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一個禮拜,我去買了一盆水仙花。
“它會剛好在過年的時候開嗎?”
“是呀!”老板保證,“都是專家培育的,到過年剛好開。”
我喜滋滋地捧它回家,不料,當(dāng)天下午它就試探性地開了兩朵。
第二天一早,七八朵一齊集體“犯規(guī)”。
第三天,群花飆發(fā),不可收拾。
第四天,眾蓓蕾盡都“叛節(jié)”,全叢一片粉白郁香。
我跌足嘆息。完了,我想,到過年,它們?nèi)贾x光了,而我又不見得找得出時間來再上一次花市。沒有水仙花的年景是多么傖俗可憐??!
我氣花販騙我,又恨這水仙花自作主張,也不先問問禮俗,竟趕在新年前把花開了。
正氣著,轉(zhuǎn)念一想,又為自己的霸道駭然。人家水仙花難道就不能有自己的花期嗎?憑什么非要叫它依照我的日程規(guī)章行事不可?這又不是軍事演習(xí),而我又不是它的指揮官。
我之所以生花的氣,大概是由于我事先把它看成了“中國水仙”(洋人的水仙和我們的不一樣,洋水仙碩壯耀眼,獨獨缺少一番細(xì)致的幽韻和清芬),既是中國水仙,怎能不諳知中國年節(jié)?
可是今年過年晚了點,都是去年那個閏八月鬧的(那個閏八月嚇破了多少人的膽?。?,弄到二月十九日才來過年,水仙花忍不住,便自顧自地先開了,我怎么可以怪罪它呢?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那是鄭愁予的詩,好像單單為了這株水仙寫的。它忍不住了,它非開不可,你又能把它怎么樣?
自古以來,催花早開的故事倒是有的。譬如說,武則天就干過,《鏡花緣》里,百花仙子出外下了一局棋,沒想到女皇帝竟頒了敕令,叫百花搶先偷跑,趕在花期之前來為她的盛宴湊興。眾花仙一時糊涂,竟依令行事。這次犯了花規(guī)花戒,導(dǎo)致日后眾花仙紛紛被貶入凡塵,成就了一段俗世姻緣。我至今看到清麗馨雅的女子,都不免認(rèn)定她們是花仙投胎的。
唐明皇也曾臨窗縱擊羯鼓,催促桃杏垂柳大駕光臨。照現(xiàn)代流行話說,就是他相信花朵聽得懂音樂節(jié)奏,他要顛覆花的既有秩序,他要打破花國威權(quán)。他全力擊鼓,他要為花朵解嚴(yán)解禁。故事中,他居然成功了。
“就為這一件事,你們也不得不佩服我,把我看作天公??!”他四顧自雄地叫道。
我不是環(huán)佩鏘然、在揚眉之際已底定四海的武則天,也非梨園鼓吹、風(fēng)流俊賞的玄宗皇帝。我既沒有跨越仙界催花鼎沸的手段,也缺乏挽留花期,使之遷延曼遲的本領(lǐng)。我是凡人,只能呆呆地看著花開花謝,全然無助。
水仙終于全開了,喝令它不許開是不奏效的,但好在我還能改變自己,讓自己終于同意高高興興去品賞一盞清雅的水仙,在年前。它是這樣美,這樣芳香,決不因它不開在大年初一而有所減色。
故事后來以喜劇結(jié)尾,有人又送來了另一缽水仙。這另一缽水仙,在除夕夜開了花,正趕上年景。但我還是為第一盆早開的水仙而感謝,它不僅提供了美麗,還提供了寓言,讓我知道,水仙,也是可以自作其主張的。
擊鼓催花的故事極美,忍不住抄錄在這里奉送:
嘗遇二月初……時當(dāng)宿雨初晴,景物明麗。小殿內(nèi)廷,柳杏將吐,睹而嘆曰:“對此景物,豈得不與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fā)拆,上指而笑謂嬪御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
(選自《張曉風(fēng)散文自選集》,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