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必明,曲景毅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 中文系,新加坡 637332)
《史記》對于劉邦形象的刻畫,向來是學(xué)界聚訟不已的一個話題。《史記》凡130篇,提及劉邦的有30余篇之多,其形象瑕瑜互見,是體現(xiàn)司馬遷“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的最佳案例?,F(xiàn)有的研究,論者多依據(jù)《史記》中的《高祖本紀(jì)》《項羽本紀(jì)》《留侯世家》《淮陰侯列傳》等名篇展開論述,言司馬遷褒揚劉邦識人善用、開明豁達(dá)、從諫如流者有之,以司馬遷強(qiáng)調(diào)其性格市儈狎侮、自私寡情,“污名化”劉邦者也不在少數(shù)。但對于劉邦識人、用人之能,基本趨于正面的評價,認(rèn)為這是劉邦最終得天下的重要原因之一。本文擬另辟蹊徑,借用寓論斷于敘事的史家筆法、作者與文本關(guān)系和海登·懷特(Hayden White)“元史學(xué)”理論,剖析《史記·樊酈滕灌列傳》中司馬遷對劉邦的直書與曲筆。
《史記·樊酈滕灌列傳》為樊噲、酈商、夏侯嬰、灌嬰等4位以武封侯之功臣的合傳。4人既同中有異,也異中有同。從與劉邦親疏關(guān)系來講,4人都是從劉邦沛縣起兵開始便追隨其左右,直至一統(tǒng)天下及平定諸侯叛亂,居功至偉,關(guān)系密切。
相比酈商、灌嬰,樊噲、夏侯嬰與劉邦關(guān)系更為親密,可謂患難之交。樊噲“與高祖俱隱”,《史記·高祖本紀(jì)》云:“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厭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盵1]444因此可以推斷,樊噲此時應(yīng)該是跟隨劉邦一同逃匿的。不唯如此,司馬遷在描述樊噲赫赫戰(zhàn)功時,反復(fù)使用“從”“先登”等字,以說明在戰(zhàn)場上樊噲不離劉邦左右和沖鋒陷陣、銳不可當(dāng)?shù)膽?zhàn)功。如《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初從高祖起豐,攻下沛。高祖為沛公,以噲為舍人。從攻胡陵、方與,還守豐,擊泗水監(jiān)豐下,破之。……常從,沛公擊章邯軍濮陽,攻城先登,斬首二十三級,賜爵列大夫。復(fù)常從,從攻城陽,先登。下戶牖,破李由軍,斬首十六級,賜上閑爵。從攻圍東郡守尉于成武,卻敵,斬首十四級,捕虜十一人,賜爵五大夫。從擊秦軍,出亳南。河閑守軍于杠里,破之。擊破趙賁軍開封北,以卻敵先登,斬候一人,首六十八級,捕虜二十七人,賜爵卿。從攻破楊熊軍于曲遇。攻宛陵,先登,斬首八級,捕虜四十四人,賜爵封號賢成君。從攻長社、車睘轅,絕河津,東攻秦軍于尸,南攻秦軍于犨。[1]3215-3216
明人茅坤對此有頗為精要的評述:“太史公詳次樊酈滕灌戰(zhàn)功,大略與曹參、周勃等相似,然并從,未嘗專將也。其間書法曰攻、曰下、曰破、曰定、曰屠、曰殘、曰先登、曰卻敵、曰陷陣、曰最、曰疾戰(zhàn)、曰斬首、曰虜、曰得,咸各有法,又如曰身生虜、曰所將卒斬、曰別將,此以各書其戰(zhàn)陣之績,有不可紊亂所授也。”[2]397
此外,司馬遷從多方面強(qiáng)調(diào)了樊噲的特殊身份對劉邦平定天下的重要性。鴻門宴劉邦得以脫身,樊噲要記首功。為此,司馬遷不吝筆墨,生動傳神地在《史記·樊酈滕灌列傳》和《史記·項羽本紀(jì)》中重點刻畫了樊噲的作用,甚至直接插入自己的評論,認(rèn)為“是日微樊噲奔入營誚讓項羽,沛公事幾殆”[1]3219,可以說樊噲是劉邦的救命恩人。從親緣關(guān)系來講,樊噲迎娶呂后之妹呂須,與劉邦是連襟,親上加親,司馬遷在文中專此說明:“噲以呂后女弟呂須為婦,生子伉,故其比諸將最親?!盵1]3223故而在劉邦病重,不見群臣,獨與宦官閉門而臥時,唯有樊噲敢推門而入,直斥劉邦:
先黥布反時,高祖嘗病甚,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余日,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高帝笑而起。[1]3223
明人楊慎在《史記題評》中評論道:“‘噲乃排闥直人,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云云,‘流涕’數(shù)語,粗粗鹵鹵,有布衣之憂,有骨肉之悲,不獨似噲口語,而三反四正,復(fù)情詞俱竭,只是子長筆力。至一‘絕’字,驚痛聲淚俱透,更千萬語不能盡,更千萬人不能道?!盵3]6楊慎并沒有提及“笑”字,在筆者看來,這一“笑”字傳神凝練,既是君臣,又是連襟兼患難之交的感情在一笑之間表露無遺,與前文“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形成強(qiáng)烈對比,凸顯了樊噲在劉邦心中與眾不同的地位。
夏侯嬰與劉邦亦屬患難之交。司馬遷在《史記·樊酈滕灌列傳》中用整段詳筆記述了二人兄弟般的情誼:
汝陰侯夏侯嬰,沛人也。為沛廄司御。每送使客還,過沛泗上亭,與高祖語,未嘗不移日也。嬰已而試補(bǔ)縣吏,與高祖相愛。高祖戲而傷嬰,人有告高祖。高祖時為亭長,重坐傷人,告故不傷嬰,嬰證之。后獄覆,嬰坐高祖系歲余,掠笞數(shù)百,終以是脫高祖。[1]3229
劉邦誤傷夏侯嬰,為人告發(fā),因劉邦時為亭長,知法犯法理應(yīng)重罰,夏侯嬰為之隱瞞作偽證,事發(fā)坐獄歲余,挨了幾百鞭,才使得劉邦脫罪,可見夏侯嬰對劉邦情深義重。同樣,在記敘其戰(zhàn)功時,司馬遷連用12個“從”字,凸顯在戰(zhàn)場上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值得注意的是,與樊噲不同,夏侯嬰應(yīng)是劉邦所乘兵車的指揮官,故敗走彭城之際見孝惠、魯元而載之,才惹得劉邦勃然大怒,因為擔(dān)心影響兵車速度??梢?在戰(zhàn)場上兩人的關(guān)系較劉邦之于樊、酈、灌三人更為密切。因救孝惠、魯元之功,夏侯嬰被孝惠帝賜予縣北第第一,曰“近我”,以尊顯其地位。
概而言之,以上種種,皆為司馬遷不吝筆墨,強(qiáng)調(diào)樊噲、夏侯嬰兩位傳主與劉邦的特殊感情。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明確指出“非獨鞭策,又與之脫難”,故作此合傳。那么司馬遷更深層的用意何在?結(jié)合兩人的遭遇我們可以一窺端倪。如前所述,四位傳主中,樊噲、夏侯嬰與劉邦感情更為深厚。可令人感到諷刺的是,讓劉邦動殺機(jī)的,正是此兩人。劉邦僅憑只言片語,便命陳平“即軍中斬噲”,與前面不厭其煩地強(qiáng)調(diào)樊噲的特殊地位和重要性形成強(qiáng)烈反差,充分顯示了劉邦冷酷無情、忘恩負(fù)義的一面。對夏侯嬰亦如是。劉邦自顧逃命,“常蹶兩兒欲棄之,嬰常收,竟載之,徐行面雍樹乃馳。漢王怒,行欲斬嬰者十余,卒得脫,而致孝惠、魯元于豐”[1]3230-3231。夏侯嬰10多次忤逆抗命,而劉邦皆起殺心而終未殺之,此處司馬遷是否有筆補(bǔ)造化之處,不得而知。在此,我們不妨借鑒美國歷史學(xué)家海登·懷特(Hayden White)關(guān)于歷史敘事學(xué)的精辟論述來審視這一文本。海登·懷特認(rèn)為:“一個歷史敘事必然是充分解釋和未充分解釋的事件的混合,既定事實和假定事實的堆積,同時既是作為一種闡釋的一種再現(xiàn),又是作為對敘事中反映的整個過程加以解釋的一種闡釋。”[4]63這些假定事實也必須認(rèn)真對待,“行欲斬嬰者十余”是否與史實相符并不重要?!拔覀儜?yīng)該認(rèn)識到構(gòu)成這些事實本身的東西正是歷史學(xué)家像藝術(shù)家那樣努力要解決的問題,他用所選擇的隱喻給世界、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編序”[4]58。本篇的敘事不管是基于事實還是闡釋經(jīng)驗而建構(gòu),顯然對劉邦的薄情是暗含貶諷,敘事的標(biāo)準(zhǔn)是一以貫之的。
樊噲事跡在4人中篇幅最長,筆者推測有兩個原因:一是樊噲在4人中功勞最大,漢初18功侯中排名第5①;二是司馬遷與樊噲孫子樊他廣有交往,本篇史料多來自于樊他廣,故而敘樊噲事最詳。除卻鴻門宴中樊噲舍身救主的事跡外,引起最多關(guān)注和爭議的,恐怕是劉邦欲誅殺故友兼連襟一事。原文記載如下:
其后盧綰反,高帝使噲以相國擊燕。是時高帝病甚,人有惡噲黨于呂氏,即上一日宮車晏駕,則噲欲以兵盡誅滅戚氏、趙王如意之屬。高帝聞之大怒,乃使陳平載絳侯代將,而即軍中斬噲。陳平畏呂后,執(zhí)噲詣長安。至則高祖已崩,呂后釋噲,使復(fù)爵邑。[1]3224
此事真?zhèn)?眾說紛紜,迄今尚未有定論。多數(shù)人認(rèn)為,劉邦欲誅殺樊噲,乃是深謀遠(yuǎn)慮,為了抑制外戚勢力。亦有人認(rèn)為劉邦年老昏聵,不辨是非,聽信謠言。持前論者甚眾,但筆者并不認(rèn)同。原因有如下三點。
一是謠言與樊噲形象迥異??疾毂酒c《史記·項羽本紀(jì)》,我們可以看出司馬遷所構(gòu)建的樊噲形象,并非是莽撞無知的一介武夫,或無真才實學(xué),僅憑連襟關(guān)系飛黃騰達(dá)的平庸之人,而是攻城略地、勇冠三軍、謀略過人的大將之才。《史記·項羽本紀(jì)》中詳載了樊噲鴻門宴救主的經(jīng)過:
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wèi)士欲止不內(nèi),樊噲側(cè)其盾以撞,衛(wèi)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髪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表椡踉?“壯士,賜之卮酒?!眲t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項王曰:“壯士,能復(fù)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guān)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xì)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xù)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yīng),曰:“坐?!狈畤垙牧甲W汈?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1]399-400
樊噲先是向張良了解情況,馬上就判斷出形勢危急,于是乎不顧個人性命安危,請入“與之同命”,帶劍擁盾闖入。受到衛(wèi)士阻攔后“側(cè)其盾以撞”,又“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髪上指,目眥盡裂”,爾后“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啗之”,寥寥數(shù)筆,其忠肝義膽、勇武過人的形象已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繼而一番不卑不亢、義正詞嚴(yán)的說辭,盡顯辯士風(fēng)采。如此有勇有謀的一個人,為何會糊涂到明知戚夫人、趙如意是劉邦的心頭肉,竟然大放厥詞,揚言一旦劉邦“宮車晏駕”,則“以兵盡誅滅戚氏、趙王如意之屬?”于情于理不通。
二是劉邦對造反一事,向來謹(jǐn)慎?!妒酚洝舨剂袀鳌酚涊d:
赫至,上變,言布謀反有端,可先未發(fā)誅也。上讀其書,語蕭相國。相國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誣之。請擊赫,使人微驗淮南王?!被茨贤醪家姾找宰锿?上變,固已疑其言國陰事;漢使又來,頗有所驗,遂族赫家,發(fā)兵反。反書聞,上乃赦賁赫,以為將軍。[1]3158
這里劉邦對賁赫上書告黥布謀反一事是比較謹(jǐn)慎的,并沒有聽信賁赫一面之詞,而是詢問并聽從了蕭何的意見,遣使暗中調(diào)查。同樣,在《史記·韓信盧綰列傳》中,劉邦也是先遣使召盧綰,后又“使辟陽侯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往迎燕王,因驗問左右”,加之匈奴投降之人的證詞,劉邦才確信“盧綰果反矣”[1]3199。因此,劉邦憑只言片語、一面之詞便要立誅樊噲,并不符合劉邦的性格,而且“高帝使噲以相國擊燕”,說明劉邦此時是依然信任樊噲的。即使劉邦認(rèn)為樊噲已倒向呂氏,以劉邦之能和翦除功臣的豐富經(jīng)驗,選擇在自己病重,樊噲率領(lǐng)大軍在外的時候派人去誅殺之,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三是樊噲乃是被誣告。此類誣告事件已有先例,《漢書·王莽傳上》晉灼注引《楚漢春秋》記載:“上東圍項羽,聞樊噲反,旄頭公孫戎明之卒不反,封戎二千戶?!盵5]4061可見將領(lǐng)中有與樊噲有嫌隙者,幸有公孫戎為之辯白,而劉邦亦未聽信一面之詞。張文虎認(rèn)為,樊噲不可黨呂后而危劉氏:“侃侃數(shù)言,深切簡括,得大臣之體,不謂出之于噲也。案噲入關(guān)諫沛公出舍,至鴻門說項羽,理直辭壯,足折羽之氣,此其人必不肯黨呂后以危劉氏者,以須比雉,幾與祿、產(chǎn)同論,冤哉!”[6]630如果樊噲真敢違抗劉邦,又豈會因陳平一人就乖乖束手就擒?
綜上所述,筆者認(rèn)為,劉邦欲誅殺樊噲,并非是深思熟慮,出于壓制外戚勢力的考量。是不是病重而導(dǎo)致性情喜怒無常,或是年老昏聵,不得而知,但無疑更突顯了劉邦天性涼薄的一面。
《史記·樊酈滕灌列傳》在酈商的傳記部分,貢獻(xiàn)了一個著名的成語“酈寄賣友”。雖寥寥數(shù)筆,看似不經(jīng)意而信筆寫之,實則別有深意。試看原文:
商事孝惠、高后時,商病,不治。其子寄,字況,與呂祿善。及高后崩,大臣欲誅諸呂,呂祿為將軍,軍于北軍,太尉勃不得入北軍,于是乃使人劫酈商,令其子況紿呂祿,呂祿信之,故與出游,而太尉勃乃得入據(jù)北軍,遂誅諸呂。是歲商卒,謚為景侯。子寄代侯。天下稱酈況賣交也。[1]3227
此事《資治通鑒》述其始末亦甚詳。班固在《漢書·樊酈滕灌傅靳周傳》中也有記載,基本沒有出入。盡管酈寄誅呂有功,其賣友行徑卻為天下人所不齒。班固從人倫與君臣之義的角度為酈寄做了辯解,他認(rèn)為酈寄賣友實為解救父親之困厄,也符合君臣大義:
當(dāng)孝文時,天下以酈寄為賣友。夫賣友者,謂見利而忘義也。若寄父為功臣而又執(zhí)劫,雖摧呂祿,以安社稷,誼存君親,可也。[5]2089
而蘇軾對班固的觀點又做了進(jìn)一步辯駁:
予曰:“當(dāng)是時,寄不得不賣友也。罪在于寄以功臣子而與國賊游,且相厚善也。石碏之子厚與州吁游,碏禁之不從,卒殺之。君子無所譏,曰‘大義滅親’。酈商之賢不及石碏,故寄得免于死,古之幸人也。而固又為洗賣友之穢,固之于義陋矣?!盵7]7210
筆者認(rèn)為,班固和蘇軾或許都沒有意識到司馬遷的真正用意。這一段的安排可能是刻意為之。顧炎武有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旨者,惟太史公能之?!镀綔?zhǔn)書》末載卜式語,《王翦傳》末載客語,《荊軻傳》末載魯句踐語,《鼂錯傳》末載鄧公與景帝語,《武安侯田蚡傳》末載武帝語,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論斷法也?!盵8]1429天下稱“酈況賣交也”一句,憑借他人話語表明自己的論斷,是《史記·樊酈滕灌列傳》點睛之筆。酈寄因父親執(zhí)劫難而被逼出賣朋友,尚為天下人所譏諷。劉邦僅憑幾句流言蜚語便命陳平“即軍中斬噲”,而夏侯嬰只因救孝惠、魯元便惹得劉邦10多次要斬殺之,全然不顧兩人與劉邦患難與共的情誼,和不顧自身安危多次保全劉邦性命的義舉。幾番對比,劉邦之薄情寡義躍然紙上,評論不出于己口而論斷自明,此即以敘為議,寓論斷于敘事。
司馬遷通篇以第三人稱敘事,文末方直抒胸臆:
太史公曰:吾適豐沛,問其遺老,觀故蕭、曹、樊噲、滕公之家,及其素,異哉所聞!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廷,德流子孫哉?余與他廣通,為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
一方面意在說明史料的來源,增強(qiáng)敘事的可信度,另一方面也是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的滲透與映射。在感嘆、贊揚四位傳主雖皆出自白屋寒門,然能“垂名漢廷,德流子孫”的同時,也暗含了對樊噲與夏侯嬰些許無故遭誅的不平之情?!段男牡颀垺ふ魇ァ匪^“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9]17,就此篇而論,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