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在城里住久了,有時感覺自己是籠中之鳥,天地如此狹窄,視線總是被冰冷的水泥墻阻斷,耳畔的聲音不外乎車笛和人聲。走在街上,成為洶涌人流中的一滴水,成為喧囂市聲中的一個音符,腦海中那些清凈的念頭,一時失去了依存的所在。
我在城中尋找天籟。她像一個頑皮的孩童,在水泥的森林里和我捉迷藏。我聽見她在喧囂中發(fā)出幽遠(yuǎn)的微聲:只要你用心尋找,靜心傾聽,我無處不在。我就在你周圍無微不至地悄然成長著,蔓延著,你相信嗎?
想起了陶淵明的詩句:“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痹谌撕V小敖Y(jié)廬”,又能躲避車馬喧囂,可能嗎?詩人自答:“心遠(yuǎn)地自偏?!敝灰裆线h(yuǎn)離了人間喧囂傾軋,周圍的環(huán)境自會變得清靜。這首詩,接下來就是無人不曉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蔽业淖≌車鷽]有籬笆,也無菊可采,抬頭所見,只有不遠(yuǎn)處的水泥顏色和鄰人的窗戶。
我書房門外走廊的東窗外,一縷綠蔭在風(fēng)中飄動。
我身居鬧市,住在四層公寓的三樓,這是大半個世紀(jì)前建造的老房子。這里的四棟公寓從前曾被人稱為“綠房子”,因為,這四棟樓房的墻面,被綠色的爬山虎覆蓋,除了窗戶,外墻上遍布綠色的藤蔓和枝葉。在灰色的水泥建筑群中,這幾棟爬滿青藤的小樓,就像一片青翠的樹林凌空而起,讓人感覺大自然還在這個人聲喧囂的都市里靜靜地成長。我當(dāng)年選擇搬來這里,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這些爬山虎。
搬進(jìn)這套公寓時,是初冬,墻面上的爬山虎早已褪盡綠色,只剩下無葉的藤蔓,蚯蚓般密布墻面。住在這里的第一個冬天,我一直心存擔(dān)憂,這些枯萎的藤蔓,會不會從此不再泛青。我看不見自己窗外的墻面,只能觀察對面房子墻上的藤蔓。整個冬天,這些藤蔓沒有任何變化,在凌厲的寒風(fēng)中,它們看上去已經(jīng)沒有生命的跡象了。
寒冬過去,風(fēng)開始轉(zhuǎn)暖,然而墻上的爬山虎藤蔓依然不見動靜。每天早晨,我站在走廊里,用望遠(yuǎn)鏡觀察東窗對面墻上的藤蔓,希望能看到生命復(fù)蘇的景象。終于,那些看似干枯的藤蔓開始發(fā)生變化,一些暗紅色的芽苞,仿佛是一夜間長成,起初只是米粒大小,密密麻麻,每日見大,不到一個星期,芽苞便紛紛綻開,吐出淡綠色的嫩葉。僵臥了一冬的藤蔓,在春風(fēng)里活過來,新生的綠色莖須在墻上爬動,它們不動聲色地向上攀緣,小小的嫩葉日長夜大,猶如無數(shù)綠色的小手掌,在風(fēng)中揮舞搖動,永不知疲倦。
春天的腳步,就這樣轟轟烈烈地在水泥墻面上奔逐行走。沒有多少日子,墻上已是一片青綠。而我家里的那幾扇東窗,成了名副其實的綠窗。窗框上,不時有綠得近乎透明的卷須和嫩葉探頭探腦,日子久了,竟長成輕盈的窗簾,隨風(fēng)飄動。透過這綠簾望去,窗外的綠色層層疊疊,影影綽綽,變幻不定,心里的煩躁和不安仿佛都被悄然過濾。在我眼里,窗外那一片綠色,是青山,是碧水,是森林,是草原,是無邊無際的田野。
此時,很自然地想起陶淵明的詩,改幾個字,正好表達(dá)我喜悅的心情:“覓春東窗下,悠然見青山?!?/p>
選自《城中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