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本名邵玫英,1964年生,黑龍江海林人,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2008年開始小說寫作,已在《北京文學(xué)》 《鴨綠江》《青春》等發(fā)表作品若干。小小說作品多次獲《小小說選刊》年度佳作獎、《百花園》原創(chuàng)作品獎等,并收入各種年度選集幾十種,入選《中國當(dāng)代小小說大系》。曾在《天池小小說》《小小說選刊》 《小說月刊》開設(shè)專欄。出版小小說集《大魚》 《優(yōu)雅與尷尬》 《蚊舞圖》等五部。2013年獲第六屆小小說金麻雀獎、第八屆黑龍江省文藝獎,2016年獲中國小說學(xué)會“魚鳧杯”全國微小說獎,2017年獲《大觀》文學(xué)獎。
那時候,世道很亂。王生在哈爾濱蹲笆籬子,并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么樣,也不去想。他鐵了心要把眼下的事情一件一件扛過去。上大刑的時候只琢磨如何少遭罪,他的招子是憋氣——憋一口長氣,把自己憋死過去,疼痛就沒了。被涼水激活之后,人家問他把偷的珠寶藏什么地方了,他想了半天,說記不住了。他沒撒謊,真忘記了。很多年之后他還琢磨過這回事,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如果被狠狠毒打、被狠狠恐嚇,超過了極限之后,就會忘記很多重要的事情。有些永遠(yuǎn)忘了,有些會因?yàn)橐恍┚壒手匦孪肫饋怼?/p>
和王生同監(jiān)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須發(fā)全白,鼻子、嘴長得極為方正,眼神不好說,挺復(fù)雜。王生被扔進(jìn)來的時候,趴在地上,只撩了一眼,他立馬明白這人不是一般炮兒。兩個人誰也不說自己的事兒,就扯閑篇兒。
“俄羅斯姑娘好看,就是太兇了,一般人扛不住吧?”
“黑龍江這個地方的魚好下口,刺兒少,不麻煩,可不鮮靈,味道怪?!?/p>
他們就聊這些,有的沒的胡說一氣,互相試探,挨時間。每當(dāng)聽到走廊里有開鐵鎖、拉鐵門和吆喝、哀號的聲音,兩人呆上一呆,其中一個一攤手:完?duì)僮恿?。另一個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嗯,完?duì)僮恿恕?/p>
有一天,走廊里哀號和呵斥聲此起彼伏,折騰了一天。腳步聲一度來到他們的門前,沒停下,緊接著隔壁號叫起來,一會兒拖拖拉拉從他們的門前過去了?!鞍缀印闭f:“指不定明天就輪到我們?!蓖跎鷽]說啥,他認(rèn)命了,愛咋的就咋的吧。
半夜,“白胡子”把王生推醒,說:“我給你個藥方。你要是能出去,靠它能整個衣食無憂?!?/p>
王生說:“這么厲害嗎?一個方子就妥?”
“白胡子”說:“對。”
“可我沒紙沒筆呀?!彼纪苏f他大字也不識幾個。
“要啥紙筆?擱腦袋瓜子記!”
方子上的草藥不多,四種,王生全背下來了。他仔細(xì)地聽著“白胡子”講解怎么配伍和對癥,他相信“白胡子”沒騙他。為什么相信呢?王生說不出來理由,就是相信,就像他必須對此有所回報一樣,他相信做人就得如此,有來有往,一還一報,天經(jīng)地義。也就在這會兒,他打撈起自己神秘的記憶來了。
他說:“老弟也有交代。如果你出去了,你去江橋(他指的是哈爾濱松花江鐵路大橋)——你記住了啊,你正臉面向橋頭,左手江邊有一棵老柳樹,爬上去就能看到一個樹洞,里面有好東西?!薄鞍缀印睕]有重復(fù),只嗯了一聲。王生猜他已記牢了——江湖人,都有自己的招子,不用廢話。
“白胡子”猜中了,第二天被拉了出去。監(jiān)室里只剩王生一人。一年之后,王生被放了出來。他后半夜取了珠寶,天明就賤賣了,然后登上一列火車,在一個叫牡丹江的地方下了車。他沒著急出站,而是在站臺上一直盯著火車,直到火車駛?cè)ィ瑤е乃羞^往飛馳而去。
王生到牡丹江之后正好遇到中東鐵路哈爾濱地畝管理局發(fā)放地號,他買了一塊地,蓋了一間平房。他的房子在水道街,緊挨著最熱鬧的長安街。他開始給人治療各種咳嗽,不過他沒有掛招牌,比掛招牌的中藥鋪?zhàn)颖阋撕芏?。還有一樣,不能立時取藥,得第二天——他早就買好了藥材,自己磨成藥面兒,病人拿到手的藥面兒不用回去再熬,取一杯熱乎水送下就妥。具體是什么草藥就根本看不出來,能看出來的只有朱砂——藥面兒里有點(diǎn)紅星兒。王生號脈不?號脈。不號脈能叫郎中嗎?
冬天,這個地方的人差不多都有這毛病,咳嗽。來路也都大致相同——此地苦寒,風(fēng)寒襲肺,上逆為咳。慢慢地,來找他的人多了起來。對大多數(shù)咳嗽,藥也都好使,簡直就是立即見效、痊愈。如果吃了幾天不見效,他就直白地告訴人家另請高明。
當(dāng)王生娶了張寡婦之后,他的全部生活都進(jìn)入了正常軌道。張寡婦帶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和張寡婦又生了兩個兒子。這四個孩子沒有一個當(dāng)郎中。不過他也都盡心盡力養(yǎng)育他們,幫助他們成家立業(yè)。沒有人說他不是一個好爹。大兒子有一個雜貨鋪,女兒和女婿開小吃鋪,親生的兩個兒子在同一個鐵路學(xué)校念書。難道這四個孩子沒有一個喜歡給人瞧病的?不是他們不跟王生學(xué),是他不教。他明面上說的是,這四個兔崽子沒一個能行的,不是那塊料。他心里想的是,別貪,這一世也就足夠了,還想怎樣?
王生連藥方都沒留下,他就沒打算留。王生想,就像他不知道“白胡子”叫什么名字、到底為啥蹲笆籬子,就像誰也不知道他不會號脈一樣,他希望他死了之后,什么都沒有了,這世上根本、從來都沒來過這么一個人。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