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G時代來臨后,人人都有機會成為網(wǎng)紅。于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這么一群人,他們想盡辦法蹭媒體的流量,希望博得網(wǎng)友關注,讓自己成為網(wǎng)紅。而他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找到自己的孩子。
以下是這些尋子家長們的故事——
為了找孩子,他們想辦法蹭流量
湖北省仙桃市西流河鎮(zhèn),站滿眺望的村民。他們正在等待當?shù)刈畲蟮男侣劇?2年前被拐賣的一家四口尋親回家,孩子們即將見到老家的父親陳賢才。
程曉陽站在這里,想辦法捕捉合適的拍攝素材。
2024年1月29日上午,認親車隊和媒體尚未抵達,程曉陽已經(jīng)在抖音發(fā)布了兩條相關視頻。他將鏡頭對準陳賢才,嘗試模仿記者的采訪口吻,詢問對方此刻的心情。
這條視頻,讓程曉陽收獲了1.4萬贊,是他半年內(nèi)贊數(shù)最高的作品。他陸續(xù)發(fā)布9條相關視頻,每一條的點贊都突破了三位數(shù)。
上一次試圖博取流量,是在仙桃市一次福利彩票直播抽獎活動上。
活動地點在本地體育廣場。程曉陽看中彩票抽獎時的人群聚集,在廣場附近組織了一場直播。雖然一度吸引了不少前來看熱鬧的群眾,但彩票抽獎開始后,人們?nèi)⒘恕獩]有什么比中獎更具有吸引力。
直到這一次,單條視頻贊數(shù)過萬。
他很想紅,可成為網(wǎng)紅不是他的最終目的。陳賢才9條相關視頻里,穿插出現(xiàn)的尋人啟事,才是他為之奔走呼號的真正目的。
2001年,程曉陽21歲的弟弟程曉明失蹤,程曉陽想過很多方法尋找線索。弟弟失蹤時,程家尚未用上電話,他只能按照弟弟同學錄里留下的地址,坐汽車或火車挨家挨戶詢問。
短視頻時代來臨后,程曉陽通過網(wǎng)絡結(jié)識了許多尋親家長,他們不約而同抵達陳賢才的認親現(xiàn)場,認親儀式集結(jié)了全國范圍內(nèi)的主流媒體,是絕佳的曝光機會。
時過午后,認親的孩子們抵達現(xiàn)場,媒體鏡頭聚焦的時刻,尋親家長們拿起紅色的尋人啟事,盡力舉到直播鏡頭里。
胡女士記得女兒宋冰潔失蹤前的場景——她和女兒吃完早飯,在早餐店分開,走向相反的方向。當天早晨天氣晴朗,胡女士吃完早飯趕往工作單位,12歲的宋冰潔端著一碗熱干面往回家的方向走。
二人的距離逐漸拉開,胡女士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女兒正邊吃邊走,往橋的方向去。這是她生活幾十年的小鎮(zhèn),位于湖北省洪湖市,居民互相熟悉,小學六年級的女兒獨自回家,是很正常的事情。
胡女士沒有多想,她把頭轉(zhuǎn)回來,繼續(xù)往前走。這一幕成為女兒在她人生里,至今為止的最后一面。
中午回家時,胡女士發(fā)現(xiàn)女兒不在,以為她去了同學家里。她走過橋,在熟悉的幾個小孩家里轉(zhuǎn)了一圈,沒尋到女兒的蹤跡。
橋的另一頭有車站和菜市場,人口流動性很大,但胡女士此時還沒有特別擔心,又出門上班了。
下班后女兒仍然不在家,胡女士再度出門尋找。即將天黑時,胡女士開始感到恐慌,找到老師獲取全班同學聯(lián)系方式,逐一打過去詢問,并發(fā)動親戚朋友一起尋找。
胡女士開始懷疑,宋冰潔已經(jīng)不在本地,她聽聞最近有外省房屋補漏的車在鎮(zhèn)上游走,可能是外來人口帶走了孩子,可她沒有任何方法追蹤。彼時沒有天網(wǎng)系統(tǒng),家庭攝像頭更是聞所未聞。她打聽到一家私人企業(yè)安裝了監(jiān)控,趕忙跑過去查看,然而監(jiān)控早已損壞。
當天胡女士便報了警,第二天又去洪湖市里的公安局再次報警,同時在寶貝回家網(wǎng)站上登記了信息,編號是19292,這意味著算上她的女兒,至少有19292名失蹤兒童。
武漢市失蹤兒童徐顯迪的編號為4365,失蹤于2008年3月11日,他的父親徐賜明行動很及時,意識到兒子不見后立即出門尋找。
他喊上親戚朋友,從武昌區(qū)一路找到長江大橋,再沿長江仔細搜尋,同樣一無所獲。
3月14日晚,他去到漢口某個商場鞋店,將徐顯迪的照片給老板看。老板辨認過后,覺得很像自己見過的小男孩。男孩曾在鞋店附近徘徊,但不回應老板的問話,也不吃老板給的東西,爾后獨自離開了。
線索到此戛然而止。徐賜明很茫然,沒有尋找的方向,但無法停止尋找。聽聞輕軌高架下的夜宵區(qū)深夜會有小孩賣花,他沿路尋過去,不分晝夜用雙眼努力辨認,他沒有兒子的有效消息,也沒看到與兒子相似的側(cè)影。
一個多月后,中部六省在武漢舉行博覽會,香港特首也出席了,現(xiàn)場十分隆重,是個熱鬧的好去處。徐賜明拎著購物袋,正反兩面印有兒子的臉,在附近散布兒子的失蹤信息。
隨后他被請上一輛大巴車,警察確認他沒有尋釁滋事的意圖,建議他可以尋求電視臺的幫助,并且愿意從中牽線搭橋。
徐賜明又一次獲得希望,并在5月登上了電視臺。這次并非一無所獲,他結(jié)識了孫海洋、彭高峰等同樣尋找孩子的家長,只是他的兒子仍然杳無音訊。
武漢市內(nèi)不再有突破,徐賜明決定向外尋找。
他開始關注微博上的流浪、乞討兒童。
全國范圍尋親,一場大海撈針
2011年,一張賣花男孩的照片引起徐賜明的注意,小男孩的眉眼與他的兒子十分相似,出現(xiàn)于廣東省惠州市。徐賜明緊急抵達惠州市,在照片地點附近尋找未果,又看到網(wǎng)友發(fā)帖稱,小男孩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地點是珠海市。
徐賜明被這條線索牽著,向惠州市公安局報案后,啟程趕往珠海市。
路程輾轉(zhuǎn),他每天的睡眠不足三小時,全靠一口氣撐著。珠海電視臺對他進行了采訪,節(jié)目播出后,新消息再度從惠州傳來——小男孩出現(xiàn)了。
與此同時,他接到惠州公安的電話,小男孩找到了。武漢-惠州-珠海,再度返回惠州,他無限接近于尋子成功的時刻——也是最失望的時刻,小男孩不是他的兒子徐顯迪。
尋女的胡女士則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女兒失蹤至今,“一個有效的線索都沒有。”
媒體手段都不奏效后,家長們弄來一輛尋子車,鋪開中國地圖,天南海北地尋找。
胡女士第一次搭乘的尋子車,是一輛大貨車。冬天的風呼呼往里灌,家長們往貨車廂扔了幾床棉被擠在一起,需要洗澡時才去小賓館開一間房,幾十元一天換點熱水用。
為了省錢,家長們將孩子的信息縮小,碼在一張傳單上,最多的一次,一張傳單印了幾十個孩子的信息,需要貼近去看,才能看清密密麻麻的小字。
胡女士傾向于去偏遠貧困山區(qū),她猜測人販子拐賣女孩的意圖,極有可能是賣到貧困地區(qū)當童養(yǎng)媳。
每到一個地方先報警是固定流程。不過警察陪同前往,有時會適得其反。
“你一報警,小孩連學都不去上了?!毙熨n明有些無奈地說。一旦當?shù)厝酥獣约议L們的真實意圖,那些被買來的、來路不明的小孩,會被養(yǎng)家捂得嚴嚴實實。
胡女士和其他家長們逐漸學會隱藏身份,抵達一處村落后,會提前分配好各自的去處,一男一女搭配行動,保護女性家長的安全。
詢問時不能提到“買”“拐賣”,需要拐彎抹角問:“你們這邊誰家里有沒有外來孩子?”
大多數(shù)時候無法問出有效信息,當?shù)乩夏耆丝谝糁責o法溝通,年輕人對尋親家長高度警惕,找到最后只能靠眼睛看,經(jīng)常沒有任何收獲。每天早上出發(fā)前,胡女士都覺得充滿希望,可晚上回來時大家都死氣沉沉,彼此一句多余的話也不想說。
程曉陽的尋找路徑和他們截然不同,從警方和媒體得到的幫助也十分有限。
最初報警時,民警話里話外透露,弟弟可能已經(jīng)去世,程曉陽和父親聽了十分生氣,決定自己尋找。
一開始是人找線索,他按照弟弟大專同學錄的地址,跨省去到同學家里詢問弟弟的下落。
這種方法效率極低,他常常花費好幾天時間,坐綠皮火車轉(zhuǎn)乘鄉(xiāng)鎮(zhèn)客運汽車,風塵仆仆抵達同學家里,只得到一句“沒見過”。
程曉陽意識到這樣的模式不行,得讓線索來找他。通過網(wǎng)絡,他進入一個一百多人的大群,群成員是全國各地程姓后代。程曉陽將弟弟的信息發(fā)在群內(nèi),很快有線索主動找來稱,他的弟弟可能在山東省青島市。
想判斷線索的真假,只有親自跑一趟。在青島三四個月,帶的7000元現(xiàn)金即將見底,程曉陽不得已去當?shù)貏趧帐袌龃蚨坦?。他站在市場里,看見人頭攢動,忽然想到一個辦法。
程曉陽將弟弟的尋人啟事打印出來,走進勞務市場將海報高高舉起。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異常的男人,圍過去細細讀海報上的文字,詢問他各種問題,“像一場記者會。”
程曉陽樂于見到人們拍攝照片和視頻,這些素材進入短視頻平臺后,更多線索朝他涌來。
體會到短視頻平臺的好處后,他立即向徐賜明和胡女士推薦。
胡女士起初半信半疑,不過發(fā)布女兒的信息后,卻實實在在看到了一定的效果。
這和以往派發(fā)傳單不同。每次視頻的轉(zhuǎn)發(fā),都是一次真實的有效閱讀。為了強化傳播效果,胡女士開始嘗試直播。
第一次直播是孫海洋尋回孫卓當天,她趕到湖北省監(jiān)利市,直播認親現(xiàn)場的情況。
她舉著手機對孫卓掃了一下,沒有拍太久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一旦鏡頭離開新聞當事人,她的直播間就沒有人氣了。
她試著自己剪視頻,學習配樂,但不懂高級的視頻技巧,很少得到官方推流。
“我沒琢磨到那個點,他們(其他家長)也是琢磨不到?!焙颗幻靼?,究竟什么樣的內(nèi)容具有吸引力。
找尋終點,是難以抵達的彼岸
胡女士不是自帶話題的尋子家長,想要流量,最簡便的方法是和其他網(wǎng)紅直播連線,但這個方法規(guī)矩很多。
她想要直接連線大博主,被系統(tǒng)提示沒有權限,只有對方主動邀請,才能擠入大博主直播屏幕右下角的小框。
進入直播間后,還需注意說話用詞。胡女士在摸索中逐漸領悟到,有些詞不能直接提,比如“錢”要說成“米”,“警察”要說成“帽子叔叔”。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最穩(wěn)妥的辦法還是回到媒體的鏡頭之下。一旦有新的認親儀式,尋子群內(nèi)會更新消息,組織尋子家長前往參加。
徐賜明清楚什么樣的鏡頭有流量。
他和孫海洋結(jié)識很早,知道孫海洋是尋子家長的符號象征,意味著媒體曝光。在許多孫海洋的采訪視頻里,都能看見徐賜明的身影。
尋回孫卓后,人販子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孫海洋面對媒體憤怒吶喊時,徐賜明也在他身旁嘶聲吶喊:“死刑!”
其余時候他不說話,只是站在孫海洋身邊,默默舉著牌子。媒體鏡頭里是他日漸蒼老的臉,面容憔悴,所有五官往下走,他已經(jīng)不再是兒子記憶里的青壯年父親。
終于有條網(wǎng)友留言注意到他:“旁邊這個大叔看起來好可憐?!?/p>
網(wǎng)友們開始往主角身后看,才發(fā)現(xiàn)屏幕里擁擠著的,是一片參差不齊的紅黃色,那代表著無數(shù)個流浪在外的孩子。
他們終于被人看到了。
尋人啟事進入短視頻平臺后,家長們確實收到更多線索,盡管這些線索大多是無用的,他們?nèi)匀皇艿焦奈?。所有被采訪的家長,都接到過大量詐騙電話,他們對這些電話的態(tài)度出奇一致:不生氣,甚至慶幸。
徐賜明的想法很具有代表性,“他肯定會看你孩子的照片,關注你孩子的詳細信息,才能打電話詐騙?!?/p>
某種程度上,這意味著多了一個人留意孩子的下落,是一針強有力的心靈安慰劑。
徐賜明和程曉陽沒有被騙子騙到錢,胡女士則是一次次給錢,直到警察介入,當面為她戳穿騙局。
那是女兒失蹤后的頭兩年,胡女士身心承受巨大折磨,基本喪失工作能力,連續(xù)失眠的日子里,每天晚上都想出門去找女兒。
她吃不下飯,暴瘦幾十斤,天天累得頭疼,一點兒微弱的聲音,都會讓她一驚一乍。
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走到崩潰的懸崖邊,任何不辨真?zhèn)蔚南M紩屪约喝σ愿啊?/p>
朋友向她介紹一個社會青年,常年在外不務正業(yè),興許會有歪門邪道探尋到女兒的消息。胡女士主動找到他,希望他能通過人脈幫忙尋找。
對方滿口答應,沒過多久就來索要幾百元路費,稱在廣東省有點消息,要替她去查看。
胡女士并不完全信他,但她迫切需要這種消息,因此每一次胡女士都選擇付款。
這樣荒唐的狀況持續(xù)一兩年,當?shù)鼐觳蝗淘倏?,帶著胡女士找對方對峙?/p>
“你什么時候去的廣州?你那天就在家里打牌!”警察戳破了她虛無縹緲的希望。
那一刻,胡女士并不意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對方是個騙子,但她喪失了發(fā)怒的權利。
直播的時候,會有充滿惡意的網(wǎng)友涌入,在彈幕里留言稱:“孩子不在了,不要找了。”
其他網(wǎng)友會憤怒,志愿者會憤怒,家長本人卻不敢憤怒,他們怕得罪網(wǎng)友,從而不再享有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渠道。
玩轉(zhuǎn)流量需要快速的反應能力,這幾年來,胡女士感覺身體越來越吃力。她已經(jīng)快五十歲,眼睛經(jīng)受不住電子屏幕的刺激,用手機時間太長會頭疼。出門參加尋子活動,她會腰疼胃疼,這和她年輕時食欲低下、經(jīng)常餓一整天有關。女兒剛失蹤時的痛苦情緒,變成生理病痛重新壓回她身上。
拐賣人口是極其殘忍的罪惡,失去親人的家長窮盡一生,都會被心魔牽引著,無法回歸正常生活。
2024年1月,胡女士拿著女兒的八字,去拜訪一位據(jù)說很靈的師父。
這位師父有一本厚厚的書,對照孩子的生辰八字,逐一拆解成有指向的信息。
我問胡女士:“他很肯定地跟你說,這個孩子還在嗎?”
“對?!焙考又匕l(fā)音的力氣,“他說這個孩子還在?!?/p>
有了這些希望,他們才有力氣奔赴下一個認親直播現(xiàn)場。
現(xiàn)場總是喜慶的,程曉陽會幫忙放鞭炮、拉橫幅,所有尋子家長都期盼下一個成功認親的是自己。儀式結(jié)束,媒體和群眾散去,到場的家長們聚在一起喊“寶貝回家”的口號。
口號喊完,隊伍解散,尋子家長們各回各家。程曉陽聽著耳邊消散的聲音,突然感到一片空白。今年他五十周歲,人生從青年到中年,父母已經(jīng)步入老年。因為擔心家里兩位老人的身體狀況,他不敢再隨意出遠門。
尋親的過程,像劃一條船,前往難以抵達的彼岸。他們不知道這條河有多寬,不知道要劃多久,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河水,從未見過彼岸。
“你認為這件事,什么時候是盡頭?”我問程曉陽。
“如果沒有結(jié)果,那就到我死亡為止?!?/p>
編輯/劉綺蕊