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 篤
散文詩究竟該怎么寫?一直困擾著散文詩人,就連散文詩人的稱呼都成了一個糾結的命題。散文詩人,抑或散文詩作家,還是詩人?這些沒有契約精神的稱呼,給散文詩的合法性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自從散文詩誕生以來,爭議就未曾停止過,就是在這種不眠不休的爭論中,散文詩也已經跨過了百年門檻。百年意味著什么?一種文體,怎么也該成熟了吧!然而,事實并不盡如人意,直到今天,散文詩仍未獲得應有的尊重與認可,合法化危機一直縈繞在它身邊。實際上,散文詩的發(fā)展史上,曾經閃爍過無數(shù)璀璨的星星,無論是波德萊爾、蘭波、圣-瓊·佩斯,還是中國散文詩史上令人敬仰的劉半農、魯迅、耿林莽、秦兆基等等。然而,我們一提及輝煌,總是那些過去時。雖然今日之散文詩發(fā)展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甚或一種空前的繁榮,但這種繁榮,總給人一種“懸空” 的狀態(tài),汗牛充棟的散文詩文本充斥文壇,又有多少可以是大浪淘沙下的精品,這難免不讓人打上一個問號。
散文詩的特殊屬性,決定了散文詩寫作的文體偏離性,偏于散文,或偏于詩的問題,時至今日,似乎都得到了解決,但仍未達成共識,因此,我們將散文詩作為獨立文體來書寫,從而創(chuàng)作出更出挑、更有價值的作品,猶未可知。實際上,散文詩消融了散文與詩的區(qū)別,在二者之間尋找到了一種詞語的平衡。那么,解決了文體問題的困惑之后,再去審視當下散文詩的文本,或許,我們的視野會開闊許多,方法論會更明確一些。對于所有文體的思考,歸根結底,都要落實到文本(作品)的質量上來,文本質量是否能夠承擔起散文詩作為獨立文體的重擔。事實上,我們在尋找這個命題答案的過程,也是為其合法性建構的過程。
在中國絕大多數(shù)散文詩人的傳統(tǒng)認知中,始終認為散文詩就應該是抒情的、吟哦的、自我陶醉式的、浪漫主義式的、唯美的、歌詠式的、贊美詩式的,等等,所以,當這一切反映在那些同質化、人云亦云的文本之上,一點也不違和。但近年來,也有一些富有覺醒意識的散文詩人,在嘗試著打破舊式牢籠的束縛,從“生命節(jié)奏” “個體話語” “靈境” “神性” 的沉思中,探求一種新的突破。且不論實驗的成敗與否,關鍵在于,這些勇于探索,敢于探索的散文詩人們,在嘗試著走出自我的困境,來重塑自我的另一個世界,于是,一個自為自洽的散文詩場域便形成了。陳平軍似乎就是這樣一個愿意嘗試探索的散文詩人,從他的散文詩作品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特有的品質和實驗的跡象。在陳平軍那里,散文詩承載著他的精神溯源,象征著他與這個世界對話的方式,昭示著他的對生命本體的思考之維。他以自我的微薄之力,尋找一個與闊大世界的精神對峙的空間,在這樣一個過程中,他開始樹立以自我精神建構為中心的美學理念,并渴望在純粹的日常中,獲得自我的肯定與主體性的延伸。
他有時會把自己置身于故土的自然地理、風俗人情之中,由特殊性延展至普適性,那些值得關照的事物,都一一盡顯。他文風親和,平實而準確的書寫,讓我重新認知了屬于陳平軍的“紫陽”。無論是《車過紫陽隧道》 《登文筆山》,還是《在煥古,探尋一個傳說的轉折》 《寒月夜,想起一棵漆樹一滴多年前的眼淚》等,都在為我們呈現(xiàn)作為散文詩人那一面的陳平軍。著名詩人周慶榮曾這樣評價道,“陳平軍的散文詩比較好地解決了敘述上如何平衡目標事物的細節(jié)和寫作者對這些細節(jié)如何進行能動性的萃取的問題。他保留了事物的本質特征,沒有任物象蔓延。” 陳平軍借助家鄉(xiāng)客觀存在的物象,來展示自我主觀世界的認知,在自然而然之中,找到一種平衡感,并提供穩(wěn)定的詩意輸出。
“半杯驚悚的目光,早已成為無法釋懷的老家具,越擦拭,光澤越閃亮。我對時光不過敏,只對你難以忘懷。所以,沿著時光邊緣,在并不常見的月色、夜色里,把你漸次剝開。瓦礫間,泥土不多,水土、養(yǎng)分稍顯吝嗇?!?/這種哭聲,就像慢慢打開的月色,鋪滿庭院,確是一種很愚鈍的流淚方式?!保ā逗乱梗肫鹨豢闷針湟坏味嗄昵暗难蹨I》)在這里,可以讀出喟嘆時光易逝的傷感,亦能讀出隱藏在詞語背后的辛酸,還能讀出物是人非的蒼涼。正如陳平軍自己寫的那樣,“撕心、裂肺,猶如這薄涼的月色緩緩打開受傷的心靈?!?“人,用一種植物的淚水擦拭另一種植物的悲傷,到底是誰的悲傷?” 實際上,植物哪里來的眼淚,這眼淚是人給予的賦形罷了。由物及人,然后由人及物,這種情感主體的來回切換,早已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超越。所以,到最后“植物的眼淚,不是哭泣后的殘余物,應該是新生命的一種改弦易轍,或者洗心革面式的變換主張”,散文詩人看到的新生,看到的洗心革面,是一個開放性的指向性命題,留給我們足夠的想象空間。也許,當我們想象如何在他的散文詩作品中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我的時候,那個潛在的自我早就浮現(xiàn)在某個喻體之上了。
方文竹似乎發(fā)現(xiàn)了陳平軍散文詩的新趨向,“實現(xiàn)了由傳統(tǒng)抒情向經驗表達的轉換”,至于怎么轉換的,對于陳平軍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著名批評家秦兆基在《紫陽書》 的序言中指出,“《紫陽書》 確實使我看到了在他過往散文詩作中沒有呈現(xiàn)過的東西,或者是作為潛質、隱性存在,并未顯露出來能為讀者感知的因素。這種新變使人欣喜?!?實際上,在其早期散文詩作品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觀察到陳平軍的抒情傳統(tǒng),以及他在傳統(tǒng)式抒情與現(xiàn)代性探索上的猶疑?;蛟S,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時間是個體成長最好的老師,給予了陳平軍無數(shù)的滋養(yǎng)與幫助,當然,其中自然少不了散文詩人自我的追尋和探索。正是這種探索與嘗試,讓處在混沌中的陳平軍,找到了一種真正打開方便之門的鑰匙。于是,新近呈現(xiàn)出的作品,已經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拔高。
“我從筆直的樹干旁走過,腳步不緊不慢。甚至對接下來的突發(fā)事件沒有絲毫準備。真的,一雙疲憊的翅膀,吃力地掛住毫無依附的無助。一道兇惡的弧線,迅疾地撲向了還沒停穩(wěn)的棲息。//翅膀無力地撲棱了一下,我的心也緊了一下。那個遭遇的影子還在掙扎,將死未死。我已在心里把這道弧線,或者叫做預謀的姿勢,在空中,殺死一千次,一萬次?!保ā杜加鲆粋€人打鳥》)散文詩人以自己的現(xiàn)實經驗來重構那個“打鳥” 的現(xiàn)場,此時,他已經摒棄了傳統(tǒng)的抒情,把“喟嘆”“傷感”“哭泣” 等等相關的詞匯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現(xiàn)場的還原,于是,便引發(fā)了“心中殺死打鳥人一萬次” 的咬牙切齒。這種轉換,是質的升華,是另一個自我的呈現(xiàn),是拔高散文詩作品層次的必經之路?!拔覀冊诩赖煺l?誰將在不遠的將來、不遠的遠方祭奠我們?”(《祭奠》)“天穹中飄蕩著無數(shù)個問號,誰能找到計算精神與現(xiàn)實的換算公式?”(《雁南千秋》)這些留下的問題,無論是設問,還是反問,或者疑問,都是從側面為我們重新審視陳平軍散文詩中隱含的哲學思維,敞開一扇門。
詩人、編輯家卜寸丹總結了陳平軍的寫作內涵,她指出,“在一種天然的狀態(tài)中,體現(xiàn)閃光的神性,筆力向下掘進,植根于泥土,筆意卻是向上的,燦若云霞,綿延開闊,揭示生活本身,而有著直抵生命現(xiàn)場的快意與光亮熄滅以后語言隱含的復雜與神秘?!?在寫到自己家鄉(xiāng)紫陽的時候,他不是一味地拔高,或者要將其深厚的文化內涵一一盡述,而是植根于村莊,植根于大地,在最平常的事物中發(fā)掘和體悟真理:“從村莊朝著日思夜想的小城的路程,我,走了三十年。//現(xiàn)在從城市的邊緣出發(fā),抵達城市的心臟,又要多少時光?或者,換一種說法叫做農村包圍城市。//這是經過多年驗證的,無比正確的策略。//其中的主旨,可以運用在多個領域,當然,也適合我的命運軌跡。//當泥土的滋味漸漸散去,被瀝青的焦味逐漸取代,也完全符合我這么多年的行進路線。//這,只能說明,那個眾所周知的中年人隨意說出的一句話,已經在大地上開出了無數(shù)朵嬌艷的花。//而我,這些年所有走過的腳步都是為了驗證這個真理的正確性?!保ā蹲详柦窒镏局h(huán)城路》)當泥土的滋味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柏油馬路上瀝青的味道,原始的、最切近生命本源的事物消失了,故鄉(xiāng)也會隨之而去,一切都無法找回,剩下的,只能是獨自喟嘆。同時,回憶自己三十年的風雨路,走了一條“農村包圍城市” 的路線,這雖有自我調侃的意味,也能感受到作者內心的浮動與自我確認。在閱讀中,清楚地發(fā)現(xiàn),陳平軍的“我” 是一個矛盾體,在面對時代變遷的過程中,他嘗試著尋找一個自我的精神出口,同時,他也在這個精神出口上澆筑自我的現(xiàn)實出口。在自我的精神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交互之中,產生了一種對抗,而這種對抗則會在不確定的時間推移中最終選擇消融,這樣,兩種自我便合而為一。所以,當他找到那個屬于自我真理的時候,才驀然發(fā)現(xiàn)“這些年所有走過的腳步都為了驗證這個真理的正確性”。
“目光如炬,道貌,岸然半分,像是要尋找腳步匆忙的答案。//別這樣陰陽怪氣,不懷好意,滿是污垢的汗水一樣也會凝結為成色十足的仙丹,一樣也會拯救誤入歧途的凡夫俗子。//陽光曖昧地表達著對毛孔的侵略,尖銳得那么徹底,讓腳趾一直無語。//注定無法深入變幻莫測的語法,也就不能輕易地在文字表面找到你內心深處的密碼。//三個自然段,失去了相互照應的勇氣,對蒼生的耐心蒼白得逐漸忘卻了煉制長生不老藥的程序,你恰好忽略的就是你一生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這讓煉丹爐多少有些幸災樂禍,在離我五公尺的地方,任由不遠萬里來找你尋找長壽秘方的信徒從你不小心虛掩的后門自由進出。//這與你折巴蜀、轉徙秦隴,事于河東的從容身影大相徑庭,道教、禪宗、儒教雜亂無章地打坐于漢之陰,山中日月耷拉著無解的面容,始終無法解釋你九九歸一的讖語?!保ā对谖蛘嬗^讀〈悟真篇〉》)陳平軍的變化,源于他在細微處著手,拋卻舊有的寫作范式,從日常事物中捕捉詩意,從山水風物中提煉詩情,從歷史人文中洞悉詩境。眾所周知,優(yōu)秀的散文詩作品,也應該與其他文體優(yōu)秀的作品一樣,具有普適性的價值。特別是詞語的幻變,讓我看到了一位優(yōu)秀散文詩人的潛質和可能性?!瓣柟鈺崦恋乇磉_著對毛孔的侵略,尖銳得那么徹底,讓腳趾一直無語”,此句是難得的散文詩佳句,這種點悟式的寫作,很大程度上擴充了詞語的外延,盤活了這章散文詩的靈魂,這持存的詩意,豐富、流動的血液充斥在讀者的毛孔之中。
令人欣喜的是,陳平軍的散文詩除了朝向另一個自我之外,也在重返自我。他借助“他者” 的軀殼來完成自我的塑身。尤其是在其系列散文詩 《家譜記》 中得到了很好地體現(xiàn)。陳伶俐指出,“陳平軍的散文詩向來因溫潤自然、樸實暢達而動人心弦,帶有極強的鄉(xiāng)土情懷和家園意識。他擅長探尋日常生活里的幽微詩意,常常在自我的出走與回歸之間找尋著精神的皈依之地?!?實際上,人在離開家鄉(xiāng)之后,總會出現(xiàn)一種莫名的還鄉(xiāng)情愫。正如荷爾德林那句經典所言,“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人還鄉(xiāng)的方式有很多,在陳平軍這里試圖構筑自我家譜,以文字的方式,尋求自己的精神家園,以達到精神歸家的狀態(tài)。“一個家族,同居三百三十二年,人丁三千九百余口,田莊三百余處。……//隊伍綿延數(shù)十里,持續(xù)幾個月……//一直持續(xù)至今。//懷揣碎鍋的鐵片,義門家風的溫度始終不肯散去。//腳步丈量著有關七十二個州郡、一百四十四個縣、二百九十一個莊的深淺不一、長短各異的鄉(xiāng)愁。//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大家族最悲壯、最壯觀的大分莊、大遷徙的開始,然而有誰知道,事關合久必分的詮釋,何時才會結束?//而我們是不是正走在分久必合的道路上?”(《數(shù)字義門陳》)在這章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家族興盛,可以看到一個家族的家風。特別是如此具體數(shù)字的羅列,讓我們感受到家族的龐大之外,也能感受到詩人所要表述的那種 “合久必分” 的必然趨勢,于是,搬遷勢在必行。在最后結尾的時候,話鋒一轉,回到了“分久必合” 道路上,也能反映出作者對家族“合” 的美好祈愿和獨特的視角。此文,以家族的遷徙來折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既是詩人的內心由衷地自豪,也是詩人對世事的體察。
“稻谷收割的季節(jié),哪里有含苞的干稻草呢?//正當朝廷上下為買不到含苞干稻草而處于愁云慘霧的氛圍中,陳旭組織浩浩蕩蕩的車隊,拉著含苞干稻草向大宋的軍營走來。義門陳的含苞干稻草拯救了大宋的戰(zhàn)馬,也挽救了日趨失利的戰(zhàn)局。//一個家族的口糧,換來了邊境百姓的安寧。//那時,大地上的陽光十分和煦?!保ā逗静荨罚┻@是一章極為樸實的散文詩,用平實的語言,刻畫出陳氏大義凜然的鮮活形象,以這種默默付出,來呈現(xiàn)為國分擔的豪邁,無疑鼓舞著無數(shù)后輩爭相效法學習。作為陳氏子弟的陳平軍,時刻不忘先祖之德,用散文詩的形式重新闡釋那段高義,就是向先祖致敬,就是在尋找自己最原初的那個“根”。在家族的輝煌歷史中,陳平軍找到了精神的皈依之地,也尋覓到了那個被遮蔽的存在之家。
從陳平軍的散文詩中,我們能看得出一位散文詩人對探索與求變的堅守,也能讀出一位散文詩人的藝術追求。他樂此不疲地用散文詩這種文體來書寫自己的家鄉(xiāng),書寫自己的精神世界,以求獲得靈魂與藝術的超越。他把自己對生命、對存在、對意義的追求落實在最平凡的事物上,并且從那些看似平常之中,離析出屬于自己的那份樂土。他是一個散文詩的苦行僧,一個散文詩的西西弗斯,正是這份信念和虔誠,讓他達到了“我手寫我心” 的境界。又或許正是由于無數(shù)散文詩人的虔誠,才給散文詩的發(fā)展帶來更多的可能性,才給散文詩的合法性掙得了籌碼。
再次回到最初的話題,散文詩究竟該怎么寫?從陳平軍的探索中,我們似乎能夠窺得一二,至于還有多深的奧秘,則仍需要更多的散文詩人不懈努力,繼續(xù)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