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小米,就是“小米加步槍”的小米。
這里,我先要介紹一下糜子和谷子。糜子在五谷里稱黍,就是黃米,陜北小米飯就是用黃米煮的——水燒開后下米,等小米綻開米心時,舀出米湯,再蒸片刻,一鍋金黃、醇香的小米飯便可上桌了。而要是不舀出米湯,下上山藥或菜什么的,就是山藥粘飯,或和菜飯。糜子的畝產一般只有二三百斤。谷子一般稱作稷,谷穗上場、碾去殼后就是谷米,陜北用谷米熬稀飯喝——谷子的畝產一般七八百斤。而小米加步槍說的“小米”,是包含了黃米和谷米這兩種米的。
小米,亦稱為“粟”,在古代粟是黍和稷之類糧食的一個總稱。
你也許會問,既然谷子的畝產是糜子的兩倍多,農人為什么還種糜子?那是因為糜子耐旱,老天爺只要能下一點雨,就有糜子吃了;而谷子的抗旱能力極弱,沒有幾場好雨,谷子就會蔫死在地里——這就像稻子,產量雖然高,但必要條件是要泡在水中。
因此,干旱的陜北種的更多是糜子。特別在陜北北部的毛烏素風沙線上,谷子只能在向陽的山坡或一些低凹地小面積地種植。順便交代一下,無論黃米還是谷米,在陜北是作為細糧的。特別是谷米,是婆姨們坐月子必備的主要口糧,還有助于下奶。還有嬰兒缺奶,一碗用小米做成的面茶,或稀得見底的谷米粥,足以保證嬰兒活命。
一
“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喲一道道水,咱們中央紅軍到陜北……”西無定河村的土改,是在這首響徹山川的《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中進行的。崔來喜拿到一張蓋著邊區(qū)政府紅印章的土地證時,才知道旦八的一塊長條地分到了他的名下!捧著土地證,崔來喜還是不敢相信,他悄悄地擰了一把自己,疼,這不是白日做夢。
——“來喜”,他人生中的喜還真的來了!
這塊叫“旦八”的土地,三塊長條地足足三十坰。這三塊旦八地,原來是民團張老爺家的。崔來喜也知道了,另外兩塊長條地分給了高大旺和方拴?!麄內齻€都給張老爺當過長工,算算在旦八的那三塊長條地里,他們耕種、秋收過二十幾年。他們知道那土地肥著哩,自糜子從地里冒出嫩綠色的“雙耳”,就像有一把鞭子在地下趕著往上長。而土地之所以叫旦八,是因為糜子畝產一旦八斗,用斤計算,就是畝產三百八十斤。盡管這是很早之前張老太爺時期的事情,但旦八的三十坰地,張老爺一直以來是視作心頭肉的。崔來喜也自然曉得,現在張老爺是跑了,可張老爺的兒子“張雙槍”在定邊駐扎,還是保安司令,要是突然打了回來,那如何是好?
崔來喜又發(fā)起愁來了。他找工作隊說,能不能把地給他調換一下?工作隊了解情況后,批評崔來喜說,難道咱就沒有軍隊保護!現在咱們是翻身做主,可不敢推三阻四,前怕狐子后怕狼,這可是咱流血犧牲換來的勝利。崔來喜當然也曉得,為打“張雙槍”的保安團,有十幾名紅軍戰(zhàn)士倒在了這塊土地上。可保安團只是被打跑了,并沒有被消滅?!皬堧p槍”也在傳單上說,要打回來,誰要敢分了他家的土地,到時就跟誰家算總賬,給你一個篩篩,讓你尿不滿!工作隊又叫來高大旺和方拴福,誰知他倆也在擔心“張雙槍”。高大旺還跟工作隊說,一次,“張雙槍”打馬從鎮(zhèn)子上跑過,雙槍左右開弓,將三間出檐房的檐頭都打開了窟窿,那多厲害!工作隊一個女干事笑了,那算啥本事嘛,咱紅軍戰(zhàn)士,才是神槍手:一次,兩個戰(zhàn)士比槍法,一個戰(zhàn)士三槍三十環(huán);另一個戰(zhàn)士看見天空飛來幾只麻雀,啪、啪、啪三槍打下來四只。女干事說得神乎其神,又岔開手指頭說:“三槍打下了四只麻雀!你們說‘張雙槍’和我們紅軍戰(zhàn)士誰更了得?!”圪蹴在一邊的崔來喜說:“檐頭不會動,麻雀是飛著的,那自然是我們紅軍厲害了!”
“那你們還怕啥!‘張雙槍’沒幾天好日子過了,我們的軍隊馬上就會消滅他,解放安邊、定邊——解放三邊全境?!惫ぷ麝犈墒碌脑?,瞬間就把崔來喜他們三個的疑慮消除了。女干事又說:“本著就近的原則,工作隊在分地前,將好地、瞎地,還有各家各戶的情況都摸了底兒——你們怎還舍近求遠?!”
“還不是‘張雙槍’鬧的,我們心里不踏實——害怕!”崔來喜實話實說。
女干事說:“我們有黨中央毛主席、有紅軍,誰都不用怕!”又建議三家組成一個合作組,春耕秋收,互相幫助,共同生產;冬閑地閑咱人不閑,趕上牲靈,支援前線,咱就能打破封鎖,建設好咱們的陜甘寧邊區(qū)。
“要是有軍隊保護,那我們就不怕了!”崔來喜的話像是擦了生鐵水兒,一下就硬起了。
“我就說嘛,有政府的土地證,咱還有什么怕的?”
“活死人”高大旺的話,盡管說得軟幾不塌的,可心里踏實了許多。
方拴福跟著表態(tài):“我聽工作隊的,就不調換地了吧!”又說:“我原是想用旦八的好地,調換黃蒿塘那一片沒毛灘,我冬天整理,明春也就能種了。”
女干事說:“誰說黃蒿塘是沒毛灘?我們丈量過了,二十五坰地,分給兩戶人家了!”女干事似有什么疑慮,看著崔來喜他們:“這么多的地,你們能種得過來?”
崔來喜笑起了:“我們還嫌地少哩,哪家不是十幾二十口人,種這點地不算什么!”
高大旺和方拴福跟著點頭。
“一桿桿的那個紅旗喲,一桿桿槍,咱們的隊伍勢力壯……”四娃不知從哪兒學的歌兒,唱著跑了回來。
“咱們有土地了,這是政府發(fā)的土地證!”崔來喜一家正挨個兒捧著“紅印章”看。崔來喜的老爹八爺看著看著,突然老淚縱橫:“這‘紅印章’怎像升起來的太陽——紅格彤彤的!想也沒敢想啊,咱們有了屬于咱們自己的土地,更不敢想咱們分到了張老爺旦八的長條地!”大娃崔立業(yè),一時孩子似的在地上跳了兩跳:“看誰再敢瞧不上我?!”八爺捋著胡子笑了:“看把你個孫子日能的,人家女子明天就往來跑不成!”
天黑了,八爺跟崔來喜婆姨馬茹子說:“茹子,今黑夜給燈加滿油,要像過年,咱今黑夜就浪費上一回!”馬茹子說:“爹啊,哪能浪費,我們正好做針線活兒?!蓖恋刈C最后又傳回到八爺的手里,他雙手捧著像是擔心誰給調了包,又上下左右仔細地瞅了一遍,才把“紅太陽”鎖進炕頭的榆木箱里。
崔家十幾口人像守歲似的,圍在麻油燈前,說著明年的打算。崔來喜說:“爹啊,你看咱們明年種什么?只是咱們沒肥料,怕地沒勁兒長莊稼?!?/p>
“有了地,咱再也不用餓肚子了!”馬茹子興奮地說。
“就是。爺,媽,咱有了土地,我有的是力氣,再也不會讓你們餓肚子了!”崔立業(yè)不讓人家叫他的小名“大娃”了,他有心上人,他喜歡上了高大旺家的二丫??筛叽笸鷮嵲诟F怕了,他想把二丫嫁到西口。天下黃河富寧夏,高大旺不能叫二丫跟著他們受罪了——方拴福的小妹子,嫁到了河套,方家就吃上白格生生的大米了!
前年夏天,“張雙槍”來西無定河村抓壯丁,崔立業(yè)也因為二丫,逃進了毛烏素沙漠。他靠馬奶奶、米裝裝一些草果兒,一個人硬是撐了半個月……現在,他們家家有地了,二丫自然也不用遠嫁西口?,F在,崔立業(yè)還想在河邊整理一塊能泡稻子的水田,讓二丫也能吃上大米哩。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從明天起,我們全家出去拾糞;要是莊稼長不好,還不讓人笑話——再說我們也要對得起工作隊,對得起土地證!”八爺也沒說明年種什么,但他們都想到沒有糞土的問題了。
馬茹子插話:“開春種什么,等過了年再說?!庇謮旱蜕ひ粽f:“拾糞,怕是家家都想得到的,拾不了多少?!?/p>
八爺點著頭:“也是啊,要是人人跑出來拾糞了,樹又不會屙屎,哪有糞拾?”想了想又說:“大娃跟我去內蒙馱羊糞,你們去城墻壕挖土——那土肥著哩,虧誰咱也不能虧了莊稼!”
四娃多嘴,也似乎要表現他的存在感:“還是趕牲靈好,天南地北,想哪兒去哪兒——咱現在有騾子了!”可沒人理會四娃的話。在燈火舞動的光亮中,四娃自顧自地哼起了酸曲兒:
麻油燈亮又明,
芝麻鹽燴了些白菜心,
紅豆角角雙抽筋,
呼兒嗨喲,誰都不要賣良心。
母親最懂孩子的心思,馬茹子摸了摸四娃的頭,四娃像被使了什么魔法,頓時安靜下來,木頭似的,只黑眼珠子跟著大人們的說話聲轉動。崔來喜跟父親說:“爹呀,你就歇息著吧,種地有我們哩——你無災無病就是我們的福了?!卑藸斢行┥鷼猓骸拔矣譀]七老八十,還有一把力氣,做得動哩?!?/p>
馬茹子又挑落燈花,屋里倏地又亮了兩分。一家人圍在燈火前,卻默不作聲。好日子在他們心中閃現出一幅幅的畫面,是曬場上的五谷豐登,是遠山上傳來的駝鈴聲聲,也是村莊里雞娃子叫來狗娃子咬的勃勃生機。
一盞麻油眼看著熬完了,八爺說:“睡吧,明天還要做生活哩。”一家人才各自回屋睡覺去了。
第二天,雞剛叫過三遍,天還麻麻亮,八爺就起床了。馬茹子瞅著老爹手里的拐棍不見了,還當又是四娃捉弄爺爺,便吼:“四娃,把你爺的拐棍拿來!”八爺搖著頭:“不是‘鬼四’,是我自個兒扔了拐棍——我想好了,這土改了,咱有了自己的土地,我要多活幾年,不用拐棍了,也要扔掉旱煙鍋!”
四娃氣呼呼跟娘說:“我爺爺說得對——取回的經是唐僧的,動下亂子都是孫猴子的——家里門外,就我是個壞分子,就知道在我頭上壘窩窩!”四娃歪著腦袋,嘴里還嘟囔著什么,又仰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顯靈靈,再不要叫我四娃平白無故當受氣蟲?!?/p>
“怎么,你還長本事了不成?!”馬茹子一句話,嗆得四娃低下了頭,啞口無言。
看著四娃灰溜溜的樣子,八爺笑了:“怎不念了?還有‘急急如律令’哩?!彼耐迱汉莺莸氐闪艘谎郯藸?,轉身去了茅房。
等四娃再回屋時,看著八爺拿著剪子,照著洗臉盆里的水,嚓嚓地剪著留了幾年的胡須。四娃驚奇地問:“爺,怎不要你的山羊胡子了?”?八爺側轉臉,拿著剪子嚇唬四娃。四娃躲開時,明白了什么似的,指著八爺:“我就說,你是裝老的,這不露原形了吧!還‘一把胡子了’——貓咪咪一生下來,就有了胡子!”
二
白于山北,毛烏素沙漠南,靖邊、安邊、定邊——“三邊”這方三百里的高原平地,地廣人稀,物產豐富?!叭呌腥龑?,大鹽、皮毛、甜甘草”。一首陜北民歌《走三邊》唱出了東路人們對三邊物產的向往。三邊高原這塊三百里的平川,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產糧區(qū),即便是旱地,五谷依然年年豐收。只是古時的地方官員們與地方豪紳勾結,將此豐饒之平原,當作他們的自留地,不給朝廷上報。更有清代陜西巡撫寫下《七筆勾》:“萬里遨游,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川無錦繡,狂風驟起哪辨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其目的是要將三邊出賣給教堂的洋大人。
現在,西無定河村解放了!
只一河之隔,西無定河村的解放和土改,比東無定河村的遲了幾年。幾年里,紅軍來打過白軍兩三回??杉t軍前腳剛走,白軍后腳就又來了,“紅白扯鋸”就在無定河上演了幾年。也因一河之隔,東無定河村缺鹽,一碗大鹽比一塊銀元還值錢。為這一塊銀元,西無定河村人想盡了辦法,將椽子掏空裝進鹽粒,用濃鹽水泡干草,甚至用濃鹽水浸衣服……可沒多久就被發(fā)現了,幾年里死了不少人。
當然也有例外:崔來喜趁著給張老爺家放驢,將一兜兒大鹽裹在婆姨馬茹子懷里,裝作大肚子,大搖大擺地騎著毛驢,去東無定河村回娘家。如此幾次下來,就趕回了一頭騾子。只是崔來喜見好就收,也避免讓“黑狗子”發(fā)現了,在寧條梁槍斃示眾的危險。崔來喜也曉得了土改的好,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種莊稼,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了土地的莊稼人才叫莊稼人啊,才活得有模有樣,才真正地當家作主!
年前的一場大雪,忙碌的三邊高原才好像進入了冬季。
無定河上一座土木結構的小橋,將東西無定河村連接了起來。雪天,這是老天爺要人們歇息的假日?;啬锛?、走親戚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從無定河小橋上走過。他們見面就一句話:“分到土地了嗎?”“分到了,家家都分到了!”喜氣在人們的臉上洋溢著。無定河橋現在成了東西兩個村子人們相聚聊天的地方。幾個到河里馱水的老漢,歇下牲口,在彌漫著濃濃的旱煙味中,聊起了解放,也聊起了土改:“要是紅軍能打下鹽池——把馬家軍打回寧夏那才好哩!”“像做夢似的,咱就有了土地!”“常想著天上掉餡餅——這不掉下來!”“崔老八,拐棍也不拄了、胡子不留了——土改讓他一下子年輕起來!”趕牲靈的腳夫們卻歇不下:“一道道的那個水來呦一道道川哎,趕上呦噢騾子呦,我走呀哎嗨走三邊……”悠揚的歌聲,從無定河邊傳來,仿佛這個冰雪世界里的一道彩虹,在人們的心間升了起來。幾只喜鵲歡叫著,從大榆樹上飛下,落到騾馬背上去了。
崔家一家人忙活得連年也顧不得過,老的少的都在為糞土奔波。房前的一個小沙丘,成了拌糞場所。馬茹子在拾糞的同時,還負責將八爺他們從內蒙拉回的羊糞珠搗成碎末兒,拌上沙土、澆上水漚著。以致崔家從里到外,到處是濃濃的羊膻味兒。崔家像養(yǎng)了幾圈羊似的。
正月二十三是燎疳節(jié)。
馬茹子拾糞回來,放下糞叉和背簍。跟她一塊出門拾糞的四娃還沒回來??斓搅孙垥r,平時四娃早回來了,四娃這是去哪兒了?她每次都要檢查四娃的背簍,不能讓四娃在背簍下面墊上柴草,上面鋪一層糞哄騙她——這個“鬼四”,也不知從哪學的渾身盡眼眼。馬茹子提了一個大筐、拿了一根麻繩又出去撿柴火,不一會兒她就背著柴筐返回來。在大門口,她將柴火分成大小兩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搭手在眼前看了看,轉身回家做飯去了。
炊煙升起,馬茹子好像有什么事在心上擱著,不時地站在門口照著。又過一會兒,四娃背著空背簍回來了。馬茹子抽了一根柳棍:“你半天做甚著來了?”四娃一臉委屈地說,他攆著一個牲靈隊走了十幾里路,爺爺不是說,拾狗糞不離狗屁眼嘛,他還想這一大隊騾馬總得拉屎吧,自己也算逮到了機會。他就一直在后面跟著,腳夫們就問他要做什么?他說拾糞,一個腳夫指著騾子的屁股,說“小娃娃你看清楚了!”他上前一看,原來他們在騾馬屁股上掛了一個裝糞的口袋,等到了店里,他們還要拿糞換飯吃哩!
“拿臭烘烘的糞換飯吃——虧他們想得出來!”馬茹子丟下手中的棍子,像是自言自語:“這糞怎就一下子吃香起來了——真是早知三天事,富貴一輩子?!?/p>
四娃說:“媽呀,我再不拾糞了,哪達兒都是拾糞的人——看著麻雀飛過來,都想讓它們能拉下一泡屎,毛烏素那沙圪梁要是會屙屎就好了。”
馬茹子想笑又沒笑出聲:“不拾糞,你能做個甚?”
“爺爺說——小子娃不吃十年閑飯,過了年,我都十一了,我跟小叔、二哥他們去城墻壕鏟肥土——肥土敢是有嘛!”四娃說得理直氣壯。
八爺給張家拉了半輩子的駱駝。四娃小時,八爺擔心自己趕牲靈走了,四娃在家會餓死,便把四娃擱在駱駝的馱子滿世界轉。腳夫們說,四娃學著說;腳夫們唱,四娃跟著唱?;氐轿鳠o定河村,四娃自然就成孩子們的頭兒了。孩子們餓得不行,四娃就帶著他們下河摸魚,上樹掏雀,逮著蛇也敢燒著吃哩。
一家人吃過晚飯,天也就黑下來了。四娃高興地叫喊:“爺爺,能跳火了!”
八爺后晌才從蒙地回來,這些天,他跟大孫子崔立業(yè)馱回的羊糞,已堆成一個山峁。每次馱糞回來,他還要檢查馬茹子她們?yōu)V糞的活計:羊糞搗碎的沫兒,攪拌了多少沙土,還有干濕程度。透過糞堆的山峁,八爺就像看到了豐收的景象,他那一張蛛網似的皺紋的臉上開始舒展,露出晚霞似的燦爛笑容。他也一次次去他們旦八的長條地——他家土地證上的土地查看,看地里鋪了一層的城墻壕的陽土。盡管他最放心崔來喜,但他似乎就是為尋找一些安慰,一些生活里快樂的時光。
八爺問:“‘鬼四’,你今天拾了多少糞?”
四娃頓時像霜打了的茄子,軟不拉耷地蔫了,想說什么又囁嚅著,抬頭看了一眼娘。馬茹子笑起了,給一家人講了四娃跟著牲靈拾糞的事。八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把你個‘鬼四’,你眼睛又沒裝到褲襠里!”八爺又說起他年輕時趕牲靈走西口的事了:“進了銀川城,怕牲口拉到大街上,要在牲口屁股后面套一個布袋子——唉,好的他們學不來,盡學歪門邪道!”
崔來喜跟著笑:“這土改改得都變樣了,冬閑人和牲口不閑,臭狗屎怎變成香餑餑了?”
崔家門前的大小柴禾堆都燒起來了。崔立業(yè)從火中一躍而過,四娃想學著哥哥跳,卻被馬茹子拉住。四娃又看著小火堆,馬茹子說:“小火堆是給小鬼點的,是讓小鬼們保佑咱一年風調雨順——人是不能跳鬼火的!”四娃問:“那怎不見小鬼來跳?”卻被娘擰了一把。大火過后,孩子們可以跳了。八爺跳不動了,左右腿在火上繞了兩繞,嘴里念叨著:
燎疳燎凈,一年沒病,
一燎百了,百病不生。
家人們一邊跳火一邊跟著老人念叨。等火焰完全熄了,只剩火籽兒時,崔來喜將一把鐵锨遞到父親的手上。八爺拿著鐵锨,將火籽兒高高地揚了起來,火籽兒在空中化作了火花。他們一個個瞪大眼睛看著,可一個個嘴上像上了鎖似的,誰也不敢說話。八爺揚著火籽兒,火花如一簾火幕紛紛揚揚地落下,像高粱在揚花,似蜂蝶在飛舞,落到雪地里了還一閃一閃的。八爺仔細地瞅著,突然好像發(fā)現了火花里隱藏的秘密:“是糜子,肯定是糜子!”八爺激動地喊著,一家人跟著應和:“是糜子,是糜子!”
“是糜子,是糜子!”喊聲里,他們定下來了今年主種的作物——糜子?;鸹ㄊ羌毸榈拿幼踊▋旱幕?,火花也是沉甸甸的糜穗的投影。八爺在揚出最后一锨火籽兒后,年算是真正地過完了。在即將到來的春天,他們對豐收不僅有了寄托,更有了無盡的希望。他們似乎看到五谷豐登的轎子,從火花里歡快地走了出來。在風是和風、雨是細雨之中,糜穗、谷穗、高粱穗,堆成了一座座山峁……
崔立業(yè)回家洗了臉,就去找二丫了。他跟二丫說:“爺爺說了,今年是糜子?!倍鞠胄?,又捂著嘴:“八爺怕是就想吃黃米撈飯了吧,那火花還會說話?”崔立業(yè)心里其實也沒底兒。但之前,八爺就算是蒙,也都蒙對了,只是他們家沒有地種。因此,八爺火花里說下的這些糜子、高粱、黑豆什么的,也像是夢中的空中樓閣,沒一個站立的地方。崔立業(yè)又說起他和八爺在蒙地馱羊糞的事了:“全憑八爺趕牲靈結拜的蒙古族兄弟,一圈羊糞快讓我們給掏光了……”明年的糜子一定能豐收。
“二丫、二丫!”黑里,傳來高大旺老鴉似的叫聲。二丫不情愿地答應了一聲:“咋了?”高大旺氣呼呼地叫:“你媽要尋死哩,吊繩都綰好了!”二丫無奈,看了一眼崔立業(yè),轉身跟著聲音走了。
大雁飛回來了。四娃跟著一群孩子追著雁陣叫喊:“雁咕嚕、雁咕嚕擺溜溜,黃米撈飯炒肉肉?!焙⒆觽冇肿分汴嚒皝y了、亂了”地吼叫著。在一陣陣的吼叫聲里,“人”字形的雁陣,真的被孩子們的惡作劇給叫亂了,三三兩兩地飛著,變得不成樣子了……
三
柳樹開始發(fā)芽吐綠了。四娃跟幾個孩子爬到院子里的一棵老柳樹上,他們在掰柳條,要擰柳笛吹。四娃老練地挑選了一根去年生的光潔的柳條,然后輕輕地掰下來。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從柳條斷裂處,一圈兒一圈兒使勁兒往下擰,快擰到柳條頂端時,再掰斷柳條,抽出中間白色的柳枝桿。然后用剪子將空心的柳條皮剪成兩段,再用指甲刮去吹口處的一圈兒外皮,兩支柳笛就制作好了。柳笛聲聲,四娃和孩子們吹響了這個美好春天的歡快樂曲。
四娃學著八爺的樣子,背著手喊:“土地不等人啊,能耬糜子了!”
八爺笑:“灰孫,耬糜子還早著哩!”
四娃還把握不準節(jié)氣,像還認不清圈兒的羊羔,時不時地鉆到雞舍里,或者跟豬崽擠到一個窩里。四娃總會在節(jié)氣之外,這么胡亂地叫嚷幾聲。
谷雨過后,八爺說:“清明斷雪,谷雨斷霜,天氣回暖——能種了!”崔來喜早就將耬具收拾停當了,沒有石耬滾,他自己動手做了一個木耬滾,又覺得輕,就在上面釘了些廢舊鐵釘。騾子馱帶的長短也調試過,長短正合適。糜種子是崔來喜借東無定河村老丈人家的——丈人家去年糜子豐收,可他們今年要種高產的谷子,他們的河灘地比河畔地落霜期要長一個節(jié)氣。八爺又給他安頓:“今兒后晌,我到地里看過,墑情還不錯的,干種糜子濕種豆,耬一寸正好——每畝二斤種子,耬桿要壓穩(wěn)了!”崔來喜嫌老爹的啰嗦:“我知道哩,種了多少年了!”八爺想說:“你這是第一回給自己種地?!钡譀]說出口。醫(yī)生治不了自己的病,八爺是擔心兒子崔來喜,給自家耬種糜子放不開手腳:耬淺,怕曬死了;耬深,怕屈了芽。同樣,耬稠了,糜苗長不開;耬稀了,又擔心缺苗。
麻油燈剛亮起來,八爺就催一家人睡覺:“熬油費火的,早睡早起!”崔來喜說:“爹,工作隊原來說,要咱跟高大旺、方拴福兩家互助,成立一個農業(yè)合作組——我跟他們商量了,可他們嫌咱勞力少,怕合作吃虧!”
“龍多不治水,雞多不下蛋,單干有單干的長處——咱自己給自己種地嘛,再說,我還嫌他們沒牲口呢。”八爺有些生氣。
崔來喜說:“也怪了,耕地時,高大旺和方拴福兩家都有牛了!我問他們,都說從山上親戚家借的。”崔來喜心里很是疑惑:“爹,你說會不會是他們自己買了牛?”
“知根知底的,錢又沒長腿——怎就跑到他們家去了!”八爺嘆息著:“要不是立明、立強參加了紅軍,咱家也不缺少勞力?!?/p>
崔立明、崔立強是年后報名參軍的。工作隊一宣傳,兄弟倆也不跟家里人商量,就跑去報了名。八爺原本要崔立明一個參軍,崔立強才十七歲,可他死活要去。紅軍都是神槍手,三槍打下四只麻雀。工作隊女干事的那句話,讓兄弟倆想了一個冬天,他們要保衛(wèi)土地,保衛(wèi)家園,再不能讓“張雙槍”回來禍害鄉(xiāng)親們了!
“爹,工作隊說,咱是軍屬,哪達兒忙不過來,有他們幫助哩——再說立業(yè)靠上了,做什么活兒都頭頭是道!”崔來喜見老爹瞇起了眼睛,他便吹熄燈走了。
“伏里耕地一碗油,秋里耕地一碗水,開春耕地胡日鬼?!卑藸斢肿詡€兒念叨了起來:“今年誤了耕地的節(jié)氣,可不能再誤了耬地的墑情?!?/p>
高大旺、方拴福跟崔來喜一樣,同一天開始耬起了糜子。但崔來喜自信,他家的糜子一定會比他們兩家長得好。翻地那會兒,崔來喜就發(fā)現他們兩家地里揚開的肥,沒有他家的厚——還有,他家的糜種子是去年挑選下的。崔來喜卻不知道,高大旺家一個冬天不僅在拾糞,還起雞叫睡半夜地去寧條梁鎮(zhèn)給人家掏茅子。而方拴福家則將西無定河村的垃圾坑,搬到了自家地里。那可是他們多年來倒下的灶灰和煙煤,還有從茅坑里倒出去的糞便。而方拴福之所以盯上垃圾坑,還是工作隊女干事提醒了的。一次,工作隊女干事看見方拴福又往坑里倒灰渣,驚訝地說:“這可是上好的肥料,倒了多可惜!”一語點醒了方拴福,一家人忙活了半個多月,恨不得將垃圾坑挖個底朝天。他們的糜種子,更是工作隊從糜谷之鄉(xiāng)米脂縣調運回來的良種。
糜子剛耬上,小滿里又下了一場灑地皮的小雨。
八爺嘴里念叨著,老天爺讓咱吃飯哩,這墑情就是豐收的保證。八爺扛了一把鐵锨,他要去河灘收拾瓜菜地。工作隊將無定河河邊的淤泥灘劃分開了,家家都有了幾分瓜菜地。工作隊女干事說了,有了瓜菜地,咱就再不怕青黃不接揭不開鍋的日子了!馬茹子說:“爹呀,您老則歇著吧,就讓立業(yè)……”八爺打斷兒媳婦的話:“沒事,我行哩!”崔立業(yè)也扛起了一把老镢頭,說:“人逢喜事,年輕十歲,自從有了地,我爺一下有精神了!”四娃一邊嚷嚷:“我爺是裝老的,拐棍一扔,連跑帶顛——還抱著我奶親口口哩?!瘪R茹子佯裝著喊雞轉身走了。八爺攆著四娃打:“我把你個‘鬼四’,看我不撕爛你的碎嘴!”
“那你怎說我肚疼是裝的?是懶病?你又不是醫(yī)生!”
四娃繞著門前的大柳樹,爺孫倆似老鷹抓小雞似的,八爺哪能逮得住泥鰍似的四娃。這一回,四娃像是抓到了爺爺身上的傷疤,一邊頂嘴,一邊討價還價:“爺,你要是不再說我裝肚疼,我就再不說你親我奶了。”四娃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讓八爺哭笑不得,跑得氣喘吁吁。最后還是點頭答應了四娃這個無理的條件,卻又不服輸地罵著:“你個孫子,你個‘鬼四’,你給我等著——遲早收拾你哩!”
三五九旅打下了鹽池,“張雙槍”的保安團被消滅?!皬堧p槍”逃到了寧夏投奔“二馬”去了。崔立業(yè)要跟腳夫們去趕牲靈。八爺說:“立業(yè)有出息了,有苦就會有甜?!彼耐抻州^勁說:“你意思是我沒出息!”八爺笑起了:“那你也有出息?你二哥、三哥當了紅軍——誰不夸贊!可你哩,我看討吃都趕不上早門子!”馬茹子在一邊看著,四娃只好惱悻悻走了。
夜里,看著崔立業(yè)坐臥不定的樣子,八爺說:“高家還是嫌咱窮哩,你不要再去找二丫了——有花兒自會有蜜蜂來?!贝蘖I(yè)的心事被八爺看穿了,他也沒分辨:“爺,我曉得哩?!?/p>
糜苗兒綠了!旦八三十坰地里的糜苗兒綠了,黃蒿塘二十五坰地的糜苗兒綠了,無定河兩岸一片一片的糜苗兒綠了!綠茵茵的糜苗兒,仿佛給大地披了翠綠的錦袍,古老的三邊高原新生了似的,一下年輕起來了,也充滿了朝氣。清晨的霧氣還沒散盡,兩只喜鵲喳喳叫著從屋檐飛起,太陽好似一輪火球升起來了,瓦藍瓦藍的天空飄著一抹白云。四娃帶著幾個孩子,在摘一棵杏樹上的毛杏兒。孩子們一個個吃得齜牙咧嘴的,可還是將一顆顆只有他們指頭蛋兒大的酸毛杏,不停地往口里塞……
八爺找來兩把銹跡斑斑的鋤頭,在磨石上“噌、噌”地擦著。四娃學著爺爺的話喊著:“太陽照到溝門子上了——起來鋤地了!”八爺笑:“圪泡孫子,你這一回說對了——糜鋤雙耳谷鋤針,是到鋤糜子的時候了?!?/p>
“糜子還長‘雙耳’?”四娃不解地問。
八爺說:“糜子一出來,長得就像老鼠的耳朵?!庇至R四娃:“你爹黑豆也給你安了兩顆,你又不是沒看見過?!?/p>
爺爺孫子沒大小。四娃也不惱,嘿嘿笑著:“我黑豆眼睛,怎也比你老牛眼睛管用?!?/p>
“鋤糜糜,溜皮皮。你一個莊稼娃娃,從小就要懂得農活兒?!?/p>
“怎就溜皮皮了——這不是偷懶!”
“糜苗兒還沒一寸高,鋤深了讓土壓住糜苗兒——你今年吃屁,也怕是逮不住哩?!?/p>
四娃犟嘴:“我是逮不住,您老有經驗,逮住吃去?!?/p>
八爺憨憨一笑,又說:“我叫劉鐵匠又打了幾把鋤頭,你個‘鬼四’也少不了扛一把?!?/p>
八爺要教四娃怎么“溜皮皮”說:“‘鬼四’,你看我怎么溜皮皮。”四娃討好似的說:“爺,我會哩,我到河里給你撈兩條鯽魚,給你熬湯喝!”
鋤地是給莊稼松土洗澡。第二天等八爺從鐵匠鋪取回新打的鋤頭,崔家老少便開始一齊上陣鋤地。主勞力鋤三行,次勞力鋤兩行,八爺和四娃鋤一行。崔來喜不想讓老爹跟他們鋤地了,可八爺說:“我得看著‘鬼四’,再不能讓他放任自流了。”四娃哪是省油燈:“爺,咱倆就比一比,誰慫了誰就是……”
“四娃,越來越不像話了——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是不是又皮癢癢了!”娘親馬茹子就像是四娃的緊箍咒,一句就說得四娃再不敢出聲。
馬茹子知道,四娃和孩子們發(fā)誓吊在嘴上話就是:“驢跳的,馬下的,駱駝羔羔奶大的?!彼滤耐薏恢p重地跟八爺說。
崔來喜在前面領頭,一把鋤頭好似勤懇老蛙,在糜苗兒地里向前奔跳。向前,向前,鐵鋤一跳緊跟著一跳,老蛙敏捷而靈動。小草不見了,地皮像澆過水似的松軟了。崔來喜不時地蹲下身子,將藏在糜苗兒中間的小草拔掉。婆姨馬茹子說:“用鋤頭尖兒也一樣能除啊。”
幾個來回,剛到了地頭。四娃說:“爺,我的腰怎變得直直的,彎不下了?”
八爺揉了揉自己的腰身,抬頭望了一眼高遠的藍天,說:“這就對了么,男子漢就要挺直了腰才對。”
馬茹子曉得四娃又想裝肚子疼,說:“四娃,你不是要跟你爺比賽——怎就慫了!”
四娃一言不發(fā),轉身揮鋤走進糜地。四娃揮著鋤頭像舞槍似的走在前面。八爺一看,罵了起來:“‘鬼四’,你回來——這叫鋤地?”四娃犟嘴:“哪有一根草?”八爺耐心了起來:“鋤地、鋤地,不完全是為鋤草,還為松土。鋤頭自帶三分水,糜鋤三遍頂場雨——就是這個理兒!”八爺又念起了他的鋤地經:頭遍鋤淺二遍深,三遍把土壅到根——鋤深了傷了糜苗兒的根,就會影響了糜子的成長,像瘸腿的羊羔羔撒不成歡兒了。八米二糠,那米吃起來才光滑,而地要是不多鋤兩遍,就七米三糠、六米四糠;要是霜凍了,那也許還要差,一把稗子——那還叫米嗎?
四娃哪曉得鋤地還有這么多的學問,他想著要反駁爺爺,可就是找不出一個詞來。只得退回來,學著爺爺一鋤一鋤“溜皮皮”。
“你爺爺說得對著哩,咱莊稼人就要有莊稼人的樣子!”馬茹子說著,又跟四娃換了鋤頭。
四娃不解地問:“娘呀,這鋤頭又沒長眼睛,還有區(qū)別?”
八爺笑:“‘鬼四’,你那把鋤頭是新打的,重著哩!”他看了一眼四娃,又說:“變成土狗怕吃屎,變成細狗怕攆狼——我還不信治不了個你!”
四娃一急,又要揭爺爺的短,八爺忙將鋤頭插進四娃的那一行地里,幫四娃鋤起了。四娃也知趣,緊急剎住話,有一鋤沒一鋤地跟在爺爺后面了……
糜苗兒一拃高了,糜苗兒半腿高了,糜苗兒像懂人言似的,在人們的眼睛里噌、噌地往高長哩。
一個夏天,八爺嘴上就吊著“鋤地”,他像一個老巫師在念咒:鋤地不鋤畔,三坰種成兩坰半。干鋤糜子濕鋤豆。鋤七遍、撈八遍,草雞糜穗飛滿田。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沒有懶地,只有懶人。還沒等一遍鋤過了,八爺又催著鋤二遍、三遍、四遍。四娃看著一家人像是中了爺爺的魔咒,一個個木偶似的只知道兩眼盯著一行行的糜子舞弄鋤頭。他們還一個個歡天喜地的樣子。
四娃心里卻像堵了什么,地里明擺著沒一根草了,可一家人在八爺的咒語聲中,在毒毒的太陽的火里,沒明沒夜沒完沒了地鋤地、鋤地。他們偶爾伸一下腰,擦去額角的汗水,又深情專注地低下頭,一種要親吻土地的熱情,一種從來沒見過的舒坦!還“鋤頭自帶三分水”,那鐵鋤上只有一閃一閃的光亮,太陽火里的光亮。難道他們?yōu)⑾碌暮顾?,能頂雨水使嗎?在四娃心里,那才叫拿三顆麻子做夢江山哩。
可四娃只能將心里的話藏起來,否則娘親會將他屁股用柳條兒抽爛。
那些年,崔來喜和高大旺、方拴福,在張老爺家當長工。他們只有做活兒的手,沒有說話的嘴。高大旺三天也不說一句話,管家喊:“出工了!”他也不“嗯”一聲。管家說:“你倒是應一聲??!”他只是“哼”一下。管家罵:“遇上活死人了!”高大旺便有了一個“活死人”的外號。方拴福也是個悶葫蘆,三馬鞭打不出一個響屁來。管家問一句,他答一聲,再無第二句話說。張老爺總夸他們:“老實人好,人的心啊,可不能像掃帚扎了似的——盡是眼眼兒!”這樣一來,崔來喜想說話也不能說了,也不敢說了。在張老爺家多言多語,就是大不敬。作為長工,他們像是被阻攔在農歷里的流水,他們活在節(jié)氣的堤壩中。沒有明天,沒有遠方,他們甚至沒有做過關于幸福的夢。管家指東是東,管家指西是西。他們無需說話,他們也不用想任何的事情。一年,要是可以給家里掙回幾袋張老爺家的陳糜子,那算燒高香了!他們害怕的是青黃不接,害怕一家人吞糠咽菜的日子……現在,解放了,土改了,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勞作,就像春天里開封的小河開始流淌,他們每時每刻的心跳,仿佛叮咚、叮咚的流水聲,在歡騰地奔向遠方……
四娃手上磨起的水泡,也不知磨爛了幾次,都生起了繭子?,F在,他最盼一下就能長大。不,哪怕像糜子,能噌、噌地往上長,一天長一個樣兒。長大了,他要像二哥、三哥一樣,去當紅軍,他也要一槍打兩只麻雀下來!其實,他還偷偷找過一次工作隊,說他也能扛起槍了。工作隊女干事笑:“四娃,紅軍在前線打鬼子,要不要吃飯?”
“飯自然要吃——我爺說,人是鐵,飯是鋼!”
“對啊,那沒有我們種糜子,小米從哪來,紅軍哪有力氣打鬼子!”
四娃明白了,他在為紅軍鋤糜子,也在為二哥、三哥鋤糜子。心勁兒一上來,他不能再裝肚疼偷懶了,他也不想跟爺爺比賽了?,F在四娃手上的水泡已經不再起了,現在四娃要把小米送到延安去,四娃把小米送到前線去……金黃的小米一天天在四娃的眼睛里閃光,他也一次次夢到小米飯的香味兒!不,還有醇香的糜饃饃、糜面餅、糜面攪團,還有滑溜的油糕、油饃饃、酸酸甜甜的米酒。那些天從夢里醒來,他都能感受到唇間小米的香甜。可四娃還想著跟巫師般的爺爺叫陣兒:“干鋤糜子濕鋤豆——為什么?”
“要是露水地里鋤糜子,草借著濕氣就又活了過來——糜子根淺,草活了自然要跟糜子爭養(yǎng)分;而豆子根扎得深,就不怕再活過來的草了!”八爺說得有板有眼,讓四娃沒法兒辯駁。
“那‘草雞’怎就‘糜穗’了,還‘飛滿天’——天上飛的是鳥兒,不是草雞,也不是公雞!”
八爺也沒惱:“糜穗長成了,不像草雞的尾巴?是‘飛滿田’,是種田的‘田’,不是天空的‘天’——哪就飛來鳥兒了?”
“糜子黃了,麻雀不就飛來了——怎沒鳥兒!”四娃故意胡攪蠻纏。
八爺頓時拉下了臉:“你個龜兒子,可不敢說麻雀——要是讓麻雀聽到耳朵里,還不來遭害咱的糜子?!?/p>
“麻雀還有耳朵,我怎沒看見?”
“麻雀沒耳朵怎么飛?你把耳朵塞住看看!”
四娃胡攪蠻纏地狡辯:“雞毛沒耳朵——不照樣飛上天哩!”
“你個龜兒子,你讓雞毛飛我看?!?/p>
四娃找來一根雞毛,吹了一口氣,雞毛飛走了。八爺順手拉起一根一人高的柳桿,嚇唬要打四娃,看了一眼又立在墻角。
“燒火棍,你攢下這么多做甚?”看著墻角的粗細均勻的十多根柳桿四娃不解地問。
“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等屎急了,你才想著掏茅坑——還不拉到褲襠里!”八爺罵著孫子:“這些柳桿是準備做稻草人的——不能讓麻雀糟蹋糜子?!?/p>
“這管用嗎?”四娃瞪大了眼睛。
“加上你,不就管用了?!?/p>
四娃斜著眼:“‘老雜毛’,一天就知道沒事找事——屎不知在哪兒了,屁就不塌塌地來了!”
八爺一撲起來,就去追四娃,可哪能攆得上。他嘴上罵著:“你個龜兒子,跑得比兔子還快,等著讓我逮定了,看不剝了你的猴皮!”
“剝了我的猴皮?死了誰給你燒紙錢——沒錢花活該餓死你!”四娃罵完,又討好似的說:“爺,杏兒熟了,我給你摘幾顆——我都這么大了,麻雀也有瓜子大的臉哩!”
八爺笑:“你個‘鬼四’,想得倒美——幾顆杏兒,就想堵住我的嘴!”八爺邊說邊用草繩捆著柳桿,又說:“杏兒黃了,四娃你去摘上一籃子,我給工作隊送去。”
“好哩,我上樹挑向陽的大杏兒摘?!彼耐拚f著提了一個柳條籃子,又想起了什么:“爺,你念過書?”
“念書?那是張老爺家的事情——爺爺是在趕牲靈路上識得幾個蛤蟆字!”
四娃立馬拉下了臉:“那你還種田的‘田’,天空的‘天’哩,好像你有學問似的?!?/p>
八爺罵:“我把你個屬核桃的——天生就一個挨打的命?!?/p>
夜里,四娃被隔壁八爺的鼾聲吵醒了。四娃翻了個身,想睡卻在八爺打雷一樣的鼾聲里,怎么也睡不著了。四娃起來,跑到八爺門前,“嗵、嗵、嗵”地擂了起來。八爺被驚醒了,罵:“四娃,你個龜兒子,皮又癢了?”
“你驢叫喚一樣的,炕都要塌了,誰能睡著!”四娃在門口頂嘴。
八爺“唉”了一聲:“老話說,親孫子,不如爺爺抱個木墩子?!?/p>
“我給你找個木墩子——你再不要跟我說話?!彼耐拚f完,又上炕睡覺了。
崔家上房三間,進門兩開;東西廂房各兩間,組成一個土木結構的小四合院。上房西間八爺老兩口住。中間的原本是灶房。東間的一大間,一盤順山大炕,能睡下十幾個人,是崔來喜一家人住的地方。兩間西廂房四娃小叔一家住。去年土改,工作隊給崔家分了張老爺家的一些柳椽,才蓋起了兩間東廂房。八爺看著崔立業(yè)兄弟幾個長大了,說東廂房收拾一間當灶房,一間作庫房。在上房原來的灶房盤了炕,供崔立業(yè)兄弟四個住。東間寬展展的順山大炕,現在只崔來喜和馬茹子兩口子住了。
而西間和中間的隔墻,只是用葵花桿隔開,然后抹了泥巴。八爺的鼾聲,自然讓四娃睡不安穩(wěn)了。
天剛擦黑,工作隊女干事送來了崔立明、崔立強的信。八爺接過信,雙手不由抖起,一家人跟著圍了過來。八爺要女干事給他們念信,女干事便打開手電筒念了起來:
爺爺、奶奶、爸、媽、小叔、小嬸、大哥:
你們好!
我們都很好,你們不要操心。部隊就跟家一樣,大家團結友愛,和睦相處,人人爭當先進,個個都怕落后?,F在,我們除了訓練外,還開始學習識字了,我們倆已經學會三百多個字!部隊即將奔赴抗日前線,我們一定要立功,絕不給家人丟臉。都說咱三邊今年糧食豐收,我們很高興。有紅軍的保衛(wèi),你們就放心地收秋吧!
還要告訴你們,我們天天都能吃飽飯——小米飯有營養(yǎng),我們都長高了,也長壯實了!這封信是我們一人一句寫的——二哥的字比我寫得工整;可立強的槍比我打得準,很快就能一槍一個麻雀!還有,爺爺要少抽幾鍋旱煙,吸煙危害健康。我們盼望爺爺、奶奶健康長壽!盼望爸、媽、小叔、小嬸生活幸福!也盼望大哥和二丫早日成家,給我們生一個小侄兒!
祝你們都平安
立明?立強?上
? ?六月二十二日
八爺和一家人正高興之際,四娃卻惱下了:“怎就不問我好!”逗得一家人都笑了起來。
四
糜子纏腰了,八爺的鋤地經跟著停歇的鋤頭,也不再念叨了。
崔立業(yè)順路回了一趟家,他要帶上四娃,跟他們去趕牲靈。八爺問:“四娃惹是生非的,你帶他做甚?”崔立業(yè)只是笑了笑,還給四娃遞了兩顆洋糖。
“哥,糖是甜的!”四娃驚叫起來。
八爺笑起了:“灰孫,你把糖蛋蛋當鹽顆顆哩!”八爺又回憶起了過去:“那會兒窮,聽說有商鋪里賣糖蛋蛋,想給四娃買一顆,可是沒錢?!彼耐摒I了,八爺就從兜里找一粒大鹽,塞到四娃嘴里,再給喝幾口涼水。
四娃從嘴里吐出糖蛋蛋,又小心地包上糖紙:“我一天就濾一下,我要天天都甜上一回!”四娃第一次吃糖,他還不知道生活中甜的滋味。這來之不易的甜,也讓四娃明白了甜是那么美妙,那么令他心悅神怡。他要把這甜一直珍藏起來,慢慢品嘗。四娃從崔立業(yè)的挎包里,翻出來一件藍花花布衫,四娃叫著:“媽,我哥給你買了件布衫,可好看哩!”馬茹子心里明白著呢,順手照著四娃屁股蛋就是一巴掌:“就你嘴多!”
“走頭頭騾子三盞盞燈,戴上了鈴子哇哇聲。白脖子哈巴朝南咬,趕牲靈人兒過來了……”一個夏天,崔立業(yè)跟著腳夫們在陜甘寧邊區(qū)跑了幾圈兒。串鈴聲里,腳夫們吆著牲靈從山坡下來了。歌聲也在傳遞著信息,騾馱子里馱著的是日常用品,他們要把這些日用品在店里換成糧食、油品、棉花,再馱運到另一個地方。封鎖是一張有形又無形的巨網,讓他們無法走到網的外邊去。但一些店家手里,總會有一些邊區(qū)緊缺的私貨……
馬茹子笑得嘴都合不攏:“立業(yè)曬黑了,立業(yè)成事了!”四娃羨慕問哥哥:“延安好嗎?”崔立業(yè)將兩顆糖蛋遞到四娃手上:“延安當然好了,黨中央、毛主席就在延安!在延安到處是紅旗,到處是歌聲,人人都像吃了愛笑的藥,個個都是歡喜的笑臉。最是買賣公平,沒人欺負人,滿城里沒一個要飯的,也沒一個小偷兒——你說好不?”
四娃得知哥哥這回要帶他趕牲靈的,四娃的心像飛出囚籠的小鳥,一下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又生怕八爺不同意,把他攔在家里,嘴上也像是抹了糖似的,開始挑好話夸八爺,說八爺真有志氣,旱煙鍋說扔就扔了,不像村里的其他老漢,天天抱個煙鍋,吃煙比吃飯還當緊,拿個火鐮當寶貝;說八爺剪掉胡子一下有精神了,人也年輕起來,走路都連跑帶顛的,風車車一樣……
八爺曉得四娃的用意,故意說:“家里少不了四娃,還要摘蘑菇、撿地軟?!笨匆谎鬯耐蓿藸斢终f:“再說,過些天糜子黃了,四娃還得照雀兒哩。”
四娃一下急了:“我又沒長翅膀,哪能照得了麻雀!”
“照不了也得你照,這是你秋天的任務——少了一顆糜子我找你算賬?!卑藸斦f得一本正經。
四娃扭頭走了。
月亮升起來,崔立業(yè)到河邊等二丫。河邊那棵老柳樹下,這是他們幾次相約的地方,這里留下了他多少美好的記憶!看見崔立業(yè)趕牲靈回來了,摟柴的二丫盯著他愣在了那里。二丫明顯瘦了,似她抱著的幾根柴火,辮子也沒春天時長了。崔立業(yè)有那么多的話,他攢了一個夏天的話:二丫,我們有土地了,還怕窮嗎?二丫,西口有什么好?那里是白區(qū),是殺人不眨眼的馬匪的老窩!二丫,我趕牲靈你紡線,咱還愁日子過不圓……二丫來了,二丫披著一身月光來了。二丫幽幽怨怨地望著他,崔立業(yè)霎時變成了啞巴,一肚子的話像被什么東西塞在了嗓子眼里。二丫說:“我爹不讓我來,我跟我爹吵了!”二丫又說:“我跟我爹說——白區(qū)又沒給我們分地,你憑啥叫我嫁到白區(qū)?”二丫還說:“我才不管我爹同意不,反正我要嫁給你崔立業(yè)!”二丫不說話了,崔立業(yè)順勢將二丫摟在了懷中……
腳夫們從鹽池馱好鹽,他們這一趟是往延安運送大鹽。四娃走在腳夫們中間,起初又是唱又是跳的??匆娂t火的山丹丹花,跑過去摘幾朵,別在鹽馱子上。一條黃狗,像是被四娃感染了,跟著四娃瘋著。誰知一天沒下來,四娃的兩條腿像綁了碌碡,不聽使喚了??伤耐迗猿掷宦犜捔说膬赏龋粤Φ刈咴隈W隊后面。崔立業(yè)要背四娃,四娃又死活不讓。四娃不能讓大家看他的笑話。崔立業(yè)給四娃找了一匹棗紅馬兒,讓四娃拉著馬尾巴走——這樣省力。四娃好奇地試了試,還真的管用。四娃像是馬尾巴上吊著的一個木頭人兒,在棗紅馬的蹄聲里,只需挪動腳步就能前行。
第七天的半前晌,四娃在駱駝背上望見了寶塔山。高高聳立在云端的寶塔,就像是白天里指路的北斗。馱隊要進延安城了。四娃從駱駝背上溜下來,他不想讓自己以一個孩子的身份走進延安。
從北城門進了延安城,四娃又來了精神。這里瞅瞅,那邊看看,眼睛一下不夠使了。兒時記憶中的銀川、包頭,盡管人來人往,可那么的冷清,總覺得缺少些什么?,F在,四娃明白了,缺少了的那是人氣,是歡歌笑語聲里一種獨特的朝氣與活力。一個露天舞臺上,正演《兄妹開荒》。接著的是一個頭戴羊肚肚手巾、腰扎紅綢帶的腳夫,上臺唱信天游,四娃不由跟著觀眾們一塊拍起了手掌。
四娃想在延安城轉上一天??纱蘖I(yè)說:“四娃,咱不是來走街串親戚的,咱有任務?!?/p>
原來崔立業(yè)帶四娃來是執(zhí)行任務的。封鎖是一張有形又無形的大網,讓馱隊無法走到網的外邊去。一個關卡,就像這張大網上的一把把鎖,緊緊鎖著這張網。不僅如此,一雙雙賊眼,也緊盯著過往的行人。崔立業(yè)他們來來去去,擔心引起“黑狗子”們的注意。因此只能派四娃過去聯系店家——那些店家手里,總有邊區(qū)緊缺的日用品。
四娃一個孩子,沒人注意。關卡上的“黑狗子”,看也懶得看四娃一眼,穿著補丁褂子的四娃蹦蹦跳跳就過了關卡。但四娃心里裝著一個秘密,一個比駱駝那幾百斤馱子還要重的秘密。四娃來到掛著紅燈籠的“百貨行”。
四娃跟光頭老板說:“我叫四、四……小米?!彼耐抟粫r激動,差點將崔立業(yè)和光頭老板約定的暗語說錯。
光頭老板問:“四小米,還五小米哩!”又向門外掃了一眼:“你怎不叫大米?”
“我就叫小米!”
“小米就小米吧,你要買什么?”光頭老板眼睛骨碌碌地轉,上下打量著四娃。
四娃倒顯得不慌不忙了,說:“我買二斤大米,給我八爺過壽。”四娃說著,又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了一個“八”的動作。
“是你八爺的大壽,你沒記錯吧?”光頭老板說著,也學著四娃的樣子,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八”。
“就是我八爺的大壽,我怎會記錯哩!”
暗號算是對上了。光頭老板說:“怎叫你一個毛孩子來?”
四娃有些不高興了:“不就傳個口信,又不是上前線!”
“這就是前線!你還當大后方?”光頭老板瞥了一眼四娃說。
四娃頓時緊張起來了,心里似有一只小兔在撲騰。
“我上前線了!我也像二哥、三哥一樣上前線了!”四娃自己跟自己在心里說著。
四娃要回去。光頭老板問:“關卡要是詢問,你怎么回答?”
光頭老板變成了“老黑子”,四娃一問一答地跟他對起了洛川方言。光頭老板沒想到,四娃回答得滴水不漏,說得也像模像樣。
可光頭老板還是不放心四娃,他叫四娃夜里跟他們一道過去。
夜色里,一支小小的馱隊出發(fā)了。他們翻山躍嶺,跋山涉水,一會在無路的溝壑里摸索,一會又穿過茂密的森林。四娃第一次走這樣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像是在水中搖擺的小船兒。身邊包裹著的濃濃的黑,像是要將他艱難邁出的腳步,再給拽回來。盡管耳邊響著的是駝鈴聲,可他提醒自己,這是“前線”??粗鴿M天的星星,哪一顆是他在西無定河沙梁梁上仰頭看見過的?他有些想八爺了,想爹和娘親,也想跟他“點兵點將,誰是我的好兵好將”的孩子們……四娃一聲不吭,只管跟著駝鈴聲走。終于爬上塬了,眼睛里的黑不再是一堵堵城墻。夜色像突然被什么給稀釋了,開始流動,在風中輕輕地流淌著。一只黑鳥“嘎——”地一聲沖天而起,跟著又有幾只黑鳥像箭一樣從林間射向夜空。四娃不由打了一個冷顫,渾身的汗水頓時凝固了,像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這不是說書匠三弦聲里的鎧甲,四娃真的覺得自己就是一員沖鋒的小將。四娃看見,光頭老板在往駝鈴里塞了棉花,駱駝瞬間像明白了什么,蹄聲也變輕了,一個鼻息也不再響,好像蝴蝶飛過似的。四娃想問光頭老板,走時為甚不摘下駝鈴?可又沒作聲。
十幾里的路程,好像繞了幾十里。直到半夜,光頭老板他們才將貨物送到了……
馱隊又折回延安城。卸下馱子,穿著八路軍衣服的店鋪掌柜說,馱隊為抗戰(zhàn)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駝鈴聲聲也是勝利的保障,是邊區(qū)最和諧的樂章。四娃似懂非懂,但四娃明白,這是在夸大哥他們。店鋪的八路軍掌柜,還特意招待腳夫們吃了一頓小米撈飯。
糜子黃時,四娃才跟哥哥崔立業(yè)回了家。
騎白馬,掛洋槍,
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
有心回家看姑娘,
呼兒嗨喲,打鬼子就顧不上。
四娃一進家門,就給八爺和一家人唱了起來。四娃像一個小歌手,唱得聲情并茂。四娃又得意地說起了他上“前線”的事情:“‘黑狗子’身上斜掛著洋槍,可我一點都沒害怕?!卑藸斆艘话压饬锪锏南掳?,笑:“這‘鬼四’長大了?!?/p>
娘親馬茹子問崔立業(yè):“你們打聽立明和立強,還在不在延安了?”
四娃搶著說:“我們打問了,二哥和三哥上了太行山,八路軍打鬼子去了?!?/p>
馬茹子疑惑地問:“不是紅軍嗎,怎又成了八路軍?”
四娃想說,吞吞吐吐又沒說出來。崔立業(yè)說:“我問過店鋪的八路軍掌柜,八路軍就是紅軍,只是改了一個稱呼,一切為了抗戰(zhàn)!”
“八路軍掌柜還招待我們吃小米撈飯——可好吃哩?!彼耐拊谝贿叢遄臁?/p>
糜子說黃就黃起來了。
崔來喜家的糜子黃了,高大旺家的糜子黃了,方拴福家的糜子也黃了。三邊高原上一片片金黃的糜子,在微風里起舞擺穗,黃草雞真的滿田飛了起來。豐收,這是多么令他們歡欣鼓舞的豐收,這是那些落入土地摔成八瓣兒汗珠子澆灌的豐收,這更是解放了、土改了一個嶄新時代迎來的豐收!豐收的糜浪,在他們眼睛里熱烈地蕩漾著,在他們心窩中熱烈地蕩漾著……陣陣清香醉人啊,這是小米飯的香味兒,這是米酒的香味兒,這也是面茶的香味兒!他們一天天站在地頭,站在稻草人——“照雀兒老漢”的身邊,他們就想這么永遠地守望著……
秋風過后,崔立業(yè)回來了,說:“馱隊暫時沒有任務,放假收秋?!彼耐抟驗闆]跟馱隊去,這段時間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匆姶蟾绱蘖I(yè)回來,四娃立馬來了精神,本想著大哥也許要帶他走,可誰知是放假收秋來的。心思突然又像跌進冰窖,都懶得理大哥了。
崔立業(yè)將肚兜里的大洋一個一個地數給爺爺。八爺高興地說著,要找媒婆給崔立業(yè)說婆姨。崔來喜到寧條梁鎮(zhèn)割了二斤豬肉,一來過八月十五,二來他想著叫工作隊女干事們吃一頓飯——這也是八爺的意思。八爺說,今年不管歪好,一家人總算沒餓肚子,河灣的瓜菜地,一畦畦白菜,一畦畦蓮花白,讓他們度過了春荒,接著一畦畦山藥蛋就頂起了地皮,而地畔的南瓜也一顆顆爭先恐后地長大了?,F在,秋菜也長起來,崔來喜相信,好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但這好日子是土改改來的,是工作隊給他們送來的!
誰知女干事說工作隊有紀律,堅決不允許請客吃飯。新來的一個“眼鏡”也說,心意他們領了,他們只是做了他們應該做的工作。要感謝就去延安感謝毛主席,感謝黨中央!
八爺說:“毛主席就是好,共產黨就是好!咱就是用碓一杵一杵地搗,也要把新米送到延安,送到前線!”八爺又心疼起了二斤豬肉來了:“曉得工作隊不來吃飯,咱糟蹋錢做甚!”馬茹子看著四娃嘴饞:“爹啊,就做了吧,就當工作隊吃了?!卑藸敓o奈地點了點頭。
看著豬肉進了鍋,四娃懸著的心總算回到肚子里了。
吃過飯,四娃摸著自己鼓鼓的肚皮:“要是天天能吃上豬肉燴菜多好——二哥、三哥他們要是有豬肉燴菜吃,就有勁兒打鬼子了!”
馬茹子邊洗鍋邊說:“爹,咱是不是喂上一條狗——也好照門?”
四娃搶過話:“喂狗還要吃糧,我爺那耳朵比狗還靈動哩——窮得老鼠進門長出一口氣,還天天房前屋后瞅幾遍!”
八爺瞪著四娃:“我敢是怕黃鼠狼拉雞嘛!”回過頭又說:“是該喂條狗了,糜子上了場,還要防獾來糟蹋。”
四娃很不服氣:“舌頭肉蛋,一臠就轉,道理部就像是你開的——說甚都是理!”四娃見縫插針,又將八爺的話回敬給八爺了。
八爺也不理會四娃,回頭跟崔來喜、崔立業(yè)說:“夏入倉,秋收場。你們父子倆,這幾天要把曬場拾掇好,上面要鋪一層膠泥,到哪兒借個石滾子,也好碾場。”崔來喜說:“我跟高大旺、方拴福商量好了,咱三家合作,沒石滾子,就用夯!”八爺點頭:“這個辦法好!”
“哎,夯起來,這個就打得好呀,哎呀,再來這么一夯呀,號么嗨咿呀嗨;哎,夯起來,起來就肚挺起來呀,起來力用起來呀……”打夯號子跟著響起來了!夯起夯落,一夯一夯要打平;夯落夯起,一夯一夯向前排。高大旺說:“過去抬夯大山一樣重,爾格怎么棉花似的輕!”方拴福笑:“你個‘活死人’,怎說起話來,還一套一套的?”高大旺笑:“黑老鴉笑話豬黑——你個悶葫蘆還敢說我!”崔來喜揚了一下頭:“抬起夯呀,閉上嘴呀,小心就腳片子打上呀!”
歇工時,高大旺跟崔來喜說:“你家立業(yè),家活兒懶,外活兒倒勤,整天在我們家忙這忙那的——這算什么事呀?”崔來喜嘿嘿一笑:“大旺,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方拴福喝了一口水:“大旺,你就不要瞎歪怪了,我看立業(yè)和二丫就是金花配銀花——般配著哩!”高大旺剜了一眼崔來喜:“崔家不來提親,我高家總不能把女子送人吧!”
八爺聽到他們說的話,滿臉堆著笑,走過來說:“大旺,咱說定了,秋后我就上門來提親!”方拴福嚷著:“那我可就是媒人了!”
四娃好像才明白了什么,一溜煙跑著喊著:“二丫就要當我嫂子了,二丫就要當我嫂子了……”
這些天來,八爺最擔心的事是沒有碾子。吃過晚飯,八爺說:“這么多糜子下來,沒個碾子怎辦——咱總不能用碓搗吧?!备叽笸孟褡兞艘粋€人似的,再也不是出著氣的活死人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張雙槍’那個壞慫,把碾盤都炸了,要不然……只恨背不走土地!”方拴福接著話:“我想邊區(qū)政府會給咱想辦法的——咱想不到的工作隊都想到了?!?/p>
四娃一副頑皮的樣子:“我就愛聽搗碓聲。”
“那還不搗到猴年馬月了,可一時半刻也置辦不下碾子啊——這碾子現在比狗當緊,總不能……”沒等馬茹子說完話,四娃像是有什么好主意:“我外爺村里有碾子,咱借來用幾天嘛!”
八爺笑起了:“哎,我把這個灰孫——那碾轱轆、碾盤幾千斤重哩,誰能搬得動!”
四娃又跟八爺杠上了:“那我外爺村里的碾子,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說起碾子,八爺一下來勁了:他們一群后生,二十幾天在冰河上推拉著石料。冰凍得光溜溜的,有勁兒也不好使。離開河道,再一路澆水凍冰,爬坡下坬,千辛萬苦才能將石料運了回來。
“爺啊,我看——你才是敗家子,怎不給咱家拉回一盤碾子?”四娃很是惋惜。
八爺長嘆了一口氣:“一盤碾子,要花好幾百大洋——再說,咱家要碾磨也沒用啊!”
“你常說,‘閑時置,忙來用’,怎能說沒用哩?”四娃追問著。
“哎,要不是解放了、土改了——碾磨,咱家怕是再一輩子也不會置辦?!?/p>
八爺打開了話匣:“‘三邊沒有樹石頭少,莊戶人的日子過不了。’腳夫們一路走著唱著,唱著走著,酒壯膽,歌解憂……”
四娃不耐煩了:“爺,怎又說你趕牲靈——都說八百遍了,說碾磨!”
八爺長嘆了一聲:“這龜兒子——碾磨是有錢人的家產,咱窮家薄業(yè)的,誰要那石頭?又不能啃著吃!”
“爺啊,你日謀夜算怎就沒想到好日子?”四娃一副遺憾無比的樣子。
八爺嘆道:“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前些年,咱一家人沒餓死,算老天爺照顧了,哪還敢奢望有好日子過!”八爺又說:“四娃,你可要記住了,咱的好日子是誰給的?”
沒等八爺話說完,四娃搶過話把兒:“我知道哩,是共產黨是毛主席!”
八爺給四娃豎起了大拇指頭——這是八爺第一次打心眼里夸贊四娃。
無定河小橋上,兩個馱水的老漢,用老旱煙鍋對完火,又交頭接耳,一個神秘兮兮地說:“聽說‘張雙槍’放下話,等咱秋糧下來,就要回來搶!”一個罵:“胡說什么哩,咱八路軍是吃干飯的?‘張雙槍’嚇得怕是逃到爪哇國去了吧!”一個點頭:“張家的風光,不會再有了!”一個說:“今年的豐收,自古怕也沒有過——張家說的‘旦八’,那是愿望,我看糜子的收成,比‘旦八’還要多!”河邊響起了鈴鐺聲,又來了幾個馱水的老漢……
“九月里九重陽,收呀么收秋忙,谷子呀那個糜子呀,收呀么收上場……”在歡喜的《秋收》歌聲里,家家開鐮了!八爺說,要先留好明年的糜種子。八爺帶著四娃,滿地里挑選最大糜穗子掰,四娃看來看去,都一樣大啊。半人高的糜子,秸稈指頭似的粗壯,崔來喜一天一畝的收割計劃,也完成不了——一家人上手,一天割不了幾畝,關鍵是時間不等人?。“藸斎フ夜ぷ麝?,他試著看能不能先讓崔立明、崔立強兩個孫子回來收秋?女干事從壺里給他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開水,說:“八爺,我們聯系好了民兵隊,要不是劉鐵匠的鐮刀耽誤下事,他們早來幫咱們收秋了——你家那十坰糜子,還怕不夠他們兩天割哩!”
八爺吃了定心丸,笑得胡子都快飛起來了。
“谷子兒呀哪個糜子兒呀,哎收呀收上場,紅格丹丹的太陽,哎暖呀暖堂堂……”第二天,在悠揚的歌聲里民兵隊幾十個后生,一人一把锃亮的鐮刀,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進了西無定河村。
五
工作隊的女干事和“眼鏡”,又給崔家送信來了。信是崔立明寫的。
崔立明信里說,他調到了團部,現在是團部的司號兵。因此和三弟崔立強不在一個連隊了。晨光中崔立明一張騎著馬端著號、腰間掛著短槍的照片,威武而英俊。八爺不住地點著頭:“立明和立強給咱崔家爭光了!”馬茹子捧著兒子的照片感嘆:“部隊培養(yǎng)人啊,立明長壯實了!”四娃一邊嚷嚷:“我長大了,也要當八路、打鬼子?!?/p>
女干事說:“等忙完秋收,區(qū)上要給崔家送‘光榮軍屬’的牌匾——崔立業(yè)也被評為了勞動模范,趕牲靈同樣是為抗戰(zhàn)做貢獻!”
“眼鏡”問四娃:“聽說四娃是小民歌手,能不能給我們唱兩首民歌?”
“能、能啊。”四娃一點也沒有扭捏,開口就唱:
……
我說東方你就一個紅,
我說太陽你就一個升,
說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工作隊的“眼鏡”,是專門來聽四娃唱歌的?!把坨R”在記錄完四娃的歌詞之后,問:“四娃,你是在哪聽來的歌?”四娃說:“聽趕牲靈的腳夫們唱的——他們一路走一路唱,走到哪兒就唱哪兒,唱得可好聽哩!”
“眼鏡”回頭跟女干事說:四娃唱的“麻油燈”是“風”,“騎白馬”是“雅”,“東方紅”就是“頌”了——我以為這就是《詩經》風、雅、頌的三個階段。
女干事說:“就你們知識分子愛鉆堅研微,怎么還《詩經》上了?”
“眼鏡”回頭反問:“難道你不是知識分子?”
女干事笑:“我才不鉆研呢?!?/p>
四娃不知道什么是《詩經》,自然也不明白風、雅、頌了??伤耐拗雷约郝赌樍?,又搖頭晃腦地說:“我還上過‘前線’哩?!?/p>
“眼鏡”問:“你甚時上過前線?”
四娃就說了他們從白區(qū)往延安運送物資的事情,說了他的“小米”?!把坨R”和女干事都夸四娃了不起,還說要宣傳四娃“小米”的故事哩!
“眼鏡”又問:“四娃,為什么不摘下駝鈴呢?”
四娃一下愣住了:“就是,為什么不摘下駝鈴,而要塞棉花!”
能解答這個問題的當然只有八爺。
八爺說:駝鈴聲不僅是給南來北往的駝隊傳遞信號,而且駱駝走起來也有了精神,還能給腳夫們提神哩。牲畜其實通人性哩,駝鈴突然不響了,駱駝也自然明白是遇到了危險,也就警惕起來……
糜子上場了!
崔家的曬場,原來是一個荒沙梁,足有一畝地大小。曬場夯好后,八爺又帶著馬茹子和四娃,在曬場四周,扎起籬笆,水墜人踩,曬場儼然是一個結實的籬笆院落了。但一車車、一背背的糜子,曬場哪能盛得下!牛車又來了,像小山似的滿載著金黃糜子捆的牛車一停下,八爺就指著一片沙地:“只能輪在這兒了!”民兵隊按照八爺的話,在曬場外面的空地上,將一捆捆糜子,一行一行地擺開。
幾只麻雀飛來了,八爺揮舞著雙手,四娃學著老貓追撲了過來,高一聲低一聲地“喵噢——喵噢”著,麻雀飛走了。民兵隊李隊長說:“八爺啊,這么多的糜子,麻雀能吃幾顆!”四娃又學著八爺的樣子,也捋了捋光禿禿的下巴:“一顆也不能浪費——就是用碓一杵一杵地搗,也要把新米送到延安,送到前線!”
“四娃說得好!”民兵給四娃鼓起掌來。李隊長說:“有我們民兵隊哩——你一杵一杵地搗,明年的糜子上場了,怕還沒搗完?!崩铌犻L說,邊區(qū)政府知道今年糜子大豐收,也知道鄉(xiāng)親們的困難,用汽車調運了碾子,應該快到了。
八爺舒了一口氣:“天老爺啊,我總算能睡一個安穩(wěn)覺了?!边@些天來,八爺真的有些發(fā)愁了,新米什么時候能送到延安,送到前線去。多少年來,家里僅有的糜子,都是用石碓一杵一杵搗著——因此,能聽到家里木杵聲聲,是一家人最幸福的事情。正如民歌里唱:有錢人糧食堆半窯,受苦人無糧生不起個灶。更多的時候,他們要連米帶糠搗在一起。半碗米糠面,夾雜著半鍋瓜菜、山藥蛋,就是一家的一頓美食。可年年青黃不接的春荒,還是躲也躲不過去。田里的苦菜、黃花菜,還有沙里的沙蔥、沙芥——他們得四處找能吃的野菜吃。無定河更像是家家的菜園子,撈回兩條魚,一家人便算度過了艱難的一天。那年八爺趕牲靈走西口,擔心四娃餓死,只得將四娃撂在駱駝背上……
崔來喜家成了民兵隊臨時扎營的地方。崔來喜和馬茹子兩口子,搬到四娃的中間房了。一盤順山大炕上睡了十多個民兵。四娃要聽李隊長講打鬼子的故事,可李隊長他們還沒上過戰(zhàn)場。李隊長就將聽來的故事講給四娃:今年春天,一隊小鬼子想打過黃河來。小鬼子偷偷摸摸劃著搶來的渡船,想來一個“瞞天過?!???尚」碜拥男袆釉绫辉蹅儭盎鹧劢鹁Α钡陌寺奋姲l(fā)現了。等小鬼子的渡船劃到黃河的激流中時,咱們埋伏在西岸的八路軍戰(zhàn)士,像打靶似的瞄準小鬼子,一槍一個,一槍一個,把鬼子打得哭爹喊娘,那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幾個小鬼子就這樣掉進黃河的波浪里喂了魚。對岸的小鬼子們見狀,隔河放了幾炮,最后灰溜溜地走了——再也不敢做過黃河的夢了!
李隊長又補充說:“黃河是什么?黃河是咱的母親河!黃河的浪濤都明事理,也長著眼睛,咱們八路軍過河是風平浪靜,可小鬼子要過河,頓時波濤洶涌,一浪過來就能吞沒小鬼子?!?/p>
李隊長口若懸河,民兵們也像忘記了一天的疲勞,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四娃更是解氣,恨不得手里也有一桿槍,瞄準小鬼子……
糜捆子又擺下一大片,一行一行,從遠處看過來,就像九曲黃河陣——是啊,這就是九曲黃河陣,是反封鎖的九曲黃河陣,是叫侵略者有來無回的九曲黃河陣!一顆顆小米加上步槍,那就是一粒粒射擊向敵人的子彈……四娃帶著一條小狗,從“九曲黃河陣”中跑進跑出,邊趕麻雀,邊吼秦腔:“劍光如霜馬如飛,單騎沖出長坂圍?!彼耐捱€真有幾分長坂坡趙云的架勢。八爺卻說:“跑調了——不知跑了幾里地,你還敢賣弄!”四娃也不理會八爺,又扎勢念道:“殺死曹營將官無數,但不知幼主貴體如何?待我看來。”四娃裝模作樣地抱起小狗,逗得民兵們一個個笑開了。
也不等糜穗完全干透,連枷聲就在一家家的曬場上響起了。這是《秋收》歌聲的節(jié)拍,這也是豐收的奏鳴曲。民兵隊又走進了一家家的曬場,開始幫助鄉(xiāng)親們打場。歡歌笑語聲中,一排對著一排的連枷,一起一落,此起彼伏。八爺看呆了,胡子再也遮不攏張開的嘴,他也想吼幾聲“長坂坡”,不,是信天游:紅格丹丹太陽當空照,翻身做主新社會好!曬場就是舞臺,連枷聲聲,在演奏著土改最壯麗的樂章。
碾子運來了,民兵隊要去搬運碾子。李隊長聽說八爺有經驗,就去請八爺當指揮。八爺也不謙虛,當仁不讓地挑起擔子。八爺說:“咱先試著抬,要是不行,再想別的辦法?!卑藸斈枪膳d奮的勁頭,就像吃了什么藥,又嘮起了他的趕牲靈,一次他們到壺口送貨物,見過船工們用鋪木轱轆的辦法拉船……李隊長說:“這個好辦,咱把全村的柱子、椽子都集中起來——人多力量大,這幾十號人就是一座山,咱也能拉回來!”
四娃要去看熱鬧,八爺不允:“你們不要添亂——又不是看戲!”可四娃跟一群孩子像撒歡兒的小馬駒,飛也似的朝著無定河邊跑了去。四娃沒想到,青石碾盤比牛車的木輪子還要大,看著都讓一群孩子發(fā)怵,這如何拉得動!幾個民兵試了試,竟抬了起來。
八爺高興地說:“這就好辦了!”
一個孩子好奇地問:“八爺,這石頭是從哪兒來的?”
八爺捋著一個秋天里長出來的花白胡須:“娃兒,這可不是石頭——這是天上的星星!”
一個孩子不相信似的:“星星怎沒光亮呢?”
八爺說:“娃兒,那是你眼睛里沒水水,是個笨蛋娃兒——我們都看到星星的光亮了!”
一個娃兒說:“八爺,我看見了,就跟北斗星一樣閃著光亮呢!”
八爺問其他幾個孩子:“你們看見星星的光亮了嗎?”
孩子們顯然是不想當小笨蛋,跟著說:“看到了,我們看到星星一閃一閃的光亮了!”
碾盤像八抬大轎被綁在幾根結實的木柱上,木柱上又綁上椽子,十幾個民兵“嗨”的一聲,抬著碾盤,喊著號子,邁開步伐……八爺跟著指揮,“一二一、一二一”,民兵們的步調在八爺的“一二一”中,一小步一小步地整齊邁出。上了河畔,鄉(xiāng)親們爭先恐后地圍過來了,像迎親的隊伍回來了似的,大家都要先睹為快。八爺卻不允許人們靠近,喊叫著:“走開,走開——等碾子安裝好了,你們就是抱著睡,我也不管!”接著又叫嚷:“走開、走開!現在可不行,不能讓這碾盤、碾轱轆咬著了!”
在八爺眼中,這碾盤和碾轱轆就像是老虎,會傷人的老虎。而碾和磨,也分別安裝在人家或村子左右兩旁,稱左青龍、右白虎。也會時常念叨著:“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边@是生活里的全部美好。
一個孩子說:“原來星星是石頭?!?/p>
一個戴著紅項圈的孩子糾正:“沒聽八爺剛才說,碾盤、碾轱轆咬人——真像是老虎哩!”
“瞎說,星星是天上的燈。”又一個孩子反駁。
幾個孩子目光盯住四娃。四娃認真地說:“是天上的燈,也是地上的碾和磨。”
“那怎還會咬人?”
幾個孩子就笑,說:“你見過咬人的石頭?”
“寧條梁衙門口的石獅子,張著大嘴巴——那敢情是嚇唬人的擺設!”“紅項圈”似乎明白了什么。
四娃其實也說不出來個子丑寅卯。他想起了夜空里落下的那些流星,要不是石頭的,怕是在天上就燃燒成灰了。還有八爺他們火鐮使用的打火石,不也是說天上的星星嘛——要不,怎能打出火星四濺的火花來!
四娃和一群孩子只能遠遠地跟在民兵隊伍的后面。孩子們這會兒不再是看熱鬧了,他們好像真的看到了碾盤和碾轱轆里星星的光芒。他們在心里想著,這碾盤和碾轱轆的星星,一定會在夜里點亮村莊。他們在跟四娃相約著,夜里一定要跑來看看,看看這大地上的星星,一定會照亮他們西無定河村……
金燦燦的小米,一口袋一口袋地裝了起來。八爺高興地說著:“真正的豐收,真正的八米二糠!”崔立業(yè)趕起了騾子,他要帶著腳夫們到延安去送新米。二丫站在無定河邊給他招手,二丫穿著一件藍花花布衫在給他招手。八爺感慨著:“我要是再年輕上一回就好了,我也去延安,我也上前線!”四娃笑:“你又不是妖精,還想著變年輕——等長大了,我就去趕牲靈,我就叫小米!”
一群人笑作一團,小狗跟著朝南“汪、汪”叫著……
尾 聲
最后,我想說,這就是小米與步槍的組合——民心與正義的組合,大地與太陽的組合!
我還要解釋一下“八米二糠”——這差不多是糜子碾成米最高的比例。也就是一斗糜子,能碾八升黃米,僅兩升的糠。而糜子要是遭受了干旱、霜凍什么的災情,一斗糜子碾四五升糠也有,甚至更多。人們稱那糜子一把稗子,意即不飽滿??芬卜执挚泛图毧?,粗糠指糜子第一次碾下的殼,人吃進肚里,很難屙得出來,不少人家又不得不吃。但不能給小孩子吃粗糠,否則會在腸子里形成堵塞——那就事大了;細糠則在二次、三次碾下的緊挨黃米的皮層,多數人家將細糠蒸成窩窩頭吃,俗稱“糠窩窩”。光景稍好的人家,也會在細糠里摻上蕎麥面或玉米面、高粱面蒸窩窩吃的。
還有干草,在陜北專指谷子的秸稈,這可是大牲畜最喜歡吃的冬草。俗話說,干草砸成寸,頂上黑豆用。而糜草則沒這樣的營養(yǎng),但手腳被凍傷了,煮糜草水可治療凍瘡,緩解疼痛。
另外我還要補充:農人不大面積種植高產量谷子的原因,還有谷子“日月大”,也就是生長期比糜子要長,種早就讓風吹滾了,種晚又可能遭霜凍。在陜北北部幾百里的毛烏素風沙線上,天氣更多是決定因素。因此,種谷子是有一定風險存在的,只能少量播種,或在河道及避風的山凹地播種。
我還要說米酒,也被稱作“渾酒”,其原料黃米和谷米都可以。之前,那是一種奢侈。
現在生活好了,陜北人家多做米酒,那味道好極了,甜中透著酸,酸里泛著甜。整個冬天,一個個山村總是飄蕩著米酒淡淡的香味。
這才是幸福生活!
霍竹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二屆“青春詩會”。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著有詩集《農歷里的白于山》《蘭花花》《趕牲靈》,散文集《聊瞭陜北》,長篇小說《野人河》《黃土地》等,獲《詩選刊》年度詩人獎、陜西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第七屆中國長詩獎、第五屆柳青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