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學(xué) 曹志芳
扎史喜歡喝酒,他還有一條叫巴桑的狼狗,村里人都笑話他給狗起了一個人的名字,扎史微凹的嘴角在聽到這話后輕輕抽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故作深沉地說道:“這狗是我的兄弟咧?!?/p>
早上五點的村口,一人一狗正朝著山頭走去,平日里不說話的扎史今天輕聲哼著歌謠,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新?lián)Q上的鞋,然后學(xué)著村里的孩子,踢飛了一片落葉,接著抬起頭,放慢了腳步。走在前頭的巴桑聽到聲響,立馬撒腿跑了回來,在確認沒事發(fā)生后,又返回為扎史開路,霧氣還未消散,巴桑的背影被揉進大山,它們立在扎史的眼前,說著千千萬萬。
山間的路不好走,逼得行人不得不把時間拉長,松木攏起的清香包圍了整座山頭,連人的手指尖都被染上了綠,這條不太好走的路,再一次接待了這對不一樣的兄弟,這里的松木從地底往上瘋長,連接了天地,也破開了泥塵,每一棵樹都代表著一個人,他們在山腳的村落出生,死后來到山頂,俯瞰云泥。扎史走到一個土堆旁,從兜里掏出檀香點上,香霧順著空氣流動,飄到扎史的鼻尖又匆匆溜走,巴桑在他旁邊轉(zhuǎn)了個圈,兩只眼睛停在扎史身上,像是疑惑,又像是注目。霧氣繚繞著鳥叫聲,野草間欲滴的水珠在人的眼里暈開,巴桑不知道里面住著扎史的母親,那個慈祥的老婦人,會溫柔地撫摸巴桑脊背上烏黑的毛發(fā),巴桑嗚咽了一聲,它趴下自己的身子,用脊背輕輕地蹭旁邊人的褲腿,與此同時,一只螞蟻被剛好滴下來的松脂包裹,在這個寂靜的早上,沒有人知道有一只螞蟻將成為琥珀,也不會有人見過這一人一狗彎曲的身影。
山雨總是讓人措手不及的,一眨眼的工夫,雨滴砸在地上的聲音就溢滿了整座大山,扎史他們來到一個能遮雨的山谷,頭頂突出的巖石攔住了氣勢洶洶的雨滴,砸落的聲音卻被放大了數(shù)十倍,扎史蹲在石塊上,用左臂圈住巴桑,手掌順著它的毛發(fā)一遍遍撫摸,他的眼睛透過山林看著遠處朦朧的村子,瘦削的脊背和沉默的性格使得扎史就像是一個異鄉(xiāng)人,扎史知道村里人喜歡談?wù)撍?,談?wù)撍@個沒有太多男子氣概的人,談?wù)撍退墓沸值埽犯静幌袷且粋€正值壯年的普米男人,他的眼睛里有常年化不開的愁緒,他像一口被廢棄的古寺里的鳴鐘,滿堂落葉,顧影自憐。漸小的雨聲喚回了扎史的思緒,他那老者般沉重的眼神在對上巴桑時變得清朗,他頓了頓,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落過雨后的青草都探起了頭,他們盡情地抖動身姿,戲弄著行路人的衣角。好不容易來到了山腳,還要繼續(xù)穿過玉米地,濕噠噠的衣服貼著扎史不太炙熱的皮膚,分不清身上的雨是來自山間還是田野。
緘默的人不善言辭,但扎史總能一語成讖,回到村口,看著家人慌亂的神色,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二個笑容:“我只是去看看我睡的地方咧,沒事,沒事”,說完便帶著巴桑往家里走去,身后嗚咽的聲音被距離吹散,火塘里的柴火星子滋滋作響,扎史換了衣服,沒再說話。第二天早上,扎史和家人坐上了去省城的車,巴桑追了出來想要和他同行,它已經(jīng)習(xí)慣了為扎史開路,扎史蹲下身子,和他的狗兄弟額頭相抵,他低聲說了句什么,奈何風(fēng)太大,沒有人聽清他說的話。半個月后,扎史回來了,他永遠地睡在了母親的身邊,就像他剛出生時那樣。在這之后,巴桑也倒在了門前,扎史的兒子把它埋在了后院,那里有一棵海棠樹,每年都會開花。
村里人后來都說扎史是被酒害死的,而他的狗兄弟巴桑則是被人下了老鼠藥,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和一條不會說話的狗,村子里最安靜的兩兄弟,他們隔著一棵海棠樹,隔著一座山相望,他們睡在黃土下,就好像真的變成了親兄弟。
深山里又落起了雨,這場山雨來得浩浩蕩蕩,它打濕了扎史墳頭的格桑花,也透過海棠樹的枝丫落在了巴桑身上,雨水從泥巴縫里鉆進去,在山雨欲來之后,這兩兄弟終于在地底重逢了。
從天上來的雨被海棠花割成兩半,一半埋進黃土,另一半藏在了我的雙眼,從此我便知曉了,人跟樹是一樣的,樹在長大,人也在不停地長大,身體從樹芽長成了樹干,兒時的記憶在我們還沒有變成枯葉前忽明忽暗。
我小時候的家建在河邊,院子里有一棵長勢喜人的海棠樹,樹身正對著村口的那條路,影子卻延伸到水里,村里的阿嗲們坐在樹下閑聊,遠遠看著,竟像是海棠生出的第二個影子。四五月份,花兒們爭先恐后地從骨朵兒里冒出頭來,枝頭也被壓彎了些,清麗的白色包裹著中間淡黃的花蕊,襯得春天也嬌俏,偷吃的蜜蜂一頭扎進那香甜里,在上面大搖大擺地勞作著,身子隨著嘴巴的節(jié)奏暢快地抖動,一眼望去,倒也不像是會怕人的。四月的風(fēng)路過院子,帶著清香的花瓣躍躍欲試地從高高的樹枝上跳到阿嗲的發(fā)尾,像是蕩秋千一樣樂不思蜀,阿嗲也不惱,像是看穿了它這般淘氣勁兒,就任它來去,只是在下一陣風(fēng)來時偏過頭偷涼。
村里的學(xué)校就念到五年級,到了更高一級就得去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我從此于家中和學(xué)校間來回,在家里待的時間也僅限于周末,從新學(xué)校到家得坐半個小時的車,每每到了周五乘車回家的時候,我和另外幾個同村的小孩兒就表現(xiàn)得異常興奮,開著車窗往外看,稻田和云朵像是溶在了一起,兩旁的樹影也被闖入的車輛打得斑駁,我坐在車里,只覺萬物可愛,長大后再走,卻只記得那路彎彎繞繞,讓人頭暈得緊。在村頭的路口下車,一抬頭,那棵枝繁葉茂的海棠樹和海棠樹下笑盈盈的阿嗲便撞進了我的雙眼,那是阿嗲每周五都要做的事,閑聊,和無聲的等待。海棠和夕陽也是有情的花兒,斜斜地映著這個慈祥的老婦人,眷戀著這個等待孫女歸家的阿嗲。
八月未央,海棠花早已收起自己的心性,把夕陽留給了果子,海棠果是夏天的尾巴,抓緊了最后的蟬鳴跳到樹上,開始它的季節(jié),所有的花瓣都隨著上一場落雨躲進了地里,屬于果子的捉迷藏伴隨著最后的雨聲露出了馬腳。相較于調(diào)皮的花兒來說,果子顯然是靦腆的,它躲在綠葉與樹枝中間,不輕言也不妄動,就那樣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個能將其帶下枝頭的有緣人。海棠樹是花兒和果子的家,而阿嗲的口袋則是我的百寶箱,里面裝著精靈的耳朵,它總在午夜時分人酣睡時溜進我的房里,悄悄聽去少年人單純的囈語,接著再順著來時的路爬回阿嗲心里,將悄悄話說與心聽。果子成熟的第二天早上,阿嗲來叫我起床,她就站在我面前,動作輕柔地攤開握住的雙手,我看見皺紋爬上了阿嗲的掌心,卻唯獨繞過了那里的海棠果,阿嗲說海棠果切開是心的形狀,那滿手的心蓋過了歲月,從阿嗲的指尖落到了我的心尖上,與血肉相連。
我不是那么不善言辭的人,卻尤其擅長在說愛時沉默,對年少時的我而言,愛是一座深沉而不可言說的心牢,它把感情囚禁在里面,將聲音隔絕,甚至習(xí)慣性地在旁人提起時矢口否認,唯恐聲音會被泄露出去,跟愛鬧別扭的人只會被愛打敗,“我愛你”這句話像卡在我喉間的隆冬,在即將破冰時寒戰(zhàn),讓人不得不等待春天。在與聲音作斗爭的那些年里我也忽略了一件事,我們都是不善言辭的花兒,但阿嗲卻讓上面結(jié)出了果子,阿嗲的愛是青山的喧囂,無聲也震耳欲聾。天上的雨變成地上的積水,積水隨著河流匯入大海,那是阿嗲為我開辟的汪洋,原來愛也可以無聲而強大地存在著。終于在某一個隆冬,我找到了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一個有阿嗲和海棠樹的夏天,我開始說愛,但最該聽到那句話的人卻被蒙上了耳朵,這是一個遲到的春日,海棠花還沒開,夏天也在路上,阿嗲走進了泥里,就像去年落下的海棠花那樣。
又是一年四月,幽人的風(fēng)纏纏繞繞,被吹落的花瓣鋪在地上,土地也被染白,像是一場暴雪過后,春天淹沒海棠,也擾亂了記憶,樹下的人已經(jīng)長眠,未出口的話囿于胸口成了一粒種子,種子隨著流水破芽瘋長,終于在下一個收獲的夏天,變成了我和阿嗲的海棠樹,開在心里,也落在泥里。
阿嗲的掌心,是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上面有一捧泥里的海棠花,站著光陰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