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葦杭
“下雪了!”
在這寒帶的地界兒,除了秋末冬初的第一場雪,其后的日子,凡是遇見“下雪了”三字,前面都少不了一個前綴——“又”。是的,新雪壓舊雪,“又下雪了” 。就像北國人卷在白毛風(fēng)、大煙炮里,頭上少不得帽子頸上少不得圍巾手上少不得手套腳上少不得皮毛一體的棉靴,是一樣的。又、又、又,下雪了!
十天前的那場大雪剛剛被城市“消化”得差不多了。差不多的意思,就是主干道的雪已經(jīng)清理干凈,且逐漸露出道路的本來面目,青石疊成的,如某大街,已經(jīng)重現(xiàn)石質(zhì)的紋理;人行道上的層層冰雪經(jīng)過鏟雪車、鐵锨、掃把的輪番上陣,行人不斷地踩踏,以及晴日冬陽的消融、夜半寒風(fēng)的凝結(jié),日夜交替,再消融再凝結(jié),幾次三番,終于重現(xiàn)了紅色步道磚的本色,連同那一楞一楞的盲道也重新露了出來——而不是消失了。大雪不與盲人為敵,大雪覆蓋一切,不僅僅遮蔽盲道。雖然我一次也沒看見有盲人走在這盲道上。也幸好沒有。因為那盲道一直鋪到一個粗壯的水泥電線桿的身旁。這表述不是太確切,是那高大威武的電線桿,衛(wèi)兵一樣守護在盲道的盡頭。如果有盲人跟隨盲道的指引,就會毫無懸念地與這忠于職守的水泥衛(wèi)兵熱情相擁。真不知這鋪盲道的人是何居心……噢,是我把人想歪了。鋪路人心明鏡似的,這盲道就是瞎子的眼睛,聾子的耳朵。盲人更相信自己手中的竹棍兒,而不是其他。故而,從來也沒發(fā)生過盲人與電線桿相撞的事故。盲人與鋪路人默契著呢。一個掂掂手里的竹竿兒,說,隨便鋪,電線桿隨便放,不礙事!一個說,我就說嘛,瞎子點燈白費蠟,鋪了盲道,他們也不走!二者一拍即合,合作愉快!
冰雪路面干凈了。蹣跚的老人又可以穿戴整齊出來走走,傴僂而行——不必整日窩在家里昏昏沉沉?xí)H著了。公交、班車,又可以正常速度行駛了,不必蝸牛似地小心翼翼爬行。通勤的人,再遲到,可沒有堂皇的理由了。出租司機也不那么焦躁了,車能跑起來了,一天多拉幾單,生意有了起色??爝f小哥又得以風(fēng)馳電掣了。
然而,與雪奮斗的勝利果實剛剛噙在嘴里,還沒來得及品品滋味,雪,又漫天飄了起來。
但這回的雪與上次的大雪不同。今天溫度高,雪是纏綿的,滋潤的,不似冬雪,更像春雪,裊裊的,掛在樹上。早晨推開窗子,空氣也濕潤潤的。窗前老榆樹,枝上掛著絨絨的雪,像一樹白梅,淡淡地,半開著。樹上的鳥兒,一改冬日的習(xí)性,不再把身子團成毛嘟嘟的絨球,縮著脖兒,落寞地棲在枝上。而是春日般活潑潑地,舒展開身子,在空中撒歡,追逐;落到樹上也不那么蕭瑟,一只挨一只,靜臥著,而是蹦蹦跳跳,嬉笑打鬧,喧鬧得很。用一句東北話說,就是——緩陽了。
日近午時,絨雪變細(xì)雨了,似有似無;掛在樹枝上的也融成了小水珠兒,一串一串的,在鉛灰的天幕下,亮晶晶地,閃爍。有麻雀從對面柳樹上飛來,落下,枝子一蕩,一彎,珠串嘩地一下,碎了。雀兒并不自知。借著剛才的慣力,怡然地隨著枝子晃啊晃,宛如嬰孩在悠車?yán)铩?/p>
天地水淋淋,籠著薄薄的濕煙,映著屯在花圃、林地的積雪,明明暗暗,水墨畫似的好看。
路上行人撐起傘來,紅的,藍的,墨綠的,茄花紫的,秋香色的,樓上俯瞰,一朵朵彩色小蘑菇似的。
晚上臨近下班時,氣溫驟降,雨又變回了雪,紛紛揚揚起來。路,又結(jié)了一層薄冰,走在上面,一跐一滑,愈發(fā)難行。
人生果然行路難。陽關(guān)大道也危機四伏兩股戰(zhàn)戰(zhàn)。著意走好每一步啊———錯不得。
選自“紅塵謫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