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凌晨。
在這座城市的邊緣,有一片被城市遺棄的老舊住宅區(qū),像一座荒涼的孤島,后來被一些外來的流動人口利用了起來。那兒有一個饅頭店。
他身穿皮大衣,毛領子用一條破了洞的灰色圍脖系著,遮住了嘴巴。頭頂?shù)暮谏喩嗝本o壓在眼眶上,這樣他的整張臉只露著一個鼻子。在這漆黑的凌晨時分,他像影視劇里的神秘人物,充滿了詭異感。
離饅頭店越來越近了,那盞燈光融融地亮著,他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他看見饅頭店里的老人出來了。
老人雙手端著那個帶蓋兒的小盆。風雪收走了老人嘴里呼出的白色氣體。
老人把小鋼盆放在門前那張桌子案板上,然后用指頭敲了一下小盆的蓋子。在風雪的嘶吼聲中,他還是聽到了那一聲清脆的金屬聲。
老人回屋去了。
那個盆兒里有四個饅頭,是老人給他的。這已經(jīng)是第九天了。
這是個愛下雪的地方,十天有八天飄著雪花。那天也是這樣的風雪天。他又冷又餓,像一只瀕臨絕境的餓狼,從遠處一塊荒無人煙的地方走來。他衣著單薄,凍得瑟瑟發(fā)抖。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茫然地走著,白雪飄飛,卻怎么也飄不白這黎明前的黑暗。有好幾次他都想放棄了,就那樣躺下去,任憑這漫天飛雪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
不知走了多久,他終于看到遠處的那盞燈光。
那盞燈光像被霧氣纏繞著,朦朧混沌,卻足以讓他欣喜若狂。他疲憊的身心頓時迸發(fā)出一股力量,跌跌撞撞地跑向那盞燈光。
這是一所孤立存在的兩間房子,此時門縫里往外擠著炊煙。他猜測這可能是一個做早點生意的鋪子。一想到早點鋪子,他摸了摸自己貼著后背的肚子,使勁咽了幾下口水。
在沒弄清楚屋子里的狀況時,他不能貿(mào)然闖進去。他看見門前有一張長條桌子,就鉆了進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間熱氣騰騰的屋子。
過了一會兒,一個人手里拿著電筒出來了,那人用手拉了拉頭上的帽子,向西邊去了。
看見那人隱進黑暗中不見,他從桌子下鉆出來,像一只貍貓,兩步就到了門前。他把半個頭探進屋子里,屋子里熱氣裊裊,彌漫著饅頭的香味兒。
屋子里沒人。他閃身進了屋子,直奔冒著熱氣的蒸籠而去。掀開蒸籠蓋子,一屜白白胖胖的饅頭熱氣騰騰地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頓時他眼放綠光,里面流出熱辣辣的液體來。他伸手抓起兩個饅頭,用另一只手攏在懷里,又抓了兩個。就在他轉(zhuǎn)身想離開的時候,他看見了搭在椅背上的皮大衣,他拿起來就往自己身上披。
這時,他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來,一下子驚得目瞪口呆。
老人彈完小盆的蓋子已經(jīng)回屋,并將房門關上了。他無須緊張慌亂,他慢慢地向桌子走過去。自從第一次和他照了面,老人每天把饅頭放在這個小盆里等他來拿。老人應該把他當成流浪漢了。
他掀開蓋子,看著四個暄軟熱乎的饅頭,又想起第一天與老人撞上的情景。
聽見腳步聲,他轉(zhuǎn)過身來,沒有完全披到肩頭上的皮大衣掉了下去,手里的四個饅頭也掉了下去。他看見一個頭發(fā)和下巴頦上的胡須都花白的老人。
老人正用一雙蒼老的驚詫無比的眼睛看著他這個不速之客。他把右手伸進褲兜里握住了那把匕首。
老人與他對視了幾秒鐘后,似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老人的眼里帶著疼惜與憐憫走近他。他的心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似的,握著刀把兒的手熱而潮濕。老人彎下腰撿起四個饅頭放在一邊,又在籠屜里拿出四個饅頭放在他的手里。老人再次彎下腰撿起皮大衣,披在他的身上,然后老人指了指門口,示意他可以離開了。就在他要出門時,老人說,明天這個時候你還來吧。
第二天他猶豫了很久,最終抵不住肚子對食物的渴望,又來到老人的饅頭鋪前。他還是沒敢輕易走近,他害怕老人算計他,他躲了起來。
他看見老人兩次掀開門簾看外面,過了一會兒,老人端著一個帶蓋兒的小盆出來了。老人把小盆放在桌子上,用指頭敲了一下小盆的蓋子,之后老人回屋去了,再也沒出來。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地走過去,掀開盆蓋,發(fā)現(xiàn)里面是四個饅頭。他把饅頭揣進懷里,轉(zhuǎn)身跑了。
今天他并沒有急著走開,他沖著那扇門慢慢地跪了下去,然后磕了三個頭。他拿走了饅頭,同時把一張折疊的報紙放在小盆里,蓋上蓋子。他重新回到剛才隱身的地方。
老人出來了,掀開盆蓋兒,這是老人幾天來的習慣性動作,大概是看看他把饅頭拿走沒有。老人看到了他放在盆里的東西。
那張報紙上刊登著一個逃犯的通緝令,懸賞五萬元。看著老人快步向屋子走去,他才離開。
第十天的凌晨他又來了。今天無雪。老遠他就看到那盞燈了。今天的燈光很清澈,沒有蒸汽縈繞。那個小盆依然靜置于那張桌子上,像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那兒等他來。
他掀開小盆的蓋子,里面只有一個饅頭。饅頭下面是一張拳頭大的硬紙片。
門突然大開,燈光泄了出來。老人出現(xiàn)在門口。
他看清了紙片上的字:孩子,吃完饅頭,去自首吧!
他瞬間淚目。為了不讓老人看見,他低下頭開始吃那個饅頭。他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饅頭上。
吃完饅頭,他環(huán)視一下四周,東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抹魚肚白,樹的、殘缺墻壁的暗影重重疊疊,他能感覺到那些暗影后面有人藏身。
他猛地用手一劃拉,小盆落在地上,“咣當當”地打了幾個滾。他一把扯掉脖子上的圍脖,甩掉頭上的鴨舌帽,強硬的北風撲到他的臉上,逼退了他的眼淚。
他從懷里掏出那把匕首,面露兇殘之色,向老人走去。
老人沒有驚慌,用蒼老而慈祥的目光看著他。就在那把刀抵到老人胸口時,老人問,為什么不去自首?他壓低聲音說,謝謝您的饅頭!拿到賞錢回家安度晚年吧。
幾個人影迅速包抄過來。他兇狠地說,少廢話,把錢拿出來!
一個人影像一只捕獵的老鷹撲了過來。他的手一松,匕首“咣當”一聲,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