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玲
從我住的小城坐火車往西幾十里就是大山了,那兒雖無亭臺樓閣,卻另有一種未經(jīng)雕琢的野性美,而且火車可以直達(dá),所以深得人心,適合窮游。
秋季里的一天,陽光燦爛,風(fēng)兒也溫柔,我突然心血來潮,一個人坐火車進(jìn)了山。
住在當(dāng)?shù)氐霓r(nóng)家,同時入住的還有幾個也來游山的大學(xué)生,嘻嘻哈哈地?zé)狒[著。
家里只有一位頭發(fā)全白的老太太忙前忙后,她今年84歲了,精神超好,每天早上要繞著打麥場跑三圈,很厲害的老人家,兒子兒媳都在鎮(zhèn)里的廠子里上班,早上六點(diǎn)走,晚上八點(diǎn)回,這個家就丟給她了。
我說你這么大年齡了,家里住這么多人,你一個人招呼得過來?她嗔怪地瞪我,說:“咋?嫌我老?我腿不疼腰也不疼,可能干哩!”說完使勁跺兩下腳用以佐證自己所言不虛,又說:“看,不疼!”我羨慕地說:“哎,我只有你的一半大,可渾身都是病了!”她認(rèn)真地說:“我也有病,我左眼看東西可模糊。不過我別的地方都好,鼻子耳朵哪都可好!”
她和我說話的時候一直握著我的手,她的手粗糙、剌人,被她握住的感覺卻極暖。
說了會兒話,她突然問我:“吃柿不吃?”我一愣,她笑瞇瞇地說:“吃柿就跟我上樓,管你吃飽。”
于是我就跟著老太太順著樓梯上了她家的樓頂,然后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都是柿子,硬的、軟的,大如蒸饃的、小似湯圓的,足足鋪滿一層樓頂,紅彤彤得耀眼。老太太很大氣地說:“吃吧,吃飽!”我也顧不上客氣了,伸手拿一個軟軟的掀開柿蒂使勁兒一吸,手里就只剩薄薄的柿子皮了,我的個天呀,那似蜜般的甜,那酣暢,嘖嘖。
我使勁兒咂嘴,老太太問:“甜吧?”我說:“甜,甜死我了!”
我們兩人一起大笑。
她不停地?fù)炷切┚d軟的遞給我,我不停地吸溜,吃了多少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真是瓊漿玉液,酣暢奢侈。
下午我要上山去轉(zhuǎn),她叮囑N遍要早點(diǎn)回來,還瞪著眼睛嚇唬我:“可不敢搭黑,山里可迷人哩,天黑了被迷住你就回不來了!”我被她逗笑了,然后鄭重地向她保證天黑前回來,不能讓她擔(dān)心。
可是我食言了。
山路十八彎,一彎又一彎,秋天的山景真是迷人,游著逛著夜幕就下來了,等我回到她的家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diǎn)多了,學(xué)生們坐在她的院子里燒烤,嘻嘻哈哈地鬧騰著。她一個人靜靜地倚著院門,面向著黑咕隆咚的小路,燈光從她的身后灑過來,更添了她的孤獨(dú)和無助。突然很想叫她一聲娘,也真的叫了,她卻惱怒,朝著我吼:“跟你說早點(diǎn)回來不聽話,看看啥時候了!山里不能搭黑知道不知道?你嚇?biāo)牢伊酥啦恢??我去橋頭接你兩次知道不知道?”
在她一疊聲的埋怨聲中,我實(shí)實(shí)在在地內(nèi)疚起來,上前攙住她,對著她嘿嘿地笑。
她嗔怪地瞪著我,不依不饒的樣子。我突然很想撒嬌,于是大聲地說:“餓了,我快餓死了!”她的絮叨戛然而止,忙不迭地說:“早做成飯了,給你留著呢,等我給你盛。”我對著她的背影做鬼臉,院子里燒烤的學(xué)生們哄笑著說奶奶真可愛!
我也笑,是呀,可愛的老太太。
第二天下午一點(diǎn)多返程的火車,學(xué)生們早已收拾行裝離開了,我卻戀戀不舍。
她手腳麻利地洗完了碗筷,圍裙一解說:“走,我送你!”我下意識地阻止她,車站離著有兩里多地呢,她卻很固執(zhí),說:“快走,快走,再遲火車就跑了!”
我被她逗笑了,卻又無奈地依了她。
路上她說冬天她就要去閨女家常住了,閨女家是縣城的,離山里幾十里遠(yuǎn)哩。我說:“那我要是再來咋辦?”她笑瞇瞇地說:“你趕緊再來啊,來晚你就見不著我了。”我耍賴說:“見不著我就一直念叨您,讓您耳朵發(fā)熱臉發(fā)燙。”
她仰起臉哈哈哈地笑,我也跟著笑,并順勢攥緊她粗糙剌人卻暖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