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生于1928年,沒有上過學(xué),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但奇怪的是,她卻有著不輸語言大師的語言天賦。
印象中外婆老當(dāng)益壯,經(jīng)常從兩公里外的村里步行上街趕集。來街上的第一站當(dāng)然是我家的小超市。如果是雨天,她就把那把橙色大傘一收,抖抖上面的殘雨,對我說:“紅,你把撐花兒拿到屋頭去?!?/p>
她不說傘,說“撐花兒”,我聽著很稀奇,便興致勃勃地把傘接過來。這時外婆順勢把藏在傘后的包裹一并塞到我手上。我立刻明白了傘和“撐花兒”的區(qū)別,便快樂地叫道:“哈哈,撐花兒結(jié)果啦!”
媽媽就笑:“媽,我們屋里那么多吃的,你又給這個好吃狗兒買啥子嘛,她越吃越好吃!”
外婆的反駁就一句:“你叫她莫不得!”
我在學(xué)校沒學(xué)過“莫不得”這個詞,但我總能喜滋滋地理解它:那一定是比“沒關(guān)系”“讓她吃”更高級、更能體現(xiàn)偏愛的詞語。
去集市把要買的東西買齊后,外婆就會坐在超市門口幫我們看店。對面也是一家超市,跟我家是競爭關(guān)系。外婆在招呼顧客之余總要朝對面瞟幾眼。
有一次,她看到對面生意不好,就高興地對我說:“你看對面那個大姐,坐到那里動都不動,像尊菩薩一樣?!甭犃怂脑挘夷X子里那紋絲不動的菩薩和對面一動不動的店家瞬間重合,于是,我們倆齊齊笑出聲來。
由于小超市投入成本不高,因此幾年內(nèi)小鎮(zhèn)上的新超市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外婆給我買蛋糕路過這些新開的小超市時,總要憤憤地說幾句:“這些人不曉得去做其他的嗎?就知道跟別人學(xué),像個跟狗子一樣!”每每聽到這句話,我也要恨恨地瞪幾眼那些小超市,狠狠地嚇一嚇跟過來的饞嘴狗,再高興地吃蛋糕。
青春期的我是個“逆子”,經(jīng)常跟爸媽吵架。趕集的前一晚,媽媽實在沒忍住擰了一下我的臉。
我沒在意,當(dāng)然也沒注意到臉上那一小塊破了皮的指甲印。來趕集的外婆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紅,你媽媽打你了???”
我死要面子:“沒有啊,沒有沒有?!?/p>
外婆卻很生氣地對媽媽說:“幺妹兒,你當(dāng)時那么想要個女兒,現(xiàn)在生了又不愛惜,打人硬是打臉才舒服?。俊?/p>
媽媽眼神飄忽,什么話也沒說,但此后再生氣也沒擰過我的臉。
后來,外婆來趕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因為她漸漸走不動了。我在縣城上學(xué),放假回家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而那時集市早就散了。
那天我在爸媽的一再催促下終于早早地起床了,剛到超市就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紅啊,你怎么這么沒精神,是不是病了?”
我很驚喜:“外婆,你什么時候來的?”
她沒回答我,而是拉著我繼續(xù)說:“外婆給你挖了新鮮蘿卜,‘蘿卜上了街(方言讀gāi),藥鋪都莫想開’,你吃了保管好?!?/p>
那一袋蘿卜上還有斑駁的黑泥,它們黑黑白白的外皮跟外婆的發(fā)色很般配。我這才驚覺,外婆怎么都這么老了。
上大學(xué)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偶爾回家的我在逢集時也會幫忙看店,但人來人往的超市里再沒有那抹熟悉的枯瘦的身影。
外婆臥床好久了。我想她,可也不那么想去見她,但最后還是跟著送貨的爸爸去看她了。
外婆躺在床上,稀疏的白發(fā)胡亂地散在廉價又艷俗的枕巾上,見到有人來了立刻艱難地支起身子,壓得身下的稻草墊子嘎吱作響。她瞪著病理性流淚的紅灰色眼睛,啞著嗓子問:“這是哪個?哪個來了?是紅嗎?是不是紅?”
我不知所措,照顧她的大舅娘連忙湊到她耳邊大聲喊:“這是紅,她來看你了?!?/p>
我這才走到她床邊,大聲喊:“外婆,我來看你了?!?/p>
外婆終于放心地露出了干癟的笑容,然后不顧眾人的阻撓,下床坐到木樁上,又拉著我坐在旁邊的板凳上,像從前一樣開始聊天。
她的開場白還是那一句:“紅真能干,讀大學(xué)了,以后工作好得很?!?/p>
然后外婆停下來費力地望了我半晌,又說:“你媽媽命苦哦,沒享到福,好不容易你和你哥哥都有出息了……把我的命給她嘛……外婆沒得祥,沒得祥,你媽媽命苦哦,命苦哦……”每每說到這里,我和外婆就齊齊落下淚來。
外婆在語言上天賦異稟,而在預(yù)言上就資質(zhì)平平了。所以,她對自己會活到103歲的預(yù)言沒有實現(xiàn)。在95歲這年,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我數(shù)了數(shù)外婆留給我的“利錢”,正好是103塊。
真好,她可以少承受8年的痛苦。
真好,她可以提前8年跟壯年早逝的媽媽團聚。
真好。
我揭開黑布看了她最后一眼,那蒼老得變形、凹陷得嚴重的嘴,再也說不出令我驚喜和溫暖的話語了。
(海城樓摘自《中國青年作家報》2023年9月26日,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