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自打從浮屠山鳥窠禪師那里得了《心經(jīng)》,唐僧每遇災(zāi)難,都要靠默念此經(jīng)來平息心中的恐懼。用唐僧自己的話說,《般若心經(jīng)》是我隨身衣缽,哪一日不念?哪一時得忘?顛倒也念得來。
取經(jīng)路上,唐僧和孫悟空關(guān)于《心經(jīng)》的話頭每過幾回就提起一次。到第九十三回,西行即將功德圓滿,忽見一座高山,唐僧又犯起老毛病,擔(dān)心山險出妖怪,渾身哆嗦,嘮叨沒完。悟空打趣,說他把《心經(jīng)》忘了,唐僧就說了上面一番話。悟空卻又說,師父只是念得,不曾求師父解得。
三藏說:“猴頭!怎又說我不曾解得!你解得么?”
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p>
當初悟空雖然對鳥窠禪師不太尊敬,對《心經(jīng)》的理解卻比唐僧透徹。平頂山那一回,悟空提醒唐僧,“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黑水河那一回,悟空說,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這兩處,引的皆是《心經(jīng)》中的文字。
取經(jīng)四眾,明里唐僧是悟空之師,但我們知道,這個師徒名分是觀音強加的?!段饔斡洝返淖髡哂螒蚬P墨,在具體故事情節(jié)里,處處安排顯示,悟空實際是唐僧的老師。這一點,連唐僧自己也承認。
寶林寺月夜詠詩,是事關(guān)唐僧思想認識產(chǎn)生飛躍的一大關(guān)節(jié)。唐僧作了一首古風(fēng)長篇,講自己經(jīng)年跋涉的辛苦,盼著早日完成任務(wù),返回家鄉(xiāng)。悟空聽罷,很不滿意他還停留在“求田問舍”的檔次上,就給他講了一通陰陽盈虧的道理,“長老聽說,一時解悟,明徹真言,滿心歡喜”。像這些地方,悟空和唐僧的師徒關(guān)系,明顯顛倒過來了。
悟空號稱齊天大圣,天既可齊,哪有與人為徒之理?第一回里拜的須菩提祖師,教他一身好本事,按說該是他真正的師父。須菩提是梵文的音譯,釋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號稱“解空第一”。須菩提祖師的名稱既然源出須菩提,而且他出場時的贊詩中也有“西方妙相祖菩提”的句子,似乎確定是一位西方高僧。可是悟空初上西牛賀洲的仙山,從樵夫嘴里聽到祖師自作的《滿庭芳》,觀其“觀棋柯爛,伐木丁丁”和“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的詞意,顯然又是道士無疑。作者糅合三教,信手寫來,若有人非要較真兒,去論證書中到底是證道還是崇佛,這方面的矛盾之處可就多了去了。
作者在人名上玩了個花招,師父不是別人,正是悟空自己,謎底卻十分淺顯:這個真正的亦即他的本心,或曰真神。所以悟空求師的地方,喚做“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靈臺、方寸,都是心的別稱;斜月三星,想想秦觀的詞句,“天邊一鉤殘月帶三星”,是個拆字的字謎,謎底還是個心字。
悟空以心為師,這個意思,作《西游補》的董若雨看得最明白?!段饔窝a》第十回,悟空被困小月王的葛菡宮,被幾百條紅線團團繞住,動彈不得。危急關(guān)頭,“空中現(xiàn)出一個老人”,“用手一根一根扯斷紅線,行者方才得脫”。
悟空便唱個大喏,問老者姓甚名誰。老人卻道:“大圣,吾叫做孫悟空?!痹賳査捌饺兆鲂┦裁垂串敗?,老人回答的正是悟空過去的經(jīng)歷。結(jié)果行者大怒,以為又來一頭六耳獼猴搗亂,取棒便打?!袄先朔餍涠?,喝一聲道:‘正叫做自家人救自家人,可惜你以不真為真,真為不真!’突然一道金光飛入眼中,老人模樣即時不見。行者方才醒悟是自己真神出現(xiàn),慌忙又唱一個大喏,拜謝自家。”
在《西游記》的續(xù)書中,《西游補》的水平遠遠高出同類,看來不無理由。
(湘子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書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