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寶
有一天, 老譚很神秘地對我說: “你說, 要是把鐵道線上的所有生靈, 包括動物啦, 昆蟲啦, 都養(yǎng)起來, 那是什么陣式?”
這個想法挺讓人著迷, 我想象不出養(yǎng)一群這些東西會是什么場面。 春天的夜晚非常迷人, 清風(fēng)吹過, 帶著冬雪融化的味道。
長長的鐵道線, 成為生靈們經(jīng)常光顧的處所, 石子縫隙就是各類昆蟲的巢穴。 火車從遠方開來, 然后到遠方去, 火車上拉的糧食, 有時會從車皮的縫隙里遺落, 這成為鳥類、 兔子及其他動物的食物來源。 自中國擁有第一條鐵路的一百多年里, 鐵路沿線, 一個小型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造成的食物鏈由此產(chǎn)生。
鐵路石子縫隙中藏著許多蟋蟀, 當(dāng)屬青蟲最好。 當(dāng)然, 黃蟲也有好斗者, 極品黃蟲麻路像瓜絲, 斗線節(jié)節(jié)開花, 如同竹節(jié), 人稱竹節(jié)麻路。 我不懂如何斗蟋蟀, 抓了兩個在瓶子里, 它們也不咬, 只是亂竄, 個大的反而讓個小的嚇得不行。
老譚懂的東西不少, 可惜, 就是紙上談兵。 值夜班時, 閑下來, 我就舉著燈觀察蟋蟀的活動, 黑亮, 觸須擺動, 讓人想起戲臺上的大圣——每一次看到大圣頭頂上的那對翎羽, 我都會想到蟋蟀, 蟋蟀一跳, 也如同猴子一樣靈活, 甚至更快。 恍然大悟, 孫悟空的原型靈感, 會不會由一只著名好斗的青蟲得來? 誰知道呢。 斗個蟋蟀, 也真不算個簡單的事兒, 小時候沒有人教過如何斗蟋蟀, 長大了也就玩不了, 也不算啥遺憾的事兒。 老譚也不懂如何斗蟋蟀, 這讓我覺得, 我不懂就沒什么可丟人的了。
鐵道上還有各種叫不上名字的昆蟲, 也有螻蛄, 這東西長得肥胖, 像很好吃的樣子。 將它抓到手里, 它的兩只大鉗使勁向外掰你的手指, 勁兒挺大。 玩夠了, 就放了, 放進菜園里, 它跑得飛快, 在黑色的泥土上, 顯得干凈漂亮, 不一會兒, 它就鉆進泥土里, 再也不見了。 真不知道這東西是否可以吃。 后來, 在許多文人雅客的畫中, 常見有畫草蟲的, 有蟋蟀, 有蜻蜓, 也有畫螻蛄的, 只是輕輕的赭石, 一點, 一點, 細(xì)筆勾出胖肚子, 還要畫上網(wǎng)翅, 黑爪子, 尾尖很細(xì), 修長得若無其事。挺好看。 倒是畫蝴蝶的, 我覺得挺無趣, 因為蝴蝶這東西, 總讓人想起毛毛蟲, 特別是蜇人的洋辣子, 挺煩人。 畫蟬的也多, 畫得都像,總讓人想起 “聒噪” 一詞, 還有熱, 夏天的蟬叫個沒完沒了, 天越熱, 它叫得越歡, 它就不怕熱? 夜晚, 我們提著信號燈到樹上找蟬蛹,一個一個爬到樹上, 黃亮黃亮的, 回家用水清洗一下, 進油鍋炸成金黃色, 味道說不上特別, 總之, 我不怎么喜歡吃。
倒是沒見過有畫螞蟻的, 這東西, 畫大了嚇人, 畫小了, 得用放大鏡, 也是挺難為人的。 蜜蜂好, 一個小點子, 赭石一點, 再用毛絨的筆尖掃出一對翅膀, 畫上的蜜蜂也是靜悄悄的, 不惹人煩, 看了喜歡。
老譚知道我畫畫, 總讓我給他畫一幅牡丹圖, 還要畫上蝴蝶的。 我不會畫牡丹, 更不會畫蝴蝶。 而且, 我不大用顏色, 墨牡丹倒很雅, 墨蝴蝶好看嗎? 老譚撓撓頭, 他想不出墨蝴蝶是啥樣。 也就作罷。 我倒是暗暗覺得搞笑, 像老譚這樣少言寡語的人, 竟然喜歡蝴蝶。
有一天, 火車司機在電話里喊撞人了, 要車站處理。 那天, 車站民警老王不在, 老譚領(lǐng)著我去事故現(xiàn)場。 說實話, 我真不想去, 我參加工作不久, 不敢看那血腥的場面。 老譚不管這些, 拎著燈, 在前面走。 上大橋, 一條野狗蹬翻了石頭, 石頭滾落到河里, 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老譚照著河面, 黑色的河水泛著漣漪。
在鐵道旁邊, 看到了死者, 頭向懷里扭著, 青色的衣服上泛著血跡。 老譚摸了摸那人的衣兜, 摸出兩塊糖, 他扒開一塊, 填進嘴里。 他扭頭對我說: “去村子里, 找大隊, 讓他們大喇叭喊一下, 看誰家缺了人。 我在這里等著。”
我逃跑似的, 跑向附近的村子……這事過去近三十年了, 我一直不明白, 老譚為啥吃那塊糖。
干活時, 當(dāng)坐在鐵路旁邊, 會聽到各色的蟲鳴。 月亮掛在天上, 云朵慢慢飄向遠方。 有時, 可以看到天空中無聲 “游過” 的飛雁。 除了這些, 不知啥時候, 鐵道兩旁還會生出個大的蜘蛛, 綠色的底子, 是那種鮮綠, 綠得鵝黃, 底子上布滿七縱八橫的線條, 像京劇里的臉譜, 挺嚇人的, 一看就是有毒的, 織一張大大的網(wǎng), 許多蚊蟲被黏在網(wǎng)上。 后來, 老譚不知從哪里買了一些蜘蛛, 用棉布盒子裝著, 放在行車室的鐵櫥子里養(yǎng)著。 老譚的鐵櫥子像一個魔盒, 里面塞著各種東西, 小人書、 小木盒、 疊得四四方方的抹布, 搖把子電話零件,信號工區(qū)拆下來壞掉的繼電器元件、 小收音機。 里面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甚至還有別人寫給他的情書。 有一次, 老譚出去干活了, 我們偷偷看了他新收到的一封信。 信里寫道: “你是一個好人, 會找到自己心儀的女孩的。 我們不合適。 希望成為好朋友?!?他再次被女孩子拒絕了, 那是同事剛剛給他介紹的一個鄉(xiāng)村教師。 那些年, 老譚見了好多對象, 都沒成。 真是奇怪。
有一次, 我也被邀請和老譚一起去看對象——我實在不知道他那天是去相對象, 如果知道了, 我才不會去做電燈泡。 我和老譚去同事家吃飯, 喝的是坊子酒廠的板橋原漿, 據(jù)說有七十度, 酒, 裝在一個大大的塑料桶里, 同事小心地倒進酒壺里, 用熱水燙了酒。 分到我們的杯子里。 好喝, 一入肚, 像一道閃電一樣滑進口腔, 一路滑下去, 肚子里頃刻間就暖和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喝那么高度數(shù)的酒, 至今還記得非常清楚。 酒才喝了兩杯, 同事妻子領(lǐng)進一個女孩, 女孩很高, 戴著眼鏡, 也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 老譚顯得局促, 有酒遮著臉, 反正都是通紅。 女教師很大方, 問他, 平常喜歡干啥。 老譚說: “讀書?!?/p>
這引起了女教師的興趣, 問他, 都讀啥書呀。 老譚說: “《西游記》, 還有小人書。”
女教師當(dāng)即哈哈大笑起來。 至今, 我都覺得意外, 她有啥好笑的?
過去了許多年, 我和老譚一起喝酒, 老譚說: “當(dāng)年, 我們一起去見的那個女教師, 人家那天看好了你。 嗯, 你知道?”
我差點把酒噴出來, 真是無妄之災(zāi), 我他媽就是跟著蹭了一次酒, 弄出這事兒來?
老譚其實不老, 只比我大兩歲。 不過是長得少年老成罷了。 那一年, 老譚開始養(yǎng)起了蜘蛛。 每次下班前, 老譚要放幾只面包蟲在盒子里。 他養(yǎng)的蜘蛛不織網(wǎng), 只知道吃。 也許有一天, 會長成蜘蛛精, 搖身一變, 就鉆進 《西游記》 的臺詞里, 一只肥胖的大蜘蛛, 面對變成一只蟋蟀的孫悟空, 它們誰能戰(zhàn)勝誰?
老譚有一本線裝的 《西游記》, 都快被他翻爛了, 孫悟空的臺詞他記得很多。 “就入此山, 打聽有多少妖怪, 是甚么山, 是甚么洞,我們好過去?!?老譚一臉愁苦, 眼睛轉(zhuǎn)著, 不像行者, 倒像一個吃了酸果子吐不出來的小和尚。 老譚很少笑的, 更顯得少年老成。
一九九四年夏天, 許多個夜晚, 我和老譚拿著玻璃瓶子到站臺上捉蝎子。 潮濕的夜晚,許多蝎子會從石縫中爬出來, 爬到站臺的石壁上, 或者就順著墻角、 舉著高高的尾刺, 騎士一樣爬行。 許多蝎子的脊背發(fā)青、 肥碩異常。遇到母的, 就放掉, 母蝎子很好區(qū)分, 脊背開裂, 背著一排白嫩的小蝎子。 這樣的蝎子不忍心捉。 其他的, 用筷子夾入瓶子里, 一晚上能抓一二百只, 抓了也沒啥用處, 泡酒, 可能泡得太多了, 我和老譚喝過一次, 第二天開始拉肚子, 嚇得我和老譚把酒和蝎子都倒了。 油炸, 其實也沒啥味道。 最后, 似乎就是為了抓蝎子而抓蝎子了, 老譚在東面找, 我去西面找, 都裝瓶子里, 回到行車室, 倒盆子里, 一條一條數(shù), 比比誰抓得多, 誰抓的個頭大, 老譚用鑷子輕輕夾出肚子大的, 說: “這只一看就是母的, 要下仔了, 放掉?!?每一次, 我都比老譚抓得少, 盡管, 我們都不知道抓這東西有啥用——多么無聊與無趣的生活。 當(dāng)然, 有時我也抓了蝎子和蟋蟀放在一個瓶子里, 巨大的蝎子彈動尾刺, 把玻璃瓶子扎得叮當(dāng)響。 它總是扎不準(zhǔn), 不過, 用不了幾下, 那蟋蟀就完了, 伸直了腿, 肚子朝天, 很快就成了蝎子的美食。 蝎子不懂感恩, 不會感謝我為它準(zhǔn)備了食物。 這個無趣, 就用筷子再夾一只壁虎進去, 壁虎倒不怕蝎子, 因為, 它似乎從來不認(rèn)識這個舉著個旗桿的家伙, 伸口去吞, 天! 被蜇著了, 飛快地跳到一邊, 不行, 蝎子攆著蜇它, 又將尾刺彈得玻璃瓶叮當(dāng)響。 一會兒, 壁虎就奄奄一息了, 可憐。 再放一根紅黑的大蜈蚣, 蜈蚣似乎不大怕蜇, 但也不主動出擊, 兩個東西在瓶子里亂爬, 相遇了也不交手, 沒意思。
鐵道兩旁種滿了莊稼, 夜里, 原野飄滿了玉米的清香, 引來無數(shù)個閃著藍光的金龜子,它們趴在玉米須上, 狠狠地將頭扎進玉米芯里, 大口大口吸食著玉米的漿液。 我和老譚提著小水桶, 鉆進玉米地, 輕易就能捕獲它們。泡了水的金龜子飛不起來, 只能在水面上打轉(zhuǎn)兒, 一會兒喝飽了水, 就沉了下去, 淹死了。捉回來的金龜子去翅, 然后洗凈, 晾干后下鍋油炸, 好吃。 老譚炸這東西有一套, 焦黃, 脆生, 像花生米。 吃幾個還可以, 吃多了不行,太油膩。
除了這些, 原野的上空盤旋著各類飛鳥,翅膀巨大, 帶著風(fēng)聲。 枯黃的草一直在搖, 天色陰沉, 漫長的冬季到來之前, 我們已經(jīng)生起爐火。 老譚仰臉看著天上的大鳥, “總有一天, 我會打下它, 吃肉?!?老譚吐出一口氣說。
莊稼收割, 野兔再無藏身之處, 它們從來處返回, 一蹦一跳, 發(fā)現(xiàn)有人靠近, 似乎自己嚇著了自己, 一躥老高, 像一匹微型的戰(zhàn)馬,揚起蹄子, 一溜煙跑掉了。 那一年, 鐵路沿線的村子里組織了專門的打兔隊。 初冬季節(jié), 每人手里扯一張大網(wǎng), 將一片棉田圍起來, 一邊敲鑼, 一邊慢慢收縮。 藏在干枯的棉花田里的兔子被驚嚇, 四處亂竄, 最后, 只能鉆到網(wǎng)里。 當(dāng)?shù)厝顺酝萌獠环叛?只是簡單收拾一下內(nèi)臟, 剁成大塊, 小火慢燉, 燉得差不多了,再放進青蘿卜, 味道不錯。 這是老譚的做法,別人捉到兔子, 老譚會買一只, 中午給我們改善伙食, 嘗嘗鮮。 老譚很大方, 也實在是個很會做飯的人。
老譚說, 大雪之時, 野兔會深陷雪中, 不能自拔, 任人拎著耳朵帶走。 小時候, 我信了這個謊言, 順著兔子的腳印在雪地里艱難追尋兔子的蹤跡, 一次又一次, 非常奇怪, 我從來沒有追到過一只野兔。
鐵路兩旁總會出現(xiàn)野狗, 它們順著鐵路流浪, 低垂著頭, 眼睛躲閃, 對于人類, 它們不再信任。 只有火車的燈光吸引著它, 火車去往的遠方吸引著它。
還有一些傻野雞, 它們?nèi)宄扇旱卦阼F路上覓食, 火車到來, 驚嚇了它們, 明亮的燈光吸引著它們迎著燈光飛去, 往往, 被撞得血肉模糊。
還有貍貓——金錢豹一樣的皮毛, 體形修長, 任誰看了一眼, 都不會錯認(rèn)為家貓, 哪怕是死的, 你也會被它骨子里的冷酷驚到。 我和老譚在集市上見過這樣一只貍貓, 它被獵人誤殺, 爪子鷹嘴一樣鋒利, 牙齒尖利。 它被掛在墻上, 尾巴粗長, 毛發(fā)鮮亮。 可憐它不幸誤入了獵人用來套野兔的圈套。 這只壯年貍貓一直被掛在集市上, 無人問津。 下起了雪, 雪花落在它的尸體上, 很快就融化了。 老譚吐出一口氣, “唉, 這東西, 真好看?!?/p>
老譚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說的是, 鐵道兩旁, 零星地臥著一些墳塋, 里面住著兇猛的野獾, 這樣的東西總是住在墳里。 有一陣子, 火車站上總出現(xiàn)一個白胡子老頭, 他一身白衣,白發(fā)飄然, 悄無聲息地坐在車站條石臺階上看著來往旅人, 像在等待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朋友。 終于有一天, 一個獵人出現(xiàn)了, 他背著紅纓槍, 手臂上裹著獸皮, 臉上帶著野獸抓咬留下的疤痕。 獵人走到老人面前, 瞇著眼, 像看著自己的親人。 白胡子老頭慢慢站起身來, 目光冰一樣寒冷, 面色沉靜, 迎著夕陽, 慢慢走向原野。 獵人并不跟著, 只是放下行囊, 拿出磨刀石, 先是磨亮了自己的短刀, 然后, 再磨紅纓槍。 一切就緒, 天色已晚, 枯黃的月亮懸在天上。 獵人隨著白胡子老頭的腳步, 走進遼闊的荒原。 荒原中立有一冢, 冢子的門洞大開。 獵人扔下行囊, 一手提著紅纓槍, 一手握著短刀, 彎身走進洞中。
頃刻間, 冢子里傳來廝打之聲, 下起了大雨, 剛剛升起的月亮被大雨洗涮得更加明亮,七彩的云朵不斷涌向遠方。 大雨沖刷著墳冢,雨聲掩蓋了廝殺的聲音。 終于, 獵人渾身是血地從洞口爬了出來, 紅纓槍只剩下槍頭, 短刀也斷掉。 獵人的臉上添了幾道更深的傷口, 這些將會成為他臉上新的疤痕。 獵人無比虛弱,幾乎是匍匐著爬回車站。 他忘記了自己遺落的行囊。
第二天, 朝陽初上, 早班車站臺上, 人們再次見到那白胡子老者, 他的臉色蒼白, 傷了一條手臂, 用繃帶吊在胸前。 他的身后, 跟著一家四口, 兒子、 兒媳、 老伴和孫子。 孫子很小, 眼睛黑得透亮, 等車的時候, 他在奶奶的懷里睡著了。 車站候車室的門口, 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攤雨后的血跡。
有人知道, 那是受傷的獵人留下的……
冬天下起了雪, 老譚坐在爐火旁邊, 一臉凝重, 通紅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 把他的影子投到后墻上。 老譚用火鉤將爐子封好, 從墻上摘下長槍, 把火藥瓶裝進口袋, 把槍砂裝進口袋, 把改裝后的信號燈掛在腰上——那時的信號燈像一把水壺, 底座里裝著半塊磚頭一樣大小的鹽酸電池。 分大頭、 小頭。 大頭里面裝著碗一樣的搬機, 搬過來, 紅的, 搬過去, 綠的, 再搬一下, 是白燈。 鐵路信號, 燈語很多, 一種燈光代表一個指令。 小頭比較聚光,得細(xì)心調(diào)試, 直到將燈碗聚到中心處, 打出的燈光又遠, 又亮。 剛參加工作, 調(diào)燈, 是必修課。 要看誰的活干得怎么樣, 不用盯著他, 只看看他手里的燈光, 還有信號旗干凈不干凈,就行, 這些都是人手一份的, 不混用, 上班第一天, 站長就把這一堆東西塞進我的懷里,說: “去吧, 跟著師父好好學(xué)?!?/p>
老譚就是我?guī)煾浮?我抱著這一堆東西走到他面前, 他將旗子抖開, 甩了一下, 說: “洗一下。” 我心想, 假干凈呀, 新的, 洗什么?盡管這樣想, 我還是把旗子用肥皂洗了, 用夾子夾在曬衣架上, 很快就干了。 旗子很薄, 是鵝毛織成的, “為什么要用鵝毛? 因為有時干活, 遇到下雨, 旗子不容易濕, 打出的手信號才清楚。” 老譚細(xì)聲慢語, 一邊說著, 一邊鋸臺球桿——車站有一間臺球室, 里面好幾根不能用了的臺球桿, 老譚從窗戶伸進手, 抽出一根, 站長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 老譚的手很巧, 鋸出兩根旗桿, 頂在辦公桌上, 用小刀, 嗞啦嗞啦地刮著, 直到把兩根棍子刮得一樣粗細(xì), 伸進旗里, 塞得緊緊的, 不會一甩就把旗子甩掉了。 從那天開始, 我養(yǎng)成了每一個夜班都要洗一下旗子的習(xí)慣。 紅旗、 綠旗, 洗完了, 用夾子夾了, 吊起來, 天亮了, 旗子也干了, 插上旗桿, 左手紅旗, 右手綠旗, 拎著出門接車。山風(fēng)浩蕩, 從北吹來, 一只野兔, 一蹦一跳地在光禿禿的原野上跑著。 老譚緊盯著它, 一直到兔子上了山坡, 鉆進枯草里, 不見了。
洗過水的信號旗皺皺巴巴的, 但是, 握在手里, 真清爽。 有些人, 信號旗從來不洗的,臟得沒法看了, 就扔掉, 換新的。 這樣的人,干不出啥利索活。 師父老譚瞧不起, 我也瞧不起。
夜晚, 老譚扛起槍, 去打兔子。
改裝過的信號燈掛在他的腰上, 來回晃著, 我拎著我的信號燈, 跟在他的身后。 據(jù)說, 兔子見到燈光, 會順著光柱逃跑, 那時,舉槍就是。
腳下的原野泛著藍色的光芒, 霜花撲滿了枯枝敗葉, 我們從山坡下往上走, 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兩只大鳥飛向天空, 我舉著燈光照向它們, 它們四散沖著月亮飛遠了。 老譚的槍一直舉著, 并沒有開槍。
他放下槍, 嘴里嘟囔著: “差點沒嚇?biāo)牢?。?/p>
回到屋里, 老譚將槍掛到墻上, 依然坐到爐子旁邊。 這天他的運氣不好, 沒有遇到一只野物。
夜班是漫長的, 行車室控制臺上的光帶一閃, 一閃, 電臺嗞啦嗞啦地響。 沒有活的時候, 我拿出小硯臺, 鋪一方小羊毛氈, 開始練字, 老譚站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看著。 來活了,我拎著燈出去干活。 回來, 老譚坐在我的位置上, 手里拿著我的毛筆在端詳, 捻著毛筆頭,按壓著毛筆的彈力。 那筆似乎是江西進賢筆莊的, 不貴, 用起來很順手。
每一個夜班都要到火車的屁股后面 “撂閘”, 通俗來說, 就是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后面看看火車是否全部通了風(fēng), 查看一下火車制動性能是否完好。 如今, 這個活已經(jīng)很少了, 有了電子產(chǎn)品替代人工了。 我獨自一人走向原野,順著火車前行。 夜晚寂靜無比, 只有燈光陪著我, 有時, 會看到那只紅毛狐貍, 燈光一照,它的眼睛像黑夜燃燒的火焰。 它正在伏擊鐵路溝里覓食的田鼠。 夜梟嘎的一聲叫起來, 飛到電線上落下來, 嘎嘎嘎地發(fā)出一串 “笑聲”。
有一次, 在雪夜, 我遇到過一個夜奔女,讓我想起 《紅拂夜奔》, 簡直像得不行。 漫天飛雪撲到臉上, 燈光被雪花撲滿, 大風(fēng)呼嘯,我裹著棉衣深一腳淺一腳前行, 隱約看到風(fēng)雪的鐵道線上有一個人影, 用燈一照, 嚇得我差點把燈扔掉, 這個女人, 穿了一身紅衣, 從頭到腳都是紅的, 鮮艷得像雪地里的一道傷口。我喊她, “下來, 下來, 危險?!?/p>
她好像沒有聽到般, 徑直走遠。 風(fēng)雪一會兒就將她的身影掩蓋了。 我似乎出現(xiàn)了幻覺?;氐叫熊囀?, 我推門就喊: “真嚇人呀, 有一個紅衣女, 在鐵路上走!” 老譚看了我一眼,努了努嘴, 我回過頭, 看到門后正站著那個穿著一身紅的女人。
我搬了一張椅子, 讓她坐下。 她垂著頭,坐下來, 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臉。 下半夜, 我們開始做飯。 將肉切成條, 打四個雞蛋, 切一綹韭菜。 行車室正中的火爐奇旺無比, 爐膛燒得火紅, 鐵鍋支上, 很快就熱起來, 倒上油, 放上肉, 翻炒兩下, 添上水, 一開鍋, 澆上蛋花,再開鍋, 放入韭菜, 出鍋。
再下面條, 特意多下了些, 要算上紅衣女的那一份。 整個晚上, 她一直垂著頭, 一聲也不吭。 我為她洗了一個碗, 先給她撈了一碗面條, 倒上鹵子, 放在她面前。 垂著的頭發(fā)里,看到她閃動的目光。 吃了飯, 女人到水龍頭下, 把碗刷了, 放回原處。
第二天, 我給她村子里打了電話, 很快,她的家人就把她接走了。 她從三十里外的村子跑出來, 在結(jié)婚的當(dāng)晚。 我只知道這些, 還有一個叫白家營的村名。
一天, 老譚提著一只被火車壓扁了的黃鼠狼進門, 北風(fēng)凍紅了他的臉, 像喝了酒。 他把黃鼠狼的尾巴剪下來, 扔進盆里, 細(xì)心地清洗完, 晾在窗臺上。 火車很少壓到黃鼠狼, 它們非常機靈, 鐵路溝里它們排著隊前行, 遇到人, 領(lǐng)頭的會站起身子, 眼睛黑亮, 盯著你,小鼻子也是黑的, 毛發(fā)油亮, 很招人喜歡。 我一直想養(yǎng)一只這樣的寵物, 不過是想想, 沒聽說過誰養(yǎng)黃鼠狼的。
不知老譚在哪里搞到了一塊潔白的羊皮,據(jù)他說, 是山羊毛。 他將羊毛慢慢拔下來, 泡在清水碗里, 羊毛整齊地浮在碗里, 讓人想到白胡子仙人。 沒想到老譚有一個小小的工具包, 還有一只熬膠的小鐵碗, 用蠟把松香融化, 用玻璃排上羊毛, 齊刷刷的, 毛鋒向外,根部朝里, 又從黃鼠狼的尾巴上拔一撮毛, 也泡在清水碗里, 整齊地覆在羊毛上, 也是毛鋒朝外, 根部朝里, 排好后, 用小鑷子輕輕將毛卷起來, 再用小鑷子用線把毛捆緊, 根部蘸上松香, 吊在陰涼處, 晾干。 老譚找到一支廢筆, 將筆尖拔掉, 用細(xì)砂紙把筆管磨了, 用小刀將頭部刮得干干凈凈, 然后, 在筆管頭上抹一圈白乳膠, 晾好的筆尖按進去, 用紙擦掉殘余的乳膠。 他把新做成的筆遞給我, “試試?!?/p>
我研了墨, 寫下一個 “新” 字, 別說, 老譚做的筆, 挺順手。
春天里, 松樹上的鳥巢里發(fā)出斑鳩咕咕的鳴叫聲, 小斑鳩的絨毛細(xì)軟, 風(fēng)一吹, 像柳絮一般輕柔。 車站民警老王撿到一只 “光腚” 麻雀, 用針管給它喂奶和小米粥。 小家伙長得很快, 似乎轉(zhuǎn)眼間就長大了, 老王走到哪, 它就跟到哪, 在他的頭頂飛來飛去, 一招手, 它就落在老王的肩膀上。 見了外人, 小麻雀就飛到櫥柜頂上, 歪著腦袋盯著來人。
老王還養(yǎng)了一條警犬, 名字叫大車, 這個名字誰叫也不好使, 只有老王一叫, 警犬才會跑過來, 沖著老王搖尾巴。 我們習(xí)慣了將火車司機稱作 “大車”, 老王給他的警犬起這樣的名字, 讓火車司機很生氣, 找他理論。 老王有點不好意思, 說, 那咋辦?。?火車站的警犬,不叫大車, 叫啥呢? 給它改名, 它也聽不懂呀。 司機紅了臉, 說老王存心埋汰火車司機,不改名, 就殺了狗吃肉。 老王或許真的覺得這個名字起得不咋樣, 只好給他的警犬新起了個名字, 小車。 后來, 車站調(diào)來一位新站長, 姓車。 幸而, 那時, 老王已經(jīng)退休, 牽著狗回家了。
火車道還沒有全封閉以前, 鐵道線上總出現(xiàn)意外傷亡, 老王值班要負(fù)責(zé)處理事故, 將死者的遺體移出鐵路, 拍了照, 到車站附近的村子里查找死者姓名。 老王就讓小車在死者旁邊站崗, 小車一步也不離。 有一次, 老王臨時有事兒, 回了車站, 同事要叫小車跟著回去, 咋叫也不好使。 沒辦法, 只有老王回去, 小車一蹦老高, 圍著老王轉(zhuǎn), 跳到老王的自行車上,老王騎著自行車, 小車蹲在后座上, 像一對一輩子的好哥們。
那一年, 開始收槍。 老譚將槍交給了老王, 老王登了記, 在手里掂著老譚那把黑亮的槍, 還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槍筒, “你放過這東西?”
老譚苦笑著搖頭, 說: “想放, 膽小, 一次也沒敢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