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新萍 李明曉

2015 年12月—2016年2月，為配合敦煌機場擴建工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會同敦煌市博物館等單位，對位于甘肅省敦煌市五墩鄉(xiāng)新店臺村南的佛爺廟灣—新店臺墓群進行清理，共清理古墓葬180座。在IM9墓中出土6件陶斗瓶，而IM9：34與IM9：35是一對。其中，IM9：34陶瓶上的鎮(zhèn)墓文雖已有學者做了考釋工作，但各家意見不一，仍存在一定問題。本文通過將IM9：34鎮(zhèn)墓陶瓶原釋文與摹本比對驗視，重新校補這篇鎮(zhèn)墓文，對其涉及的部分相關問題加以考釋，以期為以后的學術研究工作提供更加完善的材料。

一、IM9：34鎮(zhèn)墓陶瓶相關信息

IM9：34，泥質灰陶，斂口，圓唇，束頸，溜肩，口徑4.4cm、腹徑6.4cm、底徑4.0cm、高8.2cm。根據這件鎮(zhèn)墓陶瓶上的文字記錄，可以命名作“三國曹魏正始七年（246）竇氏鎮(zhèn)墓陶瓶”。此件鎮(zhèn)墓陶瓶最早是以發(fā)掘簡報的形式（以下簡稱《簡報》）公布①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馬洪連、王永安、陳國科）：《甘肅敦煌佛爺廟灣—新店臺墓群曹魏、隋唐墓2015 年發(fā)掘簡報》，《文物》2019年第9期。，此后《敦煌佛爺廟灣—新店臺墓群2015年度發(fā)掘報告》（以下簡稱《報告》）亦有收錄①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佛爺廟灣—新店臺墓群2015年度發(fā)掘報告》（上冊），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21年，第94-96頁。，馬洪連先生2023年又對這件陶瓶上的鎮(zhèn)墓文進行了考釋（以下簡稱《考釋》）②馬洪連：《敦煌新出曹魏朱書鎮(zhèn)墓文考釋》，《敦煌研究》2023年第2期。。然而，此件鎮(zhèn)墓陶瓶的釋文仍然存在一定問題，因此，筆者不揣淺陋，試圖結合其他鎮(zhèn)墓文材料與相關文獻對三國曹魏正始七年（246）竇氏鎮(zhèn)墓陶瓶釋文進行文字校補與詞語考釋。

首先，將三家釋文臚列如下：

正始七年十一月壬申朔廿/六日丁酉直收竇/氏之家后死者□/□今謹送汝鉛人一雙/五谷以續(xù)百廿□/□□□□鉛人會/……復死/……為□先/□□轉咎后利父母/及以弟兄，天寇□通/罰不得再□□/死日致□□□□/坎天□□羅/歲月轉□□/與他家□□政/□遠忘讓/莫解難伏令/曾青赤粟以/代重復之/家如律/令（IM30：34，《簡報》第31頁）

正始七年十一月壬申朔廿/六日丁酉直收竇/氏之家后死者□/□今謹送汝鉛人一雙/五谷以續(xù)百廿歲/□□□□鉛人會/……復承/……為奴先/□□轉咎后利父母/及以弟兄天寇所過/罰不得再□□/死日致□□□□/坎天□□羅/歲月轉更□/與他家鉛人□政/人參遠□讓/莫解難伏令/曾青赤粟與/代重復之/家如律/令（IM9：34，《報告》第94-96頁）

正始七年十一月壬申朔廿/六日丁酉直收竇/氏之家后死者□/□今謹送汝鉛人一雙/五谷以續(xù)百廿歲/□□□□鉛人會/……復承/……為奴先/□□轉咎后利父母/及以弟兄天寇所過/罰不得再□□/死日致□□□□/坎天恭素羅/歲月轉更□/與他家鉛人□政/人參遠□讓/尊解難伏令/曾青赤粟與/代重復之/家如律/令（IM9：34，《考釋》第77頁）

從上可見，《簡報》《報告》《考釋》三家的釋文均有不同。現附上IM9：34 鎮(zhèn)墓陶瓶的摹本（圖一），后面將結合摹本及相關鎮(zhèn)墓文材料校補此件鎮(zhèn)墓文釋文。

圖一 IM9：34鎮(zhèn)墓陶瓶摹本③引自《敦煌研究》2023年第2期第77頁圖3；另可見《文物》2019年第9期第28頁圖五：5，《報告》第95頁圖六七：2。

二、鎮(zhèn)墓文校補考釋

按照鎮(zhèn)墓瓶原文順序依次校釋如下：

（一）正始七年十一月壬申朔廿六日丁酉直收竇氏之家后死者□□

正始七年，是魏邵陵厲公曹芳年號，公元246年。

直（值）收，建除十二直的收日，原是秦地日者以建除法占卜時所用的日名，凡正月亥日、二月子日、三月丑日、四月寅日、五月卯日、六月辰日、七月巳日、八月午日、九月未日、十月申日、十一月酉日、十二月戌日都稱為“收日”，占卜術士可據以預測該日行事的吉兇。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23正貳有：“收日，可以入人民、馬牛、禾粟，入室取妻及它物?！?/p>

竇氏，是死者的名字。

后死者，指生者，即相對死者竇氏而言現在活著的人是后死者。甘肅武威出土東晉建興廿八年（340）王群洛子“松人”解除木牘有“天帝使者謹為王氏之家解后死者”，陳松長先生指出后死者猶言生者，“解后死者”即為生者禳解災殃①陳松長：《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簡牘》，香港：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2001年，第110-113頁。。陜西長安出土東漢建和元年（147）加氏鎮(zhèn)墓陶瓶上有“天帝使者謹為加氏之家別解地下后死婦加亡”②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長安縣三里村東漢墓葬發(fā)掘簡報》，《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7期。，“加氏”是后死婦。河南洛陽唐寺門出土東漢永康元年（167）鎮(zhèn)墓陶罐“今有小杜里成氏后死子”③洛陽市文物工作隊：《洛陽唐寺門兩座漢墓發(fā)掘簡報》，《中原文物》1984年第3期。。陜西西安出土東漢初平四年（193）王氏鎮(zhèn)墓陶瓶“天帝使者謹為王氏之家后死黃母，當歸舊閱”④唐金裕：《漢初平四年王氏朱書陶瓶》，《文物》1980年第1期。。陜西長安出土東漢晚期張氏鎮(zhèn)墓陶瓶有“主別解張氏后死者句（拘）伍重復”⑤厶貝安志、馬志軍：《長安縣南李王村漢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1990年第4期。。從上可見，“后死者”即死者之后去世的人。

（二）今謹送汝鉛人一雙五谷以續(xù)百廿歲□□□□鉛人腐……

這句意思是送給你一雙鉛人以及五谷，用來延續(xù)你的生命，須要等到鉛人腐爛才再相會。

鉛人，本是埋葬在墓中作為死者的替身。陜西長安出土東漢建和元年（147）加氏鎮(zhèn)墓文“鉛人池（迤）池（迤），能舂能炊，上車能御，把筆能書?！痹诖思?zhèn)墓文中，作為替身的鉛人很能干，既會舂米、做飯、駕車，又會寫字，能文能武，完全可以代替死者在地下服各種勞役。這樣，就可以讓死者在地下世界過上安定的生活，從此完全和生人隔絕起來，永不為祟，保證生人長壽平安。

陜西長安出土東漢晚期張氏鎮(zhèn)墓陶瓶上有“□持鈆（鉛）人、人參、雄黃、解隹（離）、襄草、別罒糹馬，以代生人之名?！雹捋特惏仓?、馬志軍：《長安縣南李王村漢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1990年第4期。甘肅敦煌佛爺廟灣—新店臺墓群出土三國曹魏正元二年（255）竇氏鎮(zhèn)墓瓶上有“今謹送汝鉛人一雙、五谷，以續(xù)百廿歲，會須復鉛人腐，五谷生”。⑦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馬洪連、王永安、陳國科）：《甘肅敦煌佛爺廟灣—新店臺墓群曹魏、隋唐墓2015 年發(fā)掘簡報》，《文物》2019年第9期。甘肅敦煌祁家灣出土西晉咸寧二年（276）呂阿征鎮(zhèn)墓瓶上有“今謹送汝鈆（鉛）人一雙、五谷，以續(xù)百廿歲，會須鈆（鉛）人腐，五谷死生”⑧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戴春陽、張瓏）：《敦煌祁家灣——西晉十六國墓葬發(fā)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00頁、第102頁。。甘肅敦煌祁家灣出土西晉泰熙元年（291）呂阿豐鎮(zhèn)墓陶瓶上有“今下斗瓶、五谷、鉛人，用當復地上生人”①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戴春陽、張瓏）：《敦煌祁家灣——西晉十六國墓葬發(fā)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01頁、第103頁。，指分別用斗瓶、五谷、鉛人作為死者呂阿豐交納地下賦稅和替身之用，以免其受幽謫徒役之苦，不至成為注鬼復連家中生人受害。

腐，《簡報》（第31 頁）、《報告》（第95 頁）、《考釋》（第77 頁）釋作“會”。馬洪連先生又指出在IM9：23、IM9：24的“腐”作上“府”下“月”，應為“腐”之別字，，IM9：25、IM9：27、IM9：34中作“會”字。聯系該字所處位置及上下文意，此“會”字當為“腐”之訛誤。②馬洪連：《敦煌新出曹魏朱書鎮(zhèn)墓文考釋》，《敦煌研究》2023年第2期。甘肅敦煌祁家灣出土西晉咸寧二年（276）呂阿征鎮(zhèn)墓瓶，上有“今謹送汝鈆（鉛）人一雙、五谷，以續(xù)百廿歲，會須鈆（鉛）人廣臼月（腐），五谷死生，乃得□□?！标兾魑靼渤鐾寥龂芪壕霸辏?61）張□鳴鎮(zhèn)墓瓶有“即欲……焦豆生，雞子雛鳴，……可鉛人府月（腐），乃聽相取?！雹畚靼彩形奈锉Ｗo考古所：《西安三國曹魏紀年墓清理簡報》，《考古與文物》2007年第2期。甘肅敦煌祁家灣出土壹官鎮(zhèn)墓瓶，上有“今送鉛人一雙、斗瓶、五谷，用贖生人魂魄，須鉛人府月（腐），五谷死生，乃當死”④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戴春陽、張瓏）：《敦煌祁家灣——西晉十六國墓葬發(fā)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年，第102頁。。此字，吳浩軍先生2016 年改釋作“腐”，可從⑤吳浩軍：《說“府月”》，《辭書研究》2016年第3期。。因此，盡管從摹本來看，此字當釋作“會”，但從文意來看，應釋作“腐”。可能是摹本有誤，亦可能是原方士書寫錯誤。

（三）……復承……為人立先□□轉咎后利父母及以弟兄

復承，《簡報》（第31頁）釋作“復死”，《報告》（第95頁）、《考釋》（第77頁）釋作“復承”。甘肅敦煌出土三國曹魏甘露三年（258）竇阿氏鎮(zhèn)墓瓶作“乃復承為地置根，為人立先，移央轉咎，后利父母及以兄弟”⑥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馬洪連、王永安、陳國科）：《甘肅敦煌佛爺廟灣—新店臺墓群曹魏、隋唐墓2015 年發(fā)掘簡報》，《文物》2019年第9期。，可證后釋可從。

為人立先，《簡報》（第31 頁）釋作“為□先”，《報告》（第95 頁）、《考釋》（第77 頁）釋作“為奴先”，均有誤，應是“為人立先”?！盀榈刂酶瑸槿肆⑾取笔菛|漢魏晉鎮(zhèn)墓券中常見的習語，其中“為土置根”又作“為土立根”。陜西咸陽出土東漢永壽三年（158）鎮(zhèn)墓陶瓶，上有“永壽三年十月九日丙申，黃神使者為地置根，為人立先，除央（殃）去咎，利后子孫?！雹呦剃柺形奈锟脊叛芯克骸断剃柦逃龑W院漢墓清理簡報》，《文物考古論集——咸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成立十周年紀念》，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233頁。陜西扶風出土東漢初平二年（191）嚴世厚鎮(zhèn)墓陶瓶，上有“為人立先，為土立根”⑧羅宏哲：《陜西扶風出土兩件東漢朱（墨）書陶瓶考釋》，《考古與文物》2007增刊《漢唐考古》。?！盀槿肆⑾龋瑸橥亮⒏迸c“為地置根，為人立先”的說法近同。河南洛陽出土東漢初平二年（191）鎮(zhèn)墓陶罐，上有“告丘丞墓伯，移置他鄉(xiāng)，為人立先，□立丘□”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中州路（西工段）》，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年，第134頁。。頗疑“□立丘□”四字實際上是“為土立根”之誤摹。

“立根”或者“置根”，是漢代人的一種埋葬方法。漢代人認為埋葬即是“初置根種”?！短浇洝肪砦迨对嵴E第七十六》云：“葬者，本先人之丘陵居處也，名為初置根種。宅，地也，魂神復當得還，養(yǎng)其子孫，善地則魂神還養(yǎng)也，惡地則魂神還為害也。五祖氣終，復反（返）為人。天道法氣，周復反其始也。欲知地效，投小微賤種于地，而后生日興大善者，大生地也；置大善種于地，而后生日惡者，是逆地也；日衰少者，是消地也。”①楊寄林譯注：《太平經》，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636-637頁。死者埋葬地或善或惡的性質，對生者及后世子孫的生活與命運會產生或利或害的作用。因此，人們運用投種于地的堪輿的選擇方法，根據種子的發(fā)芽、生長情況，判斷墓地是屬于“生地”“逆地”還是“消地”，從而做出吉兇的判斷。因此，“為冢墓立根”的擇墓法是埋葬亡者的重要前提。

“為人立先”，劉衛(wèi)鵬先生認為“先”指先人、祖先，此句是指“為生人建立他們先人（祖先）的墳墓”②劉衛(wèi)鵬：《漢永平三年朱書陶瓶考釋》，《文物考古論集——咸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成立十周年紀念》，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164-169頁。，學者多從之。但張勛燎、白彬先生指出：“‘為人立先’，‘立先’一詞，未見他例，如‘先’字隸定無誤，我們認為也不應當把他簡單地解釋為祖先，而是指葬入墓中的先死之人，系就家中生人而言，先死者除了父祖長輩之外，也包括夫妻、兄弟、姐妹、子女、侄媳等同輩或晚輩之人，意指不讓墓中先死者成為注鬼注害家中生人，它器文中屢見‘冢中前死安’，‘先’即前死之意?！雹蹚垊琢恰妆颍骸吨袊澜炭脊拧罚ǖ谝痪恚?，北京：線裝書局，2006年，第134頁。為亡者買墓在買地券中多見，如江蘇揚州出土東漢熹平五年（176）劉元臺買地券，上有“熹平五年七月庚寅朔十四日癸卯，廣武鄉(xiāng)樂成里劉元臺，從同縣劉文平妻買得代夷里冢地一處，賈錢二萬，即日錢畢。”④蔣華：《揚州甘泉山出土東漢劉元臺買地磚券》，《文物》1980年第6期。但買地券中未見為祖先立墓地者。在南北朝買地券中亦常見“地下先人、蒿里父老”的固定搭配，由此可見“地下先人”指埋葬地下的先亡者，并不一定是長輩，而可能是同輩甚至晚輩。山西臨猗出土東漢延熹九年（166）韓祔興鎮(zhèn)墓瓶，上有“地下羝羊，令韓祔興冢中前死安，千秋萬歲，物（勿）復相求動伯（迫）”⑤王澤慶：《東漢延熹九年朱書魂瓶》，《中國文物報》1993年11月7日，第三版。，羝，指公羊，具有壓勝避邪、祈祥趨吉的功用。前死，考其文意，應指以前安葬在韓祔興墓地（此應指祖墳）的先亡之人。由此看來，前舉張勛燎、白彬先生認為“為人立先”之“先”不能簡單地解釋為祖先，而是指葬入墓中的先死之人的看法是正確的?！盀槿肆⑾取?，可指買下一塊公共墓地，埋葬先死之人。

“轉咎”前二字無，據其他鎮(zhèn)墓文可補出是“移殃”，“移殃轉咎”即轉移殃咎，不讓墓中先死者成為注鬼注害家中生人。

（四）天寇所過罰不得再

天寇所過，《簡報》（第31 頁）釋作“天寇□通”?！秷蟾妗罚ǖ?6 頁）、《考釋》（第77 頁）釋作“天寇所過”。三國曹魏正元二年（255）竇氏鎮(zhèn)墓瓶有“天乃六通”，三國曹魏甘露三年（258）竇阿氏鎮(zhèn)墓瓶有“天寇死通”，西晉咸寧二年（276）呂阿征鎮(zhèn)墓瓶有“天寇所過”，故疑前面三方鎮(zhèn)墓文中“天寇□通”“天乃六通”“天寇死通”均是“天寇所過”之誤寫。《御定六壬直指》“天寇課”：“凡四離日占，得月宿加離辰，曰天寇課。蓋春分、秋分，卯酉月中，陰陽均分而離；冬至、夏至，子午月中，陰陽俱至而離，故為四離。乃陰陽生殺之機，多主盜賊之事。月宿者，太陰躔度之辰。正月初一起室，逆行二十八宿，每日約行十三度，所到之宮辰為月宿。陰精專主刑殺，加于四離之辰，如天降此寇盜，殃及于人，故名天寇”①張越點校：《御定六壬直指》（上冊），北京：華齡出版社，2019年，第28頁。?！段浣浛傄泛蠹矶骸罢紩r月宿更臨四離之辰，名日天寇，兇?！雹谒卧恋戎?，陳建中、黃明珍點校：《武經總要》（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673頁?！饵S帝金匱玉衡經·玉衡章》第四經：“四離之辰，上望見月，是謂不祥。祥無少多，天寇所過。四離日，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此四離之辰，上望見月宿，言正月室，二月奎，三月胃，四月畢，五月井，六月柳，七月張，八月角，九月氐，十月心，十一月斗，十二月須女。是言春分之日，陰陽分離，各行其令。祥無少多，天寇所過。此言春分陰氣在卯，盜殺百草，榆莢為落。夏至陽氣在午，盜殺百草，薺麥死。秋分陰氣在酉，秋當刑殺，而有秋華之芳。冬至陽氣在子，萬物蟄藏，薺麥之類得冬始生，皆非正氣。故曰寇盜月者，積陰之精，主刑。以此占事，必有寇竊暴至，其不出日。月中心神將言之?！雹弁跤芍骶帲骸吨腥A道藏》（第32冊），北京：華夏出版社，2014年，第178-179頁。馬洪連先生認為“天寇所過，罰不得再”的大意為：希望死者“各行其令”，自承罪罰，不要加于生人。④馬洪連：《敦煌新出曹魏朱書鎮(zhèn)墓文考釋》，《敦煌研究》2023年第2期。

（五）死日致意八魁九坎天赫玄（地）羅（赫）歲月轉更持與他家

八魁九坎，指八魁、九坎帶來禍害災殃的星煞之氣。

天赫玄（地）羅（赫），《簡報》（第31 頁）、《報告》（第96 頁）、《考釋》（第77 頁）均釋作“天□□羅”。馬洪連先生補作“天恭素羅”。⑤馬洪連：《敦煌新出曹魏朱書鎮(zhèn)墓文考釋》，《敦煌研究》2023年第2期。西晉咸寧二年（276）呂阿征鎮(zhèn)墓文作“阿征甲申日死，致意八魁九坎，天恭素□□，歲月傳□”。結合摹本可補作“天赫玄羅”，即是“天赫地赫”，古人認為是天地之間掌管亡人靈魂的神祇。甘肅酒泉出土晉代（265年前后）張氏鎮(zhèn)墓瓶，上有“天帝昭告張氏之家后死者，天赫地赫?！雹薷拭C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酒泉西溝村魏晉墓發(fā)掘報告》（此稱《簡報》），《文物》1996年第7期。甘肅高臺出土前秦建元十八年（382）高俟、高俟妻朱吳桑墓券，上有“敢告皇天后土、天赫地赫、丘丞墓伯”⑦趙雪野、趙萬鈞：《甘肅高臺魏晉墓券及所涉及的神祇和占卜宅圖》，《考古與文物》2008年第1期。。馬洪連先生認為“死日致意八魁九坎，天恭素羅，歲月轉更，持與他家”的意思指死者死亡之日，致意八魁九坎，從今以后，死者遠離家鄉(xiāng)，不要注忤生人。⑧馬洪連：《敦煌新出曹魏朱書鎮(zhèn)墓文考釋》，《敦煌研究》2023年第2期。

（六）鉛人豆巿政人參遠志讓（襄）草解難（離）伏令曾青赤粟與代重復之家

鉛人與人參都是代生人的人形物，常見的代生人者還有蜜人（蠟人）等人形物。周金泰先生2019年指出：“鎮(zhèn)墓文所見人參，其功用顯而易見是憑借外觀特征而充當人形。人形可分為兩類：一類替代死者受冥界謫罰之苦；另一類替代生人陪伴死者以確?！喇惵贰?。甚至還可以進一步分出兩類：第一類，憑借人形外觀直接替代生人。第二類，人參作為禳除神藥而替代生人，從而達到生死隔離目的。這一類情形中，人參常搭配五石、雄黃等神藥，共同發(fā)揮禳除功用，人參之所以最常充當隔離的陰陽兩界的禳除神藥，根源上仍是由其人形外觀決定的，所以兩類情形并不矛盾。⑨周金泰：《人參考——本草與中古宗教、政治的互動》，《文史》2019年第1輯。

豆巿政，《簡報》（第31頁）、《報告》（第96頁）均釋作“□政”。馬洪連先生釋作“豆巿政”。馬洪連先生指出“豆巿”字極有可能為“豉”字之訛誤。其中曾青、赤粟、伏令、遠志分別為青、紅、白、黃，唯獨缺少黑色，而“豆巿”很有可能為一種黑色藥材，結合字形，推測可能為“豉”，即豆豉。豆豉，古稱“幽菽”，也叫“嗜”，把黃豆或黑豆泡透蒸熟或煮熟，經過發(fā)酵而成。

此說有一定道理，但并沒有解釋“政”之意義。筆者懷疑“豆巿政”即“豆政”，“巿”可能是“尗”之訛寫。小篆“尗”作“”，“”字下方“沙”字形變作“小”字形，“小”左右兩點拉直與上方橛杙橫筆相連，則與“巿”近似?！墩f文·尗部》：“尗，豆也”。且“尗”書母覺部，“豆”定母侯部，聲紐皆為唇音，韻部侯、覺可通?？讖R碑陰“叔”字作“”①漢語大字典字形組：《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5年，第197頁。，左側“尗”與“巿”字近似。故“豆巿”可能是“豆”字加了一個義符“尗”，義符兼表音，整個字依然是“豆”。關于“政”字，古文獻中有“七政”一詞，《尚書·舜典》：“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笨装矅鴤鳎骸捌哒赵挛逍歉鳟愓??！笨追f達疏：“七政，謂日月與五星也?！睆纳峡梢?，“七政”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由此，我們推測“政”可能與五行相關，“豆政”疑指五色豆，或指豆子的一種特殊擺放方式。因為古人會在墓中放入五色石用以辟邪鎮(zhèn)墓，五色豆可能也是類似的道理。且陜西鳳翔出土東漢宜蟲桑鎮(zhèn)墓瓶，上有“丹沙（砂）、石政重□丷以填（鎮(zhèn)），□主憂，五石辟金兵”②羅振玉：《古器物識小錄（第二十五頁）》，《羅雪堂先生全集》初編第七冊，臺北：大通書局，1986年，第2888頁；另見《雪堂類稿（甲）筆記匯刊》，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98頁。，“石政”一詞可能就指五色石。

鎮(zhèn)墓文中所見五石種類為朱砂、雄黃、曾青、磁石、礜石。1998年河南三門峽南交口漢墓出土朱書陶瓶5件，按東、南、中、西、北的方位埋放，瓶上文字提到曾青、丹沙（砂）、雄黃、礜石、磁石，且瓶內分別裝有對應的礦物。③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三門峽南交口漢墓（M17）發(fā)掘簡報》，《文物》2009年第3期。1999 年咸陽教育學院東漢墓出土永平三年（60）朱書陶瓶一件，瓶上文明確標示了東漢五石的具體所指為磁石、磐石、雄黃、曾青和丹沙（砂）。④咸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咸陽教育學院漢墓清理簡報》，《文物考古論集——咸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成立十周年紀念》，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227-235頁。但在考古實物卻有例外，有只用其中一種者，如潼關楊震墓中只用雄黃。也有五種皆用者，如三門峽南交口東漢墓，五石的顏色與方位基本與它們在五行中的配伍相符⑤魏興濤、趙宏、史智民、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河南三門峽南交口漢墓（M17）發(fā)掘簡報》，《文物》2009年第3期。。其次，在發(fā)現的五石實物中，有些石的種類并不完全按照“朱砂、雄黃、曾青、磁石、礜石”的標準放置。例如咸陽國際機場漢墓發(fā)現的五石種類為雄黃、朱砂、方解石、石英、螢石，其中白色的方解石替代了白色的礜石，紫色的螢石替代了綠色的曾青，而透明的石英則替代了黑色的磁石。⑥李明、趙占銳、許小平等：《陜西咸陽成任墓地東漢家族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22年第1期。在另一例中，咸陽鋼管廠漢墓發(fā)現有四種礦石：朱砂、曾青、方解石、磁石，這里同樣是白色的方解石替代了白色的礜石。⑦陳亮：《東漢鎮(zhèn)墓文所見道巫關系的再思考》，《形象史學》2019年第1期。由此可知：鎮(zhèn)墓五石的選擇和使用應是基于顏色及其在五行中的配伍，而非石的質類，因此具有可替代性。故五色豆很可能是用來替代五色石使用。

遠志，《簡報》（第31頁）釋作“遠忘”?！秷蟾妗罚ǖ?6頁）釋作“遠□”。馬洪連先生釋作“遠志”，可從。遠志作為多年生草本植物，可作中藥，味苦、辛、溫，可安神益腎等。

讓（襄）草，《簡報》（第31頁）、《報告》（第96頁）均釋作“讓莫”。馬洪連先生釋作“讓尊解難，伏令、曾青、赤粟”。馬洪連先生指出：“讓”后有一字，IM9：27作、IM9：23作。結合上下文之意，推斷此字應為“尊”。不過，從文意看，釋“讓莫”“讓尊”并不通。前釋“讓莫”實際應是“讓（襄）草”之訛寫。陜西咸陽出土東漢永壽三年（158）鎮(zhèn)墓瓶有“建立大鎮(zhèn)，慈、礜、雄黃、曾青、丹沙（砂），五石會精，眾藥輔神，冢墓安寧，解艸狠、襄草，□□為盟?！雹傧剃柺形奈锟脊叛芯克骸断剃柦逃龑W院漢墓清理簡報》，《文物考古論集——咸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成立十周年紀念》，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227-235頁。陜西長安出土東漢晚期張氏鎮(zhèn)墓瓶有“□持鈆人、人參、雄黃、解隹（離）、襄草、別罒糹馬，以代生人之名”②厶貝安志、馬志軍：《長安縣南李王村漢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1990年第4期。。三國曹魏正元二年（255）竇氏鎮(zhèn)墓瓶有“人參、遠志、鉛人、豆巿政、讓（襄）草、解難（離）、伏令、曾青、赤粟，與代重復之家?！比龂芪焊事度辏?58）竇阿氏鎮(zhèn)墓瓶有“讓（襄）草、解難（離）、伏（茯）令（苓）、曾青、赤粟，以代重復之家?！薄跋宀荨敝跋濉蓖疤Z”，即蘘荷，亦稱陽雚，多年生草，葉尖上類姜。夏月開淡黃色花，由地下莖而生，嫩芽供食用，根可入藥。

解難，即是“解離”。陜西咸陽出土東漢永壽三年（158）鎮(zhèn)墓陶瓶，上有“建立大鎮(zhèn)，慈、礜、雄黃、曾青、丹沙（砂，五石會精，眾藥輔神，冢墓安寧，解、□草，□□為盟?！逼渲小啊?，劉衛(wèi)鵬先生釋作“艸狼”，是一種有毒的草，并引《山海經》：“大騩之山有草焉，其狀如蓍而毛，青華而白實，名曰艸狼，服之不夭，可以療腹病?！雹蹌⑿l(wèi)鵬：《漢永平三年朱書陶瓶考釋》，《文物考古論集——咸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成立十周年紀念》，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167頁。劉衛(wèi)鵬先生則釋作“艸狠”，即??！渡胶＝洝ぶ猩浇洝ぶ写纹呓洝吩氖牵骸坝謻|三十里，曰大騩之山，其陰多鐵、美玉、青堊。有草焉，其狀如蓍而毛，青華而白實，名曰艸狠，服之不夭（瘧），可以為腹病?！贝颂帯捌H狠”，是“?”字之誤，《玉篇·艸部》：“?，胡墾切。草名，似蓍，花青白?！焙萝残小渡胶Ｐ泄{疏》指出：“艸狼，當為‘?’?！雹軇⑿l(wèi)鵬：《漢代鎮(zhèn)墓瓶所見神藥考》，《宗教學研究》2009年第3期。陳亮先生釋作“離”⑤陳亮：《漢代社會變遷中的喪葬文本》，第231 頁。（德語本，Begr?bnistexte im sozialen Wandel der Han-Zeit:eine typologische Untersuchung der Jenseitsvorstellung），[德]海德堡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其他學者均未釋此字。如果單就字形來看，“”確實可如劉衛(wèi)鵬先生所釋作“艸狼”或“艸狠”，但“解”一詞難以確詁。盡管“解”之“”與同時代“離”的形體存在一定的差異，但從文意來看，“解”釋作“解離”可能更合適，故陳亮先生之說可從。陜西咸陽出土東漢建和二年（148）告（？）氏鎮(zhèn)墓陶瓶“故以鉛人、解離，以當復衷（重）年命句（拘）校，無有禍央（殃）?！雹揸兾魇】脊叛芯吭海骸蛾兾飨剃栁汲菂^(qū)民生工程漢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17年第2期。河南洛陽出土東漢元嘉二年（152）許蘇氏鎮(zhèn)墓陶瓶上有“蘇宀爿生之后，生人阿銅憲女適（謫）過，為五石、人參、解□、□□?！雹呗尻柺形奈锕ぷ麝牐骸堵尻柪钔蜄|漢元嘉二年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1997年第2期。河南鄭州市密縣城出土東漢晚期鎮(zhèn)墓陶罐“人參、解離，無歸以閉（？）□?！雹嗪幽鲜∥奈镅芯克骸睹芸h后士郭漢畫像石墓發(fā)掘報告》，《華夏考古》1987年第2期。陜西長安縣南李王村出土東漢晚期張氏鎮(zhèn)墓陶瓶上有“□持鈆（鉛）人、人參、雄黃、解隹（離）、襄草、別罒糹馬，以代生人之名?！雹巅特惏仓?、馬志軍：《長安縣南李王村漢墓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1990年第4期。鎮(zhèn)墓文中的解離，可能是防己之別名?！渡褶r本草經·中品·草部》：“防己：味辛，平。主風寒、溫瘧、熱氣諸癇，除邪，利大小便。一名解離，生川谷。”孫思邈《千金翼方·本草上·草部中品之下》指出防己的特征是“一名解離，文如車輻理解者良”，強調防己木部斷面從中央向外作二歧或三岐分叉呈現放射狀車輪輻解的形態(tài)①王蒙：《防己的性味研究》，黑龍江中醫(yī)藥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年，第18頁。。

伏令，即茯苓，為多孔菌科真菌，多生長在松樹根上，健胃安神。

曾青、赤粟，同鉛人、蜜人、桐人、人參的作用相同，是代人材料。陜西西安出土東漢熹平六年（177）鎮(zhèn)墓陶罐，上有“持曾青、雄黃、丹砂、礜石、慈石五石，五谷□之，可當一喪”②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西安中華小區(qū)東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2年第12期。。朱砂、雄黃、曾青、磁石、礜石是鎮(zhèn)墓文中用以壓勝的標準五石。

與，《簡報》（第31頁）釋作“以”，有誤?！秷蟾妗罚ǖ?6頁）、馬洪連釋作“與”，可從。

重復，黃景春先生認為：“‘重復’在鎮(zhèn)墓文的意思是鬼魂重又沿著舊路返回，意謂死人不愿獨處地下，重新回到地上原來的住處祟擾生者。……狹義的重復就是復連，是指死者由于生死的年月日時四個干支與生者相重，或死者與生者年命相同等時間上的原因，使死者得以返回陽間作祟?！雹埸S景春：《中國宗教性隨葬文書研究——以買地券、鎮(zhèn)墓文、衣物疏為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08頁。呂志峰先生亦指出：“在東漢人看來，如果在生死名籍中死人與家中生人的名字，或者年命、歲、月、時有某種相同，地下死尸還會來到地上作祟，影響生人。這對在世活人是非常不吉利的，這種相同就是所謂的‘重復’?！雹軈沃痉澹骸稏|漢石刻磚瓦等民俗性文字資料詞匯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第80頁；另見《東漢石刻磚陶等民俗性文字資料詞匯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頁。此句是指用“鉛人、豆子、人參、遠志、襄草、解離、茯苓、曾青、赤粟”代替生者，讓死者安居地下，勿返回人間作祟。

結 語

綜上，此件三國曹魏正始七年（246）竇氏鎮(zhèn)墓陶瓶釋文可重新校正如下（釋文以繁體字形式隸定）：

正始七年十一月壬申朔廿/六日丁酉，直（值）收。竇/氏之家后死者□/□，今謹送汝鉛人一雙、/五谷以續(xù)百廿歲，/會須復鉛人腐、/五谷生，乃復承/為地置根，為人立先，/移央轉咎，后利父母/及以弟兄，天寇所過，/罰不得再，竇氏/死日，致意八魁九/坎，天赫玄（地）羅（赫），/歲月轉更，持/與他家。鉛人、豆巿政、/人參、遠志、讓（襄）草、解難（離）、伏（茯）令（苓）、/曾青、赤粟，與/代重復之/家。如律/令。

在墓中隨葬鎮(zhèn)墓斗瓶是東漢至魏晉時期的一種喪葬習俗，東漢時期鎮(zhèn)墓瓶多出土于河南、陜西，而魏晉十六國時期在西北敦煌地區(qū)尤其盛行。書于其上的鎮(zhèn)墓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生死觀、喪葬習俗以及宗教文化（道教信仰），同時鎮(zhèn)墓文類文體和其蘊涵的語言文字信息也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本文通過對IM9：34 鎮(zhèn)墓陶瓶的文字校補、詞語考釋，以圖能為后續(xù)相關研究工作提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