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 鐘[滿族]
鏡子,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自己。
鏡子明亮平滑,能容納下所有事物的虛像。尤其是人,總喜歡站在面前擠眉弄眼,對于自己的虛像分外關(guān)心,卻對鏡子上的浮塵視而不見,偶爾的擦拭也只是為了更清晰地照亮自己。
鏡子的另一面渾濁黑暗,粗糙得扎手,沒有人來關(guān)心,來撫摸和擦拭。冷硬的墻壁是唯一的依靠,它不動,鏡子也無法動彈,只好安靜地待在這個一成不變的地方。
若是鏡子從墻上走下來,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它也根本看不見自己的另一面。當(dāng)然,鏡子不會真的自己走下來,那樣,會被摔得七零八落,人也不會再彎下腰看鏡子,那樣的話,他們的虛像會變得更多。早晚有一天,鏡子會碎裂,這種結(jié)局,無法挽回。
直到有天,對面站著另一面鏡子,而且距離恰到好處,它從這里看見了完整的自己。而另一面鏡子,也通過它完全看見了自己。那是經(jīng)常視人的一面。但是,這種情形鮮見。宛若荒誕的傳說。
一塊表,曾經(jīng)計數(shù)著別人的時間?,F(xiàn)在,它滑脫了溫暖的手腕,不再是別人的時間守門人了。躺在冰涼的河底,頭上的河水轟然滾過,泥沙掩埋了熒光。但它還是一如既往在自己身體里行走著,只是兩只名貴的獸皮靴子叉開著,被水浸泡得沉重不堪。想換個姿勢,或翻一個身,卻拖不動這兩個本和時間無關(guān)的累贅。
在黑暗中,時間快速滑過,腳步聲被更快的流水淹沒。這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只有魚蝦在看不見的水面游動,它們攪水的聲音蓋過了微弱的呼吸聲,它們無法感知這種存在,甚至不知道時間的概念。
泥沙壓迫著脊背和前胸,灼熱的陽光,溫柔的燈光,人的焦急的目光,都不再光顧。什么也看不見,渾身出奇地發(fā)癢,渾濁的水試圖擠進(jìn)身體里,它們暫時沒有達(dá)到目的。
被泥沙包裹著,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水,慢慢侵蝕著皮膚和內(nèi)心。曾被賦予的力量漸漸耗盡,腳步也慢了下來。那個時刻終于來臨了,已經(jīng)發(fā)不出一點聲息,世界上所有的聲音涌過來。連自己的時間也沒有力氣計數(shù)了。而時間還在,丟失了時間的人還在——他,沒有來尋找的任何跡象。
在夜和夢的接口處,星光下睜開的眼收攏白日的奔忙。嘴唇遮蔽的牙齒,閃過的面龐,在瞳仁里重新上映。觀眾只有一人,不再需要掌聲。
一個夜晚,總有那么幾個人,射出了箭,靶子卻已逃逸。他們雙腳脫離地面,雙手攥著空氣,被夜的海水浮起,鞋子已是落帆的空船。夢中,時光似冰川融化,指點迷津的影子也被抹掉。但他們沒有夢,眼皮在回歸線剎車,不向赤道移動。
在床鋪上停頓的,不是呼吸和血流,而是思想的馬鞭揮動,卻不能在夜空炸響。而那匹馬正咀嚼著干草,皮毛發(fā)亮,似乎有一千個理由忘掉草原。不是勞累在阻止睡眠,而是他們的胃中有螞蟻在爬,心中有青蛙在叫,頭腦中有蝴蝶在飛,那美好的夢不來安慰他們,鼾聲也不來拍打他們。
失眠是一個驚人的事件,不設(shè)置懸念的故事,沒有詩意,也沒人理會。那些失眠的人浪費了夜晚的饋贈,已不能拾起什么,他們,像春天泛綠的高山,靜靜流淌的河流,在明信片上鋪平,不填地址,問候的話語也被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