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寧
我從事的職業(yè)是天文學研究;我關注的對象是銀河系里上千萬顆形色各異的星星,更準確地說,我追尋的是宇宙中最古老的星星;我的終極目標是,找到點亮宇宙的第一縷光。
和許多從事天文研究的同行不一樣,我小時候的理想是成為一名考古學家。后來機緣巧合,進入到同樣酷炫的天文學領域。準備讀博士研究生時,我發(fā)現竟然有“恒星考古”這個方向,兜兜轉轉,我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了兒時的理想,成了一名“太空考古人”。而且我發(fā)現,在星空里考古的感覺居然相當不錯,它帶來的震撼也是難以想象的。
太陽是太陽系的大家長,也是太陽系最重要的成員。因為太陽,地球才有晝夜變換、四季更替,才能獲得地球生命所需要的各種形式的能源。然而,在浩渺無際的宇宙中,這個人類所仰慕和賴以生存的太陽只是一顆再平凡不過的恒星,如果按輩分來算,要排到恒星界的第N代了。而恒星考古最關心的是恒星界的老祖宗們——宇宙中的第一代恒星和第二代恒星。
根據現有的標準大爆炸理論,大約138億年前,宇宙大爆炸產生了大量的氫、氦和極其微量的鋰。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第一代恒星誕生了,第一次點亮了整個宇宙。但可惜的是,第一代恒星個頭龐大,比一百個太陽還要重,消耗能源的速度也異常驚人,所以都是“短命鬼”,只能活數百萬年,我們目前還沒有辦法借助望遠鏡直接看到第一代恒星。最終,它們以絢爛而劇烈的超新星爆發(fā)結束了一生,將自己制造的各種新元素——碳、氮、氧、鈣、鐵、鋅等等,拋射到四面八方的星際中,繼續(xù)孕育它們的后代——第二代恒星。
幸運的是,第二代恒星的個頭比太陽還要小,因此能夠一直活到今天,使我們有可能接收到它們的星光。由于從宇宙大爆炸到它們出生,時間間隔非常短,所以它們的年齡幾乎和宇宙一樣大。更重要的是,這些古老恒星有個非常厲害的本領,能夠在自己的表面大氣中保留出生地的特征信息。因此,通過分析這些古老恒星的性質和成分,我們就能推演出它們誕生時,也就是宇宙嬰幼兒時期是什么模樣,發(fā)生了哪些事情。這些古老的小星星就如同遠古宇宙留下的化石,而通過它們追溯古早宇宙的過程和在地球上考古如出一轍,因此被稱為“恒星考古”。
在茫茫星河中尋找極其稀有的“宇宙化石”,收集它們的光芒,分析它們的成分,然后反推這些古老星星誕生時的宇宙是什么模樣——這就是我的研究工作,既像個考古學家,又像個偵探。在許多人看來,這份工作既浪漫又酷炫。事實上呢?
和在地球上尋找恐龍化石一樣,要找到真正的“宇宙化石”,絕非易事。恒星考古就如同大海撈針,以太陽附近的空間為例,每20萬顆恒星中,僅能找到一顆讓我們心動的“宇宙化石”。沒有“足夠的緣分”,真的很難遇到自己心儀的“宇宙化石種子選手”。剛讀研究生時,因為數據庫不夠好,耗費半年時間初篩候選體,連續(xù)處理大量的數據,最后也沒能找到有價值的信息。
不只是“海選”辛苦,接下來的“精挑”——對選出來的化石做高分辨率、高精度的光譜分析——更讓人崩潰。動輒就是好幾百顆星星,每一顆星星都有好幾百條譜線,每一條暗弱的譜線都要去細細測算。時不時還要推倒重來,反復分析。剛開始接觸高分辨率光譜分析的那個學期,我甚至有一次在夢中因為遇到一條怎么都擬合不上的譜線被急醒。
因為我們所研究的“宇宙化石”恒星非常遙遠而暗弱,為了細致觀察它們的光譜,需要用到世界上最大的光學望遠鏡,所以我常去的觀測地點之一是夏威夷。集齊了“星辰大?!?,這下終于可以實現浪漫了吧?起初我也是帶著這樣的憧憬出發(fā)的,可當我到達觀測中轉站,眼前卻是另一番景象。
每次觀測,我都要一頭扎在那座遠離海灘和人群、海拔4000米的火山山頭上。雖然關于浪漫的想象似乎破滅了,但我們其實格外珍惜每次觀測機會,因為申請時間競爭異常激烈,我們必須與全世界同行通過自由競爭來申請使用權限,一般成功率也就百分之幾。更重要的是,就算你披荊斬棘成功拿到了使用望遠鏡的機會,并不意味著你就一定能夠順利完成觀測任務——因為對于觀測天文學家來說,在光學波段觀測,就和種莊稼一樣,得靠天吃飯。
第一次去夏威夷觀測,我申請到兩個觀測夜,抵達的第二天卻突然變天,觀測無法繼續(xù)。我有些沮喪,同行的合作者是有著20年經驗的日本天文學家青木教授,他非常淡定地開導我:“沒關系,觀測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p>
第二年,我們再次相約夏威夷。第一天晚上觀測到一半,突然云涌了上來,陰雨天持續(xù)到第二天。如果說上一次觀測成功率是50%,那么這次只有25%。青木教授依然淡定,安慰我說:“別難過,我遇到過比這更糟糕的情況?!?/p>
第三年,又一次來到夏威夷,觀測當天上午艷陽高照,但下午三點多,老天爺突然開了個大玩笑,我們迎來了當地二十多年難遇的春季暴雪!很快,大雪封山。這一次,我們甚至連觀測室都沒能進去。青木教授嘆口氣說:“這是我目前遇到過最糟糕的情況了。”而我,也因此獲得了一個觀測天文學者避之唯恐不及的諢名——“夏威夷雪神”。
每當這時,我都不由得感嘆:再浪漫的工作,具體到現實中的每分每秒,都是平凡而瑣碎的。
當然,夏威夷不只有雨雪交加,更有科學發(fā)現的驚喜。第二次觀測的時候,由于天氣遲遲不見好,大家只能坐在一起聊天,從宇宙起源一直聊到國際局勢。凌晨三點,大家都有點撐不住了。為了挽救尬聊的場面,我號召大家:“來看看昨天的觀測數據吧!”——“這顆不錯?!薄斑@顆也挺老的。”“嗯?”突然我發(fā)現有條光譜似乎有問題,這個地方不應該有這么強的吸收特征啊,當時的第一反應:不會是我們數據處理出問題了吧?經過現場三人輪番排查,終于排除了技術錯誤的可能性,證明我們看到的是一條真實存在的、超強的鋰元素吸收線!
探測到鋰為何如此激動?其實,不僅對于人類來說鋰是重要的微量元素,對于恒星來說,也是如此。而我們所關注的古老“宇宙化石”恒星尤其缺乏鋰,在正常光譜中的鋰線位置通常沒有什么波動,但現在卻強到出乎意料!
于是,我第一時間給從事理論研究的合作者寫了封郵件求解。等待回復的那幾天,內心非常糾結:一方面希望能得到合理的解釋,另一方面又暗暗希望他們解釋不了。在隨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進行了各種測試,都沒能完整地解釋我們看到的奇異現象。美國《科學新聞》雜志第一時間對我們的發(fā)現進行了報道,讓我開心了好幾天。更讓我興奮的是,平時總是理論學家指導我們實測,這一次,我終于可以給理論學家制造一點“麻煩”了。
從那之后,我們開始重點關注鋰線特征,并且陸續(xù)挖到了好幾顆這類奇特的“宇宙化石”?,F在,我們正聯手理論學家嘗試解釋,它們究竟是從遠古宇宙的什么地方獲取了那么多鋰。這是一個現有理論無法解答的問題,如果有一天找到了答案,將有可能改寫人類對于宇宙中元素起源的認知。
在星空中“埋頭考古”了十年,我們成功找到了將近400顆“宇宙化石”,它們誕生于130多億年前,也組成了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化石恒星數據庫。這些“宇宙化石”恒星就像一把通往未知的鑰匙,可以幫助我們追溯生命物質的宇宙起源,是我們解答這一宇宙終極問題的關鍵。而越多地了解這些宇宙起源的關鍵問題,我們越有能力更好地預測人類的未來。
今天,恒星考古迎來了全新時代,除了用郭守敬望遠鏡、蓋亞探測器等大規(guī)模巡天設備開展全天掃描式的觀測之外,我們還有詹姆斯·韋布空間望遠鏡等先進設備的助力,能夠在更廣闊的宇宙空間開展太空考古,也能看到更遙遠、更古早的神秘宇宙,甚至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將真的有能力親眼看到嬰幼兒時期的宇宙,接收到來自宇宙第一代恒星的光芒。
于我而言,恒星考古不僅是一項流程繁瑣有挑戰(zhàn)的技能,是我們窺探宇宙鴻蒙之初的一扇窗口,更是我們對周遭世界產生全新感知的路徑:我們身上的每一個原子,氫、氧、碳、鈣、氮、磷,和古老的“宇宙化石”幾乎一模一樣,都穿越了130多億年的時空,從大爆炸而來,從宇宙的起源而來。我們每個人都來自星塵,這不是“雞湯”文學,而是科學事實。
某次,一位朋友因為工作上受挫而自我懷疑極度憂郁,我便用這套理論開導她:“你身體里大約有70%是水,對應8.6%的氫,它們全都是宇宙大爆炸產生的!所以,這個120斤的你就攜帶著差不多9斤來自大爆炸的氫!完全是具有宇宙意義的重要存在啊!”朋友聽了,更難受了:“你才120斤呢!”
玩笑歸玩笑,對我來說,感受到這一點真的很酷。雖然無論是從質量、空間還是從時間演化的尺度上來說,人類相比宇宙都非常渺小,但是,從生命元素的起源上來說,我們每個人身體里都留下了宇宙大爆炸的證據,我們每個人對于宇宙都具有特殊的意義。我和你,每一個人都是。
遙想年少的自己,一心要考古這個奇妙的世界,沒想到一路“考”到了130多億年前的時空,窺見了遠古宇宙的奧秘。在今天,女博士不再是罕見的第三類人,能夠仰望星空的女性越來越多,有機會實現夢想的女性也越來越多。有人在追逐自己心中最亮的星,也有人成為了他人心中最亮的星。所以,有夢就去追吧。而我,為了追尋宇宙第一縷光,會愈發(fā)堅定地在浩渺星空中一路考古下去。
(王偉摘自《環(huán)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