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涵瑞
美國學者艾朗諾(Ronald Egan)的著作《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1〕(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LiQingzhaoandHerHistory in China),以下簡稱《才女之累》),2013年由哈佛出版社出版,又于2017 年譯成中文,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在出版之前,《才女之累》已經(jīng)以單篇文章的形式發(fā)表在中文刊物上?!?〕對海外漢學界來說,該書極大地彌補了向來薄弱的宋代文學研究?!?〕而對國內(nèi)傳統(tǒng)的古典文學文獻研究而言,艾朗諾的最大貢獻在于采取女性主義視角,為李清照這一經(jīng)典作家及其作品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和理論基礎(chǔ)。這一點也往往是評論者最關(guān)注的地方。但比起20世紀,當《才女之累》出版時,女性主義批評已然不能算作新鮮話題,為何艾朗諾的研究仍能引起相當程度的討論?
原因或許有二:其一,研究落腳點不同。以女性主義視角研究女作家,該模式先前多出現(xiàn)在明清時段和小說領(lǐng)域,在明前的詩文研究中尚不多見。雖然也有《彤管:中國帝制時期的女性寫作》(The Red Brush:Writing Women of Imperial China)這 樣對女性詩人進行介紹與評價的著作,但如《才女之累》一般,以專書的形式進行專人研究,尚屬首次,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其二,具體研究方法的進步。20 世紀90 年代,國內(nèi)的李清照研究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女性形象”“女性色彩”等話語,但大多停留在直觀感受,如“思深情濃的形象特征”〔4〕“女性特有的含蓄美、矜持美、純真美、崇高美”〔5〕等,并非系統(tǒng)的女性主義理論批評。而艾朗諾將性別研究作為理論依據(jù),在《才女之累》中,對李清照女性身份的性別敏感貫穿始終,性別建構(gòu)的觀念是解讀李清照的關(guān)鍵因素?!?〕這對于傳統(tǒng)的古典文學研究來說,無疑是極大的創(chuàng)新。
艾朗諾在結(jié)語中說,引入女性主義是“借此提供一種全新視角和理論基礎(chǔ)”,并且“依憑女性主義的相關(guān)研究對老問題提出新方法”。艾朗諾并非女性主義學者,他的出發(fā)點不是“要用女性文學批評的角度來分析李清照”,而是在當下女性文學批評的影響下,利用近來女性文學批評的看法,重新思考中國古代最偉大的女性詞人。他的研究方法是中性的,但《才女之累》的結(jié)論具有濃厚的女性主義色彩?!?〕
第一章至第三章,艾朗諾的關(guān)注點從宋代社會背景逐漸聚焦至詩人本身,通過對比“不贊成女子為文”的社會風氣與李清照強烈且自覺的寫作意識,突出了李清照的兩點特殊性:作為女性,她是以書寫為榮的寫作者;作為寫作者,她是“本不該”出現(xiàn)的女性。諸如此類的對比在書中比比皆是。除了時代社會與詩人個體的對比之外,還有關(guān)于男性書寫者(士大夫)和女性書寫者(尤其是閨閣文人和名媛文人)面對相同事情時所獲評判的對比。宇文所安點出,艾朗諾將李清照及其作品不但置于女性創(chuàng)作,而且是才女創(chuàng)作的語境之中。
第一章“宋代的女作家”中即提到,男性為文,在科舉取士的大背景下,是必要且受到鼓勵和宣揚的;而女性為文則受到掩藏和壓制。第二章言及李清照因《詞論》中評判當世男性文人而遭到指斥,艾朗諾敏銳地指出,南宋胡仔之所以借韓愈“蚍蜉撼樹”之語批判李清照,“更在于她是個女子”,而后世評論家針對詩人性別的貶損更為直接,“第以一婦人能開此大口”。在針對李清照的早期評論中,無論贊譽或否,總格外挑明她的女子身份,暗示她的才華無法突破性別制約;或是將她的文才與改嫁之事相結(jié)合,批判詩人德行的缺失。這種“失德”無法被才華彌補,女性詩人的才華無法脫離名節(jié)而實際存在。在評價情愛直露的詞作時,他們嚴厲指責李清照作“荒淫之語”“無所羞畏”;而當同樣風格的詞作出于男性時,尤其面對歐陽修這類政治地位很高的詞家,他們的評價卻溫和得多,甚至會替人諱隱,認為那些詞作是旁人的詆毀,并非真正出于歐公之手。第三章中指出一種預設,即讀者默認用典,擬題和代作是男性寫作者的基本技能,而女性寫作者并不具備這些能力,所以在閱讀男性作品時會深求其隱藏含義,而面對女性作品時,則認為它們直白淺薄,只是“自己的聲音”,這也是女性詞作較男性詞作更容易被讀作自傳的重要原因。人們對男、女詞家作品的標準是不同的,承認女性也具有代言的能力(男性的寫作能力),會讓長期占據(jù)寫作和閱讀主導地位的男性感到被冒犯、憤怒和無所適從。在第七章至第九章的李清照接受史部分中,艾朗諾著重探討了詩人的再嫁與否,而再嫁之所以在明清至近現(xiàn)代幾百年的李清照研究中成為焦點,正是因為世人對“男子再娶”和“女子再嫁”截然不同的道德評判。
但在引入女性主義批評的同時,《才女之累》的重點仍落在李清照研究的具體環(huán)節(jié)上。廈門大學教授、宋代文學研究者錢建狀認為這是一種“務實的學術(shù)態(tài)度”,避免了借李清照來證實歐美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理論,所謂“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如鹽在水,不見蹤影?!?〕
立足女性主義視角,《才女之累》進一步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易安詞讀法,即破除自傳式解讀。艾朗諾敏銳地意識到,人們對男性作品與女性作品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默認男性作家具有擬作和虛構(gòu)的能力,從而并不會將每一篇作品都讀解為作者的自傳;但在面對女性的作品時,則有著“女性不具備如男性一般的寫作能力”“女性作品必定直白淺顯”等先見預設,從而將女性詞作解讀為作者的自傳,將作者與詞作中的角色合二為一。即使是李清照,也不能免于遭受這樣的自傳式解讀?!恫排邸吠ㄟ^還原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背景,分析其創(chuàng)作意識,證明李清照和男性寫作者一樣擁有虛構(gòu)藝術(shù)形象的能力。她的詞作并不一定就是自己的傳記。
在第三章“易安詞的相關(guān)預設”中,艾朗諾集中論證了易安詞自傳體解讀的困境。傳統(tǒng)閱讀中總會將易安詞中的角色等同于詩人自己,并且從借助詞風、意象、地理特征等為易安詞系年,力證某詞是李清照在某一時期所作。但李清照完全可能具備一般男性詞人擁有的寫作能力,她可以虛構(gòu)出人物形象,并代這個虛構(gòu)的形象發(fā)聲,正如“男子作閨音”的代言體一般。除此之外,詞常在飲宴間歌唱,具有較強的社交屬性,也應如古時樂府一般,具有便于即時創(chuàng)作的程式與套語。作為一名與高級文人圈有接觸的貴族女性,李清照不應對填詞的程式一無所知;兼之博聞多才,未嘗不能借助常見套語與傳統(tǒng)題材,創(chuàng)造出無涉自己實際生活經(jīng)歷的詞作。宇文所安認為,中國學者投入巨大的學力和心思為易安詞系年,并對其進行傳記式的語境化,而沒有想過這些詞作是否真的可以直接表現(xiàn)作者的生活經(jīng)歷。李清照通常被用作證明“實人”之“證據(jù)”的作品,可能實際上是某種形象的建構(gòu),而這些作品就是建構(gòu)這些形象的文獻基礎(chǔ)?!?〕
破除自傳式解讀的另一種重要途徑是對易安詞進行辨?zhèn)危恫排邸坊ㄙM了大量篇幅討論易安詞的真?zhèn)螁栴},主要集中在第三章和第十一章。第三章集中于易安詞的傳播史,艾朗諾通過分析收錄易安詞的詞選與易安詞集的編纂事件,指出系名李清照的詞作隨時代發(fā)展而增加,但大半作品卻沒有可靠的文獻根據(jù)。而傳統(tǒng)的自傳式解讀對易安詞真?zhèn)尾⒉蛔龇直?,以至出現(xiàn)循環(huán)論證:以詞作細節(jié)貼合詩人生活情景,并用這種貼合反證該詞確然是李清照所作。但以出現(xiàn)年代與文獻出處而論,這些詞作的真實性是可疑的。判斷一首詞是否為李清照作品,標準應是年代先后與早出晚出,而非自傳式解讀者所認為的詞風與情感表述,蓋因后者可以被模擬和偽造。第十一章中,艾朗諾對幾首晚出易安詞進行文本細讀,并將之與早出易安詞進行對比,指出部分易安詞最初并非系名于李清照,在逐漸“成為”易安詞的過程中,它們塑造出李清照在明清時期的新形象:情投意合的夫婦中的一方。自傳式解讀青睞于這樣的詩人形象,卻忽略了這種形象本是通過某些詞作的系名塑造出來的。李清照是否為其實際作者尚存疑,更不必說詞作內(nèi)容能否表現(xiàn)她的真實生活。
艾朗諾并不是要將李清照本人與詞作中的角色徹底分離,相反,他肯定了傳統(tǒng)自傳式解讀的合理性。比如李清照詞作中的女性都與自己的貴族女子身份近似,其間并沒有宮妃或下層歌伎。將易安詞簡單劃歸為代言或自傳都是不合理的,與其試圖指出李清照有哪幾首詞是虛構(gòu),哪幾首講她本身的,不如說正如其他中西詩人一樣,她的作品是本人的經(jīng)驗和想象的復雜結(jié)合體?!?0〕但《才女之累》無疑為解讀易安詞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我們可以如同閱讀其他傳統(tǒng)士大夫的作品一般,將易安詞看作接受過經(jīng)典教育的、有優(yōu)秀的寫作能力的“人”所作,而非“女人”所作。她的性別沒有她的技巧那樣重要?!?1〕易安詞具有化用、虛構(gòu)、代言甚至是練習、應酬和游戲的成分,理應擁有多種解釋的可能性,不能被完全視作一位妻子關(guān)于自己生活的寫照,并且這生活仿佛只與她的丈夫息息相關(guān)。
《才女之累》擇取多種文類,對李清照部分作品進行了獨到而精細的文本分析。對易安詞的分析集中在第十章與第十一章,易安詩的分析集中在第二章與第五章。除詩詞之外,還涉及李清照的文作。
以《詞論》為例,艾朗諾認為這篇文章反映了李清照作為女性,試圖躋身男性主導的文人圈并爭取認可的努力。與其他論詞文章不同,《詞論》坦然接受詞是卑俗文體,并將詞體文學獨立出來,將之與“學”分離。在闡述詞體有別于其他文體的藝術(shù)特征同時,對前代與當世詞人進行批評。艾朗諾著重分析了《詞論》開篇李八郎的故事,認為闖入女性歌伶競技世界,并最終憑才華獲得認可與稱贊的李八郎就是李清照本人的化身。艾朗諾對比了《詞論》中李八郎之事與原《唐國史補》的記載,強調(diào)了李清照對故事中表演場景的格外渲染,并從地域差異、應酬場合和人物之間的差距三個角度,證明了李清照在征引這個故事的同時對它進行了改寫,使李八郎的形象更加符合她的內(nèi)心寫照。艾朗諾敏銳地注意到,在李清照改寫的故事里,面對李八郎,眾人“或有怒者”,并以此為切入點,引入女性主義立場的解讀:故事中的李八郎作為異性,闖入了女性歌者的領(lǐng)域;而李清照同樣作為異性,闖入了男性寫作者的領(lǐng)域。閱讀與寫作的世界原本是男性的,縱是通常被認為較詩文卑下的詞,也是男性的領(lǐng)域。作為女性,李清照的闖入無疑激起了他們的警惕、譏諷,甚至是憤怒。錢建狀認為,無論是從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邏輯,還是從《詞論》引用、改編這一則唐人故事的動機,結(jié)合李清照生前作品受到的無端指責來看,將李清照代入李八郎,都有其合理性?!?2〕
第六章名為“《金石錄后序》”,艾朗諾以一整章的篇幅集中解讀此文。在對《金石錄后序》進行文本分析的同時,艾朗諾著眼于文本之外,力圖通過還原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情境,來重新審視《金石錄后序》的傳統(tǒng)讀法。出于保護藏品以維持經(jīng)濟、在再嫁又離異后重獲尊嚴等多重目的,李清照寫下《金石錄后序》,非常清楚這篇文章的性質(zhì)不是私密言語,它將在更大更公開的場合被人閱讀,所以她對回憶進行了選擇性的呈現(xiàn)。在艾朗諾之前,宇文所安也對《金石錄后序》做過文本分析,但宇文所安的重點更偏向文章的前半部分,即李清照的收藏與以收藏為載體的回憶。這些回憶并不像傳統(tǒng)解讀中慣常表現(xiàn)的那樣美好。李清照從支配收藏到被收藏所支配,寫下一篇如何評判價值的論文與一部價值觀的歷史?!?3〕而艾朗諾更著重從文本中探求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動機,將《金石錄后序》的創(chuàng)作置于一個情境之下:創(chuàng)作者身為女性,遭受國破家亡的沉重打擊,并且自己幾近身敗名裂,她需要這樣一篇文章為自己發(fā)聲正名,達成一些關(guān)乎切身利益的目的,而非單純的感懷抒情之作。錢建狀認為傳統(tǒng)解讀將《金石錄后序》的目的集中在懷舊,既與這篇文章承載的資訊不相稱,也易臉譜化李清照;而西方學者注重心理分析的傳統(tǒng),注重細節(jié)分析,甚至可以進行超文字的解讀,更能凸顯出時代、背景與人性,值得我們借鑒?!?4〕
《才女之累》揭示了李清照自傳式解讀的循環(huán)性,但心理學分析如果缺乏有效的材料支撐,容易陷入過度闡釋,或會導致另一種循環(huán)論證,即預設李清照具有女性意識,而后又對其進行證明。本身的結(jié)論已經(jīng)內(nèi)置許多女性主義批評的假設。〔15〕錢建狀從“女性主義批判”和“隱喻與心理分析”兩個角度評價《才女之累》,肯定其合理性的同時,也通過明清文人在保存李清照作品中起到的積極作用、鈔撮的錯漏與宋代詞選的選取標準這幾個方面,指出艾朗諾存在的偏頗與誤讀。在此,筆者也提出一些有待商榷之處。
首先,是身體修飾對判斷人稱指代的可靠性。這一判斷方式直接影響到,如何辨別女詞人筆下的女性是“自己”(第一人稱)還是“他者”(第三人稱),即為何女詞人的作品常被解讀為作者的自敘。作為海外學者,艾朗諾從翻譯的角度指出,讀者需要對易安詞中的人稱指代更加敏感。將詞作主語理解為第一人稱時,詞中的主人公是李清照自己;而將詞作主語理解為第三人稱時,詞中的主人公正在被寫作者觀察。在第十章中,艾朗諾舉秦觀“獨臥玉肌涼”一句為證,認為該詞上闋是第三人稱敘述,因為敘述者不可能用玉肌一詞提及自己的身體,即,自敘時不會進行身體修飾。此處是旁觀者的觀察,寫作者在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觀賞詞中女子,并且擁有描寫她外貌和情感的權(quán)利。
這本是非常符合女性主義批評的解讀。許多男性作家的詞作因其對女性心理的理解而受到稱贊,女性主義批評可能會指出,大多數(shù)這樣的詞,告訴我們的并非女性自己的想法或感受,而是男性作家如何看待女性,〔16〕女性處于男性的凝視之下。但艾朗諾此處的論證或可商榷。即使以“玉肌”一類具有修飾意味的文辭描述身體,也不盡是旁觀者的觀賞。這類對身體的形容,本也是詞體常見的套語。李清照《詞論》中評價的先代或當世詞人,其作品中都有類似修辭,如歐陽修“瘦覺玉肌羅帶緩”“青衫透玉肌”,晏幾道“月臉冰肌香細膩”,柳永“玉肌瓊艷新妝飾”,蘇軾“玉肌勻繞”“玉肌鉛粉傲秋霜”。在早出的易安詞,即被艾朗諾認為最可信的一批李清照作品中,也有“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句。正如前文所言,作為與高級文人圈交往的貴族女性,李清照不會對男性填詞的程式一無所知,而她也具有借用化用等寫作技巧,未嘗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主動使用這一類修辭。對身體進行修飾性描述,并不足以成為判定人稱敘述的依據(jù),更不足以成為區(qū)分男性詞人與女性詞人筆下女性的判斷依據(jù)。欣賞與描繪詞中女性角色的身體,并不是男性詞人的專利。如何判斷女詞人的作品中哪些是自敘,哪些是作為意象或套語,這是一個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問題。
其次,李清照作詩時,是否有與男性文人相爭的“女性意識”。換言之,“女性意識”是否為造就易安詩強硬風格的原因?在第二章“李清照的詩及其陽剛風格”一節(jié)中,艾朗諾認為,李清照深知自己的作品因性別而備受質(zhì)疑與敵視,所以她反其道而行,著力創(chuàng)作陽剛風格的詩作,以此證明自己的才學與力量不在男性之下。此處的問題仍在于前文所說的循環(huán)論證,即已經(jīng)預設了李清照是具有清晰女性意識的寫作者。詩人認識到自己無法如當世男性文人一樣揚名,并不是才力不及,而僅僅是因為性別,從而進一步希望在男性的領(lǐng)域用男性的題材與風格戰(zhàn)勝男性,所以她的詩作立場比男性更加強硬。但此處問題有二:其一,李清照并非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中婉約的“女性化”的詩,《才女之累》所參照的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中,即有《春殘》《偶成》等作。與其說李清照在部分詩作中“男性化”的措辭與立場是感于因性別遭受不公,有意以男性風格壓倒男性,或以時事詩與詠史詩的題材風格來解釋更為妥當。其二是詩詞有別,傳統(tǒng)寫作里詩體與詞體的題材與風格本就多有不同。宋人“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多用成語典故,多發(fā)議論,李清照的時事詩與詠史詩,尤其是《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相當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些宋詩特征?!?7〕部分易安詩中的陽剛風格與“深有思致”,或是題材、文體與時代風氣所致,而非李清照的女性意識驅(qū)使她與男性寫作者相爭。
另外,在這一節(jié)中,艾朗諾認為其他的宋代女作家從不寫關(guān)于政事的作品,因此,更顯現(xiàn)出李清照的獨一無二。此說存疑。王灼《碧雞漫志》載子宣夫人魏氏,即《才女之累》第一章“名媛文人”一節(jié)所言“魏夫人”,作《虞美人草行》詠項羽虞姬事,〔18〕清《柳亭詩話》評其為“方見英雄氣概”。雖然此詩作者是否確為魏夫人尚不可知(胡仔認為是許彥國所作),但正如艾朗諾在第一章所言,作為接受經(jīng)典熏陶的上流社會女性,她們飽讀詩史,極有文化涵養(yǎng),家族中男子擔任朝廷官員,她們未嘗沒有寫作指涉政事的作品的能力。只是社會并不支持女性為文,阻止她們的作品在外流傳,所以作品不見于世。但女性之間未嘗沒有自己的交流,如陸游為宣議郎孫綜之女所作《夫人孫氏墓志銘》中提及,“故趙建康明誠之配李氏,以文辭名家,欲以其學傳夫人”,〔20〕李清照想要將自己的才學傳授給更年輕的女性。盡管從現(xiàn)存的資料來看,似乎沒有什么證據(jù)表明在帝國末期之前,中國有一個獨立的女性文學傳統(tǒng),但將李清照作為唯一有意愿且有能力創(chuàng)作政事題材作品的女作家,似乎有失武斷。
雖以“接受史”為題,但在李清照的接受史方面,《才女之累》的研究仍有進一步的拓展空間。書中該部分內(nèi)容主要集中在第七章至第九章,其中涉及南宋至明清時期的女性對李清照的接受。作為以女性主義視角為亮點和重點的李清照研究,《才女之累》在后世女性對李清照的接受,尤其是明清能文女性對李清照的接受上,仍有深入的余地?;蚩蓮呐宰骷业膭?chuàng)作、女性編輯的選本、關(guān)于女性的圖像呈現(xiàn),如繪畫與刺繡中,探尋明清女作家對李清照的接受。
明清時期女性寫作得到長足發(fā)展,統(tǒng)治階級女性正式把文學創(chuàng)作納入她們作為有教養(yǎng)有德行的閨秀的成就之中,在出版的別集和選本里她們也被看作作家。現(xiàn)在關(guān)于明清女作家已經(jīng)有成就不菲的大量研究?!?0〕張宏生認為,明清女詞人對李清照作品最為關(guān)注的語意,主要集中在《如夢令》“綠肥紅瘦”與《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兩處;對《鳳凰臺上憶吹簫》的情調(diào)表現(xiàn)和感情脈絡也多有偏愛,并在自己的作品中進行模仿?!?1〕明清女詞人對于李清照,基本上回避了男性文人所作的道德評價;與此同時,也難以避免地接受著男性文人的影響。
無法忽視也無法否認的是,在帝國晚期得以留下文字的女性,無一能夠脫離其男性親友的資助。她們的話語經(jīng)過了擇取、檢選,才能公之于世,而在被聽到的過程中,又被解讀為各種女性應然的美德與高行。并非說這樣的傳播與解讀就全然違逆她們書寫時的“本意”,甚而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她們自己也在有意且主動地宣揚這些女性美德。〔22〕但在此之外,她們自己的聲音還余下多少?隱藏在那些“合德”“合理”的文辭下,赧于、恥于甚至是懼于被知曉的女性自己的聲音,借文字留存下來,等待被知音關(guān)注、發(fā)掘并與之對話。這些知音者或是同時期的能文閨秀,或是世外比丘尼,或是選集刻版的女性編者,又或是經(jīng)年之后的女性讀者。
作為女性書寫者的典范,李清照在漫長的時間洪流里被持續(xù)地注視。魏世德(John Timothy Wixted)認為,李清照的時代沒有形成女性傳統(tǒng),她與之前及之后的女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是各自孤立的。李清照的詩詞不曾受到以前女性作家的影響,對之后的女性作家影響也不夠,沒有多少證據(jù)支持宋元時期具有獨立的女性詞作的書寫傳統(tǒng)。關(guān)于李清照被女性當作榜樣的研究文獻很少,但她成為后來幾乎所有女作家的衡量標準?!?3〕作為一名非凡的女作家,李清照生活在一個男性對女作家不屑一顧、對女作家有規(guī)范期望的時代,“一定意識到她會被視為一個決心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的女性”。〔24〕而一首通常系于她名下的《漁家傲》云:“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贝藛柣蚩芍糜谖哪?。女性主義視角之于李清照研究,正如一條嶄新的蓬舟,以新的方式進入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領(lǐng)域,指引學人進入更深更廣的空間。她的言語歸于何處?她的形象歸于何處?在明清時期數(shù)量猛增的女性作家及作品里,如何找到這位先驅(qū)與偶像的復現(xiàn)?她為她們帶來了什么?她們又是如何看待她的?此處仍有很大的研究空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