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
從2024年3月起,上海蘇州河畔的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開始呈現(xiàn)著名瑪格南攝影師艾略特·厄威特(ElliottErwitt)的回顧展“鏡頭下的奇遇”(ThroughthePlayfulEyesofElliottErwitt)。這位去年11月故去的攝影大師以抓拍幽默的瞬間著稱,相比于他的同事們拍攝的沉重題材,厄威特的照片有種獨特的輕盈。
艾略特·厄威特和他的照片一樣都屬于過去了,或許正因為如此,我們才需要一次又一次去回顧,你可以走進Fotografiska去看他的個人展覽,也可以翻閱出版于2015年的他的回顧畫冊《快照集》(ElliottErwittSnaps)——得益于為這本畫冊進行翻譯,雖然我從來不太熱衷于街頭攝影,卻也領略到厄威特作品的妙處。厄威特帶來的驚嘆不同于觀看羅伯特·卡帕(RobertCapa)的諾曼底登陸照片時對戰(zhàn)爭的身臨其境之感,也不是唐·麥卡林(DonMcCullin)鏡頭中的人為地獄讓我們感受到的幻滅和絕望。盡管厄威特自20世紀50年代起便加入了以紀實報道著稱的瑪格南圖片社(MagnumPhotos),但他最為膾炙人口的照片卻不是關于苦難,而是從日常生活中提取的不可重復的瞬間。相比于他的同事們拍攝的沉重題材,厄威特的照片有種獨特的輕盈。從厄威特的照片中我們看到,幽默樂觀的影像同樣是一筆寶貴的視覺財富。在腦海中召喚一張厄威特的經典照片,比如1956年的《加州之吻》,轎車圓形的后視鏡中反射出一對年輕情侶正在接吻,前方則是夕陽下波濤滾滾的太平洋,人們認為這幅照片比其他任何影像都更能代表20世紀50年代美國西海岸理想化的樂觀精神。今天我們依然對這一影像念念不忘,或許正是因為如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這種樂觀主義的鼓舞。
出生在巴黎,成長在意大利,厄威特于1939年隨父母來到美國,他們一家幸運地搭上了和平時期的最后一班船,抵達紐約時“二戰(zhàn)”爆發(fā)已經五天。從紐約到洛杉磯,厄威特16歲時被父親拋下,他便開始靠賣冷飲、在面包房打蛋、拍攝婚禮與嬰兒以及在商業(yè)攝影工作室打工維生,站柜臺賣冷飲的糟心經歷讓他早早決定永遠不能被固定的工作拴住。1946年,18歲的厄威特帶著相機坐上灰狗巴士去紐約,開始在街頭拍攝。他的天賦與生俱來,并且持續(xù)一生。當他年輕時需要謀生,攝影正好提供了最佳機遇,同時它也是自我表達的方式,是一個愛好,甚至是一種癡迷。高中畢業(yè)后,他整理了在洛杉磯和新奧爾良拍攝的照片舉辦展覽,然后搬去紐約,受到了愛德華·史泰欽(EdwardSteichen)和其他業(yè)內人士的賞識。年輕的厄威特就像民間故事中的人物那樣一步登天。我們不清楚在旁觀者眼中初出茅廬的厄威特是否與后來一樣總是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在一邊觀察他人的動靜,他一直認為,攝影師就應該融入背景之中,在波瀾不驚的表面下,大腦飛速運轉,適時出擊,啪!人們尚未反應過來,照片已經拍完了,一切歸位,而他看起來又好像只是在休息一樣。只有事后,當他趴在底片小樣上仔細研究以及在暗房中反復放映直到滿意,這個時候他才會滿頭大汗。2011年,紐約攝影中心給厄威特頒發(fā)了終生成就獎,談及獲獎感受,厄威特也不忘冷幽默,“我當然很高興得獎,但不得不說,短時間內我已經得了四個終生成就獎了,大概這意味著我快要完蛋了吧?!辈贿^,在那之后他還活躍了十幾年。如今厄威特的照片給我們帶來的感動還增添了時間的因素,因為我們知道造就這些照片的人、時代和技術已經一去不返了。
與同時代的許多攝影師一樣,厄威特最喜歡的一位前輩無疑是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Cartier-Bresson),與卡蒂埃-布列松一樣,他也總是能從現(xiàn)實中截取那最不可思議的瞬間,但若沿用“決定性瞬間”的說法來界定厄威特的照片,則顯得過于嚴肅,對于厄威特,或許我們更應該說,“滑稽的瞬間”。厄威特為什么總是能對這類荒誕的場景快速做出反應?答案很簡單,他就生活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幽默之中。很多記者寫過厄威特兩處家中千奇百怪的物品,在東漢普頓(Easthampton)的房子里,真人大小的日本警察雕塑像警衛(wèi)一樣站在大門口;還未進門就可以看到偌大花園中間站著10英尺高的自由女神像復制品。紐約居所電梯和大門間的前廳里,戴著紅色亮片花環(huán)的巨大麋鹿頭在射燈照耀下異常突出;看起來就像應急鎖的時鐘;托著黃澄澄的網球的大燭臺……亮閃閃的便宜貨嘲笑著嚴肅的藝術品,一切不分高下,只為博人一笑。正如美國小說家威爾弗里德·施德(WilfridSheed)所寫,“只有生活在充滿趣味的世界中,才能拍出有趣的照片”。
除了獨特的觀察視角,艾略特·厄威特還常常因為雜技般平衡各種工作的技巧讓后來的攝影師羨慕不已,他用精湛的技藝在商業(yè)和報道工作中打拼營生,以支持他不間斷的世界旅行,在這個過程中他得以拍攝自己感興趣的照片。1955年,他為法國旅游局拍攝廣告片,可愛的小男孩、他的祖父和橫在自行車后座的法棍與成排的樹相映成趣,看起來好像他自己愛好拍攝的那類照片,所有元素天時地利。但這卻是厄威特商業(yè)作品的范例,仔細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照片成功的秘訣:他事先構圖并且把相機對好焦,還在路面上放顆小石子作為焦點的標記,當自行車后輪越過石子,他就按下快門。這種充滿想象力的拍攝手法正合乎客戶需要,用厄威特自己的話來說,這叫“創(chuàng)造性順從”(creativeobedience)。厄威特也進行報道攝影,在這類委派拍攝中,他常常揭開名望帶來的神秘感,瑪莉蓮·夢露或是卡斯特羅,名人在他的鏡頭中變得真實。他在個人的拍攝中偏愛喜劇,但應環(huán)境所需他還可以成為悲劇作家。他能拍攝基督像和百事廣告并置的荒唐場景,也可以用同一顆敏感的心去描繪肯尼迪遇刺后悲痛的遺孀,那一刻杰奎琳·肯尼迪臉上的悲傷和憂慮,讓見到照片的人無一不覺心碎。要明白他如何把握這兩種不同的影像的力量,就需要理解,它們在情感上是同胞,正如厄威特自己所說,“幽默與傷感,難道不是同一樣東西嗎?”
有人說,如果一篇討論艾略特·厄威特的文章不提到狗,那便不是一篇合格的文章。狗不僅是厄威特最受歡迎的照片——他的“狗片”總是能博得觀看者的笑聲——實際上,狗也是他本人的最愛。人牢固地站在地上,小狗卻四腳離地,厄威特常常用不同尋常的方法拍狗,比如學狗叫,他說,“你得說狗的語言……有時候它們也沖你叫,有時候它們會跳起來。”但這也是個危險的方法,“有一次,一條狗對著我的腿撒尿。”狗一直以來就常常出現(xiàn)在藝術作品中,從經典的馬賽克和壁畫到維多利亞時期的寵物肖像,這些傳統(tǒng)藝術作品總是描繪當時貴族最偏愛的狗的品種,它們優(yōu)雅地站在主人身邊,主要作為人的附屬品。而在厄威特的“狗片”中,情況常常相反。他會拍各種形態(tài)、大小和品種的狗,不論高低貴賤,它們吐著舌頭,撒歡打滾,這些作品中的人常常成了附屬品。比如2000年在紐約拍到的一張照片,門廊上坐著一條斗牛犬,以及板著臉的犬首人身怪?再看一眼,才發(fā)現(xiàn)是另一條斗牛犬坐在了主人身上,它完美地擋住了主人的腦袋,以至于人的身體倒成了狗的一部分。同樣拍攝于紐約市,1974年的那張照片中一條小巧的吉娃娃首先吸引了觀看者的注意力,它戴著滑稽的絨線帽,瞪著雙眼,似乎一臉困惑地看著鏡頭。這只狗實在太小了,以至于它邊上主人黑色的靴子顯得好像巨人的腳。然后,再看一眼,你才會留意到,最左邊與主人的腿平行的,原來是大丹犬修長的腿。當然,厄威特并不是特意通過影像來研究狗,或者有“探討人與動物關系”之類任何嚴肅的企圖,“我只是對所看到的做出反應。我并不是專門為了拍狗而出門,我也拍了很多人的照片,還有一些貓。不過總體來說,狗更通人性。”他時常說,狗與人并無二致。這句話妙在,也可以反過來說,“人與狗并無二致”。厄威特鏡頭中的狗常常表情生動,像是在說,“我盡力了,但事情已經失控”。
如今,隨著又一位過去時代的攝影大師離去,黑白攝影愈發(fā)成為失傳的技藝,對影像的數(shù)字后期處理使得所有照片的真實性都變得可疑,新興的AI成像進一步瓦解了照片作為“現(xiàn)實的切片”的身份——即便照片和真相的聯(lián)系本來就是幻象。厄威特遇到過好時代,技術和商業(yè)結合起來滋養(yǎng)他的天賦,憑著好運他抓住了他的世界。那是一個溫和的、樂觀的,甚至有些老派的世界,其中沒有暴力,沒有戰(zhàn)爭,沒有殘酷或者痛苦;那個世界有的是欣欣向榮的開端,甚至還有不少美麗結局。那是一個只有歡笑、沒有惡意的世界,充滿了同情心、富有人情味的狗、肌肉發(fā)達的男士和微胖的女士,還有德國人、日本人、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俄羅斯人以及所有的人,那是一個大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