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頗有論者認為杜甫逝后最終祔葬于偃師杜預墓。考諸史料,在唐代,偃師杜預墓僅具備象征意義,在實際的喪葬安排中并未得到杜氏的廣泛認可。杜甫《唐故范陽太君盧氏墓志》和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兩份“現(xiàn)場文本”也并未直接將杜甫家族和杜甫本人的墓葬與杜預墓關(guān)聯(lián)。至清代,偃師地方官員重新在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了鄰近的杜預墓與杜甫墓,文人則“論證”了杜甫是祔葬杜預墓,杜甫與杜預兩墓才最終被建立起文獻與現(xiàn)實兩方面的緊密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杜甫??杜預??偃師??墓葬文化
關(guān)于杜甫的葬地,歷來有葬偃師、鞏義、耒陽、平江諸說,涉及初葬、權(quán)葬、改葬、終葬等問題。由于缺乏早期文本的記錄,大量記載實屬晚出,加之千余年的時空變遷與相關(guān)遺跡的破壞乃至不存,文獻與考古呈現(xiàn)出無的放矢的狀況,往往難以坐實,而且這一問題又關(guān)涉地方文化資源,導致學界至今爭論不休。
在紛繁的討論中,較為公認的是杜甫在唐代宗大歷五年(770)于湖南逝世后,因家貧只能先權(quán)葬,至四十余年后的唐憲宗元和八年(813)才由其孫杜嗣業(yè)遷葬回河南。針對這一過程及最終結(jié)果,古今有不少學者認為杜甫返葬河南后是祔葬于偃師杜預墓旁,或暗示杜甫墓、杜審言墓與杜預墓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本文無意介入杜甫最終葬于偃師還是鞏義的爭論,僅就杜甫祔葬杜預墓這一論點加以闡述,分析這一論題發(fā)展與定型的生成史,以期豐富對杜甫、杜預及墓葬文化的認識與研究。
一、唐代杜預墓的實態(tài)
中古京兆杜氏多自稱是杜預之后,體現(xiàn)出杜預在京兆杜氏發(fā)展脈絡中的關(guān)鍵地位。這一方面是因杜預一支在魏晉時期本就十分繁盛,子孫散播各地。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杜預在文武功業(yè)上的成就而導致出現(xiàn)了偽冒攀附現(xiàn)象?!稌x書·杜預傳》所錄杜預“遺令”記載杜預葬在首陽山南。隋唐之際,“首陽山”的指向位置較魏晉發(fā)生了東遷,位于唐代首陽山南的杜預墓已非西晉原墓,當是由唐人重建,其實際形態(tài)可見于傳世文獻與墓志。
晚唐僖宗光啟二年(886)進士蘇鶚所撰《蘇氏演義》,今存之條目云:
今洛陽石橋店東十里已來,大道之北,當高山,山巔有一冢,乃杜預冢也。
蘇鶚指出石橋店東某座山的山巔上有杜預墓。石橋店在唐代洛陽上東門東三十余里處,在漢魏洛陽城上東門(建春門)故地附近,今日此地仍有石橋村。此地向東“十里已來”,是至首陽山之南。由《蘇氏演義》的記載可知唐代杜預墓的兩個特點:一是在大道之北,二是在山巔。
開元二十九年(741),杜甫在《祭遠祖當陽君文》中也對杜預墓有所描述:
蒼蒼孤墳,獨出高頂。靜思骨肉,悲憤心胸。峻極于天,神有所降。不毛之地,儉乃孔昭。取象邢山,全模祭仲。多藏之誡,焯序前文。小子筑室首陽之下,不敢忘本,不敢違仁。庶刻豐石,樹此大道。論次昭穆,載揚顯號。
這段內(nèi)容的描述較為抽象,又與杜預遺令有一定重合,導致學界普遍認為是化用自杜預遺令。但結(jié)合《蘇氏演義》,杜甫此處墳在山巔的描寫應是實寫。
今見唐代墓志中最早明確記載葬在杜預墓附近的是《杜嗣儉墓志》和《杜嗣先墓志》?!抖潘孟饶怪尽吩啤耙韵忍煸昃旁铝辙坝诹凶媾f墟偃師之別第,春秋七十有九。以二年二月二日,與夫人鄭氏祔葬于洛都故城東北首陽原當陽侯塋下,禮也”。杜嗣儉是杜嗣先的兄長,墓志云其“周萬歲通天二年歲次丁酉四月丁卯朔廿一日丙戌終于洛州詢善里之私第”。夫人閻氏去世后,“合葬歸塋,即以先天元年九月丁卯朔十八日甲申合葬于故洛城東北首陽原當陽侯塋西南次,禮也”。墓志沒有說明杜嗣儉是去世后就入葬,還是直到閻氏去世后才一起入葬。根據(jù)學者對唐代兩京地區(qū)夫婦合葬墓的考察來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不過入葬時間不等同于塋域營造時間,根據(jù)《杜嗣儉墓志》,他在父親去世后就長期居于鄉(xiāng)里,《杜嗣先墓志》也云偃師是其家族舊墟。因此,不能排除杜嗣儉在去世前就已經(jīng)重建了杜預墓及周邊塋域。至少可以確認,最早在武后萬歲通天二年(697)或更早,最遲在先天元年(712),這座偃師杜預墓已經(jīng)存在??上Ф揪强脊虐l(fā)掘所出,無法得知具體的出土地點。
不過,這座杜預墓雖然存在,但從今日可見的傳世文獻和新出碑志來看,僅有杜嗣先和杜嗣儉兩人的墓志明確稱其葬與此墓有關(guān)。更廣泛地來看京兆杜氏杜預之后人,絕大多數(shù)都歸葬長安。偶有葬于洛陽周邊者,也不祔葬于此墓,如開元三年(715)的《杜忠良墓志》云“預為武庫,將軍之物望攸存……改塋大葬于河南府河南縣金谷鄉(xiāng)北邙之山隅”,開元十三年(725)的《杜濟墓志》云“晉鎮(zhèn)南十二代孫也……擇地邙山老君廟北,從權(quán)殯也”。還有一些杜氏則就其居地而葬,如咸通十四年(873)的《杜鴻墓志》云“其先晉當陽侯預之后裔……寢疾終于定州無極縣招賢坊私第……葬縣西南五里余地鄉(xiāng)姚村西原”。宋人趙令畤《侯鯖錄》云“偃師首陽山在官路,其下古冢累累,而杜元凱墓猶載《圖經(jīng)》,可考。其旁元凱子孫附葬者數(shù)十,但不知孰為子美墓耳”,似乎表明京兆杜氏頗有人祔葬杜預墓。不過,從趙令畤不知何墓為杜甫之墓可知,《圖經(jīng)》上的這些“附葬者數(shù)十”之墓并未標出所屬姓名。加之趙令畤對這些情況的判斷來源是文本而非實地考察,因此在首陽山“古冢累累”的狀態(tài)下,實難以根據(jù)《侯鯖錄》所云判定《圖經(jīng)》所錄杜預墓周圍的墓就與京兆杜氏有關(guān)。謝思煒就評趙令畤的這段記錄是“出于臆測”。從上述這些情況來看,唐代的杜預墓具備的很可能只是象征意義,在實際的喪葬安排上并未得到廣泛認可。
二、杜甫葬杜預墓問題辨析
杜甫祔葬偃師杜預墓之論定型于清代,其所據(jù)有著歷史悠久的文本基礎。以下先對杜甫《唐故范陽太君盧氏墓志》和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這兩份直接涉及杜甫家族、杜甫本人安葬問題的文本加以解讀,其后再對杜甫祔葬杜預墓的問題作歷時性分析。
(一)兩份基礎文本的內(nèi)涵
目前所見對杜甫祔葬杜預墓情況的闡述,涉及杜甫家族墓地即杜審言墓,以及杜甫本人的葬地,均淵源于杜甫《唐故范陽太君盧氏墓志》和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這兩份最切近歷史現(xiàn)場的文本,故有必要先予以解讀,辨析可能存在的問題與誤讀。
杜甫《唐故范陽太君盧氏墓志》記載了杜審言墓葬的情況。志文云:
以其載(案:天寶三載)八月旬有一日,發(fā)引歸葬于河南之偃師。以是月三十日庚申,將入著作之大塋,在縣首陽之東原,我太君用甲之穴,禮也。墳南去大道百二十步奇三尺,北去首陽山二里?!瓑L內(nèi)西北去府君墓二十四步,則壬甲可知矣。
盧氏是杜審言的繼室,杜甫的繼祖母。從墓志可知她葬在首陽山東原,且杜審言之墓(即“府君墓”)亦在此處。杜審言子杜并的墓志20世紀初出土于偃師杜樓村,杜審言塋域或應在此。謝思煒指出,杜審言墓是取符合他中層官員身份的八卦冢中最大者,完全是以他自身為塋域核心進行建構(gòu)。確實如此,杜甫對盧氏墓位置的描述就完全是以杜審言墓為基準,將杜審言墓視作“大塋”,沒有提及杜預。其實在開元二十九年時,杜預墓似乎是處在缺乏維護的狀態(tài)。杜甫《祭遠祖當陽君文》自云“不敢忘本,不敢違仁。庶刻豐石,樹此大道”。雖然沒有明言,但此時的唐代杜預墓似是喪失了指示性標志,所以杜甫才要在大道旁刻石以標識。倘若杜審言墓果真就在杜預墓旁,或者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恐不至于此。因此,很難說杜審言塋域與杜預墓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
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因直接涉及杜甫遷葬問題而備受論者矚目?!赌瓜点憽吩疲?/p>
適子美之孫嗣業(yè),啟子美之柩,襄祔事于偃師,途次于荊,雅知予愛言其大父為文,祈予為志?!米釉蛔谖?,病不克葬,歿,命其子嗣業(yè)。嗣業(yè)貧,無以給喪,收拾乞匄,焦勞晝夜,去子美歿后余四十年,然后卒先人之志,亦足為難矣。銘曰:維元和之癸巳,粵某月某日之佳辰,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陽山之前。
這篇《墓系銘》是杜甫之孫杜嗣業(yè)扶杜甫之棺路過江陵時,請被貶于此的元稹所撰。志文的性質(zhì)與內(nèi)容有兩點需要注意。第一,《墓系銘》保存于傳世的元稹文集,屬于尚未最終刻石的紙上文本,而且是提前在異地所撰,描述的內(nèi)容未必等于實際情況,即無法證明杜嗣業(yè)最終是將杜甫葬在偃師首陽山。第二,即便如志文所言,杜嗣業(yè)準備“襄祔事于偃師”,預計要將杜甫葬于首陽山前,但全文均未提及杜預。有論者認為“襄祔事于偃師”就是指祔于杜預墓,未免強解志文,且此說晚出(詳下),“祔事”更可能指的是祔杜審言墓或?qū)挿憾浴]有具體指向。
由此看來,記錄杜甫家族墓地和杜甫墓最為關(guān)鍵的兩份“歷史現(xiàn)場”文本中,均未表達出與杜預墓有關(guān)的情況。
(二)杜甫祔葬杜預墓之論的出現(xiàn)與演變
在杜詩學著作中,注杜編杜者其實長期都未將杜甫墓與杜預墓關(guān)聯(lián)。如在現(xiàn)存的五家分別由呂大防、趙子櫟、蔡興宗、魯訔、黃鶴編纂的宋代杜甫年譜中,就沒有一家認為杜甫是祔葬杜預墓。清前諸家論杜,也未有此解。反倒是杜詩學之外的文獻較早試圖將二墓加以聯(lián)系。
據(jù)現(xiàn)有文獻,北宋人趙令畤首次提到杜預墓和杜甫墓可能存在著聯(lián)系。其著《侯鯖錄》云:
杜子美墳在耒陽,有碑其上……然元微之作子美墓志曰……當以墓志為正。蓋子美自言晉南陽杜元凱之后,故世葬偃師首陽山……偃師首陽山在官路,其下古冢累累,而杜元凱墓猶載《圖經(jīng)》,可考。其旁元凱子孫附葬者數(shù)十,但不知孰為子美墓耳。
趙令畤此論主要是為駁斥杜甫葬耒陽的說法,立論是元稹所撰墓志及所謂“世葬”。因此他看到某一《圖經(jīng)》只記錄了杜預墓而不及杜甫墓時,便想當然地認為附近古冢之一當是杜甫墓。趙令畤未曾實地考察,其言僅是推測,尤其是在“古冢累累”的情況下實際上是無從根據(jù)紙面信息來判定杜預墓附近的墓冢就是“元凱子孫”。其實《圖經(jīng)》的這一情況反而說明杜甫墓與杜預墓未必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實際上在趙令畤之后,長時間內(nèi)也未有人對此論點作進一步的延伸。如《輿地紀勝》在敘述杜甫遷葬之事時,就未進一步關(guān)聯(lián)杜預墓。至元代,納新《河朔訪古記》云“杜氏墳,在鞏縣西五十二里首陽山東。唐杜審言及子閑、孫甫三世墓皆在焉”,與趙令畤相反,僅言杜審言、杜甫而沒有提到杜預?!逗铀吩L古記》是納新結(jié)合實地調(diào)查與文獻記載撰寫而成,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由于今本是從《永樂大典》中輯出,可能具有斷片的性質(zhì),不過“杜氏墳”一條應該是完整的。結(jié)合《侯鯖錄》所載《圖經(jīng)》及《河朔訪古記》,以及相關(guān)的地理志如《太平寰宇記》等,可以注意到在宋元時期的文獻中,要么提到杜預墓但不言杜甫墓,要么提到杜甫墓但不言杜預墓。加之杜詩學論著未言及兩墓之關(guān)系,可知兩者還未建立起緊密的聯(lián)系。
檢讀史料,將杜甫墓與杜預墓直接關(guān)聯(lián)并予以指證的論說實屬晚出,而且應是在明清重新“發(fā)現(xiàn)”杜預墓、杜甫墓后的建構(gòu)。成書于明景泰七年(1456)的《寰宇通志》可能是目前可見最早將杜預墓、杜甫墓明確關(guān)聯(lián)的文獻。其內(nèi)載:
杜預墓,在偃師縣首陽山南,又云在縣西北。預,晉名將。
杜甫墓,在偃師縣首陽山,杜預墓側(cè)。甫,唐人。元稹作志,甫卒,旅殯耒陽,后返葬祖墳,彼葬其一履耳。
我們無法準確判定《寰宇通志》記錄杜甫墓在“杜預墓側(cè)”的史料來源為何。從其引元稹所撰《墓系銘》來看,應非實地踏勘,是根據(jù)《墓系銘》認為杜甫返葬偃師祖墳,并進一步將祖墳與杜預墓畫上等號。《寰宇通志》的書寫方式開啟了杜甫墓與杜預墓存在必然聯(lián)系的濫觴。不過記載之中也凸顯了矛盾:既然在編纂者看來杜預墓的位置有“首陽山南”和“縣西北”兩說,又如何能判定杜甫墓“在杜預墓側(cè)”呢?兩年后,明英宗修《大明一統(tǒng)志》,《寰宇通志》便遭毀去。有趣的是,在《大明一統(tǒng)志》中,杜甫墓與杜預墓又重新區(qū)隔開來:
杜預墓,在偃師縣首陽山南,又云在縣西北。預,晉名將。
杜甫墓,在偃師縣首陽山。甫,唐人能詩者,卒耒陽。
杜預墓的內(nèi)容是承襲《寰宇通志》,但杜甫墓的內(nèi)容則進行了修改,特別刪去了“杜預墓側(cè)”一句和元稹墓銘的信息。此后,修成于明代弘治十七年(1504)的《偃師縣志》甚至沒有記載杜預墓,而只記載了杜甫墓。進入清代,雍正《河南通志》亦僅云“杜甫墓,在偃師縣土樓村,元和八年元微之志其墓。甫,工部員外郎”。
清代乾隆道光時期,情況徹底發(fā)生了變化。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云“杜甫墓,在偃師縣西土樓村,從當陽侯葬,元和八年元微之志銘”,相較雍正《河南通志》加入了“從當陽侯葬”的內(nèi)容,由此進入由國家完成的最高級別總志之中。這一變化主要是由于入清以來偃師地方對墓葬的推斷與再營造。
順治《偃師縣志》已經(jīng)將杜預墓與杜甫墓加以聯(lián)系。先云“杜預墓,在治西北十余里土樓村”,又稱“杜甫墓,在土樓村,從當陽侯葬。元和八年葬,元稹志墓”。雖然尚不明確修志者根據(jù)何種證據(jù)將墓冢判定為杜預墓、杜甫墓,但這是首次直接點明二墓在杜樓村。乾隆十一年(1746)九月,偃師知縣朱續(xù)志立《重修晉當陽侯杜公唐工部員外郎杜公二墓碑記》云:
偃之西偏土樓村,有晉當陽侯杜預及其第十三葉孫唐工部杜甫二墓……余承乏茲邑,考之史乘,跡其塋兆。土樓村前故有小祠數(shù)楹,詢諸父老,曰:“此當陽侯杜公祠也。村人改為土神廟,祠后有杜侯墓,墓西南有工部墓,微址尚存?!彼鞆撵艉笏岩?,得諸豐草中。侯墓為土人馬現(xiàn)習耕地。工部墓為田方禾耕地,封土幾平。余訝二公皆前代名賢,況當陽以帝室之親,分茅食邑,其冢墓豈無公侯儀制,不應湮沒至此……兩賢者一則以儉自完,一則因貧窮薄葬。既無穹窿狀致,又無華表豐碑,而后人涖茲土者,等于邙山故壘,莫之整葺……將墓表而出之,遂各增封土,立碣以標其處……
朱續(xù)志從杜樓村村民口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杜預墓和杜甫墓,并且兩墓接近。因此,他立碑敘述了重新整備二公塋域、墓表、封土的情況。顯然,此類“發(fā)現(xiàn)”的可靠性極有疑問。且不說如前文所述,唐代杜預墓是位于小山之巔,與此處的情形大相徑庭。就此墓的后續(xù)狀況而言,在缺乏維護的情況下,僅僅過了四十年,乾隆五十三年(1788)錢泳到訪時,先前由朱續(xù)志厘定的墓冢就已經(jīng)被村民“侵削”了,也就可知在長期缺乏維護的狀態(tài)下,此地乃是千年前杜預墓、杜甫墓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朱續(xù)志立碑后,至乾隆五十二年(1787),偃師知縣湯毓倬再修塋園。在此前后,不少清人不約而同地在詩文中強調(diào)或“解釋”了杜甫墓何以在杜預墓之側(cè)。馮敏昌(1747-1806)《復至偃師西北三十里土婁村后謁少陵先生墓再賦四律》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刻為詩碑,立在偃師杜甫墓前。詩中小注集中批判了杜甫改葬鞏義之說,目的在于進一步確定偃師杜甫墓的真實性。其中第一首云:“土婁荊棘今無宅,武庫功名合有孫。千里艱難歸祔處,后人還復祖能尊。”詩后自注稱:“……孫嗣業(yè)……始遷先生柩歸祔首陽山當陽侯之墓。見元微之所作墓志?!睂⒍鸥δ古c杜預墓關(guān)聯(lián)起來,證據(jù)乃元稹所作《墓系銘》。詩人張九鉞(1721-1803)在《土婁村謁少陵先生墓》詩中云“萬古文章焰,尸鄉(xiāng)覆一塋。杏花開土室,草色近清明。遠祖禋能祔,孤孫志克成。朝廷休涕淚,咫尺是東京”,下有自注,稱“先生墓葬偃師首陽山下,祔當陽侯,見元微之《墓志》”,也是以元稹所作《墓系銘》為證據(jù)。錢泳(1759-1844)在乾隆五十三年到杜甫墓考察,其《履園叢話》云:
按《河南通志》云,唐工部郎杜甫墓在河南府偃師縣之土婁村,元和八年,元微之志其墓。劉昫《舊唐書》載宗武子嗣業(yè)遷甫之柩,歸葬于西首陽山之前。墓志亦云啟子美之柩,襄祔事于偃師。祔者,祔當陽侯墓也。是墓在偃師土婁無疑矣。自《河南府志》有鞏人與事之語,遂沿司馬溫公詩話誤載入鞏縣,反駁元微之祔葬偃師,為江陵途次懸擬之詞,豈《舊唐書》亦不可據(jù)耶?以嗣業(yè)數(shù)千里乞丐焦勞,遷柩歸葬,豈不知其祖平日不忘本不忘仁之言?祔葬當陽,以慰泉壤,禮也。
錢泳的出發(fā)點是為了批評杜甫改葬鞏義之說,他堅持杜甫葬偃師且與杜預墓緊密相關(guān)的依據(jù)也是元稹所撰《墓系銘》。
馮敏昌、張九鉞和錢泳三人都認為元稹所撰《墓系銘》所說的“祔”是祔杜預墓?,F(xiàn)實中重新被“發(fā)現(xiàn)”并被文人實地考察的杜預墓與杜甫墓位置接近,同時文人又“論證”了杜甫返葬偃師后是祔葬杜預墓,由此現(xiàn)實與文獻(《墓系銘》)構(gòu)成了看似穩(wěn)固的證據(jù)鏈。然而如前文已經(jīng)指出,元稹所撰《墓系銘》僅言“襄祔事于偃師”,沒有明確指出杜甫墓與杜預墓的關(guān)系,而且屬于紙上文本。因此在《墓系銘》和現(xiàn)實都不甚可靠的前提下,馮敏昌、張九鉞、錢泳等文人事實上是利用不可靠證據(jù)進行了互為前提的循環(huán)論證,結(jié)論自然不可靠。不過,自此以后,將“襄祔事于偃師”等同于祔杜預墓成為了文人學者討論杜甫墓的重要信息,兩墓也就被徹底“綁定”,成為了討論杜甫最終葬地時難以繞開的議題。
三、余論:杜甫與杜預之間的三重連接
從以上對杜甫墓與杜預墓關(guān)系演變的梳理與分析可知,在唐代,當時的杜預墓與杜審言家族塋域可能同處于首陽山南這一大的地域范圍,但并無證據(jù)表明兩者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杜甫即便最終如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這一紙上文本所言,是“襄祔事于偃師”、“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陽山之前”,也應僅指祔杜審言塋域。遲至清代,杜甫墓與杜預墓才被徹底關(guān)聯(lián)起來,并在乾隆時期由地方官員和文人充分構(gòu)筑了現(xiàn)實(重新修筑的杜預墓與杜甫墓)與文獻(《墓系銘》)上的依據(jù)。
杜甫墓與杜預墓最終被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實因素是當時偃師地方官員對當?shù)匚幕ㄔO的需求,具體來說是為了堅持杜甫終葬偃師,并批判杜甫改葬鞏義之說。當然,杜甫與杜預兩墓之關(guān)系最終能夠被清人加以“坐實”,其根源還在于杜甫確實與杜預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影響到了人們的判斷,生發(fā)出了相關(guān)論點。
在杜甫心中,始終引以為傲的是自己的“家事”。概而言之,就是他在《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中所稱的“遠自周室,迄于圣代,傳之以仁義禮知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具體來說主要涉及家族中幾位重要人物的品行與成就,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杜預。
杜甫與杜預的連接,首先建立在血緣與宗族上。杜甫家族所稱的出身襄陽杜氏,便是杜預之后——杜預幼子杜耽的后裔在兩晉時期南渡至襄陽,開辟了京兆杜氏的襄陽支脈。杜甫在《祭遠祖當陽君文》中就自云是杜預的“十三葉孫”。也正因此,杜甫才能與當時京兆杜氏的其他支脈產(chǎn)生聯(lián)系,如《示從孫濟》《送嚴侍郎到綿州同登杜使君江樓宴》《陪王漢州留杜綿州泛房公西湖》中的杜濟,《杜位宅守歲》《寄杜位》中的杜位,并試圖借助這層關(guān)系求得生活、仕途上的幫助。
其次,杜預是杜甫反復言及的追摹對象,尤其是圍繞著“儒業(yè)”展開的品質(zhì)、精神與功業(yè)。開元二十九年(741),杜甫在《祭遠祖當陽君文》里全面盛贊了杜預的功業(yè),不僅是“繕甲江陵,祲清東吳,建侯于荊,邦于南土”之武功,也有“《春秋》主解,槁隸躬親”,并說自己“不敢忘本,不敢違仁”,要以杜預為楷模。天寶中后期所作的《進雕賦表》則云:“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杜甫還在詩作中回首和追憶由杜預所創(chuàng)造的杜氏功業(yè),感嘆自己的壯志未酬,如《回棹》便稱“清思漢水上,涼憶峴山巔。順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牽。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峴山巔”“吾家碑”均是用杜預之典。
其三則是如論者新近指出的,在唐代,杜預配享孔子,地位大幅上升,對杜氏家族成員有著極強的激勵作用。這進一步引導相關(guān)杜氏家族標榜杜預,是杜預在杜甫追摹家族先輩時被更加突出表現(xiàn)的內(nèi)在因素。
以上三點體現(xiàn)了杜甫與杜預的緊密連接。這是在歷史時空變遷下,文獻亡佚不足,實地又滄海桑田的后世將杜甫墓與杜預墓加以捆綁的根源因素。
The Form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View on Du Fus Burials
in Du Yus Tomb in Yanshi
Li Yudong
Abstract:Some scholars believe that Du Fu was finally buried in Du Yus tomb in Yanshi after his death. However,according to historical records,during the Tang Dynasty,Du Yus tomb in Yanshi only had symbolic significance,and did not receive widespread recognition from the Du family in terms of practical funeral arrangements. Moreover,Du Fus“Tomb Inscription of the Late Lady Lu from Fanyang of Tang Dynasty”and Yuan Zhens“Epitaph for Du,F(xiàn)ormer Assistant Officer of the Ministry of Public Works of Tang Dynasty”did not directly associate Du Fus family and tomb with Du Yus tomb through“on-site texts”. It was not until the Qing Dynasty that local officials in Yanshi“discovered”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Du Yus tomb and Du Fu's tomb in reality,while literati“demonstrated”that Du Fu was buried in Du Yus tomb. Thus,a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reality was established regarding the two tombs.
Key words:Du Fu;Du Yu;Yanshi;tomb culture
作者簡介:李煜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博士后,100732。??????如《杜甫全集校注》在所附《杜甫年譜簡編》中稱“杜甫死后四十三年,嫡孫杜嗣業(yè)將暫厝在岳陽的杜甫靈柩運回偃師,葬在首陽山下,這里有其遠祖杜預、祖父杜審言的墓”。見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577頁。相關(guān)論說又見王元明:《杜甫墓新考(上篇)》,《洛陽工業(yè)高等專科學校學報》1996年第3期,第60頁;霍林松:《杜甫與偃師》,《河東學刊》1999年第1期,第3-5頁;松原朗:《撫育杜甫成長的世界——繼祖母盧氏的氏族觀探微》,《杜甫研究學刊》2019年第2期,第84-85頁;王超:《杜甫遺跡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98-202頁;以及地方編纂的風土文獻等,茲不贅舉。
王力平:《中古杜氏家族的變遷》,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
耿朔:《首陽山小考——兼談魏文帝首陽陵位置問題》,《北方民族考古》第2輯,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05-211頁。
具體情況,筆者有另文《洛陽偃師杜預墓的歷史變遷與塑造》專述。
〔唐〕蘇鶚撰,孔凡禮點校:《蘇氏演義》,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3頁。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1卷,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85年版,第14頁、第130頁。
〔唐〕杜甫著,謝思煒校注:《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076頁。
陳尚君輯:《全唐文補編》“再補”卷二,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103頁。
毛陽光:《洛陽偃師新出土〈杜嗣儉閻夫人墓志〉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敦煌學輯刊》2014年第1期,第72頁。
尹彩燕:《唐代兩京地區(qū)夫婦合葬墓研究》,鄭州大學2016年碩士學位論文,第42-44頁。
葉國良:《唐代墓志考釋八則》,《臺大中文學報》第7期,1995年,今據(jù)《石學續(xù)探》,大安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133頁;毛陽光:《洛陽偃師新出土〈杜嗣儉閻夫人墓志〉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第71-75頁。
王其祎、周曉薇:《長安新出隋大業(yè)九年〈杜祐墓志〉疏證——兼為梳理隋唐墓志所見京兆杜氏世系》,《唐史論叢》第14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21頁;王其祎、周曉薇:《望高天下:隋唐京兆杜氏再考察——以長安新出唐杜式方夫婦墓志為案例》,《唐史論叢》第17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229頁。
吳鋼編:《全唐文補遺》第2輯,三秦出版社1995年版,第425-4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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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趙令畤撰,孔凡禮點校:《侯鯖錄》卷六,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62頁。
謝思煒:《唐代葬法與杜審言夫妻合葬問題——據(jù)杜甫〈盧氏墓志〉考察》,《清華大學學報》2014年第3期,第64頁。
《杜甫集校注》,第3067頁。
郭玉堂:《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頁?!抖挪⒛怪尽吩啤耙蚤L安二年(702)四月十二日瘞于建春門東五里”。一般認為此建春門是北魏洛陽之建春門。不過杜樓村距建春門十里以上,謝思煒、胡永杰均認為杜并初葬在建春門五里處,待位于杜樓村的祖塋建成后再遷入。見謝思煒:《唐代葬法與杜審言夫妻合葬問題——據(jù)杜甫〈盧氏墓志〉考察》,第64-65頁;胡永杰:《論杜預、杜審言影響杜甫的唐代現(xiàn)實背景》,《杜甫研究學刊》2019年第1期,第64頁。另外,杜樓村曾名土樓村、土婁村,本文所引歷史文獻中之舊稱則一仍其舊,文章敘述時為免混雜則統(tǒng)稱為杜樓村。
《唐代葬法與杜審言夫妻合葬問題——據(jù)杜甫〈盧氏墓志〉考察》,第71頁。
《杜甫集校注》,第3076頁。
〔唐〕元稹撰,冀勤點校:《元稹集》,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91-692頁。
彭國忠:《從紙上到石上:墓志銘的生產(chǎn)過程》,《安徽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第34-49頁;孟國棟:《寫本·刻本·拓本——唐代墓志的生發(fā)、篆刻與流傳》,《中國文學研究》第32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60-70頁;程章燦:《石刻文獻之“四本論”》,《四川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第45-54頁。
五部杜甫年譜參見蔡志超《宋代杜甫年譜五種校注》(萬卷樓2014年版)。
《侯鯖錄》,第162頁。
〔宋〕王象之編著,趙一生點校:《輿地紀勝》,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502-1503頁。
〔元〕納新:《河朔訪古記》,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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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陳循等編:《寰宇通志》,朝華出版社2020年版,第212頁、第213頁。
〔明〕李賢等撰,方志遠等點校:《大明一統(tǒng)志》,巴蜀書社2017年版,第1396頁。
弘治《偃師縣志》記杜甫墓云:“杜甫墓,在縣西。詩人,明皇授幕府參軍。肅宗拜拾遺。以攻房琯出為華州功曹,棄官入蜀,寓荊襄。年五十九,旅殯岳陽。后四十年,歸葬于此。見唐志?!币姟裁鳌澄航蜃耄骸叮ê胫危┵葞熆h志》,河南省地方史志辦公室編纂:《河南歷代方志集成》,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282頁。此對杜甫生平記錄頗為不經(jīng),且歸葬信息當本自元稹所撰墓銘。
〔清〕田文鏡等修,孫灝等纂:《(雍正)河南通志》,《河南歷代方志集成》,第109頁。
〔清〕穆彰阿等修:《大清一統(tǒng)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58頁。
〔清〕艾元復修、藺楠然纂:《(順治)偃師縣志》,《河南歷代方志集成》,第359頁。
《(順治)偃師縣志》,第360頁。
〔清〕孫星衍、湯毓倬纂,偃師市志編纂委員會點校:《(乾隆)偃師縣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8-339頁。
〔清〕錢泳撰,張偉點校:《履園叢話》,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03頁。
關(guān)于地方官員對偃師杜甫墓的辨析,尤其是針對鞏義杜甫墓的問題,可參讀王超《杜甫遺跡研究》。
〔清〕馮敏昌:《馮敏昌集》,廣西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第218頁。此碑拓片尚存,見桑永夫編:《洛陽明清碑志·偃師卷》,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2頁。
〔清〕張九鉞著,雷磊點校:《陶園詩文集》,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550頁。
《履園叢話》,第503頁。
可參讀王超《杜甫遺跡研究》的相關(guān)討論。
《杜甫集校注》,第3056頁。
這三首詩中的杜濟是否為同一人,學界尚有爭議,參讀李煜東:《杜甫〈示從孫濟〉系年新考》,《中國詩歌研究》第23輯,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246-251頁。
《杜甫集校注》,第3076頁。
《杜甫集校注》,第2957頁。
《杜甫集校注》,第2725頁。
《論杜預、杜審言影響杜甫的唐代現(xiàn)實背景》,第6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