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小說作品在《小說選刊》等報刊發(fā)表,入選年度選本百余篇,多次獲全國小小說大賽獎項,五十多篇作品被改編為中、高考語文測試卷或微電影,作品被翻譯成德、英、日等多種文字,出版作品集七部九版。
同 學 親
戚芬芳是我們的同學,女同學當中最漂亮的一個同學。幾乎所有的溢美之詞用在戚芬芳身上都不能算過分。同學們私下認為,戚芬芳能夠來我們這所學校上學,是給同學們面子,也好像是給我們學校一個不小的面子。
男同學都想多看戚芬芳一眼,甚至幾眼。每天看上一眼或幾眼,三年下來共計看了多少眼,恐怕自己也算不清。這里面還有星期六、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戚芬芳生病或出游的日子等等因素摻雜在里面,更加復雜和難以計算。看一眼或幾眼的同學,看過后就從自己的腦袋里把戚芬芳搖出去,心里說:別想了,不可能的事??墒?,總有一些認為可能的男同學,他們經常在走道、食堂、圖書館、衛(wèi)生室等地方徘徊,設想著戚芬芳出現(xiàn)的情形。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短信和微信,戚芬芳收到的信件可以用公斤為單位計算。
關鍵的關鍵,戚芬芳是一個冷血的高級動物。戚芬芳很少跟男同學說話,如果非要算起來,可能也不足百八十句。句子大多是短句:“嗯。”“好?!薄爸懒??!薄安挥昧??!薄爸x謝!”
畢業(yè)后,同學們各奔東西,戚芬芳回到家鄉(xiāng),嫁給了一個銀行行長的兒子。行長的兒子也在銀行工作,長得高大威猛,細皮嫩肉,跟戚芬芳不是一般的般配。
我們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為自己,也為戚芬芳。拐回頭來,用時光的鏡子照照自己,覺得跟行長的兒子相比,差距不只是最后一公里。
同學們在一塊聚會,免不了提起戚芬芳這個話題,當初悄悄給戚芬芳寫信的男同學如沉到水底的木頭一樣,漸漸浮出了水面。有的同學提議:“為戚芬芳干杯!”干著干著,有的就干到了桌子底下。
五周年同學會,請來了班主任,戚芬芳沒來。
十周年聚會的時候,也邀請了戚芬芳,女神依然沒現(xiàn)身。
有個同學說:“戚芬芳離婚了?!?/p>
大家都覺得詫異:“怎么可能!”
這個同學硬著舌頭,說起戚芬芳的故事,跟真的一樣。
行長的兒子迷戀上了打麻將。
戚芬芳一開始不知道,只知道行長的兒子很忙,往往三更半夜才回家,有時候整夜不回家。戚芬芳問:“怎么回來這么晚?”他回答:“忙?!?/p>
是的,行長的兒子已經是支行的行長,當然忙。
有一天,戚芬芳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把她嚇壞了——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戚芬芳心跳加快,搓了搓出汗的手心,越搓越濕。
戚芬芳跟蹤了行長的兒子。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直到他在一個小院子跟前停下來。戚芬芳順著門縫往里面瞅,里面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見,耳朵里卻灌進稀里嘩啦的麻將聲。
戚芬芳沒敲門,她怕得要命,至于怕什么,她也說不清。終于有人出來,戚芬芳才閃身進去。戚芬芳的眼淚下來了,失控的情緒也跟著出來了,她數(shù)落著行長兒子的種種不是,好像把他的短處都抖落出來自己才痛快。行長的兒子沒吭氣,也沒有發(fā)怒,他一直盯住桌面上已經收場的牌局,好像在琢磨著將要碼好的一手絕牌。戚芬芳將一個憤怒的臉龐,遞到他的鼻尖上,離婚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又慢慢吞了下去。
之后一段時間,行長的兒子好像不打牌了,身上的煙臭氣少了不少,卻多了一種胭脂味。
戚芬芳忍無可忍,終于決定離開他。
同學們都說:“對,應該離開這個混蛋!”如果行長的兒子在場,非得把他個王八蛋撕碎不可。
班長建了同學群,把戚芬芳拉進來。為歡迎老同學,同學們放起鞭炮,差點兒把群給炸爛。
戚芬芳跟以前一樣,很少在群里說話,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潛水者。
去年,法院公布了一批老賴名單,戚芬芳在里面。
同學們相互打聽:“這是不是我們的同學戚芬芳?”
是的。
戚芬芳借了幾個男同學的錢,數(shù)額不菲,至今沒還。
再看借給戚芬芳錢的那幾個,都是當年給戚芬芳寫過求愛信的同學。
同學們憤憤不平,一輩子同學三輩子親,干嗎非要起訴人家,不地道!
同學群也慢慢散了,隨著歲月流轉,一個個氣哼哼地退了出去。
圓? 謊
那是一個春和景明的早晨,一群從太陽那邊飛過來的麻雀落在王光明的院子里,正準備對一樹似紅非紅的櫻桃下手。
戚芬芳拎一個皮箱出來,揚起腦袋對著院門說:“姓王的,算我瞎了眼!”
麻雀們受到驚嚇,嘰嘰喳喳地飛走了。
戚芬芳的皮箱輪子在水泥路面上滾出刺耳的聲響,經過一個減速帶時憤怒地跳了跳。
小區(qū)里散步或澆花的人們紛紛將目光投向戚芬芳,眼看著她高挑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再往王光明的院子里瞅,并沒有看到姓王的影子。
這兩口子,怎么回事?王光明呢?他不是起得很早嗎?今天怎么了?
一整天都看不到王光明出來。到了晚上,有人看到王光明到街頭吃了一碗拉面,又慌里慌張地回到家里,把門窗關得更嚴實。
一個星期沒有見到戚芬芳回來,兩個星期也沒見到,直到一個月滿戚芬芳好像也沒有回來。有人到門崗查了監(jiān)控,確認戚芬芳真的沒有出現(xiàn)過。
問王光明,王光明第一個星期說出差了,第二個星期說還沒回來,最后干脆回答不知道!
咦,這是什么話,一個大活人,說不知道就不知道?真不像話!“哎呀,該不是你王光明把她害了吧?”這個想法有些大膽,有人私下議論,如果再見不到戚芬芳,他們就報案。
這下輪到王光明笑了,他說:“別報了,我跟戚芬芳離婚了。”
“什么?離婚了?什么時候的事?”
這個事有些蹊蹺,兩口子平時好好的,去年他們家還被評為“五好家庭”哩。也沒見他們吵過鬧過,散步時還拉著手。他們的女兒很優(yōu)秀,剛剛考上名牌大學,前途一片光明,跟王光明的名字一樣光明,人們羨慕嫉妒甚至恨,怎么說離就離了呢?真是世事無常啊。在搖頭嘆息的同時,人們的臉龐不經意綻放出寸余的笑意。
社區(qū)搞常住人口普查,在登記王光明家庭情況那一欄,確實寫著“離異”兩個字。
王光明開始出來跟人們說笑、打牌、喝酒,有時醉得一塌糊涂,輸?shù)靡惨凰?。有人勸王光明,想開點,日子長著呢,凡事往前看。
自從戚芬芳離開后,王光明家里一天不如一天,房間里彌漫著煙酒氣和腐臭味。王光明的穿著也沒有過去講究,臟不說,還皺了吧唧的。頭發(fā)長長了,經常不剪不洗,跟個叫花子似的。
好心人給王光明介紹對象,說沒有女人,不像個家樣。王光明搖頭,再搖頭,告訴好心人,女兒不答應。女兒再大,也是孩子,孩子能管住大人?弄得好心人灰頭土臉的。
王光明去理發(fā)店理發(fā),理發(fā)師說他頭發(fā)長不說,胡子也多,要加錢。王光明一拍大腿,加錢就加錢!跟王光明一起理發(fā)的人,把他這一段添油加醋地傳了出去,當笑話笑,人們笑彎了腰,笑岔了氣。笑歸笑,離了婚的王光明像換了一個人。
又一個春天到來了。一群從太陽那邊飛過來的麻雀停留在王光明家的院子里,美美地吃著一天比一天紅的櫻桃。
戚芬芳揮舞著掃帚,嘴里叫著,像攆雞一樣攆麻雀。王光明站在戚芬芳的身后,也跟戚芬芳一樣做著同樣的動作。可是,王光明兩只手空空的,并沒有可以揮舞的東西??匆姷娜诵南耄哼@個怪人!轉念一想,奇怪的不是王光明,倒是戚芬芳,她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戚芬芳跟人們親切地打著招呼,好像她這一年仍然生活在這里似的。
好啊,回來就好。
生活恢復了常態(tài)。王光明跟戚芬芳在合適的天氣出來散步,手拉著手。
時間又過去了五年,日子復制著日子。暑假過后,開學了,王光明家里出來一個小男孩,背著一個新書包,蹦蹦跳跳地跟在兩口子后面奔學校去。
小男孩的鼻子、臉盤和眼睛,包括走路的姿勢,跟王光明幾乎一模一樣。
人們好奇地問:“這孩子是誰的?”
戚芬芳接過腔:“這個啊,光明小妹的孩子,今后住我們家?!?/p>
沒聽說過王光明有個小妹,從來也沒見過他小妹來過。
這事蹊蹺。
二孩政策已放開,誰生誰養(yǎng),關別人啥事。
人們只是覺得,這兩口子太聰明,以后要離他們遠點。
不要錯過
媽媽削了一個蘋果,紅富士,既脆又甜。女兒接過來,沒往嘴里送,卻放在茶幾上,陷在沙發(fā)里嘆了一口氣。
蘋果的香氣一點點在房間里彌漫。
這個時候,媽媽說了一個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三十年前。
三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能把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
就從一個人說起吧。
為了便于表述,這個人權且叫花。確實是如花似季的年齡,由于有了山,花的生活中處處豐盈著花香。山是花的男朋友,兩個年輕人到同一個山窩里支教。懷揣著憧憬與夢想,他們的心里充滿好奇與快樂。山教數(shù)學,花教語文。對于他們來說,教學不是什么高深的難題,以他們的學歷與見識,足以使山窩里的孩子們感受到知識的淵博與世界的博大。
學區(qū)每年都舉行一次年級會考,在短短兩年時間里,他們所在的學校由后三名,快步進入前三名。高興的不僅僅是校長,還有孩子們的家長。校長攥住山的手說:“謝謝啊,多虧了你們!”鄉(xiāng)親們沖花笑了再笑,差點把一嘴牙笑掉地上。
孩子們依賴他們,可山的家人不想讓山待在山里,畢竟他們就這一個孩子。生在城市長在城市的山,不可能像野草一樣扎根山里。山的調令下來了,是城市的另一所學校,那所學校坐落在鬧市,條件優(yōu)越,環(huán)境優(yōu)美。山的家人還告訴山,只要花愿意,她也可以調到那所學校工作。
那天夜里,山把這個好消息帶到花的宿舍。山說:“親愛的,我們走吧,這里不可能是我們永遠的家?!?/p>
花的腦海里,是這里的山、孩子、校長,還有鄉(xiāng)親們憨厚的笑容。有一次,她低血糖暈倒在山路上,是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她,并呼喊鄉(xiāng)親們把她抬到醫(yī)院里?;ú荒芫瓦@樣走,更不能走這么急。那時,下一批支教的老師們還沒有落實。花想,至少要等新老師到了再走。
山說服不了花,從屋里轉到屋外,在花的門前徘徊?;ㄕf:“山,你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被▽⒆约宏P在屋里,心里好像盤了許多的麻,越理越亂,她真的需要靜一靜。
山霧說來就來,山風吹過來,刺骨的寒冷。
花銷了門。山拍門:“花,開開門。”
花不開。她告誡自己,此時不能開門,如果開門,她的心理防線可能全面崩潰。
山發(fā)誓:“花,你不開門,我蹲到天亮!”
花心里難受得要命,即便在屋里,她也能感受到屋外的冰冷。山風的手勁比山大多了,窗戶都被它拍得山響。從窗戶縫里擠進來的風好像山打著戰(zhàn)的牙骨,花的心在滴血。花想,山真要在外面蹲一夜,明天她就跟他走。
時間一分一秒往前走,沒有停下來歇一歇的意思。半夜,花聽到山的咳嗽;大半夜,山拋向黑夜的石頭發(fā)出了沉悶的響聲;凌晨,雞開始打鳴了,早起的狗偶爾叫兩聲,全新的一天即將來到?;ㄌ稍诖采?,沒睡一刻,眼睛盯著黝黑的屋頂,癡癡地想著心事。
花覺得對不起山。從大一認識到畢業(yè),再到這個山窩里,山都像花的一個影子。如果沒有花,這里不可能有個山。
花悄悄下床,悄悄打開門?;ǖ难劭粢呀洓Q堤,她準備沖過去抱住顫抖的山。一個黑影正往山路那邊晃動,聽到身后的門響,黑影折回來,花卻把門關上了,并從里面重新銷死。門外,伴隨著越來越激烈的狗叫,山的拍門聲山響。
花沒有開門,她流下痛苦的眼淚。
花失去了山。
后來才知道,山被早起的狗咬了一口,差點丟了性命。
雪霜而今落到花的頭上,臉上也刻下歲月的刀痕。她的丈夫十年前走了,女兒跟她相依為命。
女兒啃了一口蘋果,兩條線一般的眼淚,卻被她咀嚼下咽。聰明的女兒自然明白,母親就是那個故事里的花。
女兒說:“媽,明天我就去找張龍。”
張龍是女兒的男朋友。
之前,任性的女兒誤會了張龍。
附創(chuàng)作談:
微型小說的審美品位
安徽 / 韋如輝
微型小說雖說嬌小,但該有的都有,人物、情節(jié)和環(huán)境,加以語言、文采和技巧的妝飾,這不止于美了,已美出了藝術品位。
微型小說體量小,關心的是人,關注的是人,塑造的還是人。
《同學親》中,開篇就濃墨重彩,戚芬芳的漂亮劈頭蓋臉而來,美得目不暇接,美得令人窒息。這時的同學“親”,是動詞,蠢蠢欲動的是青春的懵懂、憧憬和曖昧。在同學們眼里,“公主”就該享受與其美貌相匹配的一切。但他們猜中了童話的開頭,沒猜中結局,生活讓公主墜落凡塵,現(xiàn)出原形。同學們便以“同學親”之名,拯救童話里的“公主”……
無論對于“同學”,還是讀者,戚芬芳的形象都很飽滿,有嚼頭,有直抵內心的質地。作者在千字篇幅內完成了對人物形象的塑造,讓人物淋漓盡致地演繹出文本的立意和內涵。
藝術構思是微型小說藝術品位的基因,其形象思維和審美意象,是微型小說藝術氣質的雙鏈DNA。微型小說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卻不是對生活簡單的照搬、拆遷、嫁接或移植,而是經過了觀察、思考的萃取,及選擇、加工、提煉、組合的鍛造,一件平平淡淡的生活素材,就塑造成了滌蕩心神的藝術作品。
比如《圓謊》。戚芬芳和王光明為了造人計劃,設計了一個以假亂真的離婚事件。故事并不復雜,甚至很簡單。開篇就制造矛盾沖突,借戚芬芳扔一個炸彈;接著,王光明傷痕累累,小區(qū)居民圍觀;然后,王光明剃須理發(fā),從頭開始;最后,戚芬芳回來了,五年后,又回來個男娃。推進故事發(fā)展的除了這條明線,還有一條隱線——男孩。從戚芬芳十月懷胎到分娩生下男孩,暗暗雕琢了王光明的悲歡離合。最后,小男孩的出現(xiàn)揭開了謎底,又拋出了謎題,給讀者留有廣闊的思考和發(fā)揮的空間。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微型小說的語言要更加生動、傳情,不僅要會說話,還要有弦外之音。
《不要錯過》開頭寫道,“女兒接過來,沒往嘴里送,卻放在茶幾上,陷在沙發(fā)里嘆了一口氣?!薄疤O果的香氣一點點在房間里彌漫?!苯?、送、放、陷、嘆和彌漫,一連串動作入木三分地刻畫了人物的性格、情感和環(huán)境、氛圍,為故事的推進做足了功課。比喻有時是最直接的表達。“鄉(xiāng)親們沖花笑了再笑,差點把一嘴牙笑掉地上。”鄉(xiāng)親們的樸實、真誠躍然紙上?!吧诔鞘虚L在城市的山,不可能像野草一樣扎根山里。”既符合人物身份,又在結構上承接了上下文,為悲情結尾埋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