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瀟楓
【內(nèi)容提要】 基于中國關系本體論對安全的本體和視界進行解析,并且建構中國的安全理論范式,是為全球安全治理提供中國方案的重要方面。安全是一種什么樣的“實在”,這是十分重要的本體論問題;而以什么樣的“視界”考察安全,則是非常棘手的認識論難題。“關系和合度”解析為“廣義安全論”視域下的安全本體、視界與范式提供了哲學詮釋。安全是“關系性實在”,是和合狀態(tài)的共享性秩序,是呈現(xiàn)人與世界“廣義性聯(lián)系”的“關系和合度”。如果關系的和合程度是安全獲得的程度,那么安全就是以“關系和合度”為自變量的函數(shù),廣義安全便是呈現(xiàn)人與世界“關系和合度”的安全,是“行為體間的優(yōu)態(tài)共存”。廣義安全凸顯“關系和合度”的適然性,安全之境即是保持優(yōu)態(tài)共存的“適然之境”,是當下所發(fā)生的一切關系的總體性和合,這為總體國家安全觀以及全球安全觀提供了理論支撐。廣義安全觀是集成與整合諸安全構成要素與安全領域的大安全理念,是“場域安全”思維的完好體現(xiàn),是多重時空關系狀態(tài)與多種活動性質(zhì)特點的融合。
建構安全理論,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視角與層次的選擇,但“廣義安全論”可能是最不可或缺的。如果要用一句話概述何為廣義安全,那么其便是呈現(xiàn)人與世界“關系和合度”的安全。
人類的發(fā)展雖然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有不同特征,但人類安全算法總體上呈現(xiàn)戰(zhàn)爭、競爭、競合、和合的“升級”特征,每一次安全算法升級即是人類文明發(fā)展階段的提升。①余瀟楓:《人類安全算法“升級”:戰(zhàn)爭-競爭-競合-和合》,《國家安全論壇》2023 年第2 期?!皬V義安全論”視角下的安全是一種“場域安全”意義上的“類安全”,由于人和世界的關系是“全域性”的,物理世界、精神世界和文化世界都在這一廣義的“全域”中,因而廣義安全是人類整體意義上的總體安全,是基于“關系和合度”為考量的安全范疇,既包含個體安全,也包含集體安全與人類安全;既包含國家安全,也包含人的安全、社會安全、全球安全,甚至還擴展至星際安全以及人類與非人類間的類際安全。在國際安全研究領域,廣義安全是對安全在三個維度上擴展的結果:一是指涉對象維度上的不斷深化,超越了國家安全作為唯一的基本單元或中心;二是領域設定維度上的不斷拓展,低政治的非傳統(tǒng)安全問題進入國家安全的高政治議題中;三是價值整合維度上的不斷融合,“安全與發(fā)展”“安全與平等”“安全與正義”“安全與解放”和“安全與自由”越來越成為安全理論研究與經(jīng)濟學、社會學、法學、倫理學和哲學等相關聯(lián)的復合性議題。
那么,“廣義安全論”為安全的重新解讀提供了什么樣的本體論前提與方法論視界?如何基于這一特定的前提與視界探討廣義安全的理論范式建構?這是本文將要討論的主題所在。
安全是一種有待于理論解釋的復合性“實在”。何為“實在”?人類在探索世界之初,往往把世界的“本體”之物視為實在,然而人自身處在世界之中,又如何能確定所看到的“本體”即是實在?康德為了解決這一認識論悖論,把世界分為“物自體”與“表象世界”,世界便是人為自然立法意義上的“表象世界”。現(xiàn)代科學從分子、原子、亞原子粒子一層層剝離進去,以探究世界內(nèi)核的基質(zhì)性實在,發(fā)現(xiàn)組成任何粒子的“能量子”(量子)居然是無定形的非物質(zhì)存在,于是對世界本體的物理性解釋取代了經(jīng)典物理學的物質(zhì)性解釋,物理性包含物質(zhì)性和非物質(zhì)性(信息與能量),于是現(xiàn)代物理學得出的結論是:所謂的“實在”只是量子場域中波函數(shù)坍縮時的瞬間顯現(xiàn),“實在”的本質(zhì)是非定域的概率。因而,要探索安全是一種什么樣的“實在”,需要確立“廣義安全論”視角,對安全作出超越經(jīng)典物質(zhì)實在論的全景式分析,從不同維度對安全的實質(zhì)性含義進行探究。
安全是“客觀性實在”,是呈現(xiàn)客觀上無威脅的“外和合度”。僅僅從人的感性經(jīng)驗出發(fā),我們能夠認可,安全威脅是外在的、客觀的和可觀察的,即當我們面臨某種來自外在客觀的安全威脅時,如火災、水澇、空氣污染等威脅著我們的生存,“不安全”便成為一種全然的“客觀性實在”。這些威脅實實在在地存在,對所有人都造成傷害。在客觀維度上,“客觀性實在”源自個人對外在客觀威脅的經(jīng)驗性感知,呈現(xiàn)的是人與客觀世界的某種關系,安全便是“客觀上不存在威脅”的外在和合性程度(外和合度)。由于人的客觀生存環(huán)境中永遠存在不同層次與類別的外在客觀性威脅,因而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安全,安全永遠只是一個相對性范疇,客觀環(huán)境中的“安全度”就是由人與客觀環(huán)境關系的和合性程度即“外和合度”所決定的。
安全是“主觀性實在”,是呈現(xiàn)主觀上無恐懼的“內(nèi)和合度”。我們觀察客觀世界時,我們自身恰恰又處在這個世界之中,因而對“客觀實在”的認知是相對我們觀察者自身的,在絕對意義上它又因基于我們的“觀察”而是“非客觀”的,這就是“觀察者悖論”。即使在經(jīng)驗層面,被當做“客觀實在”的威脅出現(xiàn)時,我們也不能排除經(jīng)驗主體自身對這一安全威脅的主觀感知的某種“參與”甚至“建構”。假如人感知不到安全威脅,或者沒有與之相對應的自身脆弱性,那么人可以是處在一種對于他人是不安全而對于自己是安全的境遇中。這就產(chǎn)生了因主體的感知或脆弱性不同而差別各異的安全判定,進入一種具有“安全中的‘不安全’”與“不安全中的‘安全’”的特殊情景??梢姡踩{作為一種外在“客觀實在”,除客觀性外,很大程度上還取決于該威脅能否被感知、如何被感知以及是否針對特定脆弱性而造成真實的威脅。問題的復雜性在于:一旦主觀“感知”因素介入安全研究,因為主體的脆弱性程度與“觀”的角度不同,主體本身會直接受到安全語境的影響,所謂安全就必然包含“客觀”與“主觀”兩種因素,這時絕對的、全然的“客觀安全”就退隱了,代之顯現(xiàn)的是主觀感知認定下的相對的、或然的“主-客觀安全”。再進一步,當主觀感知介入安全時,如果再把感知分為“外感知”與“內(nèi)感知”,安全的“實在性”不僅變得相對模糊,而且“威脅”就可被分為相對于主體的“外在性威脅”與作為想象對象的“內(nèi)在性威脅”(如“假想敵”之類)。于是又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問題:外在性威脅與內(nèi)在性威脅是外在于人的“客觀性實在”,還是內(nèi)在于人的“主觀性實在”?
“主觀性實在”源自人對內(nèi)在主觀恐懼的體驗性感知,呈現(xiàn)的是人與自身內(nèi)在世界的某種關系,安全便是“主觀上不存在恐懼”。當我們講“客觀”的時候,任何“客觀”都是一種主體參與其中的“觀”,因而探究安全是何種“實在”時主觀性是占主導的,于是觀察者悖論導致了客觀性悖論,任何“客觀”都是與主觀的“觀”相關聯(lián)的。然而,人是一個有限性存在者,其主觀感知難以達到全維意義上的絕對程度,主體內(nèi)在心理的“安全度”也只能是用人與自身關系的“和合度”即“內(nèi)和合度”來表示。因而在主觀維度上,安全是基于語境(場景、情景與前景)的具有概率性的“景象判斷”,這種判斷既有賴于主體的脆弱性對外界的投射程度,也有賴于主體的能力對當下威脅的回應程度。即使處于同樣的客觀環(huán)境或面對同樣的客觀威脅,不同的主體也會呈現(xiàn)不同的心理映射和對安全威脅不同能級的應對,使得同一環(huán)境中不同主體的“內(nèi)和合度”具有差異性。
超越主客觀維度考察安全的主要有主體間性、意向性維度以及融合所有實在性詮釋的關系性維度。如果我們把威脅的來源置于社會場域的特定關系中,那么對安全威脅的考察就更趨復雜而有意義,除考察安全的“客觀性實在”和“主觀性實在”外,我們還需要進一步考察它是基于主體間關系建構的何種“話語性實在”,或是一種基于“安全場域”特定語境中的“意向性實在”,抑或是統(tǒng)合所有實在判定的“關系性實在”。不管這五種判定對安全威脅有著多少種不同的描述,至少這五種安全威脅的實在類型都是安全本體論與認識論首先需要澄清的問題。
安全是“話語性實在”,是呈現(xiàn)主體間關系和合的“群和合度”。在主體間性的維度上,“實在”源于人與其他行為體之間的相互感知、認同與互構,呈現(xiàn)的是人與其他行為體之間的特定關系,安全便是社會場域中主體間建構的、呈現(xiàn)“主體間不存在沖突”的和合狀態(tài)。這種和合取決于話語建構,其本身是對主觀與客觀的超越,構成話語的言語行為是當下顯現(xiàn)安全與否的關鍵因素。巴里·布贊(Barry Buzan)認為,安全研究的首要問題是把話語安全與客觀安全、主觀安全區(qū)分,安全作為言語行為自我指涉的實踐,“話語”才是安全的依托,因而“國家安全不再是簡單的分析國家面臨的威脅,而是分析特定‘國家’的具體身份是如何產(chǎn)生及再現(xiàn)的”。①巴里·布贊、琳娜·漢森:《國際安全研究的演化》,余瀟楓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54 頁。矛盾運動是宇宙存在的基本方式,由矛盾導致的沖突永遠存在,安全與否是由行為體間的認同相互建構的,安全只是一個體現(xiàn)主體間關系的相對性范疇,其中具有社會建構性的“話語”起著關鍵作用,通過話語而實現(xiàn)的任何沖突的弱化、消解、轉(zhuǎn)和與趨合等才是主體間安全性獲得的標志。由此,安全作為“話語性實在”,是社會場域中行為體間的和合性程度,即“群和合度”。
安全是“意向性實在”,是呈現(xiàn)“類意識”與“類安全”的“類和合度”。在意向性(intentionality)①“意向性問題”涉及現(xiàn)象學哲學與量子社會科學討論的范圍。在現(xiàn)象學中,意向性特指意識對其對象的共時發(fā)生的指向性,“意識意向某對象”則意味著某對象向意識顯現(xiàn)自身。在量子社會科學中,意向性指意識的涌現(xiàn)(emergent)特性,因物理性與心理性不相容,所以意識是經(jīng)典世界觀下的“反?!毙云孥E。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 Wendt)認為:“意向性所指的是,諸如信念、愿望、意涵這些心理狀態(tài)內(nèi)在都是‘關于’或指向超乎其上的事物,無論是世界中的真實客體、人們心靈中的想象、或是他人的心靈?!灰贫缺焕斫鉃榧w意圖,那么意向性便也同樣存在于宏觀層面?!薄叭绻覀冊诮?jīng)典物理學約束的框架下進行社會科學研究,那么意向性現(xiàn)象在我們的研究中便沒有任何地位。……如果意識不能與經(jīng)典世界觀取得協(xié)調(diào),則意向性問題便不存在于用經(jīng)典方式所構想的社會科學當中?!眳⒁妬啔v山大·溫特:《量子心靈與社會科學》,祁昊天、方長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14-15、19-20 頁。維度上,“意向性實在”是人與客體世界長久交互而形成的,源于人的“類意識”,即在特定語境中的先天性感知。這種意向性感知涉及現(xiàn)象學研究,呈現(xiàn)的是人與客體世界的某種先在的本質(zhì)性關系。人類之所以有“類意識”,是因為人之為人具有其獨有的作為“類存在物”的類特性。首先,人的類特性與物的類屬性有著根本區(qū)別。物的類屬性是固有的本然性,是一種限定性概念,而人的類特性是一種超越性的概念,“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②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273 頁。其次,人類的類特性與動物的種特性也有著根本區(qū)別,類特性正是基于對種特性的否定而生成的。種特性刻畫的是動物的存在屬性,即本質(zhì)先定性、無個體性、與生命活動的直接同一性等。例如,螞蟻會做各種類似人類的修路、制定交通規(guī)則、進行流水線工作等事情,“但螞蟻之間的和平取決于其無與倫比的征戰(zhàn)和屠殺本領,而單從數(shù)量上來說,螞蟻因戰(zhàn)爭帶來的傷亡超過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事件。”③馬克·W. 莫非特:《從部落到國家:人類社會的崛起、繁榮與衰落》,陳友勛譯,中信出版社2020 年版,第413 頁。螞蟻的“外交政策”可被概括為:永無休止的侵犯、武力奪取地盤以及盡其所能消滅鄰近群體,如果螞蟻掌握了核武器,它們很可能在一個星期內(nèi)毀滅世界。④Bert H?lldobler and Edward O. Wilson, Journey to the Ants: A Story of Scientific Exploration,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59.與種特性相反,類特性刻畫的是人的存在屬性,即本質(zhì)的后天生成性、個體性、生命活動的自我否定性等。人類的類特性表明呈現(xiàn)“類和合度”的“類安全”才是安全的本質(zhì),因此安全還有比“客觀性實在”“主觀性實在”和“話語性實在”等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
亞歷山大·溫特(Alexander Wendt)從量子理論視角給出安全是“意向性實在”的判定,認為“國家是一個社會體系,一方面由圍繞特定語言形式(公民身份、屬地、主權等)組織的社會結構構成,另一方面由參與這一話語體系的人(公民和外來者)的無數(shù)實踐構成”;“國家是一種波函數(shù),被數(shù)百萬人非定域地跨越時間和空間共享,但就其本身而言,它只是一種潛在的實在,而非確定的實在”;“國家是一個意向性客體或概念”。①亞歷山大·溫特:《量子心靈與社會科學》,祁昊天、方長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306、314 頁。因此,對國家的意向性認知體現(xiàn)著人類的“類意識”程度?!邦愐庾R”是人類在自身演化過程中升華所成的類生存意識,因而安全具有代際傳承性的意向性范疇,行為體在類意識中的和合性程度就是具有本質(zhì)性意蘊的“類和合度”。
安全是一種“關系性實在”,是呈現(xiàn)人與世界“廣義性聯(lián)系”②狹義性聯(lián)系是指小范圍的、與自身直接相關的聯(lián)系,廣義性聯(lián)系是指大范圍的、與自身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由此可以理解“人與世界的‘廣義性聯(lián)系’”是一種總體性、整合性、全網(wǎng)式的聯(lián)系,就如一汪水,不是只與自身所處的溪流、湖泊相聯(lián)系,而是除溪流和湖泊外,還與江河、海洋、大氣、生態(tài)圈相聯(lián)系。的“關系和合度”。人類對安全的認知經(jīng)歷了從客觀性“外在”、主觀性“內(nèi)在”、主體間的話語性“同在”,再到類范圍的呈現(xiàn)“類意識”的意向性“共在”的不同邏輯階段,其具體的演進過程比較復雜,需要通過一部專門的安全演化史闡明。但不管是何種類型的“安全實在”,從關系主義本體論視角看,安全總是作為一種“關系”而呈現(xiàn)。關系主義本體論是相對于實體主義本體論而言,前者以“關系”為世界存在的終極假定,強調(diào)“凡一切實存的事物都存在于關系之中,而這種關系乃是每一實存的真實的性質(zhì)”,③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0 年版,第281 頁。在國際關系中即使是無政府的世界也是“有秩序”的;后者以“實體”為世界存在的終極假定,強調(diào)不同“實體”單元構成世界,在國際關系中國家就如同一堆無序的實體性“彈球”,在無政府世界中相互隨機碰撞,無常漲落。
中國有著豐富的關系主義本體論的思想資源?!疤烊撕弦弧笔侵袊鴮κ澜缱畹湫偷恼w性關系視角的解讀;一貫三者為王,所謂王者,是天、地、人關系貫通之人,能統(tǒng)攝天、地、人秩序的便是“王道”;同樣,仁者,二人也,遵循人與人之間的倫常關系便是仁者,“仁者愛人”是中國人對社會最典型的倫理性關系視角的解讀。以圍棋為例,“布滿棋子的圍棋棋盤很像是一個儒家心目中的世界,每一顆棋子都與其他棋子聯(lián)系在一起,相互關聯(lián)的棋子和棋盤共同構成了一個圍棋的天地。圍棋和其他棋弈游戲最大的不同是,圍棋的任何一顆棋子在下子之前,亦即放在棋盤上面之前,是沒有任何預設身份的,也沒有任何先在的屬性和特征。所有圍棋棋子看上去都是一樣的,只有黑白之分,沒有具體特定的身份……但棋子一經(jīng)放入棋盤,就根據(jù)與其他盤中棋子的關系具有了身份和角色,獲取了自身的意義。圍棋是一種游戲,但反映了一種思維方式,反映了一種宇宙觀,也反映了一種對個體身份和角色的理解和詮釋”。①秦亞青:《世界政治的關系理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173 頁。為此,與西方將世界視為一個由“原子式”個體構成的實體彈球組合不同,中國人將世界視為一個“共在先于個在”的關系網(wǎng)絡,整體不可分割,關系建構了實體,個在不重要,只有個在之間形成的“共在共生”的“關系和合度”的獲得即安全的獲得,才是重要的。
再以國家、國家關系、國家安全為例,國家安全的認知源自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的關系判定與國內(nèi)社會關系中的角色定位,引發(fā)沖突并直接影響到國家安全本身的是國家在關系上的“非兼容性”。國家的本質(zhì)與人的本質(zhì)一樣,“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②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56 頁。彼得·瓦倫斯滕(Peter Wallensteen)在研究國家關系與國家沖突相關性時指出,從地緣政治角度看,因地緣關系鄰近性程度高的國家之間更容易引發(fā)緊張狀態(tài)和戰(zhàn)爭;從現(xiàn)實政治角度看,處于結盟中的國家更容易參與到聯(lián)盟的國際沖突中,甚至結盟關系有時會超越地緣關系對國家利益的訴求,成為主要沖突因素;從理念政治角度看,民族主義國家與非民族主義國家、民主國家與非民主國家之間關系較為難處,它們之間會有更多的緊張與沖突;從資本政治角度看,已完成工業(yè)化與處于工業(yè)化進程中的國家之間,會因為產(chǎn)業(yè)競爭、商貿(mào)競爭乃至整體的工業(yè)化競爭而引發(fā)更多的國家間競爭、沖突乃至戰(zhàn)爭。③彼得·瓦倫斯滕主編:《和平研究:理論與實踐》,劉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48-67 頁。在國家發(fā)展的動態(tài)結構中,國家的“施動”,如持“贊成”“反對”或“棄權”態(tài)度,都表明國家對于某種“關系”的判定與選擇,進而影響國家自身的身份確定與安危。可見,與國家安全相關的不僅有客觀性因素(土地、人口、文化傳承等)、主觀性因素(如對國家身份認同持有的信念以及相應的制度設定、時局判定、國際體系中的角色確定等)和社會建構的話語性因素(如話語結構、言語信息傳播與言語行為施動等),也有根植于類意識的意向性因素(如國家的象征符號意向、以國家或其他單元為認知單位的“我們感”、非法律意義上存在的“國家感”、跨越時空的“集體自尊”向度、人類共同體、地球村等),這些不同維度的因素統(tǒng)合于一體,其所凸顯出的總體性“關系和合度”才是國家安全的實質(zhì)。
基于關系的視角,對上述不同安全本體的實在性判定作一統(tǒng)合,凡客觀的、主觀的、話語的和意向的實在及其不同組合均可被歸入不同層次與類型的廣義關系之中,或者說“廣義安全論”秉持的是“關系本體論”,安全的實質(zhì)是“關系”,安全的本體是“關系性實在”,其關系的和合性程度即安全所能達到的程度,由此可以推論:安全是“關系和合度”的加和。其表達式為:
或者更確切地說,安全是以“關系和合度”為自變量的函數(shù),其更抽象且簡約的函數(shù)表達式為:
其中:S(Security)表示安全,H(Harmony,或為漢語“和合”拼音hehe的首個字母)表示“關系和合度”,F(xiàn)(H)是以H為自變量的函數(shù),其中H = Σ(h1+h2+h3+h4),h1、h2、h3、h4分別代表外和合度、內(nèi)和合度、群和合度、類和合度。
安全是“以‘關系和合度’為自變量的函數(shù)”,正是“廣義安全論”對安全本體探討的重要理論貢獻所在,它超越了以往對安全的消極界定(安全是一種客觀威脅的不存在,或是一種主觀恐懼的不存在),進而凸顯了安全是一種與“危態(tài)對抗”相反的全然積極的優(yōu)態(tài)共存狀態(tài)。以中美關系為例,美國在國家安全戰(zhàn)略上把中國定為頭號“競爭對手”,中國則強調(diào)中美關系不應是“競爭關系”,而應是在競爭中合作、在合作中競爭的“良性競合關系”;美國提出要與中國全面“脫鉤”,中國則反對所謂的“脫鉤”“斷鏈”,在堅定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fā)展利益的同時,主張構建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中美關系;美國從太平洋“東進”構建三條島鏈和新“印太戰(zhàn)略”以壓制中國,中國則向世界發(fā)出“一帶一路”倡議,謀求世界各國共同推進人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為國際經(jīng)濟合作打造新平臺,為全球發(fā)展開辟新空間;等等。中國尋求的是通過超越“危態(tài)對抗”以提升“關系和合度”,構建優(yōu)態(tài)共存與普遍安全的世界。
理論的視界決定對事實解釋的深度與廣度。何為“視界”?視界是觀照研究對象所企及的范圍,或者是一個學科性的獨特范疇所能表達的構造性“場域”。柏拉圖《理想國》的視界是“理念論”以及整合哲學、倫理、教育和政治等的“城邦正義”,亞里士多德《政治學》的視界是以“政治理論與政治體制”為要的“城邦政治”。研究安全理論首先要對安全視界進行探究。
安全作為“關系性實在”,是總和共享的“關系和合度”,因此可以給安全下一個描述性的界定:安全是呈現(xiàn)和合狀態(tài)的共享性秩序。和合狀態(tài)、共享、秩序是解讀這一安全界定的關鍵詞。“和合狀態(tài)”表明系統(tǒng)中的要素在根本上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相互融合的;“共享”表示“無危無缺”的某種程度;“秩序”表明行為體間存在共生關系,意味著系統(tǒng)內(nèi)部的穩(wěn)定性和可預見性,“在一個情景中某些事情比在其他的情境中發(fā)生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而其他的事情更不可能發(fā)生或者是根本不可能發(fā)生,有且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才能把這種情景稱為‘有秩序’的”。①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2 年版,第84 頁。由“秩序”而形成的安全系統(tǒng)具有結構性與生成性,安全實質(zhì)上是呈現(xiàn)鑲嵌互構的安全場域中保持和合狀態(tài)的共享性秩序,其和合有序性程度就是安全的實現(xiàn)程度,“關系和合度”是安全程度的總體性標示。
“關系和合度”的獲得與行為體所處的場景、情景及前景有著緊密關聯(lián)。安全不僅有客觀性與主觀性交織的時空“場景”,而且有主體間性建構的文化“情景”,還有與意向性關聯(lián)的未來“前景”,或者說安全是自然-文化-未來三維一體化的關系場域,這其中的“未來”是超越自然羈絆與文化邊界的意向性未來,是呈現(xiàn)人類“類性”的意向性圖景。解讀好安全的“場”與“景”,透徹了解“安全場域”的“場效應”與演進趨向,有利于深入理解廣義安全的要義。
天地萬物、人間萬事無不處在“場域”之中,極宏觀的有宇宙場(萬有引力場),極微觀的有量子場。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認為,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的存在無論如何都是一種不可逃避的命運“在場”。按“場有哲學”解釋,生命是一種“場有”。①唐力權在懷特海的過程哲學基礎上提出“場有哲學”,強調(diào)生命現(xiàn)象是一種“場有現(xiàn)象”。參見唐力權:《周易與懷特海之間:場有哲學序論》,遼寧大學出版社1997 年版。那么,安全與生命一樣,其實也是一種“場有”,是一種“場域”或“在場”中的關系聚合。從“場域”的視角審視作為“關系性實在”的安全,安全是基于“共生”前提的和平、和解、和好、和諧與和合的“在場”,或是風險、威脅、危機、災難與災禍的“不在場”。
“場”是一個在日常生活中出現(xiàn)頻度較高的用詞,其含義一是指空間域,如場地、場所、體育場等;二是指時空融合點,即特定時間點的空間情景展示,如開場、出場、閉場等;三是指價值網(wǎng),即人們出于價值追求需要或出于價值規(guī)范約束而為之去從事和投入資源的關系網(wǎng)絡,如商場、官場、情場等。物理學中的“場”是表達事物在特定空間與時間中具有某種關系特征與狀態(tài)的稱謂,如“電場”“磁場”等。物理場的特征:一是場的分布狀態(tài)延伸至整個空間,有“全空間”特征;二是場作為一種動力系統(tǒng)具有無窮維自由度,有“多變量”特征;三是場是一種其量值因時空而變的強度存在,有“量值性”特征;四是場還可以是與時間變動相關聯(lián)的函數(shù)關系,具有“時變性”特征。以上四點,構成了物理運動特定的“場效應”。
在安全研究中引入“場”與“場域”的范疇,可以很好地揭示以“關系和合度”為變量的各種安全狀態(tài)。社會領域中多用“場域”來替代“場”概念,表明除了場的物理特征與狀態(tài)外,還疊加了人的活動表現(xiàn)出來的社會關系的專有性質(zhì),因此更能具象地反映出安全作為社會關系范疇的多重性與復雜性。“場域”范疇較之“場”的概念更好地表征了安全要素構成的社會關系的集合特征與和合性程度。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對“場域”的界定是:“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網(wǎng)絡,或一個構型(configuration)……其根據(jù)是這些位置在不同類型的權力(或資本)的分配結構中實際的和潛在的處境,以及它們與其他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支配關系、屈從關系、結構上的對應關系)。”②皮埃爾·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 年版,第134 頁??梢?,關聯(lián)著眾多行為體的安全不僅是一事一物的沒有危險或威脅“可能”的持存狀態(tài),而且是與眾多事物相關聯(lián)的沒有危險或威脅“關系”的持存狀態(tài),是基于場域的總體性“關系和合度”的達成。
對場域的安全性考察關涉物理、文化、價值等多重時空關系。有學者認為,“場域”代替“環(huán)境”“語境”和“社會背景”等話語,為尋究經(jīng)驗事實背后價值博弈的潛在模式和關系性邏輯提供了新的分析工具。①戴維·斯沃茨:《文化與權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陶東風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版,第138 頁?!鞍踩珗鲇颉迸c“場域安全”這兩個重要范疇不僅使得安全是一種“關系性實在”在現(xiàn)實中得以成立,而且還使得場域中各要素在安全互構中形成不同和合度的“場效應”。借用現(xiàn)代物理學的“希格斯場”比喻,能夠較確切地說明“廣義安全論”的圖景:“在宇宙之初,所有的粒子都沒有質(zhì)量,電子、夸克還有其他所有粒子都像光子一樣沒有質(zhì)量。隨著宇宙的演變,粒子通過所謂的希格斯機制‘獲得了質(zhì)量’,”“宇宙發(fā)生了膨脹,無質(zhì)量的粒子集合體冷卻,在發(fā)生自發(fā)對稱性破缺后出現(xiàn)了希格斯場,粒子開始表現(xiàn)得仿佛是有質(zhì)量,然后我們?nèi)祟愐伯a(chǎn)生了?!雹诶聿榈隆. 穆勒:《現(xiàn)在:時間的物理學》,徐彬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2 年版,第181-182 頁。同樣,安全行為體作為獨立要素而存在時,沒有進入“關系場域”,并沒有任何安全問題,一旦進入某個“關系場域”,便獲得了相對其他參照物的“安全性”,在場域各要素間的鑲嵌與互構作用下,呈現(xiàn)某種“關系和合度”的安全“場效應”便產(chǎn)生了,眾多安全行為體聚合成塑造安全的力量,奏出跌宕起伏的安全“場效應”之交響曲。由此在廣義安全的視角中,萬事萬物的演化都是在場域關系語境中的演化,所謂安全就是呈現(xiàn)“場效應”的“關系和合狀態(tài)”,和合度圓滿狀態(tài)即是最安全狀態(tài)。
基于場域理論,從物理時空、文化時空和價值時空③余瀟楓:《哲學人格》,吉林教育出版社1997 年版,第161-166 頁。的角度對安全進行深入分析,可揭示安全的“場景性”“情景性”和“前景性”特征。
從物理時空考察安全,安全顯然具有特定的物理“場景性”。場景(setting)分析是源于戲劇理論的一種重要方法,每一個場景都具有超越個體的時空獨特性,在戲劇理論中“場景”是基于社會建構性的“客觀狀態(tài)”。人們?nèi)绻ㄟ^客觀性途徑認識安全,那么基于自然災害與人類戰(zhàn)爭的種種體驗,會把安全更多地關聯(lián)于客觀存在的處境、條件與狀態(tài),安全即一種客觀上可視可聞的時空“場景”。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時間與空間的場景性特征就十分明顯。“無論何時,當我們把社會場景理論化為一種雙方互動時,在一開始結構性特點很小,通過互動而產(chǎn)生了額外的結構。”④尼古拉斯·格林伍德·奧努夫:《我們建構的世界:社會理論與國際關系中的規(guī)則與統(tǒng)治》,孫吉勝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160 頁。全球化時代的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也有不同類型與層次的場景性特征,如近些年主要發(fā)生在歐洲的移民難民潮,移民問題的“安全化”使得歐洲安全的“和合度”大為下降,成為歐洲面臨的重大非傳統(tǒng)安全挑戰(zhàn)的特殊“場景”。
從文化時空考察安全,安全還具有特定的文化“情景性”。情景(context)一詞來自拉丁文contexere,含義是連接與合并。如果場景強調(diào)的是物理時空屬性,那么情景強調(diào)的是社會文化屬性。有人類學家認為,情境曾是考古學的重要話語,強調(diào)“物器”可以在不同類型的情景關聯(lián)的文本中“說話”,脫離情景的文本將無法清晰表達其意義。①伊恩·霍德、司格特·哈特森:《閱讀過去》,徐堅譯,岳麓書社2005 年版,第146-149 頁。人類安全維護是人自身參與其中、選擇其中和建構其中的實踐活動,安全維護方式與人的文化存在方式和文明發(fā)展程度緊密關聯(lián)。早期人類學家關注的“安全問題”多是原著民生存環(huán)境中的社會結構與功能以及確保其種族延續(xù)的內(nèi)在機制,為此人類學家提出了“文化”概念以揭示其情境,“文化”甚至可以被看作是后來被稱為“安全研究”的最早的重要概念。②Philippe Bourbeau, ed., The Concept of Security, Liberty, Fear and the Stat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 22.人類發(fā)展至今,工業(yè)革命、信息革命也不是發(fā)生在時空以外的純粹事件,而是發(fā)生在具體時空的文化情景中的歷史事件,因而工業(yè)社會與信息社會帶來的安全問題不僅有其“時空場景”,也必然有其富有文化意蘊的“時空情景”(spatio-temporal context)?!鞍焉鐣纸鉃楦鞣N情景的聚集體,所有這些情景都是社會性的,它們都具有兩個行為體,在一個不同的固定的環(huán)境中互動,無論是建構性的,還是解構性的。”③尼古拉斯·格林伍德·奧努夫:《我們建構的世界:社會理論與國際關系中的規(guī)則與統(tǒng)治》,孫吉勝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160 頁。以恐怖襲擊為例,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是恐怖分子一種濫殺無辜的“變態(tài)復仇”情境,而美國在九一一事件以后發(fā)動的伊拉克戰(zhàn)爭和阿富汗戰(zhàn)爭則是另一種以“武力反恐”為標志的復仇情境。俄烏之間、巴以之間本是有著某種意義上的關系,但在特定的安全場域中卻反目為仇,釀成你死我活的復仇情境。所以,安全威脅不僅存在于物理時空的場景中,還表現(xiàn)在特定文化時空的情景中。
由上述的安全“場景”和“情景”的組合,有學者提出的“景觀安全”(spectacular security)成為安全研究中的重要概念。如果說“生態(tài)景觀安全”是指生態(tài)景觀中潛在的位置與空間關系構成的安全格局,稱為生態(tài)安全格局(Security patterns),那么社會景觀安全是指社會場景中潛在的區(qū)位與文化關系構成的安全格局。社會景觀安全主要包括大型節(jié)日、慶典為主的“節(jié)事安全”與大型會議、展覽為主的“會展安全”兩大塊。以往人們參加的各類節(jié)事的慶祝活動或者舉行大型會展(競賽、慶典)活動,都是呈現(xiàn)為大規(guī)模的喜慶場景與愉快情景,但自從恐怖主義襲擊以及大規(guī)模群體事件頻頻選擇在這個特定的時空點發(fā)生,呈現(xiàn)特定時空-文化的社會景觀卻成了時刻帶來災難陰影的“火山”,隨時有爆發(fā)的可能,于是“景觀安全”也就成為一個值得專門研究的“景觀情境”的新安全領域。
與物理時空相區(qū)別的文化時空、歷史時空和語言時空等都是價值時空的具體化,它們之間具有時空的復合交錯性。價值時空凸顯的是時空的“關系性”而非“實體性”,如果基于相對論原理,時空的特性是由物質(zhì)的“運動”特性決定,并且在運動特性支配下的時間與空間可以互相轉(zhuǎn)換,那么作為一種“實體”的時空就變成一種作為“關系”的時空,這也正是相對論導致人類時空觀念變革與范式轉(zhuǎn)換的關鍵所在。與此相應,社會運動的特征支配社會價值時空的特征,“價值時空揚棄了自然時空的自在性、可分割性的特性,生成了價值時空自身的自為性、總體性和發(fā)展性的特性,從而使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在自身的實踐活動中超越了自然物理時空的有限性,進入一個富有強性的有限與無限相統(tǒng)一的社會價值時空,使人的超生命本質(zhì)得以充分的發(fā)展、延拓成為可能”。①余瀟楓:《哲學人格》,吉林教育出版社1997 年版,第164 頁。因而從“價值時空”考察安全,安全還具有基于“意向性”的呈現(xiàn)未來向度的“前景性”?!皟r值時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安全的維度。如果說物理時間的矢量方向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那么價值時間的矢量方向是未來-現(xiàn)在-過去,物理時間的起點是在過去,價值時間的起點卻是未來,經(jīng)典物理的“因果論”在價值時空中轉(zhuǎn)換成量子物理的“果因論”。當人們?yōu)槲磥淼睦硐攵鴬^斗時,未來的理想便成了人的價值時間起點。以未來為價值起點更多反映的是人類的意向性本質(zhì),也就是說真正的未來是意向性的,是一種超越場景性與情景性現(xiàn)實邊界的“前景性”或“前景化”指向。
廣義安全的“前景性”或“前景化”研究具有“未來反求”的重大意義,甚至會幫助我們重新建構乃至改變安全的殘缺現(xiàn)實?!扒熬盎踩保╢oregrounding security)概念是對語言學中前景化理論的借用。巴里·布贊認為,安全指涉對象的建構具有“前景性”,并且安全以指涉對象為軸不斷深化,如果將安全以“領域”為軸進行擴展,那么就使一直被戰(zhàn)略研究所重視的軍事安全得以擴展至經(jīng)濟、政治和生態(tài)安全領域;如果將安全以“地域”為軸進行擴展的話,那么共同安全就超越了國家安全范圍和軍事安全中心,所以國際安全的主要威脅不是來自單個國家,而是整個國際社會共有的全球性問題。①巴里·布贊、琳娜·漢森:《國際安全研究的演化》,余瀟楓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47 頁。
觀察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最基本的三個維度是自然、文化和未來,而安全場景、安全情景和安全前景正是三個維度在安全研究中的立體架構與整體化圖景,并且構成安全研究的新視界,“關系和合度”則是安全“三景”一體化的價值性尺度。
安全場景、安全情景與安全前景都關涉安全是否“在場”。如果說“安全化”與“去安全化”是安全議題的“在場化”與“不在場化”,那么“在場安全化”(insecuritization)則是安全場景、情景與前景相融合下的“在場”。
對“在場”安全進行“場域”性考察,是安全哲學的一種抽象,也是安全研究的一種整體化努力。安全是特定的“場有”狀態(tài)?!皥鲇虬踩笔侵概c安全相關聯(lián)的、具有特定活動性質(zhì)的、沒有危險或威脅的關系狀態(tài),它強調(diào)的安全不是一種線性的、技術性的安全,而是非線性的、價值性的安全?!皥鲇虬踩睆娬{(diào)反映在安全問題上的社會活動的復雜關系,突現(xiàn)多重“時空關系”與多種“活動性質(zhì)”在安全問題上的疊加、復合與交織。提出“場域安全”的目的是,強調(diào)運用“場有思維”的方式來考察安全,把安全看作一種具有整體性、交織性、強弱性和動態(tài)性的“場效應”,繼而對安全的維護也會具有更為合理與有效的籌劃與實施。②余瀟楓:《非傳統(tǒng)安全治理能力建設的一種新思路--“檢驗檢疫”的復合型安全職能分析》,《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4 年第9 期,第85-86 頁。
這里需要區(qū)分“安全場域”與“場域安全”?!鞍踩珗鲇颉笔菍Π踩奶囟▓鼍啊⑶榫芭c前景的總括,可被理解為能夠影響乃至決定安全態(tài)勢的特定語境,如地緣場域、利益場域與社會心理場域。西方學者認為,“安全場域”作為一種特定的社會空間,有磁場、戰(zhàn)場、統(tǒng)治場和“模截場”(transversal field)四個特點:磁場是將不同感知、觀念和利益同質(zhì)化;“戰(zhàn)場”是那些給事件貼上“不安”標簽的管理專家需為爭奪意義而進行斗爭;“統(tǒng)治場”是通過形成主導意義的體系界定安全、威脅和政策;“模截場”是揭示安全可以相互影響和滲透。③參見C.A.S.E. COLLECTIVE, “Critical Approaches to Security in Europe: A Networked Manifesto,” Security Dialogue, Vol. 37, No. 4, 2006, p. 458。轉(zhuǎn)引自袁莎:《“巴黎學派”與批判安全研究的“實踐轉(zhuǎn)向”》,《外交評論》2015 年第5 期,第147 頁。
而與語境化分類的“安全場域”不同,“場域安全”則是對安全“特定語境”或“關系網(wǎng)絡”本身進行再抽象,是對安全本質(zhì)屬性與能力的概括與提升,是對場域中的安全問題的“系統(tǒng)性特征”的強調(diào)?!跋到y(tǒng)”本身具有兩種重要含義:一是作為整體主義的隱喻,“整體大于部分之和”;二是作為功能轉(zhuǎn)換的隱喻,“整體異于部分之和”。第二重含義不僅否定了還原主義的思考路徑,而且強調(diào)了系統(tǒng)的“突現(xiàn)屬性”,即“當單元通過互動構成系統(tǒng)時,系統(tǒng)會具有與單元明顯不同的特性”,“即使組成部分是非對稱的、非平和的和不穩(wěn)定的,整體也可能是對稱的、平和的和穩(wěn)定的;不可靠的要素可以構造出可靠的系統(tǒng)”。①羅伯特·杰維斯:《系統(tǒng)效應: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復雜性》,李少軍、楊少華、官志雄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8-9 頁。因此,“安全場域”突出的是局部安全的“場域性”,而“場域安全”突出的是系統(tǒng)全域的總體“安全性”?!皥鲇虬踩敝卦诜从嘲踩珕栴}上的社會活動的系統(tǒng)復雜關系,凸顯多重時空關系與多種活動性質(zhì)在安全問題上的疊加、復合與交織(多重時空關系包含主體、區(qū)域、層面、領域、階段和代際等要素,多種活動性質(zhì)則關涉主體、結構、要素、樣式、功能和價值等不同方面)。
當用“場域安全”對安全現(xiàn)實進行深入理論觀照時,安全事件只是一種作為研究對象的現(xiàn)象或表象,其背后關聯(lián)著安全互構的復雜關系。可見,在“場域安全”分析中,安全不僅是一種狀態(tài),還是一種條件、能力與愿景;不僅是一種事件,還是一種趨勢、互動與建構;不僅是一種情勢,還是一種關系、結構與語境。這一切均反映著“場域安全”的整體性、交織性、強弱性和動態(tài)性的本質(zhì)。
那么,如何對廣義安全作出明確的界定?以往人們對安全的界定多基于經(jīng)驗與學理兩個維度。若以人的直接經(jīng)驗感受概括,安全可以被描述為沒有“五害”的狀態(tài):身體上沒有受傷害、心理上沒有受損害、財產(chǎn)上沒有受侵害、社會關系上沒有受迫害、生存環(huán)境沒有發(fā)生災害。若以學理的研究分析概括,安全可以被刻畫為沒有“四?!钡臓顟B(tài):客觀上沒有危險(威脅),主觀上沒有危懼(恐懼),行為體間沒有危情(沖突),類意向上沒有危感(本體不安全感)。
盡管從經(jīng)驗與學理上都可以概括出被人們認知的安全的基本狀態(tài),但不同的主體、不同的立足點、不同的層次有著不同的安全理解,不同的理論與學派對安全也有完全不同的界定。作為一個重要的基本概念,“安全”并沒有得到像“權力”“利益”和“財富”概念那樣透徹的研究,甚至還遠遠沒有形成一個得到普遍認可的定義,特別是當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不斷凸顯和蔓延時,安全與和平開始分述,追求“世界和平與安全”成了新的命題;安全也開始與發(fā)展相關聯(lián),除了“生存安全”,“發(fā)展安全”也被提上議事日程,于是安全的界定更為復雜多樣;尤其是“人的安全”被提出并廣泛運用后,“人”是“人類”“人民”的抽象指稱,還是“個人”的還原式理解,一直存在理論爭議?!鞍踩鄙踔帘徽J為是一個“模糊而又充滿價值”、①David A. Baldwin and Helen V. Milner, “Economics and National Security,” in Henry Bienen,ed., Power Economics and Security, Boulder, CO: Westview Press, 1992, p. 29.“不發(fā)達”和“有待深化”②Barry Buzan, People, States and Fear: An Agenda fo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 in the Post-Cold War Era (Second Edition), Hertfordshire: Harvester Wheatsheaf, 1991, p. 3.的概念,因而也是一個“最為棘手的研究對象”。③巴里·布贊、琳娜·漢森:《國際安全研究的演化》,余瀟楓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9 頁。
至今關于安全的定義,總體上有三類不同的界說:一是強調(diào)安全不可定義,“安全”在根本上屬于爭議性的概念而難以統(tǒng)一,或者說安全是一種給出性的條件,恰如健康和身份一樣不能簡單賦予其確切涵義,甚至還可以說安全是沒有任何精確意義的“模糊的符號”;二是認為安全問題太復雜、層次太多而且不同層次的安全實質(zhì)完全不同,因而不可統(tǒng)一而論,只能根據(jù)不同層次或范圍作出不同的定義;三是認為安全可以明確地定義,強調(diào)安全的內(nèi)涵雖然看起來模糊,但還是可以在最基本的層面做簡約化的理解與描述。④Terry Terriff et al., Security Studies Toda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9, pp. 1-3.如伊恩·貝拉尼(Ian Bellany)明確認為,安全就是“擺脫戰(zhàn)爭的相對自由”,⑤Barry Buzan, People, States and Fear: An Agenda fo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Studies in the Post-Cold War Era (Second Edition), Hertfordshire: Harvester Wheatsheaf, 1991, p.16.阿諾德·沃爾弗斯(Arnold Wolfers)則把安全概括為“獲得價值時威脅的不存在”。⑥Terry Terriff et al., Security Studies Toda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9, p. 2.
布贊對安全概念化作出了重要貢獻,他強調(diào)安全關涉三組關聯(lián)的概念:第一組是補充性概念:把安全引入更具體、更具限定性的問題中,如威懾、戰(zhàn)略、遏制等。第二組是平行性概念:把安全引入政治理論或更廣義的國際關系研究框架,如權力、主權和認同等。第三組是競爭性概念:針對安全引入一些可替代的概念,如和平、風險、緊急和危機等。而“引入三組與安全相關聯(lián)的概念框架的有利之處是,我們可以對安全進行結構性的概念分析,這對解讀那些在安全概念不清晰情況下進行爭論的國際安全研究文獻特別有效。這些文獻往往是‘概念上沉默’的,因為它們采用的是一個理所當然的概念,并以直接經(jīng)驗的方式來敘述,忽視對概念本身的詳盡討論,引用的是缺乏‘安全’概念爭論的學科材料。即使沒有一種路徑清晰地討論過安全的概念化,而現(xiàn)在通過引入補充性、平行性或競爭性的概念,就可以探究國際安全研究視角所形成的‘三角洲’,進而對‘安全’涉及的要素進行‘元對話’(meta-conversation)?!雹侔屠铩げ假?、琳娜·漢森:《國際安全研究的演化》,余瀟楓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6 頁。但巴里·布贊只是指出了缺乏安全概念研究的問題所在,并沒有對三組概念本身作深入詮釋。
當我們對安全的本體與視界有了較好理解后,就能更為合理地對安全進行界定。首先,安全本體的解析為“廣義安全論”視域下的“安全本質(zhì)”提供了哲學解讀。安全是“關系性實在”,是呈現(xiàn)人與世界“廣義性聯(lián)系”的“關系和合度”。在社會場域中,安全與倫理中的權利/權力、哲學中的正義、政治中的自由、經(jīng)濟中的保障、社會中的平等以及生活方式中的人類文明階段均緊密關聯(lián),所以在安全哲學上可以對安全實在性的不同判定作一統(tǒng)合性的把握,把上述關于安全的不同類型包攝進去,即安全在本體論意義上是一種“關系性實在”。
其次,安全視界的解析為“廣義安全論”視域下的總體國家安全觀和全球安全倡議提供了理論支撐。廣義安全觀是“場域安全”思維的完好體現(xiàn),是多重時空關系狀態(tài)與多種活動性質(zhì)特點的融合。在廣義安全觀視域下,離散的、局部的、本位的、傳統(tǒng)的安全理解被超越和提升,復合的、整體的、技術與價值相融合的安全理解被認可與重視;安全是一種跨越邊界的狀態(tài),是一種相互關聯(lián)的結構,是一種整合關系的場域,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條件,更是一種普世共享的價值??傮w國家安全觀正是廣義安全觀在國家安全場域中的運用與創(chuàng)新,基于廣義安全觀確立起來的總體國家安全觀創(chuàng)設了這樣一個“安全之境”:以人民安全為宗旨,統(tǒng)一了發(fā)展與安全的對立,統(tǒng)籌了傳統(tǒng)安全與非傳統(tǒng)安全的兩分,統(tǒng)合了國土安全與國民安全的對開,統(tǒng)合了自身安全與共同安全、可持續(xù)發(fā)展與可持續(xù)安全的兩難,從而實現(xiàn)了歷史邏輯、理論邏輯與現(xiàn)實邏輯的融合。②余瀟楓、章雅荻:《廣義安全論視域下國家安全學“再定位”》,《國際安全研究》2022 年第4 期,第11-12 頁。由此,以廣義安全觀運用于全球安全場域而建構的全球安全觀則必然是這樣一種安全理想:堅持共同安全、綜合安全、合作安全與可持續(xù)安全,弘揚全人類共同價值,超越國際無政府邏輯,以“和合共生”的本體論立場、“和合共建”的方法論路徑、“和合共享”的價值論目標去勾畫人類安全前景與破解全球安全困境,達成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全球共識,形成安全互助的良好態(tài)勢,促成安全互保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建成安全共享的治理體系,最終實現(xiàn)人類持續(xù)和平與世界普遍安全。①余瀟楓、王夢婷:《“全球安全倡議”:人類安全的“前景圖”》,《國際安全研究》2023 年第1 期,第4-25 頁。
在廣義安全的本體與視界論證的基礎上,安全范式可作如下建構:無論是關涉生存的安全,還是關涉發(fā)展的安全,它們都是一種關系性和合狀態(tài)的呈現(xiàn),也就是說安全作為一種“關系性實在”,基于和合目標的適然性在場是其根本特征。適然性是一個與必然性和應然性相對應的哲學范疇,必然性強調(diào)世界的自在性、客觀性、本然性,因而“不安全”與“地球必亡”一樣是人類的宿命;應然性強調(diào)世界的自為性、主觀性、或然性,因而“不安全”與“人類末世”一樣是人類的另一種宿命;適然性強調(diào)的是相對于人的當下合理性和“屬人世界”的真理性,“適然世界”是一個在人的社會實踐基礎上統(tǒng)一了人的主客觀矛盾的具有無限可能性的“價值世界”,因而也是一個獲得了“關系性實在”與“當下合理性”的安全世界。
前面我們已經(jīng)給出過關于安全的若干界定:安全是“關系性實在”,是和合狀態(tài)的共享性秩序,是以“關系和合度”為自變量的函數(shù)。那么如何來表述“關系和合度”的適然性?“適然”是介于“應然”與“必然”之間、又統(tǒng)合它們兩者的價值定位,而基于和合共享的優(yōu)態(tài)共存正是適然性的最好表達,所以也是廣義安全的本質(zhì)含義所在。從適然性觀之,安全之境即是保持優(yōu)態(tài)共存的“適然之境”,是在一個當下所發(fā)生的一切關系的總體性和合。這里的優(yōu)態(tài)共存狀態(tài)就是總體“關系和合度”實現(xiàn)的適然狀態(tài)。
如果用優(yōu)態(tài)共存范疇來表達安全的這一本質(zhì)狀態(tài),那么廣義安全的定義就是:廣義安全是行為體間的優(yōu)態(tài)共存。
“優(yōu)態(tài)共存”是一個相對于“危態(tài)對抗”的概念,也是一個超越狹義安全界定的范疇。危態(tài)對抗是指,行為體之間的狀態(tài)是“你安全我卻不安全、你不安全我卻安全”或者“確保相互摧毀”。危態(tài)對抗表明安全即消除存在著的“威脅”,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威脅是一個警戒性很強的詞語,它總是被人們關聯(lián)到生存危險的生命體驗與生死存亡的國家歷史中。在安全理論研究中,威脅除了可用數(shù)量關系表達客觀實態(tài)外,還可與境遇中行為主體的主觀狀態(tài)相關聯(lián),再加上“話語安全”的影響,這使得安全問題更為復雜化。一旦人們把因生存與發(fā)展的不確定性、不穩(wěn)定性、不可預測性而導致受到的威脅和內(nèi)在恐懼均納入安全范疇,安全問題會更加嚴重。于是,對威脅的過度防范與抗衡恰恰在現(xiàn)實中會強化威脅的程度,使得人們陷入某種無休止的惡性循環(huán)。如果我們只承認安全是“威脅的不存在”,就會在現(xiàn)實中尋找威脅并努力消除之,進而使對抗與復仇成為未來資源投入的首要領域。人們所尋求的“威脅的不存在”將變成無可達成的虛位狀態(tài),甚至使“危態(tài)對抗”代代相傳。①余瀟楓:《從危態(tài)對抗到優(yōu)態(tài)共存:廣義安全觀與非傳統(tǒng)安全戰(zhàn)略的價值定位》,《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04 年第2 期,第9 頁。
優(yōu)態(tài)共存是指行為體間的狀態(tài)是“你安全我才安全,我安全你也才安全”。以生存優(yōu)化狀態(tài)為安全的目標,相應的安全梯度可以標示為優(yōu)化狀態(tài)、弱化狀態(tài)、劣化狀態(tài)和惡化狀態(tài)等四個層次。這樣以生存狀態(tài)來觀照安全和體現(xiàn)安全所追求的價值目標,安全的理解更加廣義,并且生存狀態(tài)的四個層次本身構成了一個有序的安全梯度。而安全作為“行為體間的優(yōu)態(tài)共存”,相對于行為體來說,“優(yōu)態(tài)”是其最佳適然之狀,強調(diào)具有獨立身份行為體的生存能力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生存境況的相稱。如果把“優(yōu)態(tài)”作為對象的安全置于發(fā)展國際關系最基本的前提,就使得安全研究的主題從“戰(zhàn)爭-和平-安全”拓展到“發(fā)展-和平-安全”。這不僅表明國際關系理論從源起于戰(zhàn)爭與和平的思考轉(zhuǎn)向了和平與發(fā)展,也表明當全球性非傳統(tǒng)安全問題普遍化,和平并非等同于安全,不科學的發(fā)展也同樣會帶來不安全時,對于和平與發(fā)展的思考又將轉(zhuǎn)向基于全球國際關系或后人類國家關系視角的發(fā)展與安全的思考,從而標示出安全所要達到的更廣泛深遠的價值目標。
“共存”是安全獲得的互惠性條件,強調(diào)行為體追求安全的共生性、平等性與交互性,并在此基礎上延伸出共建、共享與共贏的適然目標。在全球體系中,無論哪一個層次的行為體,若要獲得安全,其基本立場與途徑都只能是通過互惠共建達到共存共優(yōu),這就需要國際關系任何一個層次中的自者與他者間的共同努力。所以,廣義安全的實質(zhì)是從利益共同、責任共擔走向以命運共同為目標的安全共享,廣義安全的價值目標是“優(yōu)態(tài)共存”。
“行為體間”是安全實現(xiàn)的關系性條件,強調(diào)安全實現(xiàn)的關系本位與過程互構的適然性。值得強調(diào)的是,這里的“行為體”(actor)不僅僅是“主體”(subject),而且是比主體涵義更廣的能夠影響安全的一切獨立要素。在“廣義安全論”中,對行為體的解讀也是廣義的,它包括人類行為體和非人類行為體。前者包括國家行為體和非國家行為體,后者包括有生命行為體如動物、植物等,還包括非生命行為體如知識、技術、設備、文檔(如報告、白皮書、會議記錄)等,特別是安全知識、安全技術和安全工具一般被視作新興行為體的非生命行為體。①Richard Freeman and Jo Maybin, “Documents, Practices and Policy,” Evidence & Policy: A Journal of Research, Debate and Practice, Vol. 7, No. 2, 2011, p. 156.由是,以優(yōu)態(tài)共存界定安全,作為“廣義安全論”的核心范疇,安全的可能性邊界就拓展到了安全建設的雙方甚至是多方,其安全就有了某種適然的價值意義。特別是在應對各類跨國乃至全球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時,人類共存于一個被稱之為“地球號”的“太空救生艇”上,安全是共生、共建和共享的,優(yōu)態(tài)共存才是最佳的生存與發(fā)展之道,人類命運共同體必然是優(yōu)態(tài)共存的現(xiàn)實訴求。
其實,作為廣義安全的優(yōu)態(tài)共存狀態(tài)就是總體“關系和合度”的適然狀態(tài),兩者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相關性與等值性。我們將“優(yōu)態(tài)共存”(Security Coexist)簡寫為SC,這樣可以用“廣義安全是以‘廣義關系和合度’為自變量的函數(shù)”的表達式來表示“廣義安全是行為體間的優(yōu)態(tài)共存”的界定:
廣義安全(優(yōu)態(tài)共存)仍是以“關系和合度”為自變量的函數(shù),只是用S'和F'(H)取代了S 和F(H),或者說“關系”的含義進一步擴展,這里的關系是全域性而非以往的非全域性關系。安全的“本位”轉(zhuǎn)換,安全不是“我”的安全或者“你”的安全,而是“我們”的安全。廣義安全揭示了安全的真正本質(zhì),使以往的狹義安全需要被修正與超越。這樣,作為廣義安全的“優(yōu)態(tài)共存”和“關系和合度”既呈現(xiàn)了安全作為“關系性實在”的本體性,又凸顯了安全場景、情景與前景三者統(tǒng)一的“元視界”,進而達成“整體性適然”與“總體性和合”的生存性境界。
“廣義安全論”是基于國際關系理論中國范式“和合主義”的安全理論。和合主義范式的理論普適性決定了“廣義安全論”的理論普適性。正是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作為國際關系與國際安全研究的中國式理論,對主流國際關系與國際安全理論特別是占傳統(tǒng)主流的美國學派提出了挑戰(zhàn)。相對于人類的安全場域來說,任何一個演化系統(tǒng),在根本上都是對立統(tǒng)一、共生交融的“和合體”?!昂秃稀边壿嫷暮侠硇栽谟趫鲇蛑嘘P系各方都具有共生性,這種共生性是相互交合的,也是相互包容的。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在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和意義論上,都是對西方現(xiàn)有理論不同程度的揚棄與超越。
與西方本體論傳統(tǒng)的實體理性不同,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的本體論前提是關系,“關系性實在”是世界的本體,實體只是關系的一種表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是先有關系,再有實體,整個世界由不同的關系組成,本質(zhì)上都是關系的和合。
與西方認識論傳統(tǒng)中的原子主義不同,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的認識論框架是整體(關系)主義。與原子論強調(diào)“個在先于共在”相反,其強調(diào)“共在先于個在”,進而形成世界萬物的“共生論”。中國認識論傳統(tǒng)的根本特征是,強調(diào)天人合一的整體關系是構造世界圖景的本源。
與西方方法論的二元對立不同,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的方法論特征是中庸,即以中庸達成和合。《中庸》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①陳曉芬、徐儒宗譯注:《論語·大學·中庸》,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289 頁。中,是穩(wěn)定天下之本;和,是為人處世之道。故而中和、中庸、中道都是達到整體平衡與天人合一。
與西方意義論的“唯我”有著根本的不同,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的意義論指向是“共享”。既然世界處在關系之中,共在先于個在,中庸為達成和合的最佳方法,那么意義尋求必然要超越“唯我”的個人主義而實行“天下”的普世主義。只有共享才是人類持久和平與世界普遍安全的終極意義所在。
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的核心價值范疇是類生存、類倫理、類安全,理性原則是社會共有、權利共享、和平共處、價值共創(chuàng)和安全共享,目標指向是行為體間的優(yōu)態(tài)共存,實現(xiàn)途徑是和合共建。近些年,有不少學者試圖建構各種與和合主義視域相關聯(lián)的中國學派理論,形成了國際關系與國際安全研究的特有理論群。如國際共生論、海陸和合論、生態(tài)制度論、文化中國論等,強調(diào)共生與共存是先在于國際關系現(xiàn)實的,故和合價值具有先在性;如道義實力論、關系過程論、創(chuàng)造性介入論、文化過程論等,強調(diào)因國際社會發(fā)展的不確定性,故過程語境中的和合便是關鍵所在;再如新天下體系論、社會演化論等,強調(diào)不管國家之間差異如何之大,人類必定有一個共同的和合未來,世界終將從國際安全共同體、全球安全共同體走向人類命運共同體。②余瀟楓:《共享安全:非傳統(tǒng)安全研究的中國視域》,《國際安全研究》2014 年第1 期,第26-30 頁。
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蘊含著中國整體論、共存論的重要思想,吸納了現(xiàn)代系統(tǒng)論、相互依存論的知識圖譜,是關于“國際關系和合”“人與世界和合”的理論體系,為全球“和合治理”提供了理論依據(jù)與核心范式,其理論的普適性還可以從國際比較中得以進一步證明。
如現(xiàn)實主義的人性假定為“惡”,強調(diào)戰(zhàn)爭、權力的爭奪與國家間的權力-體系特征,重視國家短期內(nèi)的絕對獲益與相對獲益,提出過威懾與核威懾論、地緣政治論、權力均勢論、安全博弈論、安全困境論、霸權穩(wěn)定論等安全觀,面對異質(zhì)性沖突不是強制就是獨斷;而和合主義的人性假定是“非惡向善”,把安全的本體視作“關系性實在”,重視國家在長時期中的相對獲益,以和而不同、兼容共存的方式消解異質(zhì)性沖突。
自由制度主義將國際主體由民族國家拓展至國際組織,認為國際主體間的合作、互惠互利建立在理性算計與博弈論基礎之上,強調(diào)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提出過相互依存論、制度共建論、民主和平論等安全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帕累托最優(yōu);而和合主義以整個世界、全人類作為分析單位理解世界政治,認為世界是一個共生、共存和共聯(lián)的復雜網(wǎng)絡體,只有互惠互利才能促進個人、國家的利益,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孔子最優(yōu)”,即在讓整體變得更好的前提下,才使得自己變得更好。
建構主義以敵人、對手和朋友定位來分別對應來自霍布斯、洛克和康德式的國家間文化,堅持自者與他者、中心與邊緣、霸權國與挑戰(zhàn)者等指稱國際關系二元敘事的模型,提出以社會認同與共有觀念為安全變量的認同安全觀,認為“自助和權力政治都是制度,它們不是無政府狀態(tài)的必然特征,無政府狀態(tài)是國家造就的”,①Alexander Wendt,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237.進而用理念、規(guī)范、文化和認同來排斥國際關系中的物質(zhì)和權力;而和合主義則建構了國家間的第四種文化,即似親族(sibling)關系文化,以普遍包容的價值觀消解自者與他者的二元對立關系,在關系共生的基礎上兼容物質(zhì)與理念、權力與規(guī)范、制度與認同等對立性范疇,呈現(xiàn)一種整體意義上的和合性與共享性?!芭c建構主義排斥物質(zhì)、權力不同,和合主義在關系共生的基礎上既強調(diào)現(xiàn)實主義的物質(zhì)、權力的現(xiàn)實性,也強調(diào)自由主義的合作、制度的合理性,還強調(diào)建構主義的觀念、規(guī)范、認同的主導性。和合主義是一種兼容并包的概念,體現(xiàn)的是一種整體意義上的‘和合’,鮮有排他性。”②余瀟楓、章雅荻:《和合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范式》,《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19 年第7 期,第68 頁。
可見,較之傳統(tǒng)西方國際關系理論與安全研究范式,提倡“和合安全觀”的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更具有歷史過往的解釋性、現(xiàn)實困境的超越性與未來發(fā)展的包容性。中國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視和最有能力以“和”為本位來維護安全的國家之一。即在全球治理面臨嚴峻挑戰(zhàn)的當下,“和合治理”仍然可為世界提供中國智慧與中國方案?!昂秃现卫怼币浴昂秃稀睘楹诵膬r值取向,以共商共建共享為重要原則,通過在實踐中形成“和合體”“聚合體”和“競合體”等不同治理類型,凸顯其治理行為體的包容性、治理結構的多元性、治理過程的開放性以及治理價值取向的公正性,踐行真正的多邊主義。①章雅荻、余瀟楓:《和合治理:中國特色全球治理理論建構》,《國際觀察》2023 年第2 期,第42 頁。事實上,以和合主義與“廣義安全論”為范式的“和合治理”,正是人類探尋命運共同體的全球秩序所需要的價值引領,它不僅為一個流動多變的世界提供了獨特的價值尺度,而且為人類未來走向展示了美好圖景,為世界發(fā)展與普遍安全的實現(xiàn)揭示出一條“和而不同”的坦途。
安全本體論與安全認識論是“廣義安全論”建構的重要前提。安全是一種什么樣的“實在”,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本體論問題;而考察安全又需要什么樣的“視界”,則是一個非常棘手的認識論難題。安全是一種關系性實在,關系的和合程度就是安全獲得的程度。廣義安全便是呈現(xiàn)人與世界“關系和合度”的安全,亦是行為體間的優(yōu)態(tài)共存。西方與中國對安全的解讀有著不同的歷史淵源,西方人以理得義,中國人以象取義,都對安全作出了非常有意義的解讀。不同的“場域安全”視界建構不同的安全場景、情景與前景。廣義譜系中的安全,是一種關系性和合狀態(tài)的適然,是呈現(xiàn)和合狀態(tài)的共享性秩序,是行為體間的優(yōu)態(tài)共存。如果說和合主義作為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范式,為“廣義安全論”建構提供了元范式,那么“廣義安全論”是以和合主義為價值取向并幫助人類實現(xiàn)和合境界的安全理論,這一理論以和、和合、和合度、和合共生、和合共建以及和合共享等范疇為核心內(nèi)容,力求實現(xiàn)人類自身的和合、人類與未來社會“超人類”(智能機器人或人機一體化行為體)、“非人類”(有生命的物質(zhì))乃至“外人類”(外星文明行為體)間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