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入倉,紅薯落窖,秋的頭一拱,天氣就涼了。
稻草垛立在空蕩蕩的田野中,安靜、閑適。父親坐在門檻上,掏出火鐮,點燃老旱煙,仰望蒼穹下莽莽的九龍山。九龍山像九條騰躍的龍,尾擺頭揚。此刻,它也像父親翻滾的心事,
炭窯建在當(dāng)陽的風(fēng)口最好。當(dāng)風(fēng),火燃得更旺,而且最好能遠(yuǎn)遠(yuǎn)望得見家。那是母親的意思。母親在家看不到父親貓在窯里裝窯、出窯,但她可以看到窯頂?shù)臒?。窯頂冒濃黑煙時,就知道父親燒窯了;煙豎得筆直時,就是窯火燃旺了;像水墨畫一樣淡了、散了,就是該封窯了;天空干凈得只看到藍柔柔的底時,是出窯了。
母親沒上過山,但母親喜歡遠(yuǎn)遠(yuǎn)地看山上的煙。
父親的炭窯比別人筑得精致。外形像隆起的蒙古包,四根粗壯的松木支撐著杉木皮棚頂,就煙囪孤零零地插向天空。最外層涂抹的黃泥,父親用細(xì)篩過濾了一遍又一遍,光滑細(xì)膩。窯口方正的大麻石,是父親從澗底挑上來的,砌得工工整整,出窯裝窯極為方便。一千斤的炭窯顯得好敞闊,父親在炭窯里美美地躺了一袋煙的工夫。
砌好窯就可以正式燒炭了。天剛蒙蒙亮,父親起了床,帶著黃狗,沒入了林子。燒炭要用雜木。這座山的山下和山腰都是高大茂盛的杉樹松樹,就山頂一圈兒,全是矮實的雜木:櫸木、黃楊、柞樹、楸木、野栗子樹。父親戴著耷耳帽,像只啄木鳥,梆梆梆,木屑飛濺。雜木紋理細(xì)密堅硬,碰到碗口粗的還需要斧子。嘩啦砍倒,削了細(xì)枝和樹葉,光木頭滾到窯旁的空坪,堆成小山,再用斧頭斫成短木段。父親的手法真好,每一截都像精準(zhǔn)測量了一般,剛好斫成一米長,在窯旁碼得整整齊齊。斫木頭時父親將破棉襖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也不戴耷耳帽了,哪怕下雪冰凍天,父親的頭頂都會直冒熱氣,手掌虎口都震裂了,用膠布纏了一層又一層。雜木林偶爾也生出數(shù)根杉木、松木。但父親是不用杉木、松木燒炭的。那屬于泡木,泡木燒炭不亮火。雜木燒出的炭才易燃、耐燒,而且一燃熱氣就噌噌地上身。像櫸木炭、楸木炭、寡木子炭,還會發(fā)出歡快的啪啪聲,火星濺到褲腰上。
看著夠一窯的雜木,就裝窯了。裝窯時得有個幫手,父親選擇我們放學(xué)時裝窯。父親弓著身子在窯里,我們將木頭搬運到窯口。裝窯有技巧,把小一些的雜木放外圍,粗壯的放中間,擠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木炭才不會燒透。木頭不能插入泥土,插入泥土就有煙腳。
封好窯,父親在窯口燃起大火。山下的母親一抬頭就知道父親燒窯了。父親得很晚才能回家,因為得等外火將窯里的雜木引燃才放心。窯心未起火,白天的火就等于白燒。無論多晚回,父親都不會空著手,他要挑擔(dān)柴火回去。燒炭季節(jié)我們就不用上山砍柴了。
一般燒兩天兩晚就可以封窯。碰上雜木粗大,也可能延時。母親看煙的經(jīng)驗還是管用的,父親當(dāng)然更清楚火候。他總是最先醒來的人,醒來就抽煙,用舌頭卷過來再卷過去,被褥上滿是煙灰烙的洞洞。父親擔(dān)心窯火。
燒窯、封窯的日子,父親繼續(xù)揮舞鋒利的斧子,準(zhǔn)備下一窯的雜木。
三天后,摸摸窯門涼了就正式出窯。父親的皺紋笑成了一堆。他先將一截過了水的臘肉插上筷子,虔誠地祭過火神后,撬開窯門,像接生一樣小心翼翼地出炭,再三叮囑我們要小心輕放,不要抖掉了木炭上那層薄薄的白沫子,這是好炭的標(biāo)志。
父親從窯里伸出頭時,滿臉烏黑,眼睛卻閃爍著光彩。他從不用蛇皮袋或麻布袋裝炭,而是用自己織的竹篾箕,下邊裝碎炭,上邊裝粗炭,既不會弄碎炭,好炭差炭也不遮遮掩掩,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狡猾的燒炭人會將煙腳用煙子熏黑。父親發(fā)現(xiàn)帶煙腳的炭,哪怕僅僅一小截,都會狠狠敲掉,挑回來自家燒,燒得滿屋子煙霧繚繞。弟弟這時就背著手唱:黃煙煙莫煙我,煙死對面山上的黃子狗。
賣炭火,在天寒地凍時最走俏。父親巴望雪下得猛烈而漫長,但母親擔(dān)心父親,冰凍天里,將炭挑下山是件艱難的事情。母親給父親做布條混合稻草的草鞋,既暖和又防滑。上山時,父親用鋤頭刨出一道道坎,下山時,石頭光滑,仿佛光溜溜的魔芋。母親讓我們每天放學(xué)去給父親背炭。去炭窯的山路早被父親清掃得平坦而寬闊,狹窄的地方還用木頭架個懸橋。
有一天,月亮升老高了,父親還沒回家。我們尋到半山腰,發(fā)現(xiàn)父親連人帶炭一起埋在雪堆里,冒出半邊身子。他已經(jīng)凍僵了,手腳動不了,嘴里卻還嚎著山歌。
父親的第一擔(dān)木炭一定給外祖母送去,這個規(guī)矩從父親開始燒炭就堅持。外祖母最怕冷,一起風(fēng)就瑟瑟抖顫。她把新炭放進旺旺的火爐,說,崽呀,就你對我好!說著,用鐵鉤子在廚房木梁上扒出一塊漆黑的臘肉,遞給了父親。
父親也不客氣,拿到窯山,把臘肉煮了,還在石頭灶里埋入幾個紅薯,中午就能用臘肉拌香甜的烤紅薯吃了。
父親挑炭,肩上長出一個個黑黑的坨。母親說是肩坨。肩膀經(jīng)常費力的人,都會長出這種粗糙的東西。有時,父親要我用力按摩那肩坨,好像他不知道疼痛。我掐著掐著,不一會兒,父親便耷拉下腦袋,響起隆隆的鼾聲。
雜木炭的品質(zhì)好,自然不愁銷路。父親只要將木炭擺上墟市,顧客便紛紛圍攏過來,幾乎不討價還價,付了錢,挑上木炭就走。
老顧客還樂意到山上去挑。顧客上山,父親就只能讓我們兄弟提前下山,意思是有臘肉的那份噴香的柴火飯得讓給客人了。我們空著肚子,背著木炭,極不情愿地高一腳矮一腳往回走。
父親燒窯,從初冬一直燒到過年。過年的時候,我們有新衣裳穿,還有嶄新的壓歲錢。母親給父親也縫制了新棉襖,換了個新的耷耳帽。
初一吃過年飯,父親就提著一面銅鑼沿村子敲打:唱花鼓戲咯!唱花鼓戲咯!這時,大院子里的戲臺又派上了用場。父親和他的伙伴們描腮涂眉,套上花花綠綠的戲服,爬上戲臺咿咿呀呀地唱。父親喜串老生,模樣兒像了,腔兒也足,竟能引得一片喝彩。父親很得意自己的這個角色,他喜歡把整個山村的溫暖,在春節(jié)時推向另一個愉快的潮頭。
我后來才知道,沒有父親的村子有多寂寞。我們村里,不是缺了父親就唱不成花鼓戲了,而是唱戲時缺少一個慷慨舍木炭的燒窯人。戲臺上下寒風(fēng)逼人,父親從家里挑出一兩擔(dān)好木炭,放在戲臺旁任人燒烤?;鹋枥锏哪咎考t彤彤的,高高的火焰,舔得戲兒更有味道??磻虻娜耍渲?,守著爐火不想動,聽?wèi)蚶锏能浾Z高腔,任雪花簌簌地下。
劉立勇:中學(xué)高級教師,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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