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爬山的路很緩。路兩邊的樹木和花草像坐在階梯教室的學生,整齊而安靜地聆聽爬山者重心逐步抬高的聲音,時不時送去一陣“嘩嘩嘩”的掌聲。沿著如意型的S彎道從山腳到山頂,整整四千步,再加上從山頂返回山腳的步數(shù),剛好符合王曉麗的有效運動量。自從搬到湖畔家園后,王曉麗就喜歡上了這座山,如意山的名字她在心里喊了四年,直到上個月市園林局給新修建的環(huán)城水系公園征集名字,如意山才入列在冊。
結果公布的前一天,評審委員會主任老丁對王曉麗說,“如意山”的命名者用的化名,電話也是空號,是不是可以視為自動棄權?王曉麗說,按規(guī)則來吧。老丁接著說,“如意山”這個名字還真是又貼切又吉祥,你說這種好事,命名者為啥要當活雷鋒呢?
王曉麗第一反應是老丁在自己夸自己,看到“如意山”三個字后,她認定這是老丁的手筆,因為王曉麗清楚地記得有一回她跟老丁提起過如意山的如意型山道。那天老丁順勢跟她說,局里的早餐又好吃又有營養(yǎng),委婉建議她來局里吃。王曉麗笑了笑,說她習慣早晨跑步爬山,也喜歡迎著朝陽沐著晨風,在山頂安安靜靜地享受一份早餐。老丁說,雖然是遺留問題,但畢竟是個堰塞湖,有機會還是讓他們能下山就下山吧。王曉麗不置可否,沿著如意型的跑道上去,有那么兩個老人在,有時還真覺得到了世外桃源呢。所以當老丁點出“如意山”三個字時,王曉麗笑了笑沒接茬兒,她不愿點破老丁,移動鼠標,讓眼前的電腦屏幕亮了起來。做了十年辦公室主任的老丁知道,工作請示完了,該退場了。但就在轉身的那一刻,他看到屏幕上的光和從玻璃窗進來的光聚在一起,王曉麗那張不茍言笑的臉居然閃出了一絲暖意。
這絲暖意給了老丁某種信心,他停下腳步說,我們這一批的公益設施建設,是不是可以考慮加上“如意山”,比如和少年宮、天文館合作,放一臺天文望遠鏡,建個山頂書屋……王曉麗沒等老丁說完就打斷了他,知道的說是舉賢不避親,不知道的要說這是為自己謀福利了。老丁拍了拍大腦袋說,是我被“如意”沖昏了頭腦,要不怎么說領導就是領導呢。
其實為如意山增加一些公益設施的想法也在王曉麗心里運行好久了,但她還是堅決否定了。一是要考慮舉賢避親,二是她和藍翔從心底喜歡如意山的這份安靜,不愿讓那些附著的熱度打擾了山頂小木板屋老兩口的生活。但她也知道,拆除小木板屋是早晚的事。
每天早晨六點鐘,王曉麗和藍翔從湖畔家園后門來到如意山腳下,沿著山路完成四千步慢跑后,在山頂?shù)臎鐾だ飰簤和龋僮鲆唤M大鵬展翅扭扭腰,然后吸一口東邊的紫氣。再然后王曉麗在山頂涼亭邊的小木板屋前喝一碗豆?jié){,吃一套不加蔥花和辣椒的素煎餅。藍翔之前也陪著她吃過一次,再后來就以肥水不流外人田為由,做完規(guī)定動作后先行一步下山,回小區(qū)餐廳吃。王曉麗不知道是藍翔不喜歡山頂?shù)男∈硵?,還是不喜歡素煎餅,她幾次想問,終究沒有說出口。她知道藍翔不說就是不愿說,再說不吃就不吃,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兩口的攤位單調(diào)得很,只有家用豆?jié){機磨的豆?jié){和不放蔥花辣椒的素煎餅。王曉麗很享受帶著渣的豆?jié){,也很享受素煎餅。她觀察過煎餅糊制作的過程,黃豆面、小米面,五香粉、鹽,打上一個雞蛋,趁熱吃又脆又香,關鍵是新鮮。美中不足的是煎餅有點兒咸,以至于她坐到辦公室后,總要先喝上一杯水。王曉麗曾試圖說服藍翔跟她一道在山頂吃,但藍翔每次做完拉伸后,就急匆匆下山,他沒有向北挪幾步的欲望,甚至拉伸時也是背對小食攤的。王曉麗嘴上沒說,心里卻固執(zhí)地認為,藍翔的身份和藍翔的胃口只能適應餐廳花樣繁多的精致早餐了。
在王曉麗的印象里,藍翔也是喜歡吃煎餅果子的,當年他倆在學校旁邊第一次看見煎餅攤時,藍翔排了很長的隊才把煎餅像鮮花一樣地送到王曉麗手里,煎餅對王曉麗就多了一層玫瑰的意義。那天,王曉麗和藍翔爬到山頂,看到煎餅攤時,王曉麗想都沒想就拉著藍翔去吃。付款時,老頭兒說,一碗豆?jié){,一個煎餅,五元。老太太在旁邊插嘴道,你若能告訴我什么情況下會挪開井蓋,就可以免費。王曉麗說,你可問對人了,我新調(diào)到園林局的,回答這個問題有點兒占您便宜。她一邊往竹筐里放錢一邊說,通常情況下,清理下水道時,還有就是下雨天為了排水,有可能挪開井蓋。老太太又問,那把井蓋挪開了,不怕人掉進去?王曉麗說,怕呀,所以每次都要設置明顯的提醒標志。老太太繼續(xù)問,那下雨天誰會挪井蓋呢?王曉麗說,當然是環(huán)衛(wèi)工人了。
老太太“哦”了一聲,把錢退給王曉麗后,又問了一句,你知道八年前誰挪了咱們腳下的井蓋不?
王曉麗看了看腳下,并沒有井蓋,她笑著說,八年前我還沒搬過來呢。下山路上,王曉麗問藍翔,你覺不覺得這老兩口有些奇怪?拆遷也拆完了,還當這個釘子戶有啥意思?藍翔說,誰知道呢。王曉麗自顧自說,也許這兩個老人把山頂當世外桃源了。
二
小木板屋里的老兩口七十歲左右,當然七十歲是王曉麗給他們定義的,具體多大,她沒問過。小食攤的煎餅是老頭兒來攤,豆?jié){也是老頭兒磨,老太太就像個公主一樣坐在旁邊,只要有人來,就問是誰挪動了井蓋這個千篇一律的問題。
周日的早上,王曉麗喝完豆?jié){,夸贊他們的豆?jié){就像母親磨得一般好,老頭兒依然沒有說話,老太太自顧自笑了笑說,我就是給閨女磨的,我閨女就愛喝這口。您閨女?王曉麗問了一句。是呀,我閨女讀書去了,當初就是為她讀書才搬到這兒的。王曉麗在心里算了一下,按讀大學說,他倆應該六十不到,怎么也到不了七十歲。但看上去確實有些老態(tài),不光語言上,行動上也遲緩。
兩位老人的小木板屋是王曉麗到園林局之前就存在的違章建筑,老丁告訴她那是歷史遺留問題。當時王曉麗問了一句,是湖畔家園拆遷戶?老丁馬上說,不是,不是,他們跟藍總沒有關系。老兩口是十八盤的人,十幾年前來市里做廢品收購,也不知是為了撿廢品方便還是覺得那個地塊沒人管,反正不知何時他們就在垃圾山前搭建了個小棚。大家也沒太留意,以為是政府派來看守垃圾的呢。后來藍總改造垃圾山,建湖畔家園,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違章建筑。但是藍總夠意思啦,不僅給了他們拆遷費,還給他們一套安居房。可他們還不滿足,自己又在山頂建了個木板屋。要不說這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王曉麗問,如今怎么還允許亂搭亂建的事情發(fā)生呢?老丁說,主要是那老兩口一個腦子有問題,一個耳朵有問題,局里市里也拿他們沒辦法。老丁還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說老兩口在山頂住著也挺自覺的,垃圾不亂扔,就是每天賣幾碗豆?jié){幾套煎餅,啥事也不妨礙,咱們就當他們是空氣吧。
有那么一段,王曉麗確實把他們當成了空氣,但每天跑到山頂后,總是忍不住往小木板屋那邊看看,老太太守著豆?jié){煎餅攤,老頭兒在一旁忙個不停,無形中給晨曦里的山頂添了一些煙火氣。但王曉麗卻讀出了冷清和孤獨。王曉麗壓腿時常瞄一眼兩位老人,老頭兒的頭發(fā)有些長,老太太的頭發(fā)有些短,從遠處看他們像是一對兄弟或姊妹。老頭兒和老太太常年穿著褪了色的藍工作服,不知是他們又瘦了還是衣服原本就肥大,兩個人縮在工作服里就像兩棵冬天里落了葉的樹木,該光的都光了,有些枯槁,有些蕭索,孤獨而又安靜地搖曳在風中。在小木板屋后的山坡上,老頭兒開墾了四分田地,地里種著黃豆和玉米。當然,按照規(guī)定,公園里是不允許開荒種地的,但這塊地是王曉麗任職前的遺留問題。
王曉麗想,這老兩口無非是想多換取點利益。她也曾問過藍翔,為什么要給老兩口拆遷款、安居房。藍翔說,拆遷啥稀奇古怪的事遇不到?具體到這老兩口,真沒有印象了,當時為了盡快讓湖畔家園這塊地開工,確實損失了一點利益,長久看還是贏了。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配合政府建起了公園,如期交付住宅,如果拖個兩三年,房價便會下來。你也知道在房子上大家都買漲不買跌,那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房子到時會賣不出去吧。藍翔說。
王曉麗想想,還真是這么個道理。她知道藍翔做什么事情都有他的道理,而且都是硬道理。這也是當年她崇拜藍翔、嫁給藍翔的理由之一。事實證明,她嫁對了。婚后,藍翔讓王曉麗留在體制內(nèi),自己則下海摸爬滾打為她們娘兒倆掙錢。下海,是個浪漫的詞,如今同學和老師都夸他們兩口子有膽量也有眼光。藍翔也總是報喜不報憂,但王曉麗知道,只要是海,就不會風平浪靜。她從藍翔緊鎖的眉頭和鬢角的白發(fā)就知道藍翔經(jīng)歷了怎樣的搏擊,就拿湖畔家園這塊地來說吧,王曉麗也是替藍翔捏了一把汗的。
當時市里為了改造平安河周邊環(huán)境,為了環(huán)城水系配套需要,要把垃圾山移走。領導的決策沒有問題,可執(zhí)行起來卻困難重重,一是偌大的垃圾山要搬到哪里是個問題,二是搬遷的資金從哪里出。當時王曉麗還在財政局預算處工作,她比誰都清楚財政不可能出這筆資金,于是就大膽建言,是否可以引進開發(fā)商,將垃圾山和房地產(chǎn)開發(fā)綁在一起。政府召集相關部門研究論證,不僅采納了建議,而且還進一步豐富了整體規(guī)劃,將垃圾山西邊的康莊養(yǎng)雞場地塊打包住宅開發(fā)一起招拍掛,開發(fā)商們打聽詢問的不少,但真正出手的卻寥寥無幾。
藍翔對王曉麗說,康莊本在北三環(huán)外,位置相對偏僻,雖然地價低,但加上移山的成本,其實沒占到便宜,要倒貼多少都是個未知數(shù),這是哪個領導出的餿主意呀。王曉麗說,我,我是從本位出發(fā),為了減少預算支出這么建議的,但你想過沒有,北邊這些年發(fā)展慢是受了垃圾山的拖累,真把山移走、真落實了環(huán)城水系治理,這塊地也就不是這個價格了。藍翔聳了聳肩說,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
王曉麗和藍翔有個默契,她不在家談工作,他也不在家談生意。那天王曉麗以為說完就完了,直到有一天會后局長沖她豎了個大拇指,她才知道是藍翔揭了那塊地的標。她恨不能當即就拿起電話來沖他喊一通,可她知道喊也沒用了。
三
藍翔不用也不讓王曉麗摻合公司的事,他還是那句話,掙了錢是這個家的,出了問題是他個人的,再說也出不了事。迎風擊浪是男人的事,你只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比如早晨跑個步,晚上追個劇。即便我被水嗆著了,不是還有你養(yǎng)我嗎?所以,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藍翔說。
如今回過頭來看,大家都說藍翔有眼光,但只有王曉麗知道藍翔受了多少煎熬,先是垃圾山,再是周邊道路綠化,拆遷戶、釘子戶。就拿垃圾山來說吧,剛拿到土地后,藍翔他們按照市里的規(guī)劃開啟了往二十公里外西山腳下的移山工程,但只運行了兩天,承包方老李就找上門來。老李哭喪著臉說,這愚公也做不了呢,環(huán)衛(wèi)部門、防疫部門、幾里外的山民都來找麻煩,而且工人也要求加補助。你找找市里,改改規(guī)劃吧,不如把挖地基的土夯在垃圾山上,改造成土山,種樹、種花,當成風景都行。老李見藍翔怔住了,他以為藍翔要發(fā)怒,要扣他的違約金,但他顧不上那么多了,他想死馬當成活馬醫(yī),于是眼一閉,繼續(xù)游說,你看見山腳下平安河邊那片菜地了沒?那不是村民種的,是山腳下收廢品的和附近居民開墾的荒地……
老李的托辭點醒了藍翔,他知道改規(guī)劃有多難,但他更知道那是一個好的建議。那幾天,藍翔天天在垃圾山前轉悠,他為了解決垃圾山的問題,做了不下十幾個方案,請了專家論證,做好沙盤模型,才向市里提交了就地改造方案。那段時間,土地出讓金交了,可卻因垃圾山遲遲開不了工,藍翔回家手機就靜音,但王曉麗還是能看到頻繁的震動,看到藍翔臉上的一絲陰云。后來藍翔云淡風輕地跟她說,如果規(guī)劃再不下來,公司的資金鏈就斷了,他就得讓她養(yǎng)著了。這也是為什么藍翔做完湖畔家園這個項目后,對地產(chǎn)開發(fā)踩了剎車,轉讓股份。他對王曉麗說,為了能與你白頭到老,還是見好就收吧。王曉麗理解藍翔的感受,這也是她佩服他的原因,她想若是自己,肯定會借著房地產(chǎn)市場的熱度乘勢再做幾個項目。
“收了山”的藍翔多半時間在湖畔家園陪王曉麗,偶爾去國外陪女兒。也因為“收山”藍翔陰差陽錯規(guī)避掉了房地產(chǎn)市場的低迷。王曉麗相信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更加感激如意山,若不是如意山改造前期的煎熬,藍翔怎么會輕言放棄。
人和人是有機緣的,人和事物也是有機緣的。王曉麗打心眼里覺得如意山是她和藍翔的福地。爬如意山,在山頂?shù)男∧景逦萸俺砸环菰绮统闪怂篮靡惶斓拈_始。幾年下來,她和老兩口已經(jīng)很熟悉了,兩位老人像老丁說的那樣確實是腦子有問題,不然怎么會幾年來千篇一律問一個問題。大家都覺得老兩口不容易,即便回答了問題,也會像王曉麗一樣放下五元錢,不過偶爾也有人真就白吃。比如,幸福路口修車攤的老劉。
王曉麗不喜歡老劉,每次看到老劉來攤上蹭吃就會斜著眼睛看一眼。老劉不理會王曉麗的斜眼,不僅不理會,還更加來勁地說,咱們沒錢重金懸賞,但咱們就這么天天問,問到他們心虛,問到他們睡不著覺。老太太再遞過來一個煎餅,并認真地追問一句,你走時那井蓋真是蓋著的?
老劉認真地點點頭,絕對是蓋著的。
老太太問,那怎么就開了呢?
老劉說,肯定是有人挪開了唄。
老太太繼續(xù)問,你說是誰挪開了?
老劉說,這個我真沒看見。
老太太奪回老劉手中的煎餅。老劉就又重復一遍,咱們沒錢重金懸賞,但咱們就這么天天問,說不準哪天哪個證人就會來告訴咱,我就不信沒人知道。老太太不停地點頭,把煎餅再次遞過去。
王曉麗對藍翔說,這個老劉真是太過分了,你擺個修車攤不容易,可老兩口擺個小食攤也不容易呀,他怎么就忍心騙人家呢。藍翔說,騙就騙吧,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再后來王曉麗看不過去了,她說,修車大哥,誰都知道老人的腦子有問題。老劉說,就是因為有問題,我才來幫她,我這叫精神鼓勵,再說這個攤,這塊地,這個木板屋都是我?guī)退麄円黄鸾ǖ?。王曉麗說,你若對他們好,就讓他們回自己的家,那小兩居室怎么也比這山頂小木板屋好吧。
老劉說,是咱們覺得好,老太太不能夠呀,她要的是八年前的真相。若是你,你愿意住到用女兒換來的房子里?
王曉麗急了,你怎么說話呢,什么用女兒換來的房子,他們的房子和女兒有啥關系。
老劉說,你是湖畔小區(qū)的吧,你們那是高檔小區(qū)呀,我跟你說你也不明白。看在你天天給老兩口捧場的份上,我就不跟你掰扯了。
王曉麗斜眼看了看老劉,心想,能把占便宜說得這么高大上,這么自然,真是顛覆修車師傅的形象了。
四
如意山不高,卻因著一座土山,生發(fā)出一個公園,生發(fā)出公園里的吉祥湖。周邊小區(qū)多了起來,公園里的人也多了起來,如意山開始熱鬧起來。
春天有爬到山中折杏花桃花的,平日里有在山頂亂扔垃圾的,在老兩口小吃攤前吃飯蹭飯的也多起來了。于公于私,王曉麗都覺得該有所作為了,即便舊賬難理,棘手,盡管自己也喜歡那一份可口的早餐。小木板屋確實是個堰塞湖。而且市里也在開展集中整治,雖然領導沒有點名小木板屋,但老丁已經(jīng)委婉地提過幾次了。老丁說,此一時彼一時,王局還是來單位食堂吃早餐吧,免得落個保護傘的口實,惹麻煩。王曉麗嘴上沒說,心里卻有些不滿意,臉也就沉了下來。老丁又解釋,之前真是忽視他們了,以為待一陣兒就下山了,誰知他們那么犟,如今山上人多了,他們更來勁,這樣下去沒準兒出什么亂子呢。
王曉麗已經(jīng)快半個月不去爬如意山了,她從家出來沿著平安河跑四千步,然后去單位吃早餐。人的適應性是很強的,雖然沒有山頂那樣安靜,但她好像很快就適應了和老丁他們邊吃邊聊。此刻陳局快速吃了幾口,說要到月亮湖濕地看防洪工程。今天沒見到老丁,王曉麗心里還想是不是老丁家里有事。吃完早餐,王曉麗坐到辦公桌前,剛撥通老丁的電話,他就和鈴聲一起急匆匆進來了。老丁說,前幾天周邊的市民到山上摘杏子,折了樹枝,腿也摔壞了,今天一大早就到咱局討說法來了。王曉麗說,咱能給啥說法?老丁說,人家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好在不太嚴重,咱們就把醫(yī)藥費出了,然后再立個提醒的牌子,這事就過去了。王曉麗不同意,她說這是明擺著助長不良風氣。老丁說,理兒是這么個理兒,但是能找上門來耍賴的,就是能折騰的,他們可以為了萬把塊錢把咱們放在輿論的漩渦里,咱們想洗白就不那么容易了,當年小木板屋不也是這么個道理。
王曉麗說,小木板屋跟這個性質(zhì)不一樣,不過說到小木板屋,我們也要動動腦筋,拆除違建,了卻舊賬沒有錯,但要講究工作藝術,找個妥善的解決辦法,畢竟他們年齡大了。老丁說,這是必須的。沉吟了一下又說,我想讓他們的鄰居,街口修車的老劉來做做工作,老兩口無非就是要找出當年挪動井蓋的人,隨便找個園林工人去頂一下,然后跟他們解釋一下,咱們再帶點慰問品安撫安撫,這個堰塞湖也許就清除了。王曉麗想想也對,但她不建議找老劉,她建議老丁直接去談。
老丁說,要先做通老劉的工作,老劉是他們的軍師,不然他在后面一煽風點火這事就麻煩了。
王曉麗說,老兩口談不攏,可以找找他們的女兒,年輕人總是好溝通一些的。
老丁愣了一下,問,王局不知道?
王曉麗看了一眼老丁,心想你就別故弄玄虛了。見老丁不說話,只好問,知道什么?
老丁說,八年前7月28號那場大暴雨你記得吧。
王曉麗說,記得呀,那次藍翔被困在湖畔家園施工現(xiàn)場兩天,臨時征用了四臺抽水機排水,不然剛澆筑的地基就被沖毀了。
老丁說,那天老兩口的女兒放學回家,掉到垃圾山腳下的下水井里了,當時井邊只有小姑娘的一輛自行車。
王曉麗“哦”了一聲,愣了半天才說,后來呢?
老丁說,四天后在平安河泄洪口找到了尸體,老劉說他收攤前井蓋還是好好的,不知是誰挪開了井蓋。
王曉麗想問,是誰呢?她想起自己回答過老太太的無數(shù)次答案,就追問老丁一句,環(huán)衛(wèi)那邊怎么說?
老丁說,當天當班的工人指天發(fā)誓沒有挪動井蓋,再后來也許是經(jīng)不起追問,辭職回老家了。再說掉到井里只是猜測,那天雨太大了。
王曉麗又“哦”了一聲,問,他們的訴求呢?
老丁說,就是要求市里找出是誰挪開了井蓋,他們認定孩子是從井里沖走的。
五
看到暴雨預警時,王曉麗突然想起了山頂?shù)男∧景逦荨4藭r雨已經(jīng)下起來了,王曉麗向看《新聞聯(lián)播》的藍翔打了個招呼就急忙往山頂趕。白天,王曉麗剛提醒老丁他們做不通工作就強行拆除,沒想到晚上就收到了特大暴雨預警。雖然小木板屋是違章建筑,但之前每年園林局都會委托湖畔家園物業(yè)為小木板屋刷漆保養(yǎng),今年既然將小木板屋列入拆除范圍,維修也就停止了。王曉麗并不是為了給湖畔家園物業(yè)省這筆錢,而是她聽到了不同的聲音。那天她聽到修車的老劉跟老頭兒說,你們?nèi)魧嵲趩柌怀鰜恚餍跃驼f是湖畔家園的開發(fā)商讓人掀的井蓋,我離開時,確實看到湖畔家園的越野車在垃圾山附近轉悠了。老頭兒說,從這兒過的車多了,不能那樣說。
那天回家后王曉麗就問藍翔,當初他們挪沒挪過井蓋,藍翔說沒有。王曉麗說,那你們?yōu)槭裁匆o他們置換安居房,他們的棚戶屋屬于違章建筑,按規(guī)定是沒有資格置換的。藍翔說,我跟你說過了,就是為了趕工期,再者他們在垃圾山旁邊住了十幾年了,法規(guī)歸法規(guī),事實是事實。王曉麗說,你考慮過別人的看法嗎?藍翔說,當初以為這事就過去了,誰知道有這么個斷不清的官司。
藍翔沒再說什么,王曉麗心里卻有了疙瘩。再后來,她時不時冷不丁問藍翔一句,你說會是誰挪了井蓋呢?藍翔說,市里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都搞不清楚的問題,我怎么知道?不過那天我們在附近查看水勢時,井蓋應該是蓋著的,等返回時,好像看到一個女孩把自行車放在旁邊,那天水太大,我們也只是晃了一眼。那女孩不像是往水里走,應該是在井蓋邊放自行車給別人警示。我們就是匆匆一過,真沒注意那么多。
王曉麗問,這么說,出事那天你真從現(xiàn)場過了?
藍翔說,當時雨那么大,地基開始積水,我們忙著抽水放沙袋還來不及呢,誰會在意那個細節(jié)。
王曉麗說,那會是誰呢?
藍翔說,誰知道呢。不過你別這樣看著我,說真的,你若也這樣看著我,我還真覺得當初就是我挪動了那個井蓋呢。
王曉麗又看了一眼藍翔,藍翔的眼睛盯著電視屏幕,但王曉麗知道藍翔已經(jīng)走神了。每當遇到難題,藍翔就會走神。王曉麗心里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她不想問下去,也不能問下去了。她不愿為了一件子虛烏有的事影響了他們的生活。她知道她要做的就是平穩(wěn)快速地把小木板屋清理掉。
但小木板屋的拆除并不順利,老丁他們一來,老頭兒就像個悶葫蘆一樣一言不發(fā),老太太不哭也不鬧,反反復復就一句話,找不出挪井蓋的人,死也不離開這兒。為了給老丁他們減少阻力,在聲勢上聲援老丁,王曉麗就陪同市領導和專家們一波波來如意山,考察山頂書屋和天文臺等公益項目,并一再強調(diào)要把這個項目打造成示范標桿。那天下午送走領導后,天就開始轉陰了,云層下的小木板屋像個老人一樣在王曉麗的眼前踉蹌了一下,王曉麗不由自主地就伸出了手。她對正在收拾桌椅板凳的老頭兒說,市里要建公益項目,這小木板屋是不能留了,不過你們?nèi)羰窃敢饬粼谏巾?,到時候可以每天到山頂?shù)墓鏁葑蛔?,不收費的。老頭兒點點頭說,是該下山了。老太太插嘴道,他們知道是誰挪動了井蓋嗎?王曉麗說,不知道,也許是水太大沖開了。老太太說,那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守在這兒等我閨女,等她回來吃我磨的豆?jié){、攤的煎餅。這時突然起風了,風像從山那邊跑出來的一匹野馬,在山頂撒起野來,搖動的樹枝在晃,小木板屋也在晃,而且隨著風的節(jié)奏發(fā)出一聲聲尖叫。老頭兒用手擋住額頭看了看天說,閨女,要下雨了,你趕快回家吧。老太太說,你得小心井蓋呀。
王曉麗剛到家,雨點就噼里啪啦下來了。她吃完飯,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時,手機響了一聲。王曉麗一看,是市防汛辦發(fā)的暴雨預警。每年汛期,防汛都忽視不得,過去在財政局時,王曉麗都要為防汛留出一部分預算資金。這時新聞里正在播放防汛的消息,不知是新聞提醒了藍翔還是他也看到了預警,王曉麗見藍翔給物業(yè)公司打電話,讓他們在如意山和小區(qū)圍墻處多放一些沙袋。藍翔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如意山滲水能力差,一旦水大排不及時或哪里有堵塞,倒灌到小區(qū)車庫就麻煩了。等藍翔放下電話,王曉麗問藍翔,知道容易倒灌,為什么當初不多加幾組排水?藍翔說,設計排水量是夠用的,但,他頓了頓,但就是怕哪里堵塞,其實當年若不是井蓋堵塞了,說不準就不會有人挪開井蓋了。藍翔的話音剛落,王曉麗就看到了老丁在工作群里發(fā)了一條暴雨預警。幾乎同時,老丁私信給王曉麗,他說他帶著工作組往如意山趕呢,他要借著這場雨把老兩口帶下山。
王曉麗跑到山頂時,小木板屋的屋頂已經(jīng)被風掀去了半個角,老太太抱著她那個裝錢的書包坐在地鋪上一動不動。在老太太面前有一個刷著綠漆的井蓋,看到那個井蓋的一瞬,王曉麗知道不是排水設計的問題,而是人為堵住了一路排水管道。
她說,不管之前發(fā)生過什么,該擔責擔責,該處理處理,但是為了安全,今天你們必須搬離這個木板屋。
老頭兒點點頭說,搬,現(xiàn)在就搬。
老太太說,那天也是這么大的雨,那個人就出來挪井蓋了。今天我就在這里等著,等著看他還來挪井蓋不。她話還沒說完,就被雷聲打斷了,接著遠處傳來刺啦刺啦的聲響,瞬間山頂?shù)穆窡羧珳缌恕?/p>
王曉麗點開手機上的手電說,預報說強降雨要持續(xù)三天,咱們這木板屋怕是一天也頂不住了,咱們還是先下山。
老頭兒帶著哭腔說,老婆子,咱們就下山吧,那個人咱們等不來了。
老太太說,不,不,他一定會來的。
又是一道閃電,王曉麗看到井蓋居然移動了一下,剎那間,小木板屋的屋頂徹底被風卷走了。王曉麗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拽起老太太就往外走,老太太掙扎著往后退,王曉麗拼著命地往前拉,膠著中王曉麗不知被什么絆住了,猛然間就倒了下去,老太太也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來,閨女,我就是想知道。
是我,是我讓人挪了井蓋。借著手電的一束光,王曉麗看到了藍翔那張眉頭緊蹙的臉。
那個雨夜,王曉麗拽著老太太下到如意彎里,才發(fā)現(xiàn)老頭兒沒有跟上來。老太太說什么也不走了,他們只好又往回返,當他們到山頂時,才發(fā)現(xiàn)老頭兒依然坐在井蓋邊。
老頭兒說,閨女,我守在這兒看著。
王曉麗說,這么大的雨,沒人挪。
老頭兒說,說不準誰又糊涂了呢。王曉麗看到雨水嘩嘩打在老頭兒臉上,把老頭兒那滿臉的褶子都填平了。
老太太說,我陪著你,我要看看誰還會挪井蓋。
老頭兒像個孩子般嗚嗚大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說,老婆子,對不起,對不起呀,我一直沒敢說,一直沒敢說呀。那天,你說山腳的水都進咱們的小屋了,我就往前走了二百米,挪開了那個井蓋呀……
六
如意山頂公益書屋開業(yè)那天,湖畔家園物業(yè)送來了一個大花籃,藍翔代表湖畔家園物業(yè)承諾,無償為公益書屋茶水間提供一切費用。與其他公益書屋比起來,如意山的茶水間除了茶水、咖啡,還多了一份豆?jié){。
兩個穿著綠色工作服的老義工守在茶水間,不知是綠色襯映的還是墨香氤氳的,老頭兒和老太太就像兩棵釀著新枝的古樹,滄桑有之,生機亦有之。
王曉麗和老丁他們進來時,老太太不停地擦拭著桌上的水漬茶漬,老頭兒在洗玻璃杯,他洗一洗,就舉起來對著陽光看一看,看見污點像逮住個寶一樣用清潔球興奮地蹭了又蹭。
老丁舉著豆?jié){對王曉麗說,古樹枝柯少,枯來復幾春。如意山這個名字真是選對了,自從垃圾山變成如意山,還真是萬事如意呢。
王曉麗知道老丁在邀功,但王曉麗不想說,她以豆?jié){代酒與老丁碰了一下,指著窗外的如意型彎道說,僅僅過了八年,就很少有人知道它是垃圾山改造的,如果再過八十年呢。
老丁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就“嗯嗯”的順著王曉麗的目光望去。他想對王曉麗說他的發(fā)現(xiàn),說那個如意山命名者身份的秘密,但他想了想還是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那天為了順利拆除小木板屋,他在查閱當年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的資料時,發(fā)現(xiàn)110那邊一個井蓋報修的電話號碼非常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個電話就是有獎征集如意山命名者的電話。電信局的記錄上顯示,那個電話號碼和落井女孩的手機是同一個號碼。也就是說,女孩當初肯定發(fā)現(xiàn)井蓋是掀開的。老丁幾次想把他的推斷告訴王曉麗,但他總覺得有此地無銀的嫌疑。
看著眼前的兩位老人,老丁突然靈光一現(xiàn),對王曉麗說,咱們在山頂再建一個公益的老年活動室如何?
王曉麗說,這真是一個好創(chuàng)意,但是爬山確實不是老年人的長項,咱們不用只盯著山頂,如意山腳下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呢。
(云舒,原名張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長篇小說《女行長》,中短篇小說集《K線人生》,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北京文學》《人民文學》等,并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
篇名題字:劉建東
插圖:孫庚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