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庖丁解牛的典故,出自《莊子》。生在城市,長在城市,也老在城市的我,卻從沒機會一睹屠夫解牛的場面。但在兩年前的初冬,因新冠疫情在潭州爆發(fā),我卻近距離地看到了一個叫李丁的人,游刃有余地解豬,真是大開了眼界。
我家住的這個住宅區(qū),叫吉平山莊,處在城南與郊區(qū)接壤的地段,原是一片低矮的小山包子,有坡有谷有泉有石有花有草有小樹林子,四時風景宜人。開發(fā)商很動腦筋,依山形水勢建起一個個用花格磚墻圍成的院子,每個院子置放三五棟青磚小樓,每棟樓都是四層,兩個單元,可住八戶人家。樓不高,誰也不遮擋誰的視界,也無需裝電梯。每個院子自成格局,院門上掛著陰刻字并涂上綠漆的橫匾,“吉”字后是院子的序號,1 院、2 院、3 院、4 院……地段好,景觀好,交通也方便,這樣的房子自然賣得快。在喧鬧的裝修后,所有院子都住上了人家。男女老少來自本地和外地,彼此都不認識,見了面客氣地點頭微笑,過后不思量,各家過各家的日子。
我原住在市中心《潭州日報》單位住宅區(qū),剛好辦了退休手續(xù),而老妻五年前就退休了。女兒早成家立業(yè)于外地,不用我們操心。閑下來的老夫老妻,得找個幽靜處頤養(yǎng)天年,于是我們買下了“吉5 院”中的一套房子,裝修后趕快搬了進來。
初冬的第一場小雪花飄過后,新冠疫情也跟著降臨。封城、封路、封店鋪、封娛樂場所、封住宅區(qū)。吉平山莊自然也封了,各個路口都安上了隔離柵欄,每個院子門外都有保安站崗值班。油、米、蔬菜的供應少得可憐,按每戶定量由專人送到家門外。吃肉更成了大問題,屠宰場沒人上班了,肉店也關(guān)門了。肚子里缺少油水,人們突然都有了饑餓的感覺。吉平山莊業(yè)主委員會,號召各個院子建起手機微信群并互告手機號,建議各自想辦法外購生活必需品,鄰里互相幫襯渡過難關(guān)。
妻子說:“章文,你在市報當記者幾十年,鄉(xiāng)鎮(zhèn)負責人中難道沒有認識的?想辦法買些豬肉來吧?!? 院’四棟小樓三十二戶人家,小孩子差不多有二十多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啊?!?/p>
我說:“好的。我來試試!”
沒想到這事還真的辦成了。豬是檢了疫的,刮凈了毛,取出了下水,一頭整豬剖成兩大片,共一百六十斤,價格很公道,每斤三十元,但他們沒有人手分割,故一并捎來大、小屠刀各一把,用完了會派人來取。
微信群里一片歡呼聲??墒窃趺窗汛笃i肉分成三十二份,還要優(yōu)劣基本相等,得有好屠夫啊。微信群里出現(xiàn)了一個叫“李丁”的人,他說:“毛遂自薦,我來!”接著,他說:“一頭豬的骨肉結(jié)構(gòu),我太熟悉了。從頭至尾,有豬頭肉、豬頰肉、梅花肉、五花肉、前肋排、肋排、豬外脊、豬里脊、前腿肉、后腿肉、坐臀肉,一戶五斤,重量、優(yōu)劣均等,決不厚此薄彼,你們在樓下休閑坪的石桌上,放上洗干凈的木板和屠刀,在地上鋪上塑料布和干荷葉,請兩個助手給我跑龍?zhí)?。看看我的手藝如何??/p>
妻子說:“想不到這個院里還有一個屠夫,還和我家住同一棟樓,只是不同單元。我家是二樓,正好站在客廳的窗前看個仔細?!?/p>
“民間有高人!”
休閑坪里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聽到隔壁單元的樓道,有腳步聲從上而下,很穩(wěn)當很從容。接著,腳步聲響到了水泥坪上。雖然李丁戴著口罩,但看得出他是一個老人,戴著紅絨繩帽的帽邊露出了幾綹白發(fā);額頭很寬大,刻著淺淺的皺紋;羽絨短襖外罩著一件洗舊的藍布長大褂,雙手戴著一次性使用的塑料白手套。
石桌又長又寬,既可安上球網(wǎng)打乒乓球,也可以易于四對棋手同時搏殺。石桌上墊上了寬長的木板,兩片豬肉擺在上面,很誘人。
李丁先拿起了笨重的刀背厚、刀身闊、刀刃利的大屠刀(又叫大砍刀),朝四周點點頭,然后舉刀閃電般砍下去,切肉斷骨的聲音很雄渾。站在窗前觀看的人,異口同聲地喊起“好”來。接著,那大屠刀如疾風驟雨起起落落,眼力好,力道足,下刀穩(wěn)、準、狠,沒幾十年的修煉功夫,成不了這種火候。
李丁先用大屠刀,切割出豬的大部位,利索地各分其類。然后,放下大屠刀,拎起另一把形制略小的小屠刀,把每個類別分割成三十二份。鋪在地上的藍色塑料布,像一小片湖水,上面分放著三十二片舒展開的干荷葉。李丁像抓中藥一樣,把各個類別的小份,分別放在干荷葉上。然后,脫下手套往石桌上一丟,說:“請拿秤來稱,每份五斤,有差別也不過在二、三錢之間,這個——我有把握!”
打下手的搬來了天平秤,三十二份過秤后,只有一份少二錢、一份多二錢。李丁說:“老夫今天過癮了。那就讓我優(yōu)先拿一份吧,這份少了兩錢的歸我,說明我手藝不精,值得警醒?!?/p>
掌聲和歡呼聲從四周響起,經(jīng)久不息。
我對妻子說:“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記者,你不能不為李丁寫篇文章?!?/p>
“應該,應該?!?/p>
“但我得上門去采訪他,可眼下是不準串門的?!?/p>
“你可以用手機采訪?!?/p>
“對。”
我打手機給李丁,總是忙音。記者的天性是耐得煩,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兩天后,終于接通了李丁的電話。我亮明身份,并表達了我的敬意,然后開始了采訪。李丁很開朗,一一回答了我的提問。
想不到李丁七十歲了,并不是屠宰業(yè)中的人物,原是上海一家醫(yī)學院教解剖學的教授。在給學生講解臨床解剖學的過程中,很多時候是在豬身上開刀,故解豬不過是小技。他之所以住到潭州市來,是因他的祖籍在這里,鄉(xiāng)下還有不少遠親近戚,父母過世時囑咐他不要忘了李家的根脈,應該常來故鄉(xiāng)住住。沒想到他和妻子剛住進新居,就碰上了疫情,碰上了分割豬肉這件事,他“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才有了炫技的沖動。
“章記者,這睜著眼睛解豬有什么奇巧?我還可以蒙上眼睛解豬,真不是吹牛。哈哈。”
于是我寫了篇新聞特寫《李丁解豬》,先登載在《潭州日報》的網(wǎng)絡(luò)電子版上,再轉(zhuǎn)發(fā)到“吉5 院”的微信群里。萬萬沒想到輿論大嘩,跟帖的言辭頗為激憤。
“解剖人尸體的手。怎么要逞強來解豬?豬肉是要入口的,想起來就惡心!”
“這個老頭子,太不懂規(guī)矩了!”
……
我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干什么要寫這篇文章?不可理解的是這些鄰居,原先對李丁的感激和尊敬,怎么會變成以怨報德?我想打電話給李丁,表白我由衷的歉意,但他的手機關(guān)了。
十天后,疫情解除了。
在一個陽光明亮的上午,我站在李丁家的門前,急急地摁響了門鈴。沒人答應,沒人開門。
李丁不知什么時候悄然走了,回上海了?回鄉(xiāng)下的親戚家去了?
兩年過去了。我再也沒見過李丁,他像一片云,飄離了吉平山莊的這個院子,不知飄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