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子
今冬,天冷,揚子江邊的石城大雪紛飛,一天一夜,無休無止。如此大雪,令人想起少兒時代汝水邊上的隆冬時節(jié),還有村子古老寨墻上的楝樹來。
汝水兩岸,雖有首山、柏寧岡蜿蜒起伏,但多沃野平疇,河流縱橫。星羅棋布的大小村莊,宛若一座座“森林”,枝丫摩天,郁郁蔥蔥,房舍、院落倒似乎成了點綴,散落其中,疏闊,散漫,各自獨立。森林之中的樹木,雜亂無章,各有風采。有楊樹,有柳樹,有刺槐,有椿樹,有桐樹,有桑樹;也有不成規(guī)模的各種果樹,如棗樹、杏樹、梨樹、桃樹等,春天里,姹紫嫣紅,盛夏中,濃蔭蔽日,煞是喜人。但,還有一種樹,似乎更有勢力,幾乎無處不在,卻并不討人喜歡,是啥樹?楝樹。
家在村子東頭,屬于寨門之外了。門前有一水塘,鄉(xiāng)人多說坑,四季清澈,水中也會散養(yǎng)一些魚,望天收而已。夏季里,坑中的青蛙特別活躍,鼓噪不已,此起彼伏。就是這樣的大坑,冬季經常結冰。哥哥會帶著我和弟弟在冰面上玩耍、打鬧,鞋子、衣服都搞濕透了,還樂此不疲。已經年邁的祖父會站在坑沿上眼巴巴地看著我們撒歡,又擔心孫子們出意外,揮動著拐杖,喊我們上岸,急切愛憐的眼神,歷歷在目。窮冬烈風,并無大雪,更多的時候,是哥哥和我一大早起來,就在坑里就著冰冷的水抹一把臉,便匆匆趕往村里的學校去了。早餐?那個時候怎會講究這些。不能燒點熱水洗臉洗手?不怕您笑話,不說從水井里打水不易,水缸里的水哪舍得大手大腳地用?。扛螞r,缸里的水也是冰涼冰涼的呢。
從家里出門往西,到東寨門口,并不進村,而是沿著寨墻北走,大致到荊蠻子家的后院墻,寨墻轉彎西走直到村子里的北寨門,從這里下寨墻再往北,就是汝水大堤下的校園了。村子里的寨墻據說修筑于同治年間,只有東、北、西寨門,沒有南門。東寨門喚作迎旭門,西寨門叫做金烏門,北寨門就叫面汝門。前面說到,寨墻本是夯土而筑,年久風侵雨蝕,荒草離離,雜樹叢生,多是刺槐、辣條,更有楝樹,春夏時節(jié),這一綠色屏障蜿蜒盤旋,如同巨龍。多年后,去山海關、雁門關、嘉峪關登臨長城,在南京流連明城墻,就會想起村子里的老寨墻來。
到了秋冬時節(jié),寨墻之上褪卻了綠裝,枯枝敗葉,瘦硬密實,而楝樹雖然也會樹葉凋落,卻很頑強,似乎一直在抗爭,這些葉子并不心甘情愿從枝頭退走。更有意思的是楝樹上的果子,也是頑固不化,掛在枝頭,顫顫巍巍,結隊成群,就是不愿落下。我們對這些果子實在是毫無興趣,它們怎能與紅棗、柿子、桃子相提并論?棗、柿、桃都是美味,且能充饑,楝樹的果子能派什么用場?
隆冬臘月,在水坑里洗臉洗手,還是出了問題,雙手皸裂,臉上也是粗糙得緊,疼,真是疼啊。母親說,去拾些楝子來吧。哥哥和我還有點疑惑,這些楝子,鳥都對它不理不睬,漠視蔑視,它能有啥用?雖然有些不太理解,哥哥和我還是?著籃子,到了寨墻上來揀拾楝子。楝子有落在地上的,還有掛在樹上的,散發(fā)出一種并不刺鼻卻有點異樣的味道。不管了,聽媽媽的話,弟兄兩個分頭撿拾起來。忙乎了一會兒,哥哥說,這樣太慢了。他就脫下棉衣,摘下帽子,扔給我后,就噌噌噌爬上楝樹,扳著楝樹的枝杈,拼命地搖晃起來。在這樣的搖晃之下,楝子如雨點一般紛紛墜落,鋪在地上,密密麻麻,圓滾滾的果子如珠子一般,嘈嘈切切錯雜彈,還蹦起來了,很是好看。但,這些東西,雖然外面光鮮靚麗,又不能食用,真是太遺憾了。
弟兄兩個把楝子弄回家,氣喘吁吁的。冬夜漫長,晚飯后,哥哥和我在看閑書,媽媽卻在煤火上燒了一大鍋水,熱氣騰騰,整個房間也暖和起來。媽媽把開水舀進水盆里,又把楝子放進去,房間里很有點藥香彌漫的意思。媽媽說,你們來洗一洗吧。媽媽這樣說,不是商量,也不是命令,卻有點毋庸置疑的意味,哥哥還不大情愿,弟弟和我聽從媽媽安排,就開始用楝子水洗手、洗臉。媽媽說,先不要洗,泡著,多泡一會兒。就這樣,換了幾次水,洗過手、臉之后,是泡腳。還真是奇效,這些楝子水去污除垢,利索得很。洗過之后,手腳暖和,輕松異常,讓人神清氣爽。
后來到鎮(zhèn)上讀書,查看一些資料,方才知道楝子也可以當肥皂用呢。那個年月,家里怎么會用得起肥皂?。「灰f所謂的香皂、洗面奶了。
年末歲首,想起當年的楝子,這些古寨墻上的楝子。
(2023.12.21)
散文的見識
九年前春,也是在此地,西康路上的西康賓館,不少人聚集在這里,就散文展開討論,題目叫“散文之翼”,少長咸集,濟濟一堂,大家議論風生,暢所欲言。
九年后冬,又在此地,再說散文,意義特別。會前,看到姜琍敏先生發(fā)來微信,說會議的主題是“當代文化傳承背景下散文創(chuàng)作面面觀”。這樣的題目好,是開放性的,也是切合當下大背景的?,F在多講第二種“結合”,與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是又一次的思想大解放。傳承當然要薪火相傳,也要推陳出新。說到傳統(tǒng)文化,有一個前置限定詞,有優(yōu)秀兩個字,須臾不能遺忘。哪些傳統(tǒng)文化是優(yōu)秀的?又有哪些是糟粕需要剔除的?哪些是中性的?這樣的梳理與清點,還是很需要下一番大功夫、苦功夫的,需要審視,需要甄別,需要辯證思維唯物主義,創(chuàng)造性轉換,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總不能照單全收,沉渣泛起,蛇神牛鬼,早已經被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所否定擯棄的東西,再度抬頭,死灰復燃,借尸還魂,鉆出來搖身一變又招搖過市上下其手走紅起來。
九年來,散文這一古老的文體在不斷嬗變,也在不斷推進,雜花生樹,枝繁葉茂,我無力一一盤點,盡收眼底,但感受是真切的,成績斐然,有目共睹。大致在這九年來,有不少在散文園地耕耘的大家、名家漸次凋零。如袁鷹先生,他的《井岡翠竹》在當年說是一紙風行洛陽紙貴,并非夸張;如遠在西北的周濤先生,他的散文既有邊地風物,氣勢磅礴,也有婉約小品,柔情似水;如北京的姜德明先生,他的書話體散文,知識情趣融為一體,耐人尋味;如更早去世的上海的黃裳先生,罵人不吐臟字,犀利鋒銳,他與張中行、柯靈、葛劍雄、姚雪垠的爭論文字,饒有趣味,給人啟發(fā);如邵燕祥先生,他的讀史雜文、他的反省歷史、他的自我經歷,多為短章,見識獨到,耐人尋味。還有一些,時間有限,不再舉例。
當代散文,多說楊朔、秦牧、劉白羽,被譽為三大家。楊朔的《泰山看日出》《雪浪花》《荔枝蜜》《香山紅葉》等都幾乎是令人耳熟能詳的名篇;秦牧的《花城》《土地》等也很知名;劉白羽的《長江三日》壯觀、華麗,仿效者眾。當然,也有人批評他們,也都持之有故,不無道理。海門的林非先生是研究散文的名家,持論公允,視野宏闊。進入新時期,余秋雨的散文風行一時,影響最大的是他的《文化苦旅》,多被稱作文化散文。季羨林、張中行的散文,被稱作學者散文。夏堅勇的“宋史系列”也可稱作歷史散文,他的《紹興十二年》別開生面,令人眼亮。此后,他一路上溯,又推出《慶歷四年秋》《東京夢尋錄》,都是幾十萬字的規(guī)模。王彬彬在《鐘山》開設有專欄,不是經院式的論文模樣,但也不是純粹的文學話題,也可歸之于歷史散文。當然,還有生態(tài)散文、山水散文等,琳瑯滿目,不一而足。
葉兆言先生是小說名家,聽葉兆言先生說他對散文的理解、心得、體會,足以窺見他也是散文大家。中原一家出版機構曾推出“小說家的散文”系列,很具規(guī)模;人文社也在重新裝幀,推出散文系列,頗有一網打盡、盡在彀中的意味。百花、浙江文藝、江蘇文藝等出版機構也都曾成規(guī)模地推出散文選集,王鼎鈞、余光中、陳之藩等都擁有一定讀者,李娟、周曉楓的散文也被多家出版機構次第推出,清新撲面。葉兆言說到散文的門檻,提及曾經的報紙副刊,如今的紙媒衰落,網絡興盛,自媒體的方興未艾,他撰著《南京傳》與騰訊的關系,令人感慨時代的滄桑巨變,散文的生機葳蕤。說到《南京傳》,如今旅居澳洲的張新奇也寫了一部,都是在2019年付梓刊行。載體的變遷,也在影響著散文的發(fā)展。王劍冰先生主持《散文選刊》經年,他著重說到散文經營與書寫的“情”的重要,文貴乎有情,無情的散文,味同嚼蠟,面目可憎。情,至為重要,不可缺失。但,情固然可貴,卻,不能濫情,不能泛情,更不能無情呻吟、矯揉造作、拿腔拿調、裝腔作勢??尢炷I就是真情?貌似痛徹心扉就是真情?戲精很多,表演很盛,情的處理、情的張揚、情的表達,當然也有講究,也有禮數。已經是餓殍遍野,已經是崩潰邊緣,已經是水深火熱,大可沉默,在此之際,一葉障目,罔顧基本常識人情,強顏歡笑,鶯歌燕舞,不誅心嗎?還有起碼的人文底線嗎?
在我看來,散文的情、散文的語言、散文的結構,都很重要,而作為與詩歌同樣古老的散文,其經營、其文本,最為值得留意的是它的見識,是它的思想,是它最為基本的人倫底線,是不能違背的社會常識。見識不是其他文體的專利,不是所謂學術論文的獨有,不是時政文章的禁臠,見識是明大勢,見識是通人情,見識是撥云見日,見識是登高望遠,見識是見微知著,見識是洞察秋毫。不能因為見識的枯燥、玄妙而拒絕而排斥,不能因為見識的獨到與寂寞而放棄漠視而人云亦云。都說散文門檻很低,都說散文同質化嚴重,都說一些散文笨重而不厚重,掉書袋食古不化,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見識不到固陋所致。愛德華·吉本的文章為何好看?茨威格的文章為何耐讀?當然,還有普魯塔克,還有卡萊爾、蒙田,不僅因為他們的文字之美,還在于他們的見識過人。
文化自信、文化傳承,都是很熱的語匯,中國的散文傳統(tǒng)源遠流長,《左傳》《史記》,高山巍峨;《漢書》《后漢書》,雙峰并峙;唐宋文章,延及明清,即使桐城派,我們也不能一言以蔽之斥之為桐城謬種流傳。即使今日,重溫梁啟超的散文,不是同樣令人感奮不已?重溫魯迅兄弟的散文,不是仍舊余音繞梁?
散文多面,掛一漏萬,就說散文的見識,不當之處,敬請不吝賜教。
(2023.12.11)
太行山下夜讀抄
車過黃河,去黃河以北的林縣看紅旗渠,想起楊貴其人,也想起當年大河南北的水勢滾動,如今的多年安瀾,大致平安。黃河是母親河,黃河流域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但,黃河改道,多說奪淮入海,而宋金之際的黃河改道,多語焉未詳。閑坐無聊,抄一段資料,說說黃河在宋金元之際的大致走勢。
北宋末期,黃河經衛(wèi)州、滑州、澶州一帶北流,由乾寧軍即今津附近入海。金宋爭斗,金軍南下,時局動蕩,戰(zhàn)火遍地?!端问贰じ咦诒炯o》載:“是冬,杜充決黃河,自泗入淮以阻金兵。”《金史·河渠志》載:“金始克宋,兩河盡畀劉豫。豫亡,河遂盡入金境。數十年間,或決或塞,遷徙無定?!笔嵌?,指建炎二年,1128年。
黃河屢次南下奪淮,決口地點多在上至延津、下至濮陽的黃河南岸。大河流路雖然不盡相同,但大多是在濮陽一帶先流向東南,然后沿泗水南下,至徐州、宿遷以南匯淮入海。建炎二年十月前后,金軍進占滑州、濮州、澶州,東京留守杜充匆忙在滑州以上延津以下決口,放黃河水沿黃河南下舊道,由濮、曹、濟、徐諸州會泗入淮。就此而言,以水代兵,杜充算是蔣介石的老師。
金人占據中原,宋金連年戰(zhàn)爭,時局極不穩(wěn)定。金大定五年(1165),金宋大致劃淮為治。當時黃河南北分流,一道由北宋故道北流入海,一道大致由金初泛道南下會淮入海。黃河當時南下入淮的主要河道至少有三條:東邊一股經衛(wèi)州獲嘉、新鄉(xiāng)、汲縣,滑州白馬,開州濮陽,濟州鄆城、嘉祥、金鄉(xiāng),滕州沛,至徐州彭城,然后南流入淮;中間一股在白馬一帶與東股分離,經南京府的胙城、長垣、東明,曹州濟陰,單州單父,徐州所屬的豐縣、蕭縣,再至徐州與東股合流,南下入淮;西邊一股大致從新鄉(xiāng)、延津一帶由大河分出,經封丘、開封、陳留、杞縣,南流至睢州襄邑,再經歸德府的寧陵、宋城、虞城,與中間一股合流,仍至徐州以南匯淮入海。此處所說南京府,是在商丘。
明昌四年(1193)即830年前“河決衛(wèi)州”,黃河一部分又走北宋故道,“魏、清、滄皆被害”。明昌五年八月,“河決陽武故堤,灌封丘而東”,黃河大溜經封丘、東明、曹州、單州,至徐州以南會淮入海。因這次決口靠上,河水大部從陽武、封丘瀉往東南,可能此后北流即完全斷絕。金天興三年(1234),蒙古軍滅金以后在開封附近的寸金淀扒開黃河以灌趕南宋軍隊,大河由陳留、杞縣以南“分而為三”,分別沿潁水、渦水和泗水入淮,黃河水勢從此更加混亂。
至元二十三年(1286),黃河在開封、陳留、杞縣以南又大約分為三支:一支經鹿邑、亳州、蒙城、懷遠等地匯渦水入淮;一支經太康、陳州、太和、潁州等地會潁水入淮;一支經睢州、寧陵、歸德、虞城、碭山、蕭縣、徐州合泗水南下入淮。另外在開封西中牟一帶還有一岔流,經中牟、尉氏、洧川、鄢陵、扶溝等地,至陳州會潁水入淮。自元至元二十二年(1285)到至治二年(1322),《元史》記載的決溢年份就有17年,幾乎都發(fā)生在這四支河道的兩旁。劉福通在此起事,此后朱元璋崛起江淮,就是這樣的時代大背景。
從金軍于宋靖康二年(1127)擄走宋徽欽二帝、北宋滅亡起,到元至正二十八年(1368)元朝被推翻止,金元兩朝統(tǒng)治黃河流域達二百三四十年,其中有100年左右處在戰(zhàn)爭狀態(tài),黃淮之間是主要戰(zhàn)場。狼煙四起,生靈涂炭,民眾或死于刀兵,或輾轉倒斃于溝壑,戰(zhàn)后多年難以恢復。丘處機曾有如此詩句“十年兵火萬民愁,千萬中無一二留”“無限蒼生臨白刃,幾多華屋變青灰”?!对贰さ乩碇尽份d,至元二十三年(1286),元滅趙宋已經7年,而當時汴梁路近40個縣(包括今東至蘭考,南至商水、郾城,西至襄城,北至延津),總人口不過“十八萬四千三百六十七人”。
金初,因為北流已久,故道淤高,黃河在滑州附近決口后,“水勢就下”,通過梁山、巨野一帶南流會泗水入淮。此后,這條河道及其附近相繼淤高,河勢逐漸向西南滾動,到金末元初達到了西邊所能達到的極限,沿潁、渦等河散漫多支入淮。元中葉以后,西南幾支河道再度淤高,再向西限于地勢而不可能,主流遂逐漸轉向東北,到元末又有一股走金初河道。淤積、遷徙、多支并流的情況,一直到明后期潘季馴提出“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河方略,這種亂流局面才得以改變。
楊貴引漳河水進入林縣,潘季馴提出新的治黃方略,作用有大小,地位有高低,卻都是在做水文章啊。
(2023.10.27)
去了石榴,來了芭蕉
假期將盡,明天就要返程回寧了,情緒莫名地黯淡、低落起來。傍晚時分,秋雨綿綿,更是惹人惆悵,意緒闌珊。母親說,到你秀玲姐家看看吧。
秀玲姐家,就在我們家后面。母子兩人,冒著小雨,出門往西,再往北走,幾步路就到了。兩位老人彼此應聲打著招呼,推小院大門而入。小院靜寂無聲,種有不少蔬菜,綠意盎然。屋前有廊,室內燈光明亮。小院內西側靠墻有一株芭蕉,在雨聲淅瀝中,翠綠如蓋,晶瑩剔透。秀玲姐家原來的房舍、院落,較之現在,要稍微再靠后一些。印象中并無圍墻,當時院落東南一隅有株石榴樹。此一石榴樹,并不高大巍峨,卻叢生蓬勃,郁郁蔥蔥。仲春時節(jié),一樹紅花,旺盛葳蕤,招人喜愛。當年,我們經常在石榴樹下玩耍、打鬧、閑聊。
秀玲姐,是村子里的平輩。她是當年汝水荒村草門樓的女兒,計有兄妹七人,家里一度殷實富足,名聲在外。但到了1949年前后,因家中長輩多人吸食大煙,基本上已經家道中落,而評定成分,她家還是屬于地主富農之列,被要求搬離原來宅院。此一偌大院落,多年之內都是村里的學校,不少農家兒郎的讀書搖籃。秀玲姐家里境況陡然逆轉,改地換天,如此一來,她的哥哥、弟弟的婚姻就遭逢了巨大危機,大致是在改開以后,他們也才陸續(xù)娶妻成家。
說來有點復雜繞腦,秀玲姐嫁給了本村的一個后生,此后生是我的本家外甥,姓黃,名叫來卿,是名聞鄉(xiāng)里的醫(yī)生,懸壺濟世,頗有口碑。他出生在沙河南岸的泥車,卻自幼一直在荒村舅舅家生活長大,最終成為影響很大的鄉(xiāng)村名醫(yī),他也是昆陽古城多年的縣人大代表。
前面說到小院里的石榴樹,還有一件事,印象深刻。來卿不僅醫(yī)術精湛,也很善于表達,會說故事,村里說是噴瞎話兒。就是在石榴樹下,聽他說過一段師徒往事。徒弟拜師學藝,三年學成,即將出山闖蕩江湖。師傅送他下山,解下腰間佩劍贈送徒弟。師傅年邁,步履蹣跚,拄一竹子拐杖,一路叮囑徒弟要低調小心,謙虛謹慎。兩人晤別,師傅轉身回返之際,卻聽徒弟自背后劍聲呼嘯快如閃電直刺而來。師傅一改老態(tài),敏捷如猿,低身躲過。剛剛閃身躲過,利劍卻連連進擊,師傅也不回頭,用拐杖見招拆招,彼此一瞬間輾轉騰挪,經過不少回合,難見分曉。徒弟看難以取勝,更為焦急,他孤注一擲,利劍直刺師傅咽喉。師傅以靜制動,斜舉拐杖,躲閃不及,“嚓”的一聲,拐杖被斜截一段,留下鋒銳尖端。師傅長嘯一聲,一躍而起,擲出拐杖,直撲徒弟右手,如鐵削泥。只聽哎呀一聲凄厲尖叫,徒弟應聲倒地,右臂斷落。
師傅說了聲,畜生,快去就醫(yī),也許尚能留住狗命,還不滾開。徒弟左手掩面,落荒而去。師傅昂然回返,再無回頭,從容而去。
這一故事,聽來卿多次說過。他每次敘述,繪聲繪色,有比畫,有動作,聲情并茂,抑揚頓挫,細節(jié)或稍有修正,而故事情節(jié)大抵如此。當時并不知道,來卿是否看過金庸、梁羽生、古龍或者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等人的武俠小說。燈火可親,三人在屋內閑坐聊天,說些家常,想起這些往事,歷歷如在眼前。如今,說故事的人已經去世6年了,父親為他撰寫一生行狀,追述他的種種過往,言簡意賅,平實質樸的字里行間,飽含著惺惺相惜彼此相知的真摯情感。
來卿與秀玲姐共有五個子女,四女一男,男孩最小。當時,在這一小院石榴樹下一起玩樂,多是他們家四個小孩。為何是四人?原來,他們家二姑娘呱呱墜地不久,就被抱到她外婆家去了。夏日,某次,在石榴樹下,二姑娘偶爾回來了,有點新奇、特別。在我看來,她頗有點落寞的樣子。她話不多,靜靜默默,看別人玩耍、打斗。大人們議論著待炕煙葉收成后要撕些花布,犒勞孩子們。秀玲姐說,二姑娘還小,還不會洗衣服,就不給她做衣裳了。二姑娘在這個時候,卻很平靜堅決地脫口而出說道,外婆的衣服都是我在洗和晾曬的!此言一出,大人們反應很快,都連忙說,也給你做一身新衣裳,不能落下了。
如今的小院平房已經翻修,四壁白漆刷過,潔白無瑕,房燈在東側墻壁。原來堂屋靠北墻有桌、有椅,墻壁之上張貼有人物畫像,兩側掛有兩幅字,分別是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是我父親寫的。堂屋橫梁之上有一燕子窩,燕子呢喃,很有煙火生氣。如今,字畫、燕子窩、石榴樹都不在了,四壁清爽,也有些清冷。
秀玲姐的兩個女兒都在村子的醫(yī)藥室里,大姑娘是藥劑師,三姑娘是兒科醫(yī)生,她們常?;貋砼惆樾懔峤?。
樓上黃昏欲望休,玉梯橫絕月如鉤。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母子與秀玲姐道別,緩緩而回。暮色蒼茫,秋雨還在下,沙、沙、沙。
(2023.10.4)
山在風聲鶴唳中
深秋長假,過節(jié)返鄉(xiāng),多走寧洛高速。但寧洛高速安徽段據說正在施工擴容,平時都路堵非常,過節(jié)高速公路免費,豈不更堵?
根據導航,繞道滁新高速,到亳州再上寧洛高速入豫。千里迢迢,時有秋雨淅瀝,若斷若續(xù)?;氐郊抑?,天氣晴朗,已是圓月斜掛中天,爹娘倚門盼兒歸已經很久了,真是月圓中秋的夜歸人了。
向爹娘匯報一路所經城鎮(zhèn)山川江淮形勝,說到路經牌子標明有八公山者。父親說,吳均不僅寫過《與朱元思書》,非常知名,他還寫過《八公山賦》,也是標準的吳均體。父親起身去臥室,站立行走都要扶物支撐。僅僅數月不見,老人家怎會如此步履艱難?望之心傷,淚下如雨。父親翻找出來吳均的《八公山賦》給我看,文字雅潔,清拔靚麗,六朝氣息宛然,好在文字不長,抄錄如下:
峻極之山,蓄圣表仙。南參差而望越,北邐迤而懷燕。爾其盤桓基固,含陽藏霧,絕壁崄巇,層巖回互。桂皎月而常圓,云望空而自布。袖以華閬,帶以潛淮;文星亂石,藻日流階。若夫神基巨鎮(zhèn)而卓犖荊河,箕風畢雨,育嶺生峨。高岑直兮蔽景,修坂出兮架天,以迎風而就日,若從漢而回山。露泫葉而原靜,花照磯而岫鮮。促嶂萬尋,平崖億絕。上披紫而煙生,傍帶花而來雪。維英王兮好仙,會八公兮小山。駕飛龍兮翩翩,高馳翔兮翀?zhí)臁?/p>
父親說,八公是淮南王劉安的門客,計有八人,英王就是指劉安。劉安與這八人得道成仙,居然也雞犬升天了,所謂一人得道。吳均如此鋪排華麗,賦說八公山,怎么不說淝水之戰(zhàn)?他身在蕭梁,已非東晉,能有什么顧慮?
世人多知八公山,是因為1640年前的淝水之戰(zhàn)。自南京而來的謝安子侄一鼓作氣大敗苻堅,苻堅驚慌失措,方寸大亂。他看八公山上的草木,都以為是東晉伏兵,八公山上,草木皆兵,這一成語出處在此。苻堅敗北,再無力量陳兵長江,投鞭斷流的豪語,成為笑柄。
朱元璋逐鹿中原,爭奪天下,他的基本隊伍多江淮故人,如徐達、常遇春,如李善長、胡惟庸。朱元璋天下初定之后,著手收拾整治元勛名將,胡惟庸、李善長等都被整肅。有一汪廣洋,是高郵人,朱元璋就此人使用征求過劉基的意見,劉基予以反對,朱元璋一笑置之,不以為意。最終,汪廣洋被朱元璋誅殺。汪廣洋曾經有一《過壽州望八公山有感》,不能因人廢言,他的這首詩,還真是寫得不錯:
八公草木晚離離,仿佛成人似設奇。
老氣逼云含霧雨,空青拔地鎮(zhèn)淮夷。
謝玄歸奏平戎日,王猛徒勞料敵時。
淝水不關興廢事,夕陽西下浪聲遲。
謝玄、王猛都是南北朝時期的著名人物。淝水之戰(zhàn),穩(wěn)定東南半壁,基本形成此后的南北對峙,直到楊隋平定陳朝,一統(tǒng)天下,南京幾乎被蕩為平地,長達三百多年的南北分裂始告結束。
常州黃仲則,郁達夫、宋詞對之極為推崇,郁達夫有小說《采石磯》,宋詞也有小說《書劍飄零》,都是說黃仲則。黃仲則曾經有七律《壽陽》:
花草何須怨楚宮,六朝殘劫總成空。
地經白馬青絲后,山在風聲鶴唳中。
終古英靈走河胃,此間形勢障江東。
我來只訪劉安宅,一片斜陽古廟紅。
楚宮指壽陽,白馬青絲是說侯景之亂。風聲鶴唳,自然是指383年的淝水之戰(zhàn)。黃仲則死在1783年,時在淝水之戰(zhàn)硝煙散盡1400年后,他年僅34歲,客死異鄉(xiāng)并州。
爹娘曾經讀書的中學喚作蒲樓中學,蒲樓附近還有蒲城。蒲城與蒲洪有關,蒲洪后更姓為苻,苻堅是蒲洪的孫子。蒲樓中學一度又稱葉縣九中。
(2023.9.30)
大水過后的蕎麥
1975年,乙卯年夏,中原多地淫雨連綿,最終釀成大水肆虐,堪稱滅頂之災。汝水岸邊的小小村落,頓然間汪洋一片,玉米、花生、紅薯、煙葉等經水浸泡,全部死亡,絕收。多虧了大水過后補種的蕎麥,真是救了急呢。
據說,是為了確保河流下游安瀾,放閘泄洪,犧牲局部。受災更為嚴重的則是豫南駐馬店一帶,已經多有文字記述,打破了遮遮掩掩,緘口不言。我家小院,在汝水岸邊一村落東首,水已經漫過臺階,眼看就要漫延而來進占小院。父母匆忙之間趕扎木筏,捆綁在院落高處灶房一側的桐樹上,把我癱瘓在床多年的爺爺與還不能走路的弟弟置放其上。突然間,天空又降暴雨。無奈之間,爹娘與哥哥和我又將爺爺、弟弟挪移到房間之內,就在剛剛完成搬移之際,轟然巨響,灶房坍塌,木筏被碾壓,完全沒入水中。爹娘與哥哥、我大驚失色,驚魂瞬間,木筏之上還有一些衣物、米面,剎那間化為烏有,蹤影不見。至今想來,當時情景,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大水過后,汝水兩岸滿目瘡痍。大多夏秋莊稼都被淹死了,本來生機勃發(fā)的曠野,荒蕪,殘破,彌漫著死亡與絕望的氣息。漯河方面有電影放映隊來,到汝水兩岸的每個村落放電影,大致有慰問、感謝、安撫的意思,小孩子們自然是很興奮高興。大人們卻忙碌著要補種作物,諸如蕎麥、蘿卜之類,畢竟距離播種冬小麥還有一定的時間,耕地不能就此空閑干等,蕎麥的引進也是以求有所彌補,天無絕人之路嘛。印象中,種植蕎麥在老家故里還是第一次,似乎也是唯一的一次。
補種的應該是田蕎,非苦蕎。撒下種子之后,蕎麥很快就撲棱棱地成長起來,開出來的花朵旺盛、恣肆、蓬勃,蕎麥稈兒自青蔥翠綠到逐漸泛紅。也許是大水過后汝水兩岸的沃野過于肥沃的緣故,成片成片的蕎麥長得格外粗壯,籽粒飽滿,碩果累累,煞是喜人。
入秋了,時逢中秋這一天,有救濟的衣服、糧食發(fā)放,按人頭來,大家依次而行,并不哄搶,但畢竟是杯水車薪,僧多粥少。鄉(xiāng)人們說,多虧補種的蕎麥啊,雖然是粗糧,卻也救了急,幫了大忙。
我的祖父纏綿病榻,但神志清醒,一切事情都很明白,他在這一年中秋兩日后的清晨溘然長逝。緊急哀告我的大姑、二姑等,她們紛紛從許昌、襄城的丁營趕來,這一番生死告別,令人肝腸寸斷,哭天無淚。母親一直記得,是同村一門老親戚、我父親喊表姑的,送來喪儀,是兩元人民幣。這在當年,就是很了不得的一筆大錢了啊。
爺爺的棺木被抬放進墓穴,封土為墳,有鞭炮,有哭聲,有彌漫曠野的秋風。披麻戴孝的家人們在野外行走,是在收割后的蕎麥地里,幾天祭奠,雖然苦寒,因陋就簡,卻環(huán)節(jié)不少,一切從俗。母親說,再窮,請不來響器班,也要竭盡心力,讓老人家走得盡可能體面一些。
今天,陰歷八月十七,中秋節(jié)已經過去兩天,48年前的此日,我的祖父去世了。想起故鄉(xiāng)的蕎麥,想起我一生飽經憂患的祖父,父親在他的長篇小說《煙柳逝水》中曾有我爺爺很濃烈的人生痕跡。
(2023.10.1)
舊時月色三千里
陳三立為盛宣懷寫墓志銘,說他受知于李鴻章,一生聚焦路礦電線輪船這四件大事。散原也說到保路運動,盛宣懷所受到的委屈;更說在庚子之亂中,他與榮祿的溝通,最終促成東南互保。當然,也提到了盛宣懷的熱心公益,云云,簡明扼要,比較實事求是。陳三立說盛宣懷是一代才臣。
陳三立為張勛這位所謂忠武公所作墓志銘,下的功夫很大,提到張勛受到岑春煊、袁世凱、徐世昌、趙爾巽等人培養(yǎng),參加過中法戰(zhàn)爭,在遼寧駐扎最久。風云際會,天下形勢,辛亥革命爆發(fā)之際,他是江南提督。張勛在南京的表現,在陳三立筆下,這位辮帥簡直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至于張勛提兵三千入京倡揚復辟、段祺瑞馬廠誓師、張勛負隅頑抗,種種細節(jié),活靈活現,陳三立激賞之情,溢于言表。陳三立特別提到張勛與袁世凱的種種交往細節(jié),繪聲繪色,栩栩如生。張勛說,袁公之知不能負,朝廷之恩不能忘,袁公不負朝廷,張某何以忍負袁公?如是而已。張勛有六個兒子,夢潮、夢渭、夢范等,也不知后來都從事什么職業(yè)。
陳三立為劉銘傳作神道碑銘,雖然也說劉銘傳與太平軍、捻軍作戰(zhàn),但重點放在劉銘傳與臺灣,細寫劉銘傳的基隆之戰(zhàn),更寫劉銘傳對日本人的虎視眈眈狼子野心的警惕。陳三立如此寫道,公在臺日,登基隆山東望日本,喟然曰:即今不圖,我為彼虜矣。是年,臺灣割隸日本,如公言。陳三立尤其提到劉銘傳夫人程氏的巾幗不讓須眉。江蘇作家王明皓寫過關于劉銘傳的傳記。
陳三立的蒯光典神道碑銘,既說蒯光典的主要作為,更說他的懷才不遇,所謂在遇與不遇之間,提到劉坤一、張之洞對他的賞識與器重。陳三立在這樣的文字中尤其提到這樣的一段話,居于文章之首:國家自海通以來,南北洋屹然為國內重鎮(zhèn),南洋轄三巡撫四布政使,地尤廣,士大夫欲發(fā)名成業(yè),以才智自效于時者,爭趨江寧。江寧者,南洋大臣兩江總督所駐地也。
陳三立也為毛慶蕃、左孝同、聶緝槼等人寫有墓志銘,不能都稱之為諛墓文字。左孝同是左宗棠的兒子,聶緝槼是曾國藩的女婿,毛慶蕃曾任甘肅布政使,劉鶚死在烏魯木齊的時候,他正在任上。
張之洞死后,陳三立送一挽聯:歌頌一匡,殷憂微見碎金集;云霄萬古,托契余瞻奧略樓。
陳三立還有贈送張謇的句子,殘缺不全:避世甘居廉賈下,憂時槁立野人前。稱張謇是廉賈,容易理解。廉賈歸富,規(guī)劃長遠,是贊譽肯定。但,張謇避世嗎?耕耘南通,江海一隅,在當時看來,莫非就是避世?憂時傷懷,槁立野人,是孤獨無援?是內心寂寞?殊為費解,以待方家。張謇病逝于1926年7月17日,陳三立送的挽聯是:經野遺規(guī),聲聞赫赫人間世;負舟大力,神理綿綿墨者儒。一生事業(yè),留下遺規(guī),是儒家,也是墨家,是墨家與儒家的融合,散原老人對張季直這樣的評價還是很高的啊。
梅蘭芳與張謇多有交往,為世人所知。而梅蘭芳與陳三立也有交集,梅蘭芳四十之壽,時在1933年,陳三立送一壽聯:舊時月色三千里,小壽梅花四十年。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看到這一副聯,又會有什么想法?
明天,要去河西靠近當年鄭和造船的地方,說說張謇。今年是張謇170周年誕辰,說什么呢?
(2023.6.27)
蔣士銓墓前的橋
夕陽余暉中,離開辛棄疾墓后。提出來要去看看蔣士銓的墓。當地的朋友趕緊熱心聯系,打聽蔣墓究竟在哪里。他們知道蔣士銓是戲曲家,是名氣很大的文人,但來此地的人多去看辛棄疾墓,很少有人去找蔣士銓的墓。借助于百度導航,說是還有18公里之遙。這山道彎彎,叢榛遍地,人生地疏,到哪里去尋找呢?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經一再探問,原來,蔣士銓的墳塋就在辛棄疾墓地往東的一座山中。鉛山永平鎮(zhèn)的朋友找到一位名叫葉細金的村主任,他說,你們算是找對人了,其他人大多知道古人的墓就是辛棄疾,并不知道還有蔣士銓這個人。我在村口等你們過來,帶你們上山。
真是大喜過望,不長時間,在文家橋村口與葉先生會合。他騎著電動車,我們緊隨其后,經過一段時間的曲折盤旋,彎彎繞繞,終于來到一座大壩底座前。大壩之上的斜坡,植有各種花草,姹紫嫣紅,煞是好看。沿坡徒步而上,氣喘吁吁,到了壩頂,卻看青山綠水奔涌而來,而堤壩所圍欄之水并不渾濁,也不清澈。葉先生說,這是銅礦,如今仍在運作經營之中。這是銅礦?完全露天?沿壩西行,我將信將疑,這樣的莽莽群山,這樣的雜草叢生,這樣的枝繁葉茂,這樣的密不透風,到哪里去找蔣士銓的墓???
葉先生看我疑惑,也不多話,只是在前引路,不斷用手中的棍棒撥開阻擋的枝草藤蔓,就這樣到了一座橋前。這座橋,不是鵝湖書院的石橋,玲瓏,精細,有荷葉田田,碧水靜臥;也不是常見的如今江河上的懸索大橋,凌空欲飛,氣勢逼人;它是單孔跨度很大的橋,橋下無水,有近乎干涸而平坦的山谷,橋有護欄,大理石的,上面還刻有各種圖案,說它宛若山間彩虹,并非文人粉飾夸張。過了此座橋,再沿山坡往東,也就幾步之遙。葉先生說,到了,這就是蔣士銓的墓。
蔣墓在山半腰往下一些,有點坐西北望東南的意味,墳塋占地面積十幾平方米,周圍濃蔭蔽日,雜草繁茂,石龕、欄桿、望板雖然殘破,卻大體尚好。龕是歇山頂,題額“氣節(jié)文章”,清晰宛然,楹聯“廬埠叩蘇公八壬偈子一轉語,山陰同陸翁九千吟中萬首詩”,已不大好辨認了。墳塋左手,有一標示牌,說明這是蔣士銓墓,是江西省政府在1959年所立。他與辛棄疾的墳塋,能夠躲過十年風雨,得以留存至今,也真是不大容易呢。
簡單來說說蔣士銓其人。蔣士銓,字心馀、苕生、蕖生,號藏園,又號清容居士,晚號定甫。他出生于江西南昌,老家就在上饒鉛山,據說他的祖籍來自浙江長興。蔣士銓先世姓錢,居住在湖州府長興縣九里瀧庵畫溪頭。明末甲申之年,蔣士銓的祖父錢承榮年方9歲,因避兵亂與家人失散,隨人輾轉流落鉛山永平鎮(zhèn),為此地邑長蔣某收為子嗣,從此改宗蔣氏。1725年,雍正三年冬的一個雨夜,蔣士銓降生于江西南昌垣東街小金臺前舊宅,適逢響雷,因此得一乳名“雷鳴”。他的父親蔣堅是一秀才,性好任俠,擅長刑名之學,有古烈士遺風,曾長期佐幕于山西澤州,屢雪疑案,著有《求生錄》《晉昌紀獄》《鐵案》《劍旁詩》《書法指南輯說》等。他的母親鐘令嘉也知書識禮,工詩善文,著有《柴車倦游集》。蔣士銓出生之時,雖家境清寒,但父母的知書識禮,卻使他從小受到良好家庭教育。
蔣士銓到了10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擔心他讀書膝下,難免為平常兒,他日為文,亦不免書生態(tài),便將他縛于馬背,隨他歷游燕、趙、秦、魏、齊、梁、吳、楚間,讓他目睹崤函、雁門的壯麗,歷覽太行、王屋之勝景,隨后安排他就讀于澤州鳳臺秋木山莊之王氏樓中。鳳臺王氏富甲一方,樓接百棟,書連十楹,家藏圖書豐富,蔣士銓在此盡閱所藏,打下深厚文字根底。
蔣士銓22歲中舉后應邀擔任《南昌縣志》總纂,有所積蓄,28歲的蔣士銓在南昌東街水口巷買下一所住宅,名之為“藏園”。1757年,33歲的蔣士銓終于得中進士,此后是庶吉士、翰林院編修等,卻自感升遷無望,他在1764年,乾隆二十九年,也僅僅是不惑之年,毅然辭官南歸,定居南京。
蔣士銓辭職原因,說法不一。他在《清容居士行年錄》中曾提到:“裘師穎薦予入景山為內伶填詞,或可受上知,予力拒之。八月遂乞假去,畫歸舟安穩(wěn)圖?!彼苍凇顿R新涼· 疊韻留別紀心齋戴匏齋》中說:“袞袞諸公登臺省,看明時、無闕須人補。不才者、義當去。”其激憤之情,溢于言表。
蔣士銓選擇南京定居,個中原因,一說鉛山“本無田里可躬耕”,再者他所敬仰的詩人袁枚住在金陵。蔣士銓與袁枚訂交頗有戲劇性。且說20年前,蔣士銓路過南京燕子磯,曾題詩于宏濟寺壁,末署“苕生”。袁枚往揚州,經過其寺,看見僧壁題詩,以為絕佳。歸訪年余,后聽人告以“苕生”姓蔣,名士銓,江西才子也。然而,直到蔣士銓辭官歸寓金陵,他們才見面訂交。袁枚把這段經過寫進《隨園詩話》。另,據說,“鐘山本姓蔣”,他愿意仿效前人,以留下“六代江山兩寓公”的佳話。
但是,蔣士銓在南京與袁枚相聚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蔣士銓后來去浙江六載,又到揚州有年,直到他母親去世,他扶柩歸里。離開官場的十年,蔣士銓教書育人之余,創(chuàng)作豐收,不僅寫了大量詩歌,還創(chuàng)作完成了《桂林霜》《四弦秋》《雪中人》《香祖樓》《臨川夢》等劇目。
蔣士銓還是留戀體制內的生活,1777年,乾隆四十二年,乾隆帝南巡,賜詩彭元瑞,稱彭與蔣為“江右兩名士”,并屢問及之。蔣士銓為此而感激涕零,57歲的他又力疾起官,充國史館纂修官,記名以御史補用,修《開國方略》。蔣士銓在59歲得風痹之疾,半體偏廢。他留滯京中6年,最后以病辭歸。此年三月,袁枚自南京來訪。臨別之時,蔣士銓囑袁枚為他作墓志銘,并要袁為他的詩集作序。1785年4月3日,蔣士銓病逝于南昌藏園,終年61歲,歸葬鉛山縣永平鎮(zhèn)文家橋。
蔣士銓的《冬青樹》寫南宋滅亡,以文天祥、謝疊山以身殉國的壯烈事跡為主線,抨擊留夢炎之流賣國求榮的可恥行徑,穿插義士唐玨收諸陵骸骨以葬并植冬青樹以為表識等內容,如其自序所說:“經曰:歲寒然后知松柏。若兩公者,即以為冬青之樹,誰曰不宜”。《臨川夢》是寫湯顯祖故事?!兑黄泛汀兜诙方匝堇[寧王朱宸濠婁妃演故事?!堆┲腥恕费蓁F丐吳六奇將軍事?!端南仪铩窊拙右住杜眯小吩姸?。
蔣士銓的《歲暮到家》,比較知名: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蔣士銓有不少題畫詩,他品題唐伯虎、鄭板橋、王石谷等,他如此說王石谷:低叢大葉翠離離,白玉騷頭放幾枝。吩咐涼風勤約束,不宜開到十分時。蔣士銓關注歷史人物,他對史可法推崇:號令難安四鎮(zhèn)強,甘同馬革自沉湘。生無君相興南國,死有衣冠葬北邙。碧血自封心更赤,梅花人拜土俱香。九原若遇左忠毅,相向留都哭戰(zhàn)場。他也謳歌姑蘇的明末五義士,你看他的《五人墓》:斷首猶能作鬼雄,精靈白日走悲風。要離碧血專諸骨,義士相望恨略同。蔣士銓有一《述懷》七律,也可見他曾經的窘迫:醉夢虛聲未可居,百年勢盡等焚如。高談道學能欺世,才見方隅敢著書。荼薺苦甘生有數,蜣蟬清濁事皆虛。三年窮到無錐立,慚愧先生鼠壤蔬。
袁枚《忠雅堂詩集序》說蔣士銓:“搖筆措意,橫出銳入,凡境為之一空。”蔣士銓在南京不僅與尹繼善、袁枚有來往,他與狀元秦大士也多有接觸。他與趙翼、袁枚被合稱乾隆三大家或江右三大家,錢鍾書說,蔣士銓不大合格,應該是張問陶,這也是他的一家之言而已。
據葉細金先生說,他自小就在這一帶山坡上打柴、玩耍,蔣士銓墓前這座橋應該建于20世紀70年代,是永平銅礦建礦初期。在那個年代能夠專門修建這一跨度約80米長的狀如彩虹的拱橋,為一個古代文人,令人唏噓感嘆。這座橋會留存多久?是否會被有些人大手一揮而拆掉?不知道啊。
(2023.5.30)
煙葉·鄉(xiāng)村診所
應該是20世紀80年代之初,父親才去讀大學,我弟兄三個也都在鄉(xiāng)下讀書。原來當民辦老師的父親也成了學生,家里原本微薄的一點收入也斷了。當時的拮據困頓,實在是難以言表。
是在暑假期間,父親帶著我們拼命地勞作,也有讓我母親喘口氣歇息一下的意味在。但,媽媽哪是閑得住的人?她忙過一家人的早飯,又喂過家養(yǎng)的豬后,看我們幾個去汝水大堤外拉河泥去了,她就一個人到南地去掰煙杈。
汝水兩岸,襄城、葉縣、舞陽,當年隸屬許昌,多是平疇沃野,沙窩之地,適宜種植煙葉,曾被一大人物稱之為煙葉王國。煙葉種植,平地起壟,呵護煙苗,極為嬌弱金貴。成長之中,還要防治蟲害,要打藥預防,還要噴灑,費神耗力。煙葉即將長成,張開如傘蓋,蓬蓬勃勃,對稱而立,翠綠晶瑩,煞是喜人。但,有一細節(jié)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否則會導致功虧一簣。不是我煞有介事故作驚人之語,這一細節(jié)是啥?就是在煙葉葳蕤成長關鍵時節(jié),在煙葉的主干與煙葉之間,也許是煙棵精力旺盛煙葉難以完全吸收之故,導致它四處恣肆汪洋,會分杈旁逸而出,迅猛凸起,如同人體中的惡性腫瘤。這一分杈,不僅會使煙葉收成銳減,而且它過于旺盛枝蔓,讓整株煙棵瘋長如樹,成為廢物,一季心血,就此落空。咋辦?只能及時摘除,以絕后患,這就要掰煙杈,必須及時芟除,不能誤時。
炎熱夏季,煙棵濃密,高過人頭,穿行其間,掰除煙杈,不僅渾身油膩,汗出如漿,且讓人胸悶異常,頭暈眼花,喘不過氣來。母親一人在煙地里忙碌了一個上午,正是烈日當空的時候。有村人喊她,奶奶,不要干了,莫要中暑啊。母親說,沒事,沒事,馬上就好了。待母親回到家里,給我們做過午飯。她說,有點累了,就躺下休息一下。誰知到了晚上,母親開始嘔吐、發(fā)燒,情狀極為駭人。父親趕快讓大哥收拾架子車,準備拉母親去醫(yī)院。又覺路遠不行,就讓我去村里診所,去喊來卿來看。
村里診所,當時在村中間大坑西側,是荒村老村公所所在地,所謂大隊部,一個狹長院落,南北長,東西相向兩排房子。診所就在坐東面西的兩小間房屋之內,來卿晚上也住在這里。我氣喘吁吁心急火燎從家里出來,一口氣猛跑,過了東寨門,到了大坑西邊,要路經尚志爺家門口。他家里的大黃狗聽到人響,躥出大門,直向我撲來。我躲閃不及,被狗撲倒。驚慌之中,我并不失措,大聲疾呼尚志爺的孫子“小紅”的名字。狗聞聽我喊叫此名,居然立即緩和下來,緩緩回到自家院子里去了,還搖著尾巴,似乎是表示誤會之意。
我驚魂未定,爬起來,不敢跑,疾步而行,到了診所。已經夜深人靜,黑燈瞎火。我叩打診所房門,喊來卿的名字,怦怦心跳,急促之聲特別凄厲、緊張。來卿醒來,應聲道,舅,咋了?我答,你姥娘病了,燒得厲害。來卿說,好的,我這就過去。他起床、開燈,背起藥箱,把聽診器掛在脖子上,鎖上門,讓我拿著他的手電筒,就匆匆往我家里趕來。
來卿到了家里,摸摸母親額頭,用聽診器聽了一下,他緩緩說道,姥娘,今天是不是干活太多了?他從藥箱里拿出來一些藥,讓母親吃下,很快,母親的病情就大為緩解。父親說了母親到煙地掰煙杈的事情。來卿又說,姥娘可能是中暑了,也與心焦情緒波動有關。母親就給他說,你姥爺他們幾個馬上假期結束,就要開學,一切花銷開支都還沒有著落,這可咋辦呢。來卿說,慢慢來,姥爺一畢業(yè),家里馬上就好了。他起身,父親送他到院子門口。來卿說,俺姥娘還是太爭強好勝,心急所致,并無大礙,放心。
來卿,姓黃,他父母家在沙河南岸的泥車,而他自幼跟著外婆舅舅在荒村長大,是我本族的外甥。他在蒲樓中學畢業(yè)之后,去到縣里組織的赤腳醫(yī)生培訓班學習集訓,又到縣人民醫(yī)院實習,拜師學習積累臨床經驗。
縣城歸來,來卿就在荒村診所里開門問診。他身材魁梧,偉岸挺拔,聰明利落,愛學習,勤琢磨,中、西醫(yī)兼攻,尤擅外科。他待人誠摯謙和,練達爽朗,有耐心,能吃苦。他對待患者,噓寒問暖,一視同仁,很難看到他掛著臉,一副嚴肅深沉拒人千里之狀,總是微笑,不稱呼不開口。很快,他的醫(yī)術得到大家認可,聲名漸起。別看他在鄉(xiāng)村診所坐診,荒村周圍方圓,大都到他的診所來就醫(yī)。不僅僅是藥價便宜公道,而且藥到病除,沒有到一些大醫(yī)院的繁瑣麻煩,折騰大半天,還看不上病、就不了診。
某年,因來卿名氣太大,多人矚目,他被抽調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坐班問診,村里診所來了一位醫(yī)生,村人都喊他馬所長。當時,有一電影《決裂》中,葛存壯扮演一角色講“馬尾巴的功能”,年幼無知的我們這些鄉(xiāng)村二郎就這樣喊叫他。鄉(xiāng)人還是覺得來卿看病靠譜、踏實,經過強烈要求,上面順從民意,來卿又回到了村里診所,大家都很高興。
某次,我已經在南京上大學了,回到荒村,看望我的三奶奶、四奶奶,嘴唇起泡,很痛苦。在街里碰到他,他看了一下,帶我到他診所里把土霉素碾碎弄些香油涂抹一下,居然就好了。母親說,這要在大醫(yī)院,又是掛號,又是排隊,又是掛水,又是打針,不得折騰幾天?
來卿醫(yī)術高明,名聞鄉(xiāng)里,他是好幾屆的縣人大代表,這在荒村方圓多年以來,至少在目前,還是唯一。來卿見多識廣,善于表達。荒村吃飯,多在街上兩旁聚集,邊吃邊說,街談巷議,是民間通訊社,俗稱噴空。他述說民間故事、古今傳奇,多能聲情并茂、繪聲繪色,令人難忘。
來卿曾引用曾國藩的話說,為政之要,貴在得人,要有替手。行醫(yī)也是如此。他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三女兒與他的幾個內侄跟他學醫(yī),言傳身教,耳濡目染,也都青出于藍,身手不凡。
2018年的正月里,來卿溘然長逝。我父親為他撰寫行狀,概括他一生作為,醫(yī)德高尚,服務鄉(xiāng)里,德澤多人。
他病逝后,荒村診所搬遷到村西北汝水大堤之下,規(guī)模擴大,薪火相傳,門診科室藥房秩序井然,鄉(xiāng)梓百里,多來就醫(yī),有口皆碑。
疫情肆虐,鄉(xiāng)人驚恐,而附近鄉(xiāng)村老人多安然渡過難關,堪稱奇跡。母親說,這多虧了來卿留下來的鄉(xiāng)村診所啊。他的三姑娘笑瞇瞇地說,服務鄉(xiāng)親,是本分,是義務。
轉眼間,來卿去世已經5年了啊。
(2023.2.3)
那一年過年,家里有了兔子
鄉(xiāng)村過年,一旦進入臘月就開始醞釀期待了。等到了臘月二十三,北方多稱小年,祭灶、磨豆腐、殺豬、宰羊、下粉條、蒸饅頭、炸果子、貼春聯、買鞭炮、趕集、上會、置辦走親訪友的年貨。這一番忙碌,透著誠懇的喜慶,莫名的期待,很是興奮的躍然。
且慢,還要靜等爹娘給孩子們買來新布,做一身新衣服。買布,不說買,多說撕。母親會說,撕幾尺布,給三個兒子每人做一套新行頭呢。
除夕的年夜飯在吃過餃子后,就是正月初一,鄉(xiāng)人們祭祖掃墓、互相拜年,緬懷逝者,感懷生者,多不出村走親戚。弟兄三個一起,去給三奶奶、四奶奶磕頭,奶奶們會早早備好一蒲墊,麥秸稈編織而成,弟兄三個依次叩拜。奶奶們會說,起來吧,起來吧,然后就塞過來壓歲錢。再后來,全家搬到城里一所中學校園里去了,年味似乎就淡了許多。
爹娘退休后,本來一直住在校園里的。前幾年,爹娘說,想回村子里住,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熱鬧些。弟兄幾個就說,好。于是,把老宅院落拾掇了一番,爹娘就搬回汝水邊上的荒村里了。
爹娘在哪里,家就在哪里。過年,自然要回到爹娘身邊,家人閑坐,燈火可親。說些閑話,拉些家常,散漫地看根據梁曉聲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人世間》,母親會依劇情的起伏而情緒波動,嘖嘖連聲。初一一大早,青霜滿地,兩個叔叔,我們弟兄三個,還有幾個堂弟,一行人來到祖墳祭祖掃墓,回憶先人,不勝感慨。自曠野平疇里的墓園歸來,已經有人來家里拜年,一團喜氣,彼此祝賀祈福。到了初二,大哥、三弟都要去他們的岳母家走親戚,我則陪爹娘在家,吃餃子,還有大鍋燴菜,家常煙火氣,大抵如此。
想起來,某年在村子里過年,到了晚上,爹娘說,明天初三,去你舅家、姑姥家看看。我們弟兄三個說,好的。爹娘說的舅家,自然是我外婆家的舅舅了。如今,親舅舅就只剩下一個四舅了。姑姥家,是指母親的姑姑家。我外婆去世早,母親就這一個姑姑,來往親密,情分很重。
舅舅家就在我所在的荒村東南一隅,喚作姜渡口。是的,也是汝水邊上的一個渡口,它的對面隔河而望就是小集,隸屬襄城,它的南面是汝河、湛河、沙河三河匯流一處,有一簡城村,已經是舞陽地界。姑姥家則在姜渡口北面偏東方向,更是緊靠汝河三面環(huán)水的一個河灣小村,名稱叫殷灣。
姑姥家在這一小村的東首街巷路北,很狹長幽深的院落。在舅舅家待了片刻之后,我們兄弟三人就急匆匆往姑姥家趕來。為何如此迫切急不可耐而興沖沖?是姑姥家的菜好吃?還是姑姥給的壓歲錢比較多?非也,是因為姑姥家的兔子特別可愛,活蹦亂跳,機靈敏捷,毛發(fā)如雪,光潔可人。
到了姑姥家里,先去拜見姑姥。她老人家往往在冬季臥床多年,而精神卻很健朗,我們跪下磕頭,她則哈哈大笑,口齒伶俐地一一喊著我們的名字問我們爹娘身體可好?去看過你們姥爺沒有?姑姥說的我們姥爺,就是她的弟弟,我的親外公。表舅與表妗待我們很是熱情,讓他們的兩個兒子,也是我們的表哥、表弟陪著去看村里的小土地廟。我弟弟卻不愿意去,一直蹲著逗兔子玩。兔子也不怕人,在人前人后蹦跶,落落大方,自信從容,兩個大耳朵支棱著傲嬌昂揚,雖然眼睛有點紅,尾巴有點短,整個身體卻勻稱流暢,小巧玲瓏。弟弟對姑姥家的兔子如此喜歡,如癡如醉,作為年齡要大他許多的我們倆,也有點手足無措,被他感染,不知如何是好了。
吃過飯,也拿到了姑姥的壓歲錢。待我們就要起身告辭準備離開的時候,表舅說,等一下,你姑姥說了,要逮兩只兔子讓你們帶走,要好好待它們,它們吃草是很有講究的,喜歡吃貓貓眼、剪子股這些草,要干凈。我們弟兄三個一聽說要贈送兩只兔子,簡直有點喜出望外誠惶誠恐,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大哥畢竟大些,連忙說,不用,不用。弟弟唯恐大哥謝絕客氣之后,表舅會改變主意,連忙使眼色給我,還去拉大哥的衣裳,要我們馬上表態(tài)接受下來。表舅找了一個籃子,用繩子把兔子綁了一下,還弄了一塊布蓋上。他一再交待我們,在路上,可千萬不要讓兔子跑掉了。弟弟連連說,不會的,不會的。
離開姑姥家,出了殷灣村,弟弟就連忙說,哥,瞅瞅籃子里,兔子會不會被悶著了?大哥說,不會的,兔子睡著了,以后可都要給兔子割草吃了。弟弟和我連連點頭,必須的,必須的。
回到家里,爹娘見我們帶回來兩只兔子,責怪了一下,也就不再說什么了。哥哥帶領我們就在院子里靠近豬圈的地方,挖了一個不算太深也不很淺的地窖,還點了幾把柴火,把地窖熏干后,才把兔子放進去。
自此以后,每每放學回家,或者晚上出去看露天電影,都要想盡辦法為兔子找食物吃。兔子吃東西特別挑剔,不像豬、羊,胃口好,容易伺候,比較好辦。汝水邊上的河堤內外,也不知怎么回事,貓貓眼特別少。有一次,大哥聽一發(fā)小說,湛河小石橋一帶多貓貓眼,他就帶著我頂著大風,到那里去挖貓貓眼。貓貓眼,味道很苦,其汁液呈乳白色,如羊奶。回到家里,我們的手都凍得裂了口子,母親燒了開水,用楝子給我們一邊洗,一邊心痛得掉眼淚。
兔子的繁殖能力極強,深挖洞的能力也超群。很快的,兔子就繁衍了許多,而且它們以大哥領著我們挖的地窖為大本營,不斷拓展,構筑地下網絡,簡直就是四通八達,遍布小院各處。
后來,傳來高考制度恢復的消息,又傳來不再區(qū)分人的成分了。爹娘經過一番觀望,做出重大決定,不再積攢著力量蓋房子了,要心無旁騖地供應我們讀書、考大學。兔子,也就都賣掉了。
兔子賣掉的時候,弟弟還很舍不得,流了眼淚。
我的表舅名諱孫金煥,他也是哥哥和我的初中老師,也已經去世40多年了。
(2023.2.1)
除夕夜的蘿卜
那一年,記得是除夕夜。莽莽汝水南岸的一個小村落里,在當年的大水過后,已經漸次恢復生機。家家早早忙碌著祭灶、備年貨,肉是稀罕物,短缺,買不起,那就備些豆腐、粉條、蘿卜、白菜吧。當然,講究一些的人家,還要買年畫,貼春聯。村里主事的人則謀劃著請戲班子來莊上搭臺唱戲,辭舊迎新。
草草吃過晚飯,父親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帶著我去村里學校。為何如此匆匆?有不少人在那里等著父親要給他們寫春聯,急著張貼呢;還有學校要負責出墻報,貼在校門外的墻壁上,也是要迎接春節(jié),營造一些喜慶的氛圍。父親要參與,選文章,擬標題,那樣的年代,白紙黑字,可是千萬不可大意馬虎的。為何猶豫?我這幾天一直咳嗽,雖然不發(fā)燒,卻小臉通紅,咳嗽起來,歇斯底里。當時的觀念,也不怎么當回事,硬扛幾天,也就過去了。
我?guī)е槐酒破茽€爛的《水滸傳》,正看到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節(jié),彤云密布,暮天欲雪。此時的小荒村,有小雪懶洋洋地飄,若有若無,不大情愿,也有氣無力。父親領著我,走東寨門沿街西行,到了村中的大水塘,鄉(xiāng)人稱之為大坑,大坑北邊高地是村里診所。父親要帶我去診所讓村醫(yī)來卿、國成等看看。我堅決搖頭,不愿意去,實際上是害怕打針、吃藥,怕疼,畏苦。父親也就遷就了我,繼續(xù)西行,到了村里古井臺,再右轉,經過村代銷店,穿過一極為悠長狹小的小巷,北方人不說備弄、里弄、胡同,多說過道。穿過這一過道,實際上就到了村里后街,再一左拐,就是村里學校了。如此清冷的冬夜,薄薄的雪,在學校門樓的瓦楞上,沉默,無聲,我居然把這想象成《水滸傳》里的山神廟、草料場了。
到了學校,進了父親的辦公室。這里已經有不少人,這樣的鄉(xiāng)村學校的辦公室,多人一起辦公,大房間,類似如今職場里的大通間,一覽無余,屋子中間,有一磚壘的“煤火”。所謂“煤火”,有別于鍋灶,四四方方,中間貫通,燒煤,主要用于多人取暖,也可燒水。這在當年農村,并非家家都有。我悄悄坐在最里邊靠墻角的一張辦公桌前,根據父親的要求,先抄寫一兩首古詩,才允許我繼續(xù)看小說《水滸傳》。他說完之后,就抓緊去忙著寫春聯、張羅出墻報的事情去了。當時在一起忙乎張羅墻報的,有頂棒、水峰、會鑾、亮、長生、燦州等。頂棒與水峰是老師,頂棒哥大概還是學校的團委書記,水峰叔是學校的美術與音樂老師,花花綠綠的墻報多由他負責。會鑾、亮、長生、燦州等則是村里學校的高年級學生,都很優(yōu)秀,清秀,昂揚,機靈,聰穎,品學兼優(yōu),令人羨慕。我在作業(yè)本上抄古詩,然后看小說,后來就有點昏昏沉沉,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朦朦朧朧中,我嗓子疼得難受,一個激靈,就醒了。睡眼惺忪,一看,國成也在。他大概是從診所到學校來找父親的,他隨身帶著聽診器,很神秘權威的樣子。他摸摸我的額頭,聽聽我的心跳,給父親說,找些蘿卜來吃,可以緩解。長生就自告奮勇,到住在學校院里的一戶人家去借蘿卜。隱隱約約,只聽到這樣的對話:
“嫂子,睡了嗎?我是長生,借個蘿卜!”
“他叔,家里沒有蘿卜,有些粉條、白菜。要不?”
“這些菜,不要,我再到德成家里問問?!?/p>
冬夜沉寂,聲音清晰。長生所說德成家就在學校西南一隅,但他們家的門朝西而開。德成他爹比長生晚一輩,他說:“老叔,真是對不住了,家里有紅薯,沒有蘿卜?!?/p>
后來,還是德成家的對門,學校西側巷子路西的次榮叔家里的奶奶應了腔,問了聲:“大侄子,半夜三更,找蘿卜做啥?”
“保山哥家里的孩子咳嗽得很厲害,說是煮些蘿卜吃,能治?!?/p>
“好,好,不多,拿去吧!”
就是在這樣的冬夜,找了三戶人家,方才借來一根蘿卜,就著辦公室里的“煤火”,煮了煮,喝了兩杯,居然就真的不怎么咳嗽了。
多年后,父親說起這一往事,時在陰歷1975年最后一天,還是乙卯年,此日一過,就是真正的丙辰年,國家進入了新的紀元。抄寫的古詩,《除夜二首》,有人說作者是姚合,也有人說是盧仝,不管是誰的版權,詩文很好,抄錄在此:衰殘歸未遂,寂寞此宵情。舊國當千里,新年隔數更。寒猶近北峭,風漸向東生。誰見長安陌,晨鐘度火城。殷勤惜此夜,此夜在逡巡。燭盡年還別,雞鳴老更新。儺聲方去疫,酒色已迎春。明日持杯處,誰為最后人。
那一根除夕夜的蘿卜,我至今記得,并不肥大,也不俊俏,有點清瘦,青白相間,還有點泥土,醇厚,樸實,宛如荒村里的人家。
(2023.1.7)
拙的自行車
如今的不少城市,小車擁堵,電車處處,各種共享單車更是遍地皆有,還有地鐵穿梭,公交便利,飛機、高鐵也都尋常,真是交通工具,多元選擇,交通出行今非昔比煥然一新啊。想一想,到了一定年齡的人,生活在城市里,主要的代步工具多是自行車,而又有誰沒有經歷過自行車被偷被盜的尷尬郁悶的事情呢?說到自行車,想起拙的自行車來。
拙是一個人的名字,他的自行車,究竟是什么牌子?是永久?飛鴿?還是鳳凰?實在是記不清楚了,但肯定不是捷安特。桑田滄海,白云蒼狗,當年產自上海、天津的這些名牌自行車,如今安在哉?
當年的村落里,誰家要是擁有一輛自行車,就是很了不得的稀罕物件,更不要說家里有小轎車了,簡直是一種奢望與做夢。鄰居有一叔伯輩曾在部隊里當汽車兵,轉業(yè)后在鄭州開大卡車,偶爾會把車開回村里來,停在村子街中心,我們就會圍繞著大卡車四處觀看、打鬧,很新奇興奮的樣子,聞著汽油的味道,都有一種特別的感覺。當時的鄉(xiāng)村是多么的貧瘠、單調、寂寞啊。可是,一向沉默寡言不多言語的拙卻早早地有了一輛自行車。
拙低我們一輩,他家里苦寒,父母在1942年逃荒去了外地,音信全無。待年景稍有好轉,又進入新的歷史時期,他與一個妹妹卻千里迢迢又一路討飯,回到村里來了。可是,原來的宅基地已經鳩巢鵲占,反復索要無果,萬般無奈,只能另起新宅,再作打算。這一番折騰求告,多方周旋,在那樣的年代,哪是輕而易舉之事?好在拙很能吃苦,腦子也靈光,在當時為生產隊賣力做工掙工分之余,偷偷摸摸地做些小生意,撈點外快,為此還經常挨斗,說他是“投機倒把”,而他還是慢慢地有了一些積蓄,就買了一輛自行車。這輛自行車,大概也是半新不舊的二手車,并不是新嶄嶄的從供銷社里推回家里的鳳凰牌、永久牌或者是天津飛鴿牌那樣神氣活現,好像是雜牌子的,總之,鬧不清楚什么牌子。自行車為黑色,輪子上的鍍層已經剝落,露出銹跡,剎車線就是裸露垂直的鋼絲,原始,簡陋,但很結實。為自行車充氣,是用打氣筒,用腳踩住底下,兩手用力升降貫氣。自行車若出了故障,也都是拙自己修整,扒胎,粘補,折騰,自行車旁置放一有水的洗臉盆,檢測輪胎是否漏氣,總是把自行車弄得也很妥帖,很實用。在我看來,拙,并不笨拙啊。
拙,人黑,瘦小,騎在自行車上,腰弓著,頭往前伸,幾乎要伏在自行車的龍頭上,一副很用力的樣子,會讓人想起汝水里捕魚的鸕鶿,還有就是被吊起來的脖子伸得很長的湛河里的烏龜。拙在忙碌奔走腳不沾地之余,有時候也會到我家里來,說些家常,談些經歷,道些苦衷。他很少有笑容,總是哭喪著臉,滿臉凝霜的模樣。
冬天夜長,他當時還沒有結婚成家,他的屋里會聚集一些人,噴空,閑聊,說瞎話。拙偶爾會唱一種很悠長的聽不出來是哪里的一種戲曲,不是曲劇,也非越調,更不是豫劇,大致是一種雜糅,南腔北調,苦,高亢,激越,深情,令人心顫,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月朗朗風蕭蕭夜色已晚,情切切我來到這小河橋前”,如泣如訴,無限低回。與他一起唱和者,是村子里的一個人稱聾子淼者,嗓音很清亮、婉轉。他騎著自行車,在外奔走,偶有閑暇,為了祛除苦悶委屈,大概是要常常哼唱這樣的戲文的,我這樣揣想。
拙的自行車,空閑下來的時候,也會借給我們,讓我們學著騎自行車。他在一旁看著,小心翼翼,搓著手,很緊張的樣子,既怕我們摔倒,又擔心弄壞了他的自行車。騎自行車,無他,學會掌握平衡,熟能生巧,而已,大家很快也就對騎自行車掌握自如了。在炊煙已起夕陽晚照的村子里的打麥場上騎著自行車兜風轉圈,風馳電掣,相互輪換,每個小伙伴都是躍躍欲試大汗?jié)M頭,今天想來,真是令人難忘的少年快事啊。
拙經常騎著這輛自行車不停地奔走、彈撐,小生意慢慢有了眉目,日子漸有起色,也蓋了小房子,娶了媳婦,生了兒子。天有不測風云,日子剛剛好轉,看到曙光,而拙卻一病不起,很快就死掉了,在襄城的醫(yī)院里。
拙的媳婦自然用不著這輛自行車了,就賣給了葉露家。葉露當時在她外婆家生活,也許并不知道這輛自行車的如此來歷。也就是這輛自行車,后來為葉露所用,沿著時或泥濘時或平坦的如海浪般起伏的鄉(xiāng)間小路,吱吱呀呀,走過湛河小石橋,走過沙河汝墳店,走到昆水河邊的一個校園里讀高中,后來又到長江邊上的一座城市里去讀了大學。
拙,實際上叫王勤拙,他的兒子叫滿倉。
(2022.11.5)
拴大的瓜園
壬寅年,國慶假期,千里驅車,返回故鄉(xiāng),看望爹娘。栓大來家里找大哥,他又開始在忙碌籌劃著明年種瓜的事。他說,原來租種的地在汝水北岸的丁營,人家要收回種煙了,看能不能想想辦法,再找找人,通融一下,繼續(xù)給自己種,畢竟在這塊地里已經投入不少了。他說完之后,就匆匆要走。我送他到門口,他嗔怪道,送啥哩,又不是旁人。
爹娘說,今年小麥、花生都大豐收,但你拴大種瓜,因為天氣太熱,西瓜熟得太快,堆積如山,而疫情管控,西瓜大多賣不出去,不少瓜都白白糟蹋了。望瓜流淚,心痛不已,但又有什么辦法?網上直播帶貨,他又不會。聽了爹娘如此說來,我唯有沉默不語。
拴大脾氣很壞,曾嗜賭,也嘗試做過各種行當。父親找人幫忙,買來電機,讓他開了一間磨面坊。他不善經營,大都是鄉(xiāng)鄰,不好意思收錢,很快就搞不下去了。他做過燒窯師傅,燒窯,可不是什么汝瓷、鈞瓷,是磚瓦。經過這樣的一番摸索,他開始炕煙。所謂炕煙,就是煙葉被采摘之后,集中炕蒸。拴大的技術不錯,有了經驗,他后來獨自一人,出山海關,到東北炕煙,黑龍江、吉林,都去過呢。白山黑水,蒼茫的黑土地,栓大每年都去。某年,我在鎮(zhèn)上讀書,當時父親、哥哥都到外地讀書去了,就我一人在鎮(zhèn)上,母親和弟弟在村子里,弟弟還在讀小學。他大概是聽說我一人在鎮(zhèn)上,不大放心,就來看我,還與我的歷史老師高明杰先生很認真地交談、遞煙、寒暄。他離開校園,我送他到校門口,看他騎著自行車遠去,突然發(fā)現,他在關外幾年下來,腰已經有點彎了。
每到春節(jié),大致過了初五,對我而言,近乎夢魘。為何如此?不斷有消息傳來,栓大又賭博輸掉了,據說輸了多少多少,是很大的數字。有一年,他到洛岡、南蔣灣去賭博,又是輸得精光,不敢回家,就躲在同村國民家里,蒙頭而睡,不吃不喝。國民愛人喊我母親姨媽,是遠房親戚。母親去把他領回來,幾日不見,栓大滿面病容,身形憔悴,幾不能相認。我當時看到自己的拴大如此落魄,就禁不住大哭起來。
有一年盛夏,父親已經大學畢業(yè),哥哥還在漯河讀師范。大家假期里都在家,每天幫著母親打豬草、掰煙杈,忙得不亦樂乎。一個正午,有人來說,栓大與人打架,被人家打得頭破血流,弄到洛岡街去了。哥哥與我甫一聞聽,冒著烈日,急如星火,往洛岡街趕去。路上遇到村人,大都極力勸阻,你們兄弟不要去,那些人都有兇器,非常野蠻啊。但,怎么可能畏懼止步啊。到了洛岡街,過了古戲臺,在洛岡街的大隊部里,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當時處理此事的人,是鄉(xiāng)里在洛岡街的駐隊干部,姓侯,他有一女兒是我初中同學,叫侯麗華。事情的原委是,拴大看有人受欺負,就站出來打抱不平,結果遭到群毆,他總是不服老,喜歡管閑事啊。
栓大的兒子娶了媳婦后,他改變了不少,也不怎么賭博了,再到關外炕煙也有點力不從心了。他開始種瓜,經營西瓜。他租地種瓜,往往是幾十畝、近百畝。農民在土里刨食,艱辛異常,基本上還是靠天吃飯,望天收。整地、栽秧、上芝麻餅、打杈、天旱澆水、雨多排澇,一樣都馬虎不得。汝水邊上的這一村落,因河道不斷搖擺,多少沙窩地都被河吞沒了,每人平均耕地不到幾分,注意,不是畝,是分。拴大租地,自然希望能夠長遠些,不要胡折騰,不斷更換。他熟悉地壟間的溝溝坎坎、絲絲毫毫,知道如何避讓,讓耕地得以輪作,地力能夠喘息、周轉。魯迅筆下曾經說過閏土父子經營的瓜園,在蒼涼蕭索的江南,還有著幾分詩意。栓大的瓜園,有汝水的滋養(yǎng),有沙窩地的回報,應該說,幾年種瓜,拴大家的經濟狀況大為改觀,房子蓋得不錯,還買了幾輛車,兩個兒子,大兒子經營瓜果菜蔬,也是早出晚歸,另一兒子在外打工,也比較穩(wěn)定。
拴大的孫子在嶺南謀生打拼,很是不易。栓大說,今年種瓜雖然賠了不少,但還是給孫子匯去了十萬塊錢啊。這,都是血汗錢啊。我說,大,您也悠著點,畢竟也是70多歲的人了啊。
去年回老家,和妻子去拴大家。嬸子說,他還在瓜地呢。就和妻子去了瓜地,天已蒼茫,晚霞滿天,栓大正匍匐在地,渾身是土,聽力不大好的他,帶了一個收音機,正在播放申鳳梅的越調《扒瓜園》,聲音嘹亮、高亢,從容不迫。拴大說,大梅的戲,聽著得勁,她是咱這臨潁涂莊的。不服老的栓大滿頭白發(fā),曾經挺拔的身材已經佝僂,人黑瘦,如今耳聾得厲害,他從沒有在駕校受過培訓,卻會開車。如今的他,騎著電動車,穿行在汝水兩岸、方圓鄉(xiāng)里,經營著自己的瓜園。他脾氣仍舊火爆,還經常對我老嬸使性子。嬸子對我說,他這幾天不倔頭了,吃我做的飯了。嬸子說罷,嘿嘿地笑。
我的栓大,一輩子都改不了的秉性啊。
(2022.10.12)
汝水里的車轱轆
汝水河堤外,有一片廢棄的河灘地。大哥覺得有點可惜,就清理淤泥,筑起堤壩,圍堰積水,成了魚塘。在清理淤泥之時,居然挖出一對車轱轆來。此對車轱轆,銹跡斑斑,鐵制而成,模樣周正,穀、隼都基本完好無損。
車轱轆何時沉淀在此?它經歷過怎樣的漫漫跋涉?它的主人是誰?它見證過多少風雨倉皇歷史云煙?
汝水源于外方山,一路蜿蜒,潺潺流淌,快到了襄、葉、舞交界處,與湛河、沙河先后匯合,統(tǒng)稱沙河,逶迤東行,往郾城、漯河奔去。這一車轱轆莫非是民國初年村子里修筑寨墻之時突遭變故遺落在此?
當年村子里構筑寨墻,類似于朱元璋要高筑墻廣積糧之意,老寨首王殿營領銜組織,動員村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修筑寨墻。不過,老寨首的意圖比朱元璋的宏圖大略更為具體實在,修寨墻,既有防洪水之用,更為防土匪之需。當年,兵荒馬亂,亂世紛紜,匪禍之烈,令人一夕數驚,坐臥不安。修筑寨墻,需要挖壕溝,需要大量磚石,自然要動員大量的人力、物力。寨墻高低、寬窄,寨門選址、門樓設計,都是王殿營帶領村子里的精干頭面人物一一確定。而在各個寨門的命名上,王殿營頗動了一番心思,東寨門喚作迎旭門,西寨門則稱夕霞門,北門就叫面汝門。莫非是村里筑寨之時,有一馬車或牛車馱運筑寨材料不幸深陷河道之中,突遭河水猛漲,車毀而救牲畜,車轱轆與車身被洪水沖擊,順流而下,在此沉積,徒留一對車轱轆在此。據父親說,寨門上的落款有民國十一年的字樣。這樣說來,寨墻修筑,距今已經整整百年了啊。
90年前,汝水通航,舟楫之多,堪稱檣櫓如林,并非夸張。原木、汝瓷、鈞瓷、煙葉、棉花,自汝州、寶豐、襄城而來,順流而下;而大米、絲綢、布匹,各種洋貨則從長江、運河、淮河逆流而上。船民南來北往,行走水上,各種故事,次第而來。如今的汝水十八灣,兩岸村落,星羅棋布,不少村落之中,有些人家的口音與土著本地者有異,這些人家,多是船民落戶在此,置地買房,扎根繁衍。也許就在某一月明之夜,一船行舟,裝貨疏漏,有一對車轱轆滑動沉落,就此深埋河底,不見天日。此后,河道多有騰挪搖擺,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桑田滄海,此之謂乎?如今的汝水,早已不再通航,而這一對車轱轆也許提醒后人,想當年,汝水之上可是行過遠航船呢。
1942年前后,民國三十一年,正是抗日戰(zhàn)爭最為艱難時期。湯恩伯部駐扎在葉縣,其總部就在古城之西大林頭村。湯恩伯在當時興辦學校,成立劇團,還邀請臧克家、碧野、謝冰瑩等來此采風,反映抗日實情,鼓舞士氣,制造輿論。是的,就是寫出《女兵日記》的謝冰瑩。創(chuàng)辦學校需要建筑材料,當時的柏寧岡北首五龍廟,殿閣廟堂,屋舍儼然,湯恩伯一聲令下,拆除廟宇,以其磚石拿來修筑校舍。頓然間,自襄城往葉縣途中,被征用大量民夫來搬運磚石瓦片。當時的汝水之上,哪有橋梁?渡口能有多少渡船?工期要求又緊,荷槍實彈,催逼吆喝,只能在河道之中涉水而過。這樣的倉促情景,杜少陵見過,吳梅村也見過。也許就在這樣的匆匆趕路之中,有一馬車,負載過重,傾覆落水,沒頂在汪洋之中,就此留下一對車轱轆?多人就湯恩伯舉報陳儀而議論其道德長短,小說家王旭鋒的長篇小說《望江南》中就陳儀的剛愎自用、湯恩伯的薄情寡義有生動描畫,對身在大變局之中的人性駁雜有犀利審視。也許,這一雙車轱轆與80年前的抗日烽火有點關聯?
且說到了1947年,75年前,劉鄧大軍出太行,挺進中原。陳賡謝富治兵團自豫西策應,橫掃葉縣舞陽漯河,郾城戰(zhàn)役之慘烈,聽老輩人不斷說起,我的歷史老師陳景皓先生是郾城人,他也說起過當年郾城之戰(zhàn)的彈雨槍林、李成芳與米大河的殊死較量。李成芳是開國中將,米大河是國軍中將,后被俘,瘐斃于撫順監(jiān)獄,他是郾城三里橋人。米大河,又叫米文和。兩軍較量,拉鋸廝殺。有一我軍部隊,駐扎汝水南岸一村落東頭,休整集結待命,征糧打草,建立地方政權。此支部隊子弟兵多為河北、山東人,有一劉姓連長,家有兩子,分別喚作劉大柱、劉二富,他喜歡住戶房東小孩,認做干兒,取名劉三富。部隊殺了東家的一頭豬,留下一些“冀南票”,一再交待,要把這些票子珍藏保管,待全國解放,可以兌換。不巧的是,征用一些車輛馱載輜重要過汝水,突遇大雨,但軍令如山,兵貴神速。老輩人說,大軍自村子出寨墻面汝門赫然渡河,車轔轔,馬蕭蕭,好不壯觀肅穆。大致就在這行軍途中,有一車輛出了故障,掉了鏈子,只能被棄之河中,無暇顧及。也許就是這樣,車身早已化為烏有,唯有這一對車轱轆沿河道滾落,到了汝水東流拐彎向南,擱淺到此,沉睡至今才被偶然發(fā)現?
百年前也好,90年前也好,80年前也罷,或者是75年前的淮海大決戰(zhàn)車流滾滾、人煙輻輳。這一對車轱轆,靜默無語,它所見證過的煙云,隨風而去,匆匆而過。
(2022.10.6)
毛新彬老師二三事
毛新彬老師去世了,時在8月29日,陰歷八月初三。驚聞噩耗,心傷不已。思緒煩亂,想起毛先生的點滴往事。
當年的河南葉縣高中,遠非今日之規(guī)模。我們到縣中讀書時節(jié),一個年級六個班,所謂應屆班,只有到了高二才分科,也唯有一個文科班。高三另外有兩個復讀班,文、理各一。陳景皓老師一直是應屆文科畢業(yè)班的班主任,而毛新彬老師則往往是文科復讀班的班主任。陳、毛兩位先生都是河大校友,分別畢業(yè)于歷史系、地理系,他們大致都是在葉縣高中“文革”后復校即來此,挺立三尺講臺栽桃植李默默奉獻終其一生。
父親大學畢業(yè)到葉縣高中任教是在20世紀80年代之初,此前他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當代課老師。我們跟著父親在小鎮(zhèn)上讀書時,會經常聽父親提起當年葉縣高中的諸位老師,如杜大紀老師、董志義老師、張爍華老師、王均大老師,當然,還有頗具傳奇色彩才華橫溢的老校長段發(fā)展先生,也會說到當時學校的中堅力量陳景皓老師、毛新彬老師。待我來到昆陽古城,到縣中讀書,在校園里學習、生活,每每遇到他們,看他們的步履或匆匆或從容,看他們的儀容或威嚴凜然或慈眉善目,對這些早已如雷貫耳的老師們更是敬意有加,頗有高山仰止的膜拜心理。
大致是到了高二分班,我到文科班,與暗自喜歡的發(fā)小不在一個教室了,心里別扭極了,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發(fā)小委婉地勸我說,她理解力好,但記憶力不大好,不能讀文科。不要管它文科理科,考上大學才一切皆有可能,考不上大學一切都無從談起。聽了發(fā)小這樣一番話,我如夢初醒,抖擻起精神來了。某日,父親帶回家一張很大的地圖,說是毛新彬老師送給我的,可以掛在家里墻上,讓我熟悉山川河流省域分布。多虧有了這張鋪滿墻壁的大地圖,真是幫了大忙。我把地理、歷史的知識要點幾乎密密麻麻全標注在地圖上,牢牢地刻印在腦海中。那個時候,哪有電腦、度娘?我史地成績一直不錯,應該說,這張地圖,功莫大焉。
縣中模式,高度緊張,壓力巨大。早上五點半起床,晚上十點半未必能夠入睡,尤其是在段考、期末考試前夕,我經常鼻炎發(fā)作、牙疼肆虐,真是苦不堪言。不知何故,地理課大多總是在下午第一節(jié)課,而此時正是同學們最為困乏之時,敦厚慈祥的毛新彬老師總是自嘲地說,我的課,用的都是“乏勞力”啊。即使這樣,他也總是想盡辦法,讓我們打起精神,聽他繪聲繪色講世界之大說地理之妙。某年,我到臺灣去看鵝鑾鼻,想起毛新彬老師當年給我們說曾母暗沙、鵝鑾鼻的手勢、腔調,想著老先生無數次地帶領我們俯瞰觸摸這小小寰球五湖四海,而他自己卻很少走出過昆水河邊的這座蒼翠校園,禁不住情難自禁,潸然淚下。妻子見我突然如此失態(tài),問我何故,我給她說起毛新彬老師來。也是在百多年校園里默默奉獻經年的妻子說,春節(jié)回老家,去看看毛先生吧。
某年,是一個上午,我們正在上數學課,高彥鵬老師正講解得出神入化緊張刺激,毛新彬老師卻推門進來與他苦口婆心耳語一番。高彥鵬老師身材偉岸魁梧高大,毛新彬老師與他相比稍矮微胖,兩位老先生在一起緊急磋商語調忽高忽低。原來,馬上有日食,機不可失,毛新彬老師想借高老師的課讓我們觀摩日食,他來現場講解。高老師最后說,耽誤的時間,新彬你要補給我啊。毛新彬老師連連點頭,好說,好說。這一堂課,還有兩位老先生彼此“爭執(zhí)”達成妥協(xié)的過程,同學們都看在眼里。多年后,同學們偶爾相聚,還會說起那年的日食,說起兩位先生在教室門口反復“磋商”的情景,真是感慨連連。如今,高彥鵬老師已經去世多年,我的地理老師毛新彬先生也駕鶴西去了啊。
高考結束,等待成績。當時的操作手段還很落后,各個中學去謄錄分數,還是手工,不斷有單科成績消息傳來。這一日,毛新彬老師興沖沖地來到家里,告訴我爹娘說,我的地理考了94分,單科成績算是很好了??粗卤蚶蠋熑绱烁吲d,爹娘自然也受感染。毛新彬老師走后,母親黯然落淚。我問何故,原來,也就在不久前,毛新彬老師的女兒出嫁后因其丈夫嗜賭,她反復勸說無效,居然投身打麥場的電鋸之下慘烈而死。周圍人等擔心毛新彬老師受不了這一打擊,就一直隱匿此兇訊不讓他知道,能拖一時是一時吧。
去年春節(jié),回老家看父母,在校園遇到毛新彬老師。他看上去氣色還好,走路卻已很蹣跚。他對我說,自己已經很少下樓了,你陳老師已經走了,校園里的老教師們也都一一凋零,我也快到那邊去了。聞聽此言,師生相對無言,眼淚悄然滑落。
毛新彬老師出生于1936年,在開封河南大學畢業(yè)后返回故里服務鄉(xiāng)梓,1978年到葉縣高中任教直至退休,先生享年87歲。
毛新彬老師,一路走好。
(2022.9.9)
作者簡介:
王振羽,筆名雷雨,國家一級作家,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副總編輯,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委員、省評協(xié)理事,南京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金陵文學獎大獎、紫金山文學獎。出版有《龍飛光武》《瓶廬遺恨》《詩人帝王》《龔自珍傳》《吳梅村別傳》《江南彩衣堂》《劍氣簫心》《張之洞》《折角的頁碼》《江南讀書記》《書卷故人》《用傷口飛翔》《且去題壁》《書香南京》《天低吳楚》《三垂崗》《絳霄殿》《煙柳逝水》等專著近20部。主編有《讀書臺文叢》《六朝松文庫》《新雞鳴叢書》《文化世家叢書》《雜花生樹叢書》《遠方文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