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幾只家雀兒在教室的窗外嘰嘰喳喳,似乎在通知同學們,可以出去堆雪人啦。西北風可沒這好心腸,大吼大叫,順著窗戶縫氣呼呼地直往屋里鉆。鐵爐子立在教室中央,爐內煤火慢吞吞地燃燒著,好像被寒風嚇破了膽。
教室仿佛冰窖,寫字凍手,有的同學把手套戴上了。韓一水卻沒法這樣做,因為他戴的是母親做的手悶子,只有兩個指套,除了大拇指,其他指頭都并在一起。手悶子雖然比手套暖和,卻不能戴著寫字,遭到了韓一水的嫌棄。
教室越冷,韓一水越盼放學。韓一水的家在黑水屯,離學校有十多里地。放學后,有一輛大客車專門送他們這些外村孩子回家。大客車是從城里退役下來的,又老又丑,四處漏風,并且病病歪歪,動不動就壞。
大客車今天千萬別出事,韓一水坐在教室里暗暗祈禱。誰承想,怕什么來什么。放學前,班主任告訴大家,大客車有點故障,學校已經(jīng)通知家長來接他們放學。
韓一水好不沮喪,也不知道家里誰來接自己。錢立武卻滿不在乎,他家里有一輛摩托車。他跟同學們打賭,肯定是他爸騎著摩托第一個來接他。不過他輸了。第一個來的家長是韓一水的二哥韓一山。他比韓一水大三歲,高個頭,大眼睛,只要有人欺負韓一水,他那英姿颯爽的身影便會出現(xiàn)在校園里。
韓一水瞅了一眼錢立武,得意洋洋地跑出教室。一高興,竟然把手套忘在了教室。
路上,韓一水坐在自行車的后座,雙手縮進棉襖袖子里。由于沒把著車后座,自行車拐彎時,他身子不由一晃,從車子上掉了下來。
怦怦怦,韓一水的心一陣猛跳,雖然摔得不重,卻嚇了一跳。恰好這時,路旁的樹上飛起一群家雀兒,好似一片烏云,從一棵榆樹飄向另外一棵榆樹。
韓一山停下自行車,見弟弟沒有戴手套,責備道:“記性總這么差。”說著,把自己的手套給了韓一水。
韓一水嘻嘻一笑,把手套戴上。他只顧著自己,沒想到韓一山雙手握著車把,被寒風狠狠欺負了一路。
到家后,母親已經(jīng)做好晚飯,是酸菜土豆條湯和大餅子。韓一水噘著嘴:“又是酸菜。”
母親笑笑說:“酸菜心給你留著呢?!?/p>
一入秋,母親就腌了一缸酸菜立在外屋地,上面壓著塊大石頭。這一缸酸菜能從立冬吃到立春,把韓一水吃得極其膩煩。不過,母親每次切酸菜時,都把菜心給韓一水留著,用它蘸白糖吃,在那個貧困的年月里,也算上乘的零食了。
韓一水吃酸菜心蘸白糖時,聽到韓一山跟母親說,他的手凍壞了。韓一水也沒太在意,直到第二天早晨見到韓一山的手腫了起來,才后悔昨晚為什么要戴哥哥的手套。母親慌了,買不到凍傷膏,試著用各種偏方,結果韓一山的凍傷非但沒好,還嚴重起來,手都爛了。
韓一水把哥哥手被凍傷的事告訴了錢立武。錢立武出謀劃策說,把家雀兒的腦漿燒成灰,治凍傷最有效。韓一水一咧嘴說,那也太殘忍了。錢立武白了韓一水一眼說,吃烤家雀兒時,你咋不說殘忍?
家雀兒是北方常見的留鳥,學名麻雀。數(shù)九寒天季節(jié),很多鳥都拖家?guī)Э谶w徙到南方,家雀兒卻倔強地留下來,在野外的雪地里覓食。勇敢、堅強、熱愛家鄉(xiāng)是家雀兒的優(yōu)良品質。然而黑水屯人可不考慮一只鳥啥品質,對他們來說,家雀兒就是一塊飛在天上的肉。
在黑水屯,不管大人小孩,都把打鳥當成樂趣。夏天時,他們把夾子下在水坑旁,一天能打幾十只家雀兒,回家煎著吃。冬天時,夾子改成滾籠,餌是金黃的谷粒,只等著饑腸轆轆的家雀兒上當,它們只要一啄谷粒,就會翻身滾入籠中。此外,彈弓也是打鳥的武器,子彈是泥球,或者從自行車卸下來的鋼珠。打在鳥身上,即便不當場一命嗚呼,也會身負重傷。只是,這些手段韓一水一樣不會。
韓一水跟錢立武商量,能不能幫他打幾只家雀兒。錢立武神氣起來,當即說,除非你幫我寫十次作業(yè)。韓一水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錢立武也沒有滾籠和彈弓,但他有另外的絕招,就是掏鳥窩,用他的話說,那是滅門。黑水屯家家戶戶都是干打壘,矮墩墩的厚山墻,黑泥抹的屋頂。唯有村委會是磚瓦房,高高大大,屋頂鋪著紅瓦,許多家雀兒便在那些紅瓦下安家落戶,傻乎乎的,還以為人們不知道。
是夜,韓一水與錢立武各拿一個手電筒,悄悄朝村委會走去。土路上的積雪很厚,兩個孩子腳下不由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韓一水擔心驚動熟睡的家雀兒,放輕腳步。錢立武回過臉說:“放心,那些鳥都睡了。一會兒你看我怎么把它們堵在被窩里。”
說話間,他們來到村委會院墻外。錢立武雖然有些胖,身子卻靈活,嗖嗖幾下就爬上墻頭。韓一水將手電筒塞進褲兜里,也翻上墻。隨后,他們踩著墻頭,一步步挪到房下。房頂距離墻頭也就一米多高,錢立武毫不費勁爬了上去,蹲在瓦片上,目光四處游移。
濃濃的月色仿佛在紅瓦之上灑了一層銀白的霜,給這個寂靜的夜晚又平添了幾許寒意。韓一水盯著錢立武的背影,既緊張又興奮,此外,還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大概剛才錢立武說到被窩時,讓他聯(lián)想起自己和家人夜里睡覺時的情景。
忽然,錢立武迅疾地揭開一片瓦,同時用手電照了過去,果然是個鳥窩。兩只熟睡中的家雀兒驟然被驚醒,強烈的手電光晃得它們睜不開眼睛,還沒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只胖乎乎的大手就伸過來,緊緊抓住一只家雀兒。另一家雀兒察覺到危險,哀鳴了一聲,逃走了。
錢立武站起身來,返回到墻頭,一臉得意地說:“怎么樣,掏鳥窩我是高手吧?!闭f著,他將握緊的手緩緩松開,要把那只家雀兒給韓一水。
韓一水擔心家雀兒跑了,迅速接了過去。忽然,他只覺掌心一暖,是家雀兒的體溫,它很緊張,瑟瑟抖著,同時,韓一水又感到掌心有什么在動,怦怦怦,是家雀兒的心臟在跳動。怦怦怦,心跳得這么快,它一定極其害怕。怦怦怦,心跳聲猛然增大好幾十倍,撞擊著韓一水的手指。怦怦怦,韓一水仿佛又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不由一驚,手松開,那家雀兒一愣之后,飛走了。
幾天后,母親聽人說,用辣椒水可以治療凍傷,于是天天晚上燒一鍋熱水,將幾個干辣椒放進水盆里,給韓一山泡手,韓一山手上的凍傷逐漸好了。
韓一水始終沒跟哥哥說,他曾經(jīng)去掏家雀兒。錢立武嘲笑過幾次韓一水,說他笨,連一只鳥都拿不住。韓一水并不反駁,心里卻說,我才不笨。
時間慢悠悠地過去幾十年,如今的韓一水住在城里,人們環(huán)保意識增強,誰也不再傷害家雀兒,它們活得更加自在快活。每當韓一水望見落在枝頭上的家雀兒,耳旁總會傳來當年聽到的怦怦聲,多好,那是一個生命活著的信號。
木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會員,黑龍江省大慶市兒童文學協(xié)會常務副秘書長。出版兒童小說《春知的地圖》《溫泉城的奇妙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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