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悅妍

一

彭潔菲拿著內(nèi)衣進了臥室，猛一抬頭，墻上的結(jié)婚照跳躍起來，好像要向她砸來。照片上，新郎瀟灑又儒雅，新娘小鳥依人。他們的眼神深情對視著。

彭潔菲不覺嘴角上揚，無聲地笑了。

她坐到梳妝臺前，鏡子里呈現(xiàn)出一張消瘦又疲憊的臉龐。

她的右手撫摸了一下鏡子里的人，感覺是那么陌生。

這時候，那個夢境又出現(xiàn)在眼前。

馬路上燈光昏暗，一個高大的男人突然躥出，一把將她抱住。她拼命反抗，大聲呼喊，可周圍卻沒有一個人影。

一把刀子頂在她的喉嚨上。再叫，老子一刀做了你。一個男人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威脅著。

衣服被撕開了，她很絕望……

眼前一陣迷霧，彭潔菲迷糊起來，額頭碰上了鏡子?！芭尽钡囊宦?，鏡子掉在地上，變成一堆散亂的碎片，每一片都有一雙眼睛，猙獰地和她對視。她一時愣住了，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與她無關(guān)。這都幾點了，丈夫劉文軒還沒有回家。她突然清醒了，最近，劉文軒經(jīng)常不回家，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

午睡后不久，婆婆上門來了。

房間這么亂，也不收拾一下。婆婆邊說邊進了廚房。你們都是有單位的人，臉面比什么都重要。文軒是不該跟你吵，當初你要是不報案，誰能知道這事？

彭潔菲張了張嘴，聲音很小，虧他還是大學(xué)老師，難道不知道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嗎？

婆婆一聽這話，在廚房里怔住了。

你呀，你不該把這事說得那么清楚。

大不了，我死給他看。

彭潔菲激動起來，聲音也提高了幾個分貝。

婆婆沒再說話，小心翼翼地退出廚房。

我，我走了，你爸這兩天身體不好，還在床上躺著呢。

婆婆說著，身子閃出了防盜門。

“哐當”一聲，彭潔菲的身體像被門夾住一樣，一陣顫栗。

不知道過了多久，彭潔菲回過神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寂靜的房間里，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房子還很新，人卻舊了。

彭潔菲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半了。饑餓感向她襲來，劉文軒還沒有回來。彭潔菲決定還是做一個人的飯，做多了也是浪費。

下了一碗青菜面條。煮好的面條像蚯蚓一樣，在碗里蠕動著。她慢慢吃著，覺得自己只配吃這樣的食物。

被動地吃著，彭潔菲想起了上個星期天的事。

一大早，她主動去市場買了一大袋菜，晚餐做了油燜龍蝦、紅燒鳊魚，還有幾個劉文軒喜歡吃的菜。劉文軒出去逛了一天，彭潔菲好不容易苦巴巴地等回了他。

彭潔菲笑著說，快吃飯吧，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菜。

劉文軒點點頭坐下，不料，他才吃了一口就吐了。

我有點兒拉肚子，不能吃葷的，我還是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劉文軒淡淡地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匆矝]看彭潔菲一眼，轉(zhuǎn)身出去了。

彭潔菲一個人落寞地吃完飯，洗碗的時候，發(fā)現(xiàn)洗潔精用完了，就到一樓小超市去買。剛到一樓，她就看到對面的喜洋洋火鍋店里，劉文軒在臨窗的位置坐著，正大口大口地吃著，不時用紙巾擦一下額頭上的汗。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升起一股霧氣。

二

她還是打起精神，把家里收拾好了，又精心把臥室布置得溫馨一點兒。在新?lián)Q的心型玫瑰花圖案床單、被套上，噴了點劉文軒喜歡的香水。梳妝臺上放上一大束紅玫瑰，紅玫瑰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床頭的橘色暖光燈，營造出甜蜜又溫情的氛圍感。

彭潔菲洗了澡，穿著新買的睡衣坐在床頭。

今天上午，她特地邀閨蜜去萬達廣場，挑了一款粉紅色的睡衣，可愛又浪漫。

彭潔菲的內(nèi)心翻滾著，回想著剛結(jié)婚的時候她和丈夫劉文軒恩愛的時光。她起身，慢慢走到餐廳，倒了一小杯紅葡萄酒。一邊回憶以前的甜蜜生活，一邊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雜志。

約摸到了夜里十二點鐘，彭潔菲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咚”的一聲，虛掩的房門被粗野地推開了，驚醒了彭潔菲。她睜開惺忪的睡眼，劉文軒回來了。

彭潔菲心里一陣慌亂，忙爬起來，羞澀地說，你回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劉文軒看向她，迷茫的雙眼突然發(fā)光，接著是發(fā)直。他的眼睛牢牢地粘在她身上。

彭潔菲走過去，輕輕撫摸他的臉，近乎呢喃地問，軒，我漂亮嗎？

劉文軒像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這么美。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沒有看出來。他被驚艷到了，一股熱血涌上了頭，他伸出手想要抱她。

突然間，劉文軒伸出的右手定格了。漸漸地，他的手掌收攏變成了拳頭，臉上的柔情也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憤怒，而扭曲的臉。

他將她一把推開，冷冰冰地丟下一句，彭潔菲，你這人怎么這么賤?。恳惶斓酵韮粝胫@樣的齷齪事兒！

彭潔菲驟然感到一陣寒意襲來，無數(shù)大的、小的冰雹朝她砸下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漸漸模糊了視線，心也漸漸麻木。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彭潔菲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身邊的劉文軒鼾聲起伏。

三

第二天，彭潔菲沒有去上班，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醒來時，她就對著穿衣鏡默默發(fā)呆。后來，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晚上七點多鐘，彭潔菲被頭痛弄醒了。她環(huán)顧四周，橘色燈、玫瑰花、紅葡萄酒，一如昨夜的氛圍?？帐幨幍奈堇铮缫巡灰娮约旱恼煞?。

彭潔菲冷靜地思索著。不一會兒，她迅速爬起來，換上平時穿的樸素的睡衣。她在抽屜里找了一把剪刀，拿起那件粉紅色的睡衣，一下又一下地剪碎。她剪時特別認真，特別莊重，像在完成一件偉大的藝術(shù)品。

剪完后，彭潔菲搖搖晃晃地來到洗手間，在洗漱臺抽屜里找出了劉文軒剩下的半盒刮胡子刀片。她拿起一片刀片，毫不猶豫地對準自己的手腕……

閨蜜昨天也買了一套睡衣，今天下班回家沖涼后試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內(nèi)衣小了一個碼。

閨蜜打電話給彭潔菲，想邀她明天一起去換睡衣。

電話一直沒人接。想起彭潔菲最近神情恍惚，閨蜜打了個冷顫，直接撥打了110。

幸運的是，彭潔菲被搶救過來了。

劉文軒得知后，馬上請了假，趕到醫(yī)院，細心地照顧彭潔菲。他雖然還是沒有笑臉，但跟以前比還是有了一點兒改變。

彭潔菲出院后，劉文軒不再晚歸，每天給彭潔菲端茶倒水，吃了晚飯，還陪她去逛街。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幾對情侶挽著手，甜蜜地私語。彭潔菲看了看身旁的丈夫，已經(jīng)感受到他的溫度。她微微笑了，或許丈夫的心已經(jīng)挽回來了。

她跟上一步，主動挽著丈夫的胳膊，笑著說，有點兒累，你慢點走。

劉文軒沒有掙脫她的手，這讓彭潔菲松了口氣。

走了幾步，彭潔菲卻漸漸感覺到不對勁，笑容慢慢僵在了臉上。自己挽著的胳膊，雖然有溫度，卻僵硬得像一根木頭，胳膊的主人也像一個木偶。

劉文軒現(xiàn)在雖然每天回家吃飯，但在吃飯時，一定要拿一雙公筷放在餐桌上。他一再要求，兩人必須用公筷夾菜。

早上，彭潔菲不甘心，偏偏要用自己手中的筷子去夾了一下菜。

劉文軒一見，放下才吃了一口飯的碗，冷冷地說，我沒胃口，不想吃，你慢慢吃，我去上班了。

夜色降臨。隔著窗戶，彭潔菲望著遠處。外面的夜色空茫茫的，星星點點的燈光在灰蒙蒙的夜色里，慢慢地模糊成一片。

她當然知道，那每一束橘色燈光后面，可能是其樂融融的溫暖的一家人，也有可能是爭吵不斷的夫妻，還有可能是沉浸于孤獨和絕望之中的某一個人。好在這些她都經(jīng)歷過。她撇撇嘴，像在嘲笑什么。她給自己倒了點兒紅酒，看著萬家燈火，不時地啜兩口，以此消磨無聊而空虛的時光。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彭潔菲學(xué)會了抽煙。紅酒加上香煙，好像讓她過上了十分愜意的生活。煙霧迷蒙，紅酒的麻醉可以讓她暫時忘卻過去。

彭潔菲突然陷入往事里，回憶讓她的眼前泛起了一片迷霧，在紫色壁燈下，顯得悠遠而迷離。紅色的液體在她手里旋轉(zhuǎn)著，煙氣繚繞。

望得脖子發(fā)酸，彭潔菲又自言自語地嘮叨一會兒，最后，她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一覺睡到天亮，十分舒服。這是很久以來，彭潔菲睡得最好的一夜。

今天是周六，彭潔菲早早起了床，簡單地做了早餐，就下樓了。她還是和以往一樣，到超市買菜。

剛到新民街口，迎面走來了單位同事小徐。

潔菲，上街買菜？

是的，你也來買菜。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這時候，小徐環(huán)顧一下四周，好像在躲避什么人似的，把彭潔菲拽到路邊。她有些神秘地跟彭潔菲說，要不是那么多人在傳言，打死我也不相信，你能發(fā)生那樣的事。

沒事兒，都過去了。

彭潔菲反應(yīng)過來了，又把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簡單地給小徐講了一遍。

你傻呀，這事不可能就這么算了。前天晚上有人把這事發(fā)微博了，要不，我哪知道你的事情。小徐說著，打開手機，把微博內(nèi)容給彭潔菲看。

“對于那個令人嘆息的事件，首先對女人表示同情?？墒?，女人的過分冷靜，也值得商榷。她為什么不反抗？有人坦言，說是女人和男人本來相識，為了掩蓋什么，不得不作出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最后到派出所報案。女人把男人給毀了，同時也毀了自己……”

彭潔菲看不下去了，這些文字好像是一組離弦的箭鏃，從四面八方向她射來，顫抖的手差點兒把手機掉在地上。

這，這簡直是污蔑！

彭潔菲的臉色由紅變青，再由青到白。剛才還是手發(fā)抖，現(xiàn)在，她整個身子都跟著顫抖了，好像整個人突然掉進冰窟窿里一樣，冷得她無法控制自己。

潔菲，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會淹死人的。你得想辦法呀！小徐看上去在替彭潔菲著急。

不知道小徐離開了多久，彭潔菲才感覺自己的雙腿已經(jīng)無法支撐正在往下墜的軀體，她趕緊移步到路邊的一根電線桿旁，輕輕地靠上去。

匆匆前行的人們，步履匆匆，沒有誰停下腳步。

四

午睡醒來時，彭潔菲打開手機，又看到網(wǎng)上的評論。

彭潔菲自嘲地一笑，她想，怎么說是別人的事兒，怎么做在于自己。關(guān)于清與濁的爭論，一切都會不攻自破，多說無益。

彭潔菲在客廳里來回轉(zhuǎn)了幾圈，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來，點上火，狠狠地抽了幾口。

她突然間醒悟過來了，不行，微博上那個匿名者發(fā)的帖子，得讓警察知道。于是，她一通電話打到派出所，向值班警察說明了情況。

彭潔菲關(guān)上手機，把自己丟到床上，睡覺是最好的遺忘。那么，就一睡轉(zhuǎn)乾坤吧。

這一覺，彭潔菲一直睡到下午五點才醒來。清除了腦海中的雜念，她這才想起明天的會議。這是一個重要的會議，決定她能否由副科長轉(zhuǎn)成正科長。

這副科長任職多年了，也該有所提升。這是上個月局長對她說的話。

有些資料還沒有整理好，彭潔菲趕緊著手準備。工作這么多年，這也許是一次難得的提升機會。

周一早上，彭潔菲早早地來到單位，沒想到小徐先她一步在電腦前處理著什么。

見到彭潔菲，小徐抬頭微微一笑，又埋頭在電腦前。

九點三十分，會議召開了，局長先說了些其他事項，然后宣布了正科長的人選。

彭潔菲震驚了，轉(zhuǎn)為正科長的是小徐。

拿上資料回到辦公室，同事們都在為小徐祝賀，有的人對小徐說，什么時候得請大家喝一杯慶祝一下。

小徐說，平時大家也沒時間，那就定在這個周六吧。

小徐和大家說好時間之后，馬上來到彭潔菲身邊說，潔菲，到時候你一定得去，咱是好姐妹，沒你的捧場，這場面就少了很多熱鬧。

一定的?？吹叫⌒斓呐d奮勁兒，彭潔菲懶懶地回答著。

過了一會兒，局長把彭潔菲叫到辦公室。

小彭啊，你還年輕，下次還有機會。你是老員工了，高風(fēng)亮節(jié)一點兒。不過，你自己要注意影響，民意投票很重要……

彭潔菲打斷局長的話，謝謝局長，我不怪您，您已經(jīng)盡力了，沒事，就怪自己平時沒注意。

局長語重心長地又安慰了一些什么話，彭潔菲沒聽清楚。她是怎么回辦公室的，自己都有些恍惚。

一整天的時間，彭潔菲一個小時不到就把工作處理完了。

夜晚，無聊的時光難以打發(fā)，彭潔菲來到窗口，點燃一根煙，望著窗外迷人的景色。

又到了周六，彭潔菲洗完澡，敷面膜、梳頭發(fā)……

劉文軒回家了，帶著滿身的酒氣。唉，彭潔菲又是一聲嘆息。

五

第二天早上，劉文軒醒酒了，看到彭潔菲憔悴的面容，他忽然心疼了。曾經(jīng)那么俏麗的、自己深愛的妻子，怎么這么蒼老了？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劉文軒開始和彭潔菲找話說。彭潔菲心中的冰雪漸漸融化了一點。

一個周五的晚上，劉文軒先回到家，他的心情竟破天荒的好。彭潔菲下班回到家時，劉文軒體貼地接過她的包，溫和地說，潔菲，你累了，快休息一下，今晚我做飯。

彭潔菲不敢相信，看著眼前的丈夫，心想，這是唱得哪一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劉文軒遞給她一杯溫牛奶，就去廚房里忙活了。彭潔菲坐在沙發(fā)上，喝了一大口牛奶，真香。

彭潔菲不敢笑，她擔(dān)心笑的下一刻又會以哭收場。她搖搖頭，不愿去想這些問題。她怕想著想著，片刻的安寧又長了翅膀飛走了。

溫馨的晚餐。雖然兩人還是用公筷夾菜，但是對彭潔菲來說，有了這么點幸福，就足夠了。

晚上，房間里開了空調(diào)，兩個人分別裹著薄被，靠著床頭坐著。彭潔菲拿著手機，瀏覽朋友圈。她悄悄地等待著，等待著丈夫伸過手臂，像從前一樣攬她入懷。直到丈夫鼾聲漸起，彭潔菲的心里有了答案。

第二天清晨，彭潔菲梳妝打扮了一番，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裙子，拖著行李箱，慢慢向前行走。

陽光很足，彭潔菲抬頭，睜不開眼睛。

她就這樣，步伐堅定，繼續(xù)往前走，向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