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平
蘇州洞庭山其實有兩座,一座叫東洞庭山,一座叫西洞庭山,當(dāng)?shù)厝怂追Q為東山和西山,著名的洞庭碧螺春就產(chǎn)自這里。兩山宛在太湖的懷抱中,被太湖一水銜接滋養(yǎng)潤澤,主峰莫厘峰是太湖七十二峰中第二大峰,海拔293.5米。其山脈魚龍脊背狀,氣勢雄偉。大運河從它的外圍流過,與太湖在這里交匯,之后繼續(xù)向東,再轉(zhuǎn)向南直奔浙江而去。被太湖包圍了的東、西兩山通過運河與外界有了聯(lián)系、交換、交流。運河流過,洞庭人也通過運河走出去、帶進(jìn)來,于是便有了與“徽商”“晉商”齊名的“洞庭商幫”。
一
天地之間有了人,有了山,便有了傳說,也就有了傳說中的“仙”。大約在1300多年以前,洞庭東山有一個叫朱元正的果農(nóng),家境非常貧窮。這一年因為少繳了租子,地主逼債上門,到了家破人亡的悲慘境地,實在無奈就躲進(jìn)了茫茫大山里,靠吃野果、野草、樹葉度日。一年秋季,朱元正在半山腰摘野果,突降大雨,涼風(fēng)陣陣,冷雨點點,衣著單薄的朱元正,饑寒交迫,暈倒在了半山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迷迷糊糊中從東南方傳來一聲尖利的鶴鳴,把朱元正驚醒了,見一只潔白的仙鶴在半山朝著他啼鳴,白鶴在他頭頂上盤旋了三圈,張開嘴落下三顆青褐色枇杷核大小的種子后就飛走了。朱元正覺得十分奇怪,于是上前把三顆種子撿起一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種子,便隨意將它們種在了山腰上。
到了第二年春天,山腰上長出了三棵嫩綠的茶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茶苗越長越大,也越長越多。從此以后,朱元正就依靠這茶樹,獨創(chuàng)出一套焙制茶葉的方法,以賣茶為生。一片小小的茶葉,挽救了朱元正。
幾百年來,太湖流域都縈繞著醇美馥郁的茶香,或老人閑聊,或雅士靜坐,或待客訪友,都會來上一壺。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嘴唇湊近杯沿,舌頭卷過水皮,輕呷細(xì)嘬,一股熱氣流由唇入嘴,由嘴入喉,暖肺暖心。唇齒間,回旋著幽幽茶香,愜意舒坦,好像在品味著人生,好像有了茶便可了卻煩惱。
茶與生活已經(jīng)分不開了,成了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之一。在運河江南段,飲茶的風(fēng)俗滲透到了每一戶人家。清晨,天還未亮,上了年紀(jì)的老翁就起身徒步到鎮(zhèn)上茶館喝茶,謂之早茶;午飯后,青年人、老年人到茶館泡上一壺新茶,邊喝邊聊,稱作下午茶;入夜,親朋好友相聚一堂,賓客在堂屋中把盞品飲,名曰夜茶。每年清明前,文人雅士,攜朋呼友帶上一鍋子到茶山上,于避風(fēng)處搭一石灶,舀一鍋山泉就地?zé)_,新鮮的茶葉無需焙制,就地取材從茶樹上采一把青茶,拋入沸水中,滿鍋頓時一片碧綠,清香四溢,稱為“喝仙茶”。
茶與水是分不開的。東、西山受太湖滋養(yǎng),草木蔥蘢,物產(chǎn)豐饒,漫山遍野的花木果樹。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使得果樹和茶樹根脈相連,枝椏相通,樹葉相互碰觸,天長日久,茶吸果香,花窨茶味,東、西兩山的茶便具有了獨特的香氣,香得“嚇煞人”。
相傳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個春天,一群姑娘上山采茶,正當(dāng)她們談笑間,突然,狂風(fēng)四起,一場春雨瀟瀟而下,而且越下越猛。眼看著剛摘下的新茶嫩芽要被淋雨了,可又躲無可躲,這下可急壞了這群姑娘們。一位聰明的姑娘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只見她解開上衣紐扣,把竹籃里的新茶嫩葉裝入懷里。其他姑娘一看,也紛紛仿效。誰知新茶嫩芽在姑娘懷中,受到體熱的蒸發(fā),竟慢慢地收縮卷曲,散發(fā)出一陣誘人肺腑的清香,姑娘們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嚇煞人香”。從此,東、西山原先沒有名稱的茶葉,就被叫作“嚇煞人香”了,俗名雖不雅致,卻帶著一種人間煙火氣,表達(dá)了蘇州人忠厚純樸的情懷。
二
陸羽在《茶經(jīng)·一之源》曰:“茶者,南方之佳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贝禾?,于風(fēng)和日麗時節(jié),行走在東、西兩山,滿眼濃綠、蔥綠、翠綠、濃綠、油油綠,成片成片涌起綠浪,山坡上一層一層的,一行一行繞山向上生長,吸收著天地之靈氣。行走其間,方悟茶之境界—人居草木間矣。茶已不僅僅是生活,是交友,是溝通,更是一種情懷。
在洞庭東、西山,適齡兒童上學(xué)前,頭天早晨,家長常泡一碗碧螺春茶,要孩子連喝三口,然后背起書包上學(xué),意為將來連中三元,稱為“狀元茶”;迎親時,新郎的岳父母頭趟上門,要把雙親請到新房中,然后泡一杯碧螺春端到兩位老人手中,稱為“迎親茶”;誰家遇到不吉利的事,即去討七姓鄰居的新茶喝,相傳能消災(zāi)延壽,逢兇化吉,平安無事,意思是有七家?guī)椭?,再大的困難也能戰(zhàn)勝,稱為“神茶”;除此,民間造房,正梁上掛袋茶葉,名之發(fā)茶;老一輩做壽,晚輩要送上一斤新茶,稱為壽茶……仙與神,神與人,仙與人,人與情,各種美好愿望,通過茶連接。
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洞庭東西兩山集鎮(zhèn)上常年開著茶館,茶有單賣的,也有兼開書場的,一般上午賣茶,下午開書場,茶館里都掛有關(guān)公像軸。茶館里備有面盆、毛巾,供茶客使用。茶館還有各種賣零食的小販,有賣五香豆的、賣腌金花菜的、賣甘草脆梅的、賣花生米的等。堂倌沖茶,用兩個手指半揭壺蓋,長嘴點三點,使茶葉在開水中翻滾加速泡開,稱為“鳳凰三點頭”。別人對自己敬茶時,要用二中指骨蜷起在桌上敲幾下,以示磕頭致謝。向別人敬茶倒至七八成即可,茶溢出茶盅則屬不禮貌行為。洞庭人喝茶時很注意茶壺放置的位置。他們認(rèn)為,壺嘴對外表示對人蔑視,因此一般壺嘴要向內(nèi),如果兩人友好,壺嘴交錯,稱為“和氣茶”。如果要去辦事,又恐堂倌收壺,只需把壺蓋翻轉(zhuǎn),回來仍可繼續(xù)飲用。他人的茶壺忌用嘴喝,否則被視為沒有教養(yǎng)。
舊時茶館、書場、商店,往往將泡過的剩茶葉復(fù)煮過后盛在缸里,專供過路無錢購茶的窮人飲用解渴。每當(dāng)夏天,也有行善積德的人,備上茶水和茶缸放在大路上或山道上的歇涼亭里,或放在街沿、橋洞下,任過路行人消暑解渴。為了引起行人注意,還特意在茶缸旁寫上“過路君子歇息地,行人客商用茶處”。
砂壺生日月,新茗浸春秋。小小的茶壺蘊含著的是和合的至理,是胸懷四海,推己及人的境界,亦是洞庭兩山人淳樸善良的民風(fēng)俗氣,觀之豁然,飲之迷醉。
三
清代龔自珍對洞庭碧螺春有“茶以洞庭山碧螺春為天下第一”的贊譽。洞庭山名茶碧螺春和地方經(jīng)濟、茶農(nóng)利益有著相當(dāng)密切的關(guān)系。洞庭山還素有花果“十八熟”的美稱,盛產(chǎn)橘子、楊梅、枇杷、桃子、栗子、石榴等,碧螺春不僅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而且又富含豐富的維生素,其蘊含的百果花香味,喝起來清甜,提神醒腦。“一葉三鮮”,色、香、味俱全,“銅絲條,螺旋形,渾身毛,花果香味,鮮爽生津”。
宋徽宗《大觀茶論》所言,茶為之物,擅甌閩之秀氣,鐘山川之靈稟?!安柘泔h溢春意濃,一壺在手自風(fēng)流”。三百多年來,洞庭碧螺春所獲殊榮甚多。洞庭碧螺春通過運河走出洞庭山,走出太湖,漂洋過海。清宣統(tǒng)三年(1911)在南洋勸業(yè)會上獲優(yōu)等獎,1915年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金獎,1918年在農(nóng)商部舉辦的國貨展覽會上獲一等獎,1959年被評為全國十大名茶,1986年、1990年兩次獲商業(yè)部優(yōu)質(zhì)獎,2005年洞庭碧螺春獲第六屆“中茶杯”全國名茶評比一等獎。2011年洞庭山碧螺春制作技藝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一片葉子,給洞庭東、西兩山人帶來了生命的光彩,帶來了榮譽。洞庭山的云霧繚繞,彌漫的團團水霧,滋潤著草木林樹,獨特的氣候與環(huán)境,再加上特定的人群對它的忠愛,給它以溫暖,給它以保護(hù),茶香入心亦醉人,散發(fā)著濃濃的民俗香味。
碧螺春茶產(chǎn)量、銷售雖然年年增加,然而,還是不能滿足市場的需求,炒茶手便成了香餑餑。一座茶屋,不遮不掩立在溪邊,茶屋是船,山塢是港灣。阿春是炒茶能手,每到茶葉開采期,他的船便泊在村口,白天采茶,晚上炒茶。
灶堂里噼噼噗噗燃著松枝,茶灶上鐵鍋慢慢地烘熱了。每當(dāng)這時阿春先將茶芽灑進(jìn)去殺青,迅速用雙手在鍋內(nèi)上下左右翻動,鮮嫩的“一旗一槍”經(jīng)不住熱鍋的作用,便很快干癟下去,青色也漸漸地變淡了。卻聽得阿春吩咐燒火者讓火勢弱一點,就開始搓茶了,揉、搓、捏終于使茶芽條束緊結(jié),卷曲成螺,最后用微火焙,這時他的手輕柔多了,漫不經(jīng)心地反復(fù)沿鍋壁兜轉(zhuǎn)。約半個小時,茶出鍋了,濃郁的茶香彌漫了屋里屋外。茶屋有多香,這山塢就有多香。
在茶屋里,阿春除了自家炒茶,大多時間給村里的鄉(xiāng)親幫忙,誰不知他有一手好技藝,炒的茶常常是優(yōu)級優(yōu)價。每次炒茶,只見他守在茶灶旁渾身大汗淋漓,身上的衣衫濕透了,手掌也被鐵鍋燙紅了。有人勸他歇歇手,阿春搖搖頭,拿起灶角的茶壺咕咕地喝幾口。村里人覺得過意不去,提著酒和肉上門,卻被他一律拒之門外。
山村的大嫂大嬸當(dāng)然要為他牽根紅線,一日,山香嫂帶著娘家的一位侄女,連同她娘一起相親來了,見面之后,侄女嬌羞不語,倒是侄女她娘直夸阿春:“會炒茶真好!”從此,阿春炒茶越發(fā)有精神了,想著早點把媳婦娶回家。
阿春有一段時間悶悶不樂,常常是獨自坐著出神,晚上炒茶拼命地干,連灶角上茶壺也不捧了。
原來山香嫂說,這根紅線讓侄女娘掐斷了。侄女受她娘指使,趁晚上送來幾十斤青頭。站在茶灶旁的阿春抓過一把,看出那青頭不是洞庭山上采摘的,一問才知那是外地收購來的。以外地的茶炒制假碧螺春,對阿春來說,心理上無論如何難以接受。那姑娘慌了神,想請山香嫂疏通。阿春認(rèn)真地說:“這不能造假,萬萬不可毀掉碧螺春的聲譽?!鄙较闵┞牶螅挍]說走了。
當(dāng)然,對這件事阿春不在乎,仍然守在茶灶邊幫一家家炒茶。臉龐還是熱得紅紅的,汗水還是不住地淌。采茶姑娘玉梅趕緊湊了過去,安慰他一番,又遞上一杯新泡的碧螺春,那笑聲也是甜甜的。阿春一臉憨厚地笑了,炒茶的姿勢更有美感了。這根紅線是阿春用保住碧螺春不被偽劣商品冒充換回來的。
四
自從那三棵茶種被朱元正種下后,由一片葉子到碧螺春茶,經(jīng)歷了多少的不平常。不能不佩服大自然,不管怎么坎坷,不管怎么的不平常,千年來,洞庭東西山的茶依然是生機盎然,一層一層,疊翠依然。碧螺春茶吸收各種果粉,經(jīng)過風(fēng)、雨、光、露的潤育,集百花香,天地之精華,成就了碧螺春茶香。
穿過運河上的大橋,來到了洞庭東山的靈源塢,再次尋覓碧螺春的古跡遺址。東山鎮(zhèn)楊灣上灣村有一條由青磚鋪砌的人字形山徑,面向西太湖,沿山勢而上,周圍果樹茂密,自然環(huán)境十分優(yōu)雅,正在修復(fù)建設(shè)中的千年古寺靈源寺就隱逸在這密林之中。史載靈源寺建于梁天監(jiān)元年(502),因寺內(nèi)有“靈泉水”而得名,泉邊有一棵樹齡1500年的羅漢松,堪稱江南一絕,樹高達(dá)20余米,足三四人合抱,周身猶如刀劈斧鑿的軀干,盤曲而上,偉岸挺拔,枝繁葉茂,處處彰顯出旺盛的生命力。就在山麓的蒼林密藤間,有一塊巨大的摩崖石刻,上書“碧螺春曉”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是中國國民黨元老李根源先生于1930年所題。山巔之上亦有一亭,喚作“碧螺亭”,旁碣石刻“碧螺峰”。俯視群峰,蔥翠蒼綠,山中鳥兒鳴唱,茫茫太湖,波光粼粼,風(fēng)光無限,茶香彌漫蕩漾在整個村莊。此峰、此碣、此亭、此茶,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
人置于青山綠水中,看到美麗自然的風(fēng)光,烘托了內(nèi)心的寧靜,在這里與自然相遇,細(xì)細(xì)品味和體會,會感受到綠水青山到底是什么,它是生生不息、年復(fù)一年為民間煙氣的升騰,千百年的時光已經(jīng)流逝,但是,生活仍在延續(xù),茶樹、果樹仍在生長,在這里,昨天和今天沒有違和感,沒有絲毫的割裂感,它們是融合的,是一體的。是的,歷史是安靜的,現(xiàn)實是喧鬧的,但是喧鬧的現(xiàn)實沒有割斷歷史的傳承,一片葉子,在這里散出了它永不磨滅的光澤。
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昨天與今天這樣的兩幅融合在同一個頁面的圖像。一幅是洞庭東、西山全景圖,滿鎮(zhèn)春色,滿鎮(zhèn)茶香,隨著來來往往的行駛在運河的帆船,裝載碧螺春,滿載著希望。一幅是風(fēng)情長卷,一派生活的生動,一片民風(fēng)民俗民情的煙火,展示這片土地物質(zhì)和精神的富饒。
每當(dāng)坐在書桌前,都有一杯碧螺春陪伴,一片片青葉緩緩展開,熱氣裊裊?!岸赐ケ搪荽?,茶香百里醉”,那是因為水靈靈的采茶姑娘、艱辛勞作的揀茶女子和鐵骨錚錚的炒茶漢子,我似乎品出人生如茶的真諦。洞庭碧螺茶的香味明天將飄得更加悠遠(yuǎn),更加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