋短歌》里的“水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風(fēng)伸出雙手/如何給一襲羽衣畫上那些褶皺//風(fēng)有什么好說的/要說就說垂柳纖細的蠻腰/怎樣將我的詞匯梳理得枝蔓絳絳”。這些句子,不僅僅語言的技巧,而是對于事物本質(zhì)的慧心發(fā)現(xiàn)。
詩人也偶有驟然間的發(fā)力,這對于他來說,還是試驗,如何拿捏,如何加力和減力,可以思考。比如《與弟書》的后一段——“而今夜,我的瘦弟弟/你眼中有多少風(fēng)暴/我心里就有多少鷹在唳叫/你身后,祁連山每流一滴淚/我耳畔的江水就掀起一次汛潮?!?/p>
詩人有自己的專擅,也即所謂的領(lǐng)域,無非是盡力拓展。但這種嘗試,有其局限性。詩人老鄉(xiāng)說,一個詩人前半生建立自己,后半生要破壞自己。這種破壞,就是打開個人的局限性??蛇@太難了。但是,這種探索精神是必須的。沒有一個詩人知道自己的界限究竟是在哪里。
對陳文宗目前的創(chuàng)作來說,有幾點可以肯定,一是堅持短詩。中國詩除非是有敘事的因素在,二三十行足以解決問題;二是在詞匯的選擇上,兼顧詞與質(zhì)、文與白,構(gòu)筑自己的語言風(fēng)景;三是內(nèi)心對于塵世的謙恭和愛。
不足的地方,我以為在一些短詩的結(jié)尾上還要下功夫。古人論詩,有鳳頭豬肚豹尾的說法。開頭難,結(jié)尾更難,一兩句話的結(jié)尾,可以提升整首詩。比如《稻田之歌》和《花橋短歌》兩首詩,前面都有可圈可點之處,假若結(jié)尾更好一些,就更完美了。
最后,我還想說的是,以陳文宗的年齡,正是可以充分發(fā)掘自己的詩學(xué)傾向性的年齡。每一個詩人都想充分表現(xiàn)出個人的獨有氣息,且經(jīng)由這樣的氣息,完成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造。這讓我想起意大利畫家喬治·莫蘭迪。身處小鎮(zhèn)的他,從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他說:“一個人即使走遍世界,也可能一無所獲。想要提高認知,不要去看太多的東西,而是要認真看你眼前的東西?!笨纯此漠?,從相對寬泛的景致,風(fēng)景、樹木、屋宇和道路,最后收束,形成自己獨特的室內(nèi)景象——一些幾乎不大變化,幾乎沒有光源的灰藍色的瓶子和罐子。而恰恰是這些看似“不美”給無數(shù)藝術(shù)家放棄的,造就了偉大的莫蘭迪。
如今,畢竟是現(xiàn)代社會,交通太過便利,信息太過發(fā)達,一個人不可能不被動地介入更大的社會。但對于一個詩人來說,不求其所謂的“大”和“廣闊”,緊緊盯住自己的內(nèi)心,盯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心無旁騖,深入挖掘其詩意的無限可能性,就夠了。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